<一>
浮土风尘。枝叶飘落。一匹枣红快马,鬼火闪过一般。单听见急促促麻一样乱的响马铃声。正是滚火的八月,热辣辣的正午时分。
尘烟落尽,抖动的热气里显出一棵老树来。树下看得分明一个人:灰素衣衫,玄色腰布,高带绑腿,头盖一顶低沿草笠,却看不清面目。身边搁一个蓝布小包。一把剑,长有四尺,宽有三分,黑铁红锈,只剑刃刻着两道青光。
满山路的野蝉,此时,一齐喧嚣起来,听得出还惊魂未定。
<二>
百米之外,竹林边,几间草屋,却不似客栈。竹篱柴门。院场的枯树上,挑一根细竿儿,白巾黑字--"过山香"--断定了是一处乡间酒肆。数不清的野蝉嘶鸣,惊吓了竹篱下的黄花土狗,跳出柴门,喘着气,却没有吠出声来。
有酒不饮,却在树下坐着,奇。院场里的老倌儿有些疑虑。顾盼了几次,最后蹩回屋中。老倌儿看不清那把剑。堂前壁上有一轴书,单一个"心"字--颜体楷书。表托的衬绢上了浅浅的绛色,墨色仍旧不失光泽。老倌儿停在堂前,背一只手,另一只手捻着耳下朱痣上长出的几根须。
"秀儿,注壶酒来。"老倌儿解了布衫,掷在桌上,选一方凳坐了。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嘀哒嘀哒地从侧屋里出来。提壶递杯,手脚伶俐。
"秀儿,外面去瞅一眼,那人,可还坐着?"老倌儿自倒一杯酒,灌进喉咙。
"已经去了。"秀儿出去看过进来回了话。黄花土狗也跟着进了屋。
"把院门关了来。"老倌儿把目光留在那轴书上。
今日,有些怪异。老倌儿想。新酿的米酒里,散发着铁锈气。才饮三杯,脸就烫红了。
<三>
看看天色又渐要晚了,直冲冒着炊烟的地方急行起来,他有些后悔今日路过一家酒肆,却不曾进去饮几壶。名字真诱人,"过山香"。
少年尚无走了几个月的山路?过了几十个州城?都记不得了。常坚师傅的话却一直记得:不得饮酒。为什么不得饮酒呢?少年尚无不甚解。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身后的路越走越长,顶上的天更低更沉,远处的灯火忽暗忽明。身上的汗渍象米浆一样,一层一层涂在衣衫上,硬成一张铠甲。
酒里有愁?酒里有仇?少年尚无默念着常坚师傅的话,断不明是"愁"还是"仇"。
无论是"愁"还是"仇",都是要了却的。
身后的山林里,透来一阵风。吹散了八月黄昏的焦灼。
眼前一条村河,明晃晃闪着白光,透着清凉。举目看去,却无桥无渡。
村河边,乱石上,少年尚无站着,纹丝不动。剑无鞘,柄,握在手中。
<四>
沙江北岸,有一座山,叫"吊子山"。山上有寺,名"一觉寺"。
师傅常坚圆寂了。九岁的小和尚孤零零地坐在蒲团上念经,送师傅西行。
酒有名,仇无尽;命归西,化埃尘。师傅常坚坐化之前,留下十二个字,字字有声。九岁的小和尚听得清,却听不懂。
此时,少年尚无在村河边的青石上,泼水磨剑。
<五>
星移斗转,日复一日。整个八月的沉默惊破了天地。暴风骤雨说来就来。鼓点一般,打湿了白巾黑字--"过山香"。
少年尚无走进柴门,一声干裂的响雷里,剑已经直指仇人。
雨,象血泻长河,汩汩滔滔。雨,又象龙腾深渊,轰轰列列。
你终于还是来了。老倌儿说。
剜你那颗朱痣下酒。少年尚无咬碎每一个字吐了出来。
常坚,这个老和尚。分明透着仇恨,老倌儿却说得舒缓。
刹那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分不清衣衫刀剑,分不清白发青丝。
风雨骤息,暗雷渐逝。静得象凝住了空气;静得象一片冰冷的青瓷。单听得见竹叶舒展的颤动;听得见一线血珠,滑过剑刃,滴在堂前的地上。
<六>
少年尚无狂笑三声。继而泪流双颊。最后一剑,了却一世情仇。夺命成了终止符。
油灯如豆,却还亮着。少年尚无瞥一眼轴书,瞥一眼那个"心"字。他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也嗅到了淡淡的米酒香。
酒里有愁?酒里有仇?可是仇已报,愁应消。少年尚无想。他捉杯注酒--好一杯"过山香"啊。香醇诱鼻。一仰脖子---
一道寒光,象一支箭,刺破了轴书上那个"心"字,刺穿了少年尚无的喉咙。
剑随手动,飞出一个小女子--是秀儿。挑了少年尚无的低沿草笠,她惊呆了:她看到一张脸--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再看那剑--和自己的剑一模一样。
晚风里,飘来酒香,飘来血腥。
雨,没有下。泪却滴在少年尚无的剑身上。
听得见急促促麻一样乱的响马铃声,从远处传来。
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2003年5月14日济州岛芦风斋沈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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