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而平凡的巴金

　　——我所接触的巴金

　　11月25日，是巴金的百年华诞。百岁老人，世纪巴金！我为他的长寿而欣喜，父辈的友人一个个先他而去，他还顽强地为大家而活着；我为他的长寿而心痛，生命的灵气在一点点离他而去，他仍在痛苦中为大家而活着！

　　初识巴金，是1979年11月9日。我父母邀请劫后余生的老友：巴金、阳翰笙(因病未到)、艾芜、沙汀、任白戈、陶钝和王云阶，在北京著名的四川饭店欢聚。

　　下班后，我匆匆赶去。一踏进饭店深处一所幽雅的院落，就听到室内漾着浓重川音，荡着开怀大笑。历尽文革灭顶之灾的风霜老人们，久别重逢的喜悦可想而知。浩劫摧残了他们的身心，浩劫扼杀了他们的挚友，在这故地重聚时，不是独独缺了陈毅铿锵的话语和豪爽的笑声吗？不是偏偏少了郭沫若奔放的诗句和儒雅的身影吗？当他们忆起那些再也唤不回的朋友时，气氛肃穆而凝重。

　　我清楚地记得，当朋友们对巴金在文革中逝去的夫人萧珊表示沉痛惋惜时，巴金仿佛被锥心的痛，狠狠蜇咬一般，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泪光迷离中，他凝注着空灵的前方，喃喃低语着：“蕴珍走了，蕴珍走了……”看到巴金的眼在流泪，看到巴金的心在淌血，大家都心如刀绞，赶紧转移了话题。

　　失去的年华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不能复活。最大的弥补，最好的纪念，唯有裹起创伤，深藏哀思，面对现在，筹划未来。这些有着辉煌昨日的文坛前辈们，推心置腹地表达着吐丝酿蜜的心愿。

　　逐渐从哀伤中回复的巴金，饶有兴致地听着朋友们的畅想。他的话语不多，却掷地有声。他深沉地说：很多年了，没有写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又能拿笔了，要用笔来讲点真话！他告诉大家，自己正一面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深思》，一面动笔在一篇篇地写着一本叫做《随想录》的集子。

　　因为同几位老作家都很熟识，我毫不拘束地请他们在各自的作品上签名题字，并分别合影。唯有巴金，我是初次见到。不知是初识的陌生让我拘谨？还是他在文坛让人仰视的崇高，令我惶恐地不敢近前。

　　王云阶叔叔看出了我的踌躇，悄悄说：“想同巴金交谈吧？你就照直走过去。不要害怕巴金，他是很温和的。别把他当作巴金，他就是你的李伯伯嘛！”

　　走到巴金面前，我轻唤一声：“李伯伯好。”

　　正安详地坐在沙发上的巴金，微笑着温和地说：“噢，你是弄潮的女儿，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一个。坐，坐下谈。”说着，他就亲切地询问起我的情况。

　　不知不觉间，我的言谈自如顺畅起来。我滔滔地说，他静静地听。当我在这位仰慕已久的文豪面前，胆怯而羞涩地流露出尝试写作的欲望时，巴金立刻给我实实在在的鼓励：“好呵，把感动你的故事记录下来，把你的感悟真实地表达出来，经常练笔，不断提高嘛！”

　　讲起插队时，曾打着手电缩在冰冷的被窝里，一遍遍偷读《秋》的情景，我遗憾地说：“我读的那本《秋》，实在残破不堪，只算是读过您的半部残《秋》！”

　　“哦？”巴金带着专注而询问的神色望住我。

　　我笑道：“您知道书怎么那么破吗？是大家偷着传看，越传越破。因为，大家都爱看呐！”听到这儿，巴金显然很激动，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无言而用力地攥紧，久久不曾松开。

　　我告诉巴金，在饱尝株连之苦，跌入无边黑暗之中，曾是多么的绝望与无助。“是您书中的两句话，让我坚强地面对厄运。一句是淑英的‘春天是我们的’，一句是琴告诉人们‘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天。秋天过了，春天就会来的’，这两句话令我受益无穷。”

　　巴金望着我，展露出笑容，一道好灿烂的笑。他缓缓地说：“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春天不是真的来临了吗？”说着，他拉我坐得更近些，慈祥地说：“来，我们一道照几张相片。”接着，又欣然在《家》和《巴金近作》的扉页上，挥笔写下：“为丹丽同志题 巴金1979年十一月九日”

　　当我扶着巴金步出庭院时，秋夜已深，寒气袭人，但我被巴金滚烫的关爱温暖着。他一再叮嘱：要多读书，细心地观察生活，尤其要勤于动笔，把想到的东西记下来。可以先从自己那段难忘的经历写起，写感受最深的东西，不要怕写不好而不写。

　　临上汽车前，巴金握着我的手，突然出我意料之外地说道：“《秋》很快就会再版，我一定要送你一本。我是不会忘记的。”

　　大约四个月之后，我果真收到了巴金寄来的《秋》。扉页上，巴金题写着：“赠丹丽同志 巴金 八0 . 三 . 十二”

　　巴金，这位闻名遐迩的文豪，对于一件小事，对于一个青年，竟是这般热忱，这般认真！巴金是伟大作家，更是充满深情和博大爱心的普通凡人。巴金的伟大与平凡，凝塑出我心中永恒的亲切的——世纪巴金……

　　谨以此文祝福百岁巴金

　　丹丽 2003-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