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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一抹青春 作者:南南和北北
文章类别:都市情调 发布时间:2003-10-28
全文

  题记:一抹。淡淡的一抹,浓浓的一抹……一抹。飘逝眼前的一抹,划过天边的一抹……一抹。蓦然回首的一抹,俯仰之间的一抹……一抹。将青春的白画板支起,她,她,他在上面留下的一抹……一抹。掬不起的一抹,化不开的一抹……一抹。失落了的一抹,思想起的一抹……一抹。沉郁不是故意,伤情并非偶然的一抹……

  1.

  第一次见到张太太是在市中心广场,中等身材,中等胖瘦,穿着深蓝色的呢子大衣,围着土黄色和红色斜条纹的丝巾,坐在油漆脱落的绿色长条椅上,歪着头,豪放地吃着一种挺时髦的夹馅面包;相貌也普通极了,看上去不过是个刚被岁月烙上沧桑痕迹的作风粗犷的家庭主妇,只有两只纹过眼线的深凹的眼睛左一瞥右一瞥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一个颜色褪得发白的巨大的蓝帆布旅行袋,带着疲累的表情,伏在穿着红色高腰靴的脚边。

  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几眼,她也抬眼看我,眼神交汇的那一瞬,我忽然觉得还会在什么地方再见到她。果然傍晚时分,这个提着大帆布旅行袋的女人出现在我住所的楼下,手里拿着从电线杆上揭下来的残破的出租广告。广告已过期,那房子半年前被我租下了。我站在窗前看着住在楼下的房东大声说着抱歉把她送出好远。她似乎不甘心,转身抬头朝我的窗子看了一眼,我触电似地离开了,心里又觉得和这个女人的缘份还没结束。

  近午夜时分,她敲开了我的门,看来走了不少路,脸红扑扑的,渗着细密的汗水,显得年轻了许多。她盯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房子这么大,俩人也住不过来,咱们合租吧。我说对不起,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小妹妹,习惯是可以改的,看看我们的所作所为,还不是无时无刻地改正自己的习惯?”

  “这条街往南走,右转,大约二十米,再往左,有个芳梦旅馆,双人间,一晚上50块,会砍价的,40就够了。”

  “你怎知道我会住双人间?”

  “感觉。”

  我说完要关门,她用手挡住,换了央求的口吻:“去过了,客满,双倍的钱也没用。你看这么晚了,天又冷,就让我住一晚吧,如果明天你还觉得我讨厌,我卷起铺盖就走。”

  承认自己的处境和提醒别人的处境,差别在于,后者惹人反感,前者容易唤起同情心,看她也不像那种耍赖撒泼的人,点头同意:好吧,40块。

  她高兴地说行,低头说着“这个城市看起来人不多,可都在屋里藏着”,边费力地把她的旅行袋拖进来。

  两室一厅,我住向阳的那一间,窗户朝北的那间平时作书房,偶尔收留落魄的朋友,里面有张简陋的木板床,她看了一下,仿佛到了天堂一般,由衷地说:“太好了!噢,还有暖气,真幸福!”拉开旅行袋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的精致的手提包,一个大概放着衣服的红色大塑料袋,然后是一条毛巾被,一条毯子,一个松软的枕头,一件揉成一团的脏兮兮的粉色棉布睡衣,一个不知做何用途的长把刷子……她源源不绝地把这些东西从旅行袋里取出来,仿佛那是个魔袋,要什么有什么,有着无穷无尽的生活资源。我看得眼花缭乱,提醒她:听说您明天就走。

  她笑着说知道,继续取东西,里面竟然有书和杂志,还有一只笑眯眯的布娃娃。

  “和我处久了你就知道,我是个浪漫的人。”她说着亲了一下布娃娃。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2.

                

  第二天早晨着急地起来,发现梦中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做了顿丰盛诱人的早餐。尽管用的是我的材料,可性格所囿,我颇过意不去,下箸前,对她说:您可以在找到别的房子后再搬走。她嘿嘿地笑着,把鸡蛋汤往我面前挪了挪。

  她就住了下来。几天后,我们彼此做了介绍。我叫小遇,过年25岁,在一家就要破产的外企工作。她说她叫张太太,现年32岁,18岁以前住在农村,喜欢小一点的野花,大一点的地方,根子正,是个好人。

  我们很少谈心,我总认为与30岁以后的女人没什么好谈的,她们大都被生活和男人驯服了,如果有思想,内容也不过是抱怨和怎样取悦男人。张太太也很少主动和我谈些什么,她的表情丰富,喜怒哀乐很多,都是对个人情绪的陶醉。那些喜怒哀乐和她那神奇的大旅行袋一样,别人要想打开,要想进入,就得输入password.你回头再看她一眼,就会把第一眼的印象推翻。她是个一切都经过“加密”的女人,裸露呈现的一切平淡而粗糙,神秘是她故弄玄虚的底牌。

  我喜欢她约我出去买菜,她能和菜贩子们一言搭一语地闹腾起来,让我觉得买菜,这极端生活化的行为非常浪漫,后来发现在那闹哄哄的热烈气氛中,掏包付钱的总是我。

  张太太住得非常安心,一天中除了买菜,会出去个一两次,空手出,空手归,看上去只是散步而已。她从不提房租的事,我猜她也从未再去找什么房子,她看透了我是什么人,不担心会被扫地出门。

  有一次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中凝眉苦思,我拿水浇鹅棠柴时经过她,发现她凝眉苦思的样子又老又丑,加上迎着阳光,脸上瑕疵毕现,不堪入目。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布兜里取出一只红色的皮夹子,打开,对着里面的一张黑白照片发起呆来。照片上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清淡的笑容,深情的大眼,闪亮粉嫩的面颊仿佛有露珠滚动。我脱口而出:那是你女儿吧。

  “亲爱的,我才32,哪来这么大的女儿?我是她女儿呢。”

  “什么?”

  “就是她一手缔造了我的现在。”她叹口气将钱包合上,仿佛合上了一断美妙的时光。

  那女孩那么丰腴、漂亮、清纯,怎么会是张太太?那包瘪瘪的,不像有钱的样子,倒永远不会让人怀疑那就是张太太的。

  3.

  离家独居,是想彻底弄明白想清楚自己和年龄的关系。时光仿佛是个单向传送带,在上面站着,从兴奋到安静到昏昏入睡,然后感到猛地一震,醒来,发现站在了25岁的门外。

  对我来说,幻灭感与年龄相偎相依。尽管方向抽象,但内心深处固执地以为自己会年少有为。即将到来的25岁却在说,是我一厢情愿地将别人的期待当成了当然的宿命,它冲我大喊:你欺骗了你自己。

  生命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新陈代谢,25年来除了这个,看上去它没做别的,那许许多多的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青春的汪洋中,停止邀游,猛然回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有时拒绝年龄,其实是回避对年龄的期望与梦想落空。

  容易沉浸于往事,时时流露出伤感表情的张太太让我的幻灭感莫名其妙地加剧。我常在心中不自觉地将自己与她换位,背着个大旅行袋,围着一条土黄色和红色斜条纹丝巾四处流浪,陷坐在藤椅中哀伤地看自己年少时的照片,阳光下又老又丑的脸庞,好像是自己。

  有时张太太忽然转过身来,我会有一阵的惊悸:啊,那分明是自己!

  至于怕见到她。有时我回到那很长的一段时光里,住回呆了二十多年的家,攫取仍旧被父母当作稚嫩的小花和羽翼未丰的小鸟而百般呵护的安慰,有时会到贝宁那阴暗潮湿寒冷的屋子,双手抱着一杯茶,和她谈论死亡、生存、爱情和宿命这些文学作品的主题。

  大部分有知识的中国人都有文学理想。我也一直与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精神上在为写伟大的作品而准备。对这一点,贝宁不屑一顾,她给杂志写小说,大都是些三角关系,婚外恋,文章散发着颓糜的都市气息,虽然她在城市呆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超过5年。偶尔她也写乡土风情的,比如少女的贞洁结束在那无人知晓的空旷的山谷里。

  她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诗入选过多种诗集,还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都放弃了,在大学旁边租了间房子,买了台电脑作为生产工具,没黑没白地敲字,算计着熬到写出名气,生活有了保障,再写诗和严肃意义上的作品。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就像妓女,将来再怎么从良也无法洗尽略去那烙在容颜、气质和骨子里的风尘感和媚俗的本性。这是我的分析,她嗤之以鼻:君不见那些妓女出来做天使的,观众们依然抱以热烈的掌声,投以崇拜的目光?什么事情都得看你自己豁不豁得出去,收不收得回来。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谁说这话没道理?这是最具指导意义,最有现代精神,经得起时光考验的真理!”

  谈到最后,我总为自己感到悲哀,因为总觉得她说得很对。

  张太太见过贝宁一次,说了句大加赞赏的话:这姑娘不得了。张太太对我没话说,却喜欢对我的朋友们评头论足,对我最看重的秋风,张太太有两句评语:

  1、我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个人;2、千万不要嫁给他。

  4.

  那天秋风拎着两份外卖上来,我正盘腿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呆呆地看着黑暗将斜立面前的一抹残阳的余辉慢慢吞没。下午去找纪老师时,在门口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喘息声,不是病痛的喘息,是快乐的喘息,我仓惶而逃。回到家中坐着想了两个小时,努力想把那一幕想成幻觉。

  想的结果是那女子的声音和贝宁的声音如此相像。

  秋风买的照例是徐记的鱼水饺。鱼水饺用大鲅鱼做起来才好吃,徐记的鱼水饺用的都是一尺半长的鲅鱼,从不忘往里面搅鸡蛋,吃起来又鲜又嫩,还有股好闻的鱼香。我狼吞虎咽,大叫好吃。

  秋风对我的吃相表示惊诧,他怎知我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纪老师是最让我服气的有才华的老师,尽管时不时能听到关于他作风问题的种种议论,我总觉得一个人的教绩和成就才是主要的,其余的都可忽略不计。李世民是万世景仰的一个皇帝,谁在乎他曾在多少个老婆堆里打混,谁在乎他在玄武门手足相残?可事情一旦在自己的眼睛里耳朵里发生,感觉上就真不是滋味。

  况且,再怎么说纪老师也是奔50的人了。

  “唉。男人的性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话一出口,我就跑去卫生间吐了。鱼水饺,从此不吃。

  秋风说得找个人多的地方和我探讨这个问题,否则会把持不住自己。我才想到秋风也是个男人。还是个饱受女性骚扰的男人。对这一点他颇看得开,对骚扰他的女性们充满同情。

  “一般来说,性器官的成熟度和表现欲不以人的意志、尊严和学识为转移。”

  刚吸的一口珍珠奶茶对准他的脸猛喷过去。

  “救命!请不要一上来就这么赤裸裸好不好?”

  秋风拿张纸巾很绅士地擦了擦脸,又从杯里取出吸管,放到喷在他衣服上面的一粒“珍珠”上,认真地把它吸进嘴里,陶醉地嚼着。我张大嘴巴,说这太恶心了,简直比强行的性交还恶心。

  “是的。爱情有时是这样的。”他笑着说。

  5.

  秋风表达爱情的方式似曾相识。我努力地想着,慢慢想起,是很久前贝宁预测过的,只是形式略有不同,在她的说辞中秋风会把我吃剩的泡面香香地吃下去。她说这话时语气里不无讥讽。

  秋风的目光很少在贝宁身上聚焦,贝宁对秋风的态度是一成不变的冷嘲热讽,可这不妨碍他们在一起时给人一种暖昧的感觉。

  相距3米,他们身上便会抽出粘稠的丝,向彼此探去,绞缠在一起。

  也许是子虚乌有,我专注在了事情的一些凤毛麟角。――他们是老乡,一起从家乡出来,一起上大学,一起毕业,又是郎才女貌,何以如此冷漠?善于制造故事的多情的贝宁怎么会放任他们之间的冷漠?

  我并不爱秋风,这个年轻有为的大饭店的经理外表晴朗,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做朋友万岁,做情人可怕。可是他那些表达爱意的话仿佛生着涂满咒语的蛊惑人心的翅膀,将我包裹在中央,日夜纠缠着,不得脱身,时间一长仿佛被征服了一般。我打电话给贝宁,没头没脑地说我不想成为秋风的俘虏。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噼噼叭叭的敲键声。这是经常的,只是这次我觉出了一种冷漠,嘴角夹着冷笑的冷漠,让人心头凉意陡生。

  过了很久,敲键声结束,一声蜷着浓浓睡意的哈欠直冲耳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什么。”我放下电话,感到无趣。

  那快乐的喘息声有一段时间中断了我和贝宁的交往。我禁不住去找她。我喜欢走进她那阴暗潮湿寒冷的屋子。阴暗、潮湿、寒冷,现在流行的文学形式给人的印象,是可以产生蛊惑人心的文字的氛围。我们的交谈依然热烈,只是有种尴尬的存在,从始至终,它都没有退场。

  我大声呼吁命运把我安排到一个制度简单、观念简单、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都简单的时代,“那样多好,一辆马车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

  “你没见过的东西,千万别跟着柳着地瞎说。”

  贝宁不喜欢我说马车。她说公共汽车、长途车、火车、三轮车多的是,多坐坐,体会体会,说不定也能将社会缩进去。

  我试过,缩不进去,现在的社会太庞大太芜杂,人性也太复杂太变幻无定,没有是非,没有统一标准,没有权威,什么都在摇摇摆摆,你自以为是地把握住了,其实不过是一个被淘汰的点而已,它早已摆到另一个点去了。

  “再说,坐车的人们都很沉默。”

  贝宁捂着耳朵尖叫一声:“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初级阶段的文学爱好者。”

  我们谈到了爱情和性。贝宁的观点是:爱情是块糖,糖很甜,可含在嘴里,一会儿就化了;性是毒品,廉价的毒品,可以为我带来灵感。至于我和秋风,她说了三个字:爱谁谁。

  说完,把头向后一仰,放纵地哈哈大笑,漆黑的长发垂荡着,表情却是落寞的。瘦长的手指没有停歇地继续敲击着键盘,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杀戮。

  她和她的快乐。她和她的幸福。她和她的青春。她和她的一生。互相杀戮。结果难以预料,但一停下来,便是你死我亡。

  6.

  张太太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烦她,如果是这样,她马上搬走。“不过这样我就没地方住了,但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

  于是我装作兴高采烈地住回来,坠着秋风的胳膊,对她说,我们恋爱了,我快25岁了,25岁的心情在爱情里面或许会找到安全感。

  张太太边从砂锅中给我们舀热气腾腾的白菜汤,边说:“我信不过爱情,所以就不恭喜你们了。”

  这句话像第三者一样横在我和秋风中间,直到那天,我坐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经过秋风供职的饭店,看到他们,秋风和贝宁,在饭店外面柱廊的阴影里紧紧地拥吻,才知道它不过是第四者。

  贝宁说:“我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因为我要变得强大,有多强大,就有多大的权益。”

  贝宁说:“是我的,谁也夺不走,不管理想还是情人。”

  那天,她打电话给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傲的语气说:“我有东西放在秋风那里,你能帮我取一下吗?”

  7.

  生活并不因为你是纯洁的就显得纯洁,也不因为你有高尚的理想而显得高尚。四周都是墙壁,没有出路,终于有面墙不见了,兴冲冲地往前走,10米,20米,100米,200米,1000米,2000米,仿佛就要天开地阔了,却发现那墙就站在前面。是个死胡同。

  纪老师是一面墙。他对我的文学前途充满信心,即使毕业了,也不忘时时打电话提醒一下,他对贝宁总摇头叹息,摆摆手说别提了,然而他却把她搂在怀里。能满足他需要的是贝宁。

  贝宁是一面墙,狙击了我对一切的想法和幻想。

  秋风是一面墙,原先是一条宽敞的马路,我在上面纵情驰骋,然而他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变成了一面墙,我滑落下来,鼻青脸肿。

  张太太是一面墙。那墙在很远的地方,路是一段时光,我会预期地撞上它。

  不,我不想撞上这面墙,不想看到那段时光的尽头是张太太的模样。

  张太太盘腿坐在沙发上吃着据说最具美容功效的水果——葡萄,听着我的内心独白。

  “不择手段的减肥是对生命最大的不尊重,它只夺去了健康。”

  “不管!这次下定决心瘦成个皮包骨头。长得太普通,总得有过人之处吧,况且减肥和你那些个膏膏液液的有什么区别吗?”

  我在跑步机上狂奔着。我开始减肥和步行上班。我是减肥风潮的坚决反对者,但生命、生活,还有那可怜的爱情,一切一筹莫展,这是我的挣扎,我只能想到这两条途径来改变状态和生活节奏。否则会窒息。

  张太太沉默了。

  她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和那已在视野中消逝的青春拔河吗?拼着命,不顾姿势难看极了:每天至少涂抹100毫升价格低廉的营养液抗皱霜磨砂膏,还有用蔬菜叶子们捣制搅拌而成的混凝土。

  8.

  两个月后,是两个月吧,我只记得是在房东来收过两次房租之后,张太太开始昼伏夜出。那褪得发白的帆布旅行袋里还有看上去高贵的黑色晚礼服,有将她衬托得光彩照人的镀金镀银的饰品。她去做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天亮时,会带着疲倦和残破的妆容回来,有时嘴角还有青紫的血淤,她默默地回自己的屋里,将门插上,悄无声息地一整天。

  我通常在下午打电话回去,拨几遍后,她才会接,她知道我的心思,用困倦的声音说亲爱的,别为了自己安心打扰别人的休息。

  有一次我不放心,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不顾一切地敲她的房门,过了很久,她才出来,脸上有泪痕,倚在门框上,眼睛看着自己的思绪。她说:“心啊,疼痛在所难免。没有止痛的膏药,只有长出老茧当盔甲。你不应该怀疑我的盔甲的厚度,我也不该怀疑。”

  她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忽然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坚强,痛不该那样强烈地存在,它只是惯性,只是任性。

  有天她醉着回来,又笑又哭,不住地说着:“我老了。”

  “你不知道,衰老是件多么容易的事。一夜之间你便会蒙上厚厚的灰尘,怎么抹,怎么擦,也抹不掉,擦不去。那就是老了。像是做了一场梦。啊,青春,就是一场梦。”

  她倒在沙发里,痛苦地哼着,沉沉睡去。我俯身看她脸上的泪水,从心里流出来的泪水流在那脂粉斑驳褶皱渐生的脸上,年轻、纯情又无辜。当她如此地为青春伤怀时,我才确定张太太是有过青春的。我伤感地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会忘记我也曾拥有青春,会忘记那些照片上的青春属于我,只有伤怀触发了他们的伤怀,他们才会相信。

  9.

  秋风对我的淡漠一直做着一副无辜又不解的样子,他的追逐继续像无数凶狠的天狗,我的奔逃就要力不从心。可当一起坐在贝宁面前,他完全地变了态度,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客气着。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贝宁和秋风之间不为人知的纠葛没有了,我不是贝宁报复秋风的工具,贝宁还是个青涩纯良的诗人,秋风在商场上艰难的打混是场梦,我在他们眼中则一直是老样子。风雨在世界和时间之外,什么都没发生,又是刚刚放飞理想和激情的大学同学了。

  秋风将香槟打开,白色泡沫翻涌而出,贝宁兴奋地拍起巴掌,哈哈地笑个不停,单纯得像个孩子。她正被文学圈的人接受,一家报纸为她开辟了一个专栏,主题是开导那些年轻而郁闷的灵魂。她说,看到了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妓女就是这样变成圣女的。

  “妓女”这个词是我用来唤她重回纯情和诗歌的嘲讽,而当她毫不隐晦地用“妓女”修饰自己时,我就觉出她有一种苦涩的无奈,继而从那苦涩的无奈里觉出一丝深沉的意味。张太太说这个姑娘不得了。

  我举杯,说:“祝福你。”

  她举杯,说:“我信这是发自内心的。”

  秋风不置一词,把玩着手里的高脚杯,转动着里面深红色的液体,看着,陶醉了般。

  “那是我的血。”贝宁说,秋风一怔,抬头回应了一下桌面上的局面。

  “那是我的血。”贝宁那双平时只张开一半的倦怠的眼睛此时完全地睁开,嘲谑地盯着秋风,重复了一遍。

  秋风垂着眼,对她的话反应了几分钟,然后摔下酒杯,出去吐了。

  “性有时是这样的,快乐够了,就让人恶心。”贝宁快活地笑着,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10.

  人们把过洋节当做是浪漫的事。平安夜多了许多浪漫的人,张太太也在其中,她将自己打扮得异常妖艳,客厅里没有开灯,我仍然觉出了那妖艳直逼过来的气息。仿佛是最后一束烟火涌到眼前,仿佛是季节过后,火玫瑰最后一次绽放。纵情。拼命。

  “您去做什么?”我第一次问她。

  拉门栓的手停止了,她怔了一会儿,然后颇西方作风地耸了耸肩,用愉快的语调说:“去证明青春的价值?呵呵。”

  烟火熄灭了,玫瑰凋零了,一阵冷风涌了进来。我把为自己买的雕着纯洁的花儿的生日蛋糕取出来,将蜡烛一一插上,点燃,什么也没想,只是坐着,托着腮,像欣赏风景一样看着它们一点点燃尽,熄灭。

  脑中渐渐现出了画面:把工作辞了,在街头心事忡忡地走着,越走越轻松,越走越快乐,到了海边,看着漫天飞舞翅膀闪亮的海鸥,感到自由,看到远航的轮船,跨上去了,奔向了远方……

  秋风扶着不省人事的张太太回来,打断了我的梦。我打开灯,惊讶地看到张太太原来穿着一身鲜红,还有化的妆,像血。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是,偶然看到她的。”

  “她去了你们饭店?她有钱吧?我老觉得她是个有钱人。”

  走到阳台,俯身哭泣。我总是局外人,所有故事的局外人,比如站在自己的时光之外无能为力地看着它飞逝。秋风过来抱着我,安慰我。他也哭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痛哭。

  起来时看到张太太穿着第一次遇到她时穿的那件蓝呢子大衣,站在客厅里对着镶在墙上的大镜一丝不苟地梳头,把披散的头发一绺绺填进土黄色和红色条纹的丝巾里。帆布旅行袋精神饱满地靠在电视柜上,我走到她的房间,发现她的所有物什都不见了,房间干干净净,像开始时一样,没有留下张太太在此住过的任何痕迹。

  “您要去哪里?”

  “不知道。去个再大一点的地方吧?总之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她直起身来看着我,故作世故地一笑:“因为我赚足了下一程的路费。”

  “您不回家吗?”

  “你觉得我像有家的样子吗?”

  “您不是叫张太太……”

  “噢,亲爱的,我没告诉你吗?我只是在梦中嫁给了他。”

  她没告诉我,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像只季候鸟一样来了,又走了,只几声鸣叫,抽象着旅途的劳顿,抽象着往事和前程。

  几天后,我在那间朝北的房间里,在书桌上一本书的下面发现了一撂钱,数了数,正是两个月的房租,还有第一天晚上说好的那40块钱。一张纸上写着:亲爱的,只有房租了,其余的,我做的饭和家务抵销了,合算吧?

  还有她调皮的笑容。从此我带着笑想她的旅程。

  11.

  他们从家乡来到这里,他们从这里去往那里。一辆马车是一个社会的缩影。贝宁说她可以写出来,而且会写得很精彩,她不写。

  “故事没完,因为结局将是漫长的。秋风,要用整个青春来赎他的罪过。”

  贝宁离开了这座城市,在机场,她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牵起风衣的下摆在空中毅然决然地一抹。那样子,仿佛是将身后的青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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