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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黛宇】天生的上海女人 作者:littlebrat
文章类别:闲情偶寄 发布时间:2003-11-25
全文

  因为有爱,即有存在

  ----上海十日

  序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次提笔竟然是在上海,竟然是在上海博物馆对面的KFC。

  也许,二十三岁的提笔,仅仅就是拿起笔再一次书写,不有生命的改观,也没有最终的读者看到书写的文字,而我不可否认,在上海的日日夜夜,我曾愚弄自己,用一种始终都没曾经存在过的希望——生命的希望。那是一种极痛并美丽的东西,过去的我执着地为之而追求努力,现在我可以抛弃她,这种抛弃以不再迈开生的希望的第一步为前提。所有的迈步与停驻,希望与极痛,生与不生……所有对立的选择之中,我没有做选择,不选择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

  当我重复地走在徐家汇的街市,走在刨桐的荫下,痛绝与希望也重复地在我灵魂深处起了又落,而所有的选项中,我只是怯怯然选择空项。如果说我向生命迈出了,不,是挪出了寸步的话,那就是我居然又拿起笔来,写,写下这些文字,而写完了的时候,仍然没有生命和生活,我不去想,不去想这些价值和意义,浪费仅存的情感。

  我坐在上海博物馆对面的KFC,喧喧闹闹之中,我是在这里,开始,写的。

  Aug,5,二00二沪人民广场

  

  走进陌生而熟识的城市,放下行囊,打扫驿住的房间,打开窗,陌生的楼宇和陌生的街市映入眼帘,我把移动电话充上电,开始静静地感觉这种陌生,和陌生深处隐藏的似曾相识的感动,爱与恶同时涌动——我对这个城市最初,也许也会是最终的情结。我将要守候着微妙的平衡,保证一种萍水相逢的浅显的感情,只有开始,不所谓结束,在来不及结束的时候,在还没有爱或恶产生的时候,就悄然离开,没有感伤的结束,唯美好留在此番相逢与相别之中,所以我尽力避免和上海人做多接触,免得厌恶这个势力与狭隘的地方。应该承认,内心的内心,想要爱这片土地,不想自己厌恶她,恨她。

  济南八分

  记得南下的列车,在夜的前夕靠近了泉城,是列车熄灯前的十分钟。人们大都已经睡了,临月台的窗子,已经都拉上了窗帘。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得到月台,那里,橘色的灯默默地亮着,没有多少人转车,月台上静静的,偶尔有运行里的电瓶车隆隆地驶过,泉城在入睡的前夕,半梦半醒。记得,泉城车站里朝向东面的那张大玻璃窗,是开自屋顶而不落地的,可以看见午夜的星辰,可以看见黎明前的漆黑,还有凌晨四点钟希望的天白。

  趴在火车的最上铺,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呼吸自己的气息。列车缓缓地开动,橘色的火光在我眼前的窗帘缝隙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地一瞬,最后的一点橘色消失在我的窗,我的泪水在那一刻微微盈动。

  我开始想要写,而轻柔的Saxhorn声传来,列车员温柔的声音关熄了所有的光亮。我于是又开始想要找一个人说话,从大象到Bennett,但我闭上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中的样子,他们的将来,他们在阳光中努力生活的样子。我按下的号码,又被自己的理智收线。我和他们说,也说不尽我的心绪,只能给他们添这午夜前的多一丝烦恼,于我自己也解决不了任何,应该珍重这最后的人间感情,不到绝路不该给他们添不安。

  仰望幽暗的车顶,听着人们均匀的呼吸声,我于是开始想象沪上的样子,和明天太阳升起时我走在沪上的土地上,会是什麽样的情形。枕着远去的泉城的路,又在午夜按下你的号码,听着接线员熟悉的声音: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没有泪水流出来,因为我从没有想望过这电话会被接听,就象再不想望有爱、爱人和平凡的生活。就算电话被偶然接听了,我也没有什麽可说。仅仅是习惯于听着那个声音,那个号码传来的声音和气息,才能入睡。只是永远留曾经的爱,曾经为之再所不辞的那份平凡人的生活在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其他任何的希望与非分。生活真的再重新恩赐于我,我也没有力气和勇敢去再生再死,这样不生不死,也还好。

  而济南八分,停在心的伤痛处,八分之中,我的感情被开启,八分以后,感情再度被封住。济南八分,让我在眼眶里的泪水极度难奈,又本能地伸出手,寻求感情的支持。而在某个层面上,我是一个不需要感情支持,不需要朋友的东西。我可以自己过,可以自己扛,自己已经不是扛过了太多吗。我以为,我可以完完全全一个人生存,我恐惧人类感情中人力所无从回天的寒意。

  醒梦江畔

  彼时,我坐在KFC的儿童游戏园旁的长桌边,完成我那一份匆匆的午餐,小滑梯上有一对姐弟,听得出他们是北方人,大约是北京的吧。两个孩子在异乡的KFC玩得一样的开心,对于他们来说,家乡的KFC和异乡的KFC没有什么不同,都有一样的塑料滑梯和一样的薯条冰淇淋。我看着他们,也感觉着他们没有任何芥蒂的童真,感觉着这个陌生城市里的一种梦中的熟悉。

  男孩二十七八的样子,典型的上海男孩。他端着餐盘扫了游乐园这边一眼,又看看周围,我猜他是没有找到喜欢的临窗的两人位,所以最终和我一样看中了游乐园长桌的清静,向这边走过来,坐在我边上的位上。老实讲,我讨厌他坐在我的领地,打扰我的清静,可毕竟这KFC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没什麽可指责他的。一件白色的半袖衫,没有领带,一条淡驼色的免烫裤,裤脚已磨出了毛边,一双普通得让人记不得什么特征的黑色休闲皮鞋,套在细瘦的身材上,素色清秀,下颌和颧的骨线很明显——在上海,满街都是如斯的典型的上海男孩。他吃辣鸡堡,一对辣翅,鸡米花和一杯coffee,吃得很快,从开始到结束也就不到十分钟,但是吃得也很粗。然后,哼了两声,用餐巾纸擦嘴和手,然后站起来走开。只是,没有拿了餐盘去放到回收箱。我看着他走开,他微昂头,走到门口处,用没拿手包的左手孩子一样往上提了提衬衫外的裤子,消失在大门口。我于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甜筒纸。我熟悉他所有的这些似乎有些典型的动作,典型的上海男孩,典型的身材特点和味道。有一种好感的熟识,而同时我又无法忍受这一切的熟识,接触这一切就会通感一种难于名状的痛与陌生,却又始终无法在这种哽塞的痛中找到可以用作宣泄的名叫恨的感情。我就是如此无奈地无法去恨这种予痛的视觉与感觉形象。在家乡,偶尔也会碰到这样上海式的男孩,那种痛的通感只是偶尔而至。而在这里,只要是江风余味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细瘦的男孩,带着他们不可抹去的予痛的气息。我守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回避之心,守着浅浅的平衡,尽力让自己用一颗微笑的心,看沪上所有的风景。

  去人民广场是信步神游上海的第一个偶然,随意地坐电车和大巴,邂逅的第一道风景,就是人民广场,只知道人民广场有草坪和鸽子,却没想到上博就在人民广场的东南侧边。所以当上博的砖墙慕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心怦然而住,笑容就迷惘在那微晴的午后。没有太多的羡慕,因为这里没有想象中的现代与美,和家乡的差距没有很大。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向那熟悉的上博的建筑前,按下了沪上的第一次快门,用对角的镜框定格了没有人物出现的上博。天在那时下起雨来,不知细雨是否也淋湿我的镜头,定格这永久的太阳雨。久久地立在太阳雨中,雨中沉默的上博看着人们匆匆避雨而逃,低头寻找没有被雨水打湿的路,留给了我凝视这片茶汤红色砖墙的时空,到雨开始大起来,我默默走开。坐上大巴,任江风吹进来,逼得人有一点难于呼吸,望着欲咆哮的江水,呼吸才渐渐平静,而潮湿的风雨中江水的味道,又让人不由想起了家乡的夏那近夜的河沿路。

  我勤奋地记忆和感知着上海的方向,半日后我开始了解上海。带妈妈去外滩,是第二日的晚上,那时我已经可以是妈妈的向导了。在沪上的街市,行走脚下的土地,我很少丢失方向感,方向感是我在自然界的优势。而在红尘的这人间,我却终会在最后的时分迷失所有的方位,是生命里的一种捉弄和注定吧,也许。

  夜的外滩,和想象中的一样,灯红酒绿的都市的夜,湿润的空气,很多的游人。明珠在我眼中,并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美,沿江的灯火和霓虹,是我儿时的爱,在今天,在这里却只是都市俗媚的一部分而已。抛去我对那种深入骨髓的霓虹的情结,我更喜欢江水的味道,真实而带一种水的韧性本色。挤在人群中游外滩,我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观客。记得巴斯滕的外滩,我在我的PC前用文字感知过的他的那一年冬的外滩,他告诉我他哭了,在帮一对孩子拍照后,他哭了,那个冬的外滩,就是这同一片外滩的风,而此时我眼前的外滩,只是大上海的都市一景。沿江有欧式的老楼,那是历史的一页耻辱,民族的过去,而无论怎样都无法抹杀她们作为风物本身的美,那些蕴远而深沉的建筑,百年地注视着这滔滔的江水和不可数记的哭过笑过的游人过客。

             Aug,8,二00二沪虹口

  南京路步行街是我以为的最糟糕的一条风景街,走在南京路,感觉不到上海的都市气魄,只是江南的一个秀小城市的味道而已,有江南脱不去的小家之气,点缀一点曾被西洋长久浸染的意味。霓虹灯下的哨兵守卫的也仅仅只是五十年代上海的一个古迹了。时代已经无情地抛弃了南京路,她只有因为曾经而美丽,而今天已黄花满地,是一种悲哀,而这一种悲哀又衬托出了淮海路和徐家汇的青春净白之美。所有的人间事物皆是如此吧,掉转而视,总会有悲情的一面负性的一面,但只要你肯于忽视这负性的一面,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此悲情而不见,那么你眼前就会见到不悲的一面,一句话,美与不美,都在你心中。

  行走步行街的周末之夜,满眼见到的人都疑是Lily,我今天和她如此地接近,也许某一日的某一地,我就已经与她在街市或是地铁擦肩而过,只是我们不相识而已。而这周末的夜晚,是我想到Lily和秦最多的一次。也许一周的工作以后,他们就会相携而出,也许就如此偶然地在大街上与我迎面而遇。沪上的这个季节,有很多的孕妇,Lily是否也快该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呢?记得,中学时读他们母校同年女孩的文章,写孕妇,写满街的孕妇孕育和憧憬一个新的生命,她写她们是最美丽的风景。女孩的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我不懂她的,而今懂了,却再也不会去心无芥蒂地充满期待地体味了。那女孩只比我大两岁,他们只比我大两岁,而已。

  很多时候,顺着这样的思路走下去,就会由我多云偶晴微抑的天空走入一片最炽热的希望与绝望冲撞而电闪雷鸣的暴雨狂风的天空。常常想,有一天我看到了你和你的新娘,甚或你的孩子,在家乡,在异乡,有一天我再不能枕着你Mobile的芒音入睡,那时我会怎样,那时的感觉,是否还痛得亦称之为痛,那时痛跳跃了她的极限,而这超越了极限的痛,又叫做什么,又会是什么味道?我没有答案,也不太想知道答案,想到此时即会胸前紧缩,而看到一切的答案时,我是否会大悲至喜呢,不知晓。

  Aug,8,二00二沪虹口

  啜饮姑苏

  陈平二十三岁前的作品收录为《雨季不再来》,评家说那是水仙自恋。十六岁时读陈平,爱上她的文字,她的那个穿湿了所有的鞋子的雨季。二十三岁,二十三是一个中性的数字,不吉祥也不晦涩,太平凡的一个数字。我二十三岁,远远的留我的雨季在身后,雨季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年代了。二十三岁后,陈平远走Spain,为结束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同时憧憬和寻求新的生活和情感。我二十三岁不可能彻底地逃开家乡的街街市市,而心欲作结过去的岁月和一切,但我没有想过开始任何新的或喜或悲的生活,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要生活,二十三岁于我,同样是一个折点,而我的折点只是终点不是起点。

  二十三岁第一次一个人游走异乡。在姑苏古城,我意识到了自己骨子里的庸俗,是的,它一直都存在,那是我喜欢的一种感觉——俯视的感觉。俯视姑苏,比平视上海要轻松和快乐。这样的俯视存在于我生存的任何一个层面,喜欢俯视的优越感。但我一直以为自己虽爱俯视的高傲,却从不势力,只是不喜欢仰视而已。我潜意识里的俯视情结其实在现实中更多地是矫正了的平视,这是一种内心的自卑的表现。我矫正表面上的俯视情结也正是在矫正深里处的自卑情结,这是我以为的我们之间的相似之一,我们是两个有太多相象的人,也许这是我们的悲哀之一吧。

  啜饮姑苏,我更亲近苏州的小家碧玉之秀,相形上海的清高,我的俯视情结更让我全心全意地心仪于小小的水乡苏州。本想沿河西上去寒山寺的,但一日的行程太短紧了,只是匆匆地啜饮了沧浪的绿水和清秀的拙政园。

  苏州城里朴实的江南少女和小城精巧的楼榭木桥,让我用一种自净的心态去敬重小城的清纯。要自己濯捧沧浪之水濯我那长久生活在都市里的灵魂。

  在你走了以后,坚决地要离开家乡,不敢去上海,因为那里有太多的渊源,所以想要定驻苏杭,原因是苏杭离爱恨错综的上海近在咫尺,而与之格格不入。今天立在苏州的土地上,又给了我很多的触及。从前和Bennett提起去苏杭,他曾问我,你能接受那样的小城市吗?我说可以,只要有爱,只要有心,一切都可以都可能。而今天,我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句问来,才发现,自己在都市生活了太久,都市的纸醉已经真的在身心上烙下了太深的烙印,这是真实的。一下要完全地接纳姑苏的全部,真的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骨子深处的庸俗,和大上海一样的庸俗,俗不可奈的铜臭气。但是,如果真的,两年以后要定在小城,只要有心,我会守她一辈子的,没有什麽不好,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从始至终我真正摆脱不了的就是自己的固执。认定的,心里有了的,爱的,就有她存在,而有存在,就不计较别人以为的价值。一个傻到有爱就可以一厢厮守的顽石。

  现实地讲,如果有家,有孩子,还是会选择都市,比家乡还要好的都市,放弃都市永远都是对孩子犯的一种错,在故乡的土地,都市是给孩子和希望的。而没有家和孩子,对我来说,有我的爱的地方,有我可以存放爱的地方,就是我存在的地方,姑苏一样的小城也好,京沪一样的都市也罢,有生存余地的地方,就是要去的地方,当人只为自己存在的时候,总可以不要负很多别人说的责任,总会给自己一些对自己不够最好的借口,总可以自由少羁束一些,就是这个样子。

  去苏州是从徐家汇的长途客运站坐大宇客运去的,沪上的大宇客运是上海留给我的一份海派的回味——甜的味道。让我感觉到了上海的都市风范,让我找到了她的好,给了自己一个爱她的客观的理由,也让我第一次对上海产生了真情,而又是危险的真情,一种亲切,一种欣赏,一种眷恋——那是模模糊糊的的家的感觉。黄昏的返沪让这种家的感觉在心中紧扣。真的想要开了心门让这种温暖的感觉走进我的世界,只差一点点,我就难于抵挡地让这种危险的真情进了来。也许那又会是生命的一个错,而我最终还是没有移动那已经放在了门闩上的手指,最终还是拒之于我的心门之外。留那份没有开始的淡淡的美好在心里让她永远在我的饿安全距离之外,这份美才真的永远不会有结束,才会永远不会成为伤痛。

  回上海的大巴一启动,广播的第一句话就直出手击中了我的神经,一句“本次旅行终点徐家汇”让游荡姑苏一日的心好似游子归家一般有了倚靠感,终于回家了,仿佛脚踏上了家的土地,心里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定时愕然,徐家汇,那里怎会与家有所瓜葛?

  从大本,学生证就写过徐家汇三个字,直到今天,直到再来沪被令补票留给我沪上的第一道伤,都是和徐家汇纠缠一处。而这沪上十日,真的最熟的也又是离驻地遥远的徐家汇。对她是难于名状的感觉,就如同对家乡的新安瑞泰。而这两个地方,又都有你的丝丝缕缕,你说那就叫缘分,是你和我,分别与这两个地方有纠缠不清的,缘分罢。

  望着走近上海渐渐包围而来的高楼公路,人群灯火,落入尘杂喧嚣都市的感觉,让我有一种冥冥中的安全感,发现自己已中这都市的毒太深太深。上海的夕阳很美,尤其是明珠一线的电车在夕阳中驶过余辉的那一瞬,一种温存、华丽而又有几分落漠的美。这种美,你说过是你我两个人今夏的。在夕阳的醉红中,我不自觉地走入了有你又有我的死巷,在泪水被碰醒以前,我背过脸去,避开夕阳里全部的温存,心转过身,走回一个人平静的淡紫色的天空里,泪水,依然在她的沉睡之中。

  Aug,8,二00二沪虹口

  读解上海

  当上海满城池的刨桐在我的上空摇曳婀娜,我深深地注视她们的绿荫,深深地思索我和上海的冥冥中难解难分的怨缘。在家乡,我最喜欢的树是没有艳丽花蕾的刨桐,我在刨桐树荫里开始我少年的梦,所有现在的我,其实都是从那片红砖老墙里的茂密老桐下长出来的。而在家乡,街市上能见到刨桐是极偶尔的,也只在那点滴的偶尔中,我会每每深深地注视她和她的一切,片瞬沉默地融入她的深沉寂静之中,然后走出她无言的憧憬笼罩,去我自己现实的生活。走在上海,刨桐满目皆是,她们一样不言不语地深刻,但我却不可能为上海的每一片桐荫而感动太多,否则我会醉在里面而永不得生还的。如同上海经典的男孩的背影,我不可能为每一个我深深感触的景物而感动太多,只有保持一种中庸的压抑下的平和,还有回避,让一切没有开始,故而也没有任何形式的结束,如同平衡木上的芭蕾,冰上的飞旋,的确是,有一点累。

  在上海的第三日,我开始习惯在清晨走进上海上班的人流,感受他们的匆忙与生机。我们的不同只在于,他们去向的是生计所在的希望所在的办公室,而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是去用这有限的时间感受上海,感受她在我心中的美,在我心上的痛,去守望回忆中的生活图景,去稍稍地傲视上海那骄傲的人群,把自己的一点滴留在这片土地的泥土里。那一日在大巴上,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凭望窗外的街市,电台在放一段关于“小资”的节目,讲到上海是年轻的小资的天堂,讲到小资的Strawbucks Coffee, Snoopy狗,宜家家饰,挪威的森林……上海的夜,上海的酒吧,上海的西餐厅,——上海的纸醉金迷,那风行时代前锋的小资的代名词。我并没感觉上海有太多的小资气氛,而且提及小资,一直以为小资不应该以那些人们罗列的Coffee屋或杂志的本身为代言,而因该是思想上与那些物质所涵括的根源相门当户对,像吴小莉说的爱情与婚姻——思想上的门当户对。与小资的邂逅一如与上海、上海的刨桐、上海的男孩的邂逅,冥冥中的一种微妙,一种亲近和巧合。我没有读过挪威的森林,没有见过宜家家饰,没有进过Strawbucks,也不太喜欢Snoopy的样子,但是我在用内心体会他们的内蕴,我喜欢红酒的涩,喜欢瑞士军刀的力量与纯质,我可以理解和通感挪威森林的孤立与无奈,我并不以为小资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小资相瓜葛的什麽样的人,我更以为自己是巧合了小资的一些东西而最终与其分道扬镳的一种人,我不会在昂贵的餐吧打包后以一种施舍的“俯视”丢给路边的乞丐,我也不会出门就叫taxi而偶尔才坐公交车,我不欣赏他们骨子里难看的自大与不可一世,我鄙视他们的张扬。

  我坐在拥挤的大巴,耳边人们的交谈我一句也听不懂。而我也不愿去努力地学习听懂他们,这样很好,身在沪上,而不把自己交融于她,让距离保护她在我心中的那份好,和我心中的坚强骄傲。我一个人默默地冷笑自己和上海的不解怨缘,关于那桐荫,关于那细瘦的男孩,关于那小资和小资的种种……

  一直以为上海的女人,会是十分的美丽的。因为江南的水土细润,因为大都市的大气熏陶。和大象很多次趣谈上海是一块美女云集的土地。而当我挤身上海的街市晨昏,原来上海的女人,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娇艳。北京的女孩时尚,家乡的女孩活泼,而上海的女孩,白皙且素,没有太多都市的艳丽。但是上海女人的一个素字,的确给我很深的感触。上海女人爱穿素色的或暗色的抹袖衫,更时尚一点的穿吊带背心,很少见她们穿张扬的颜色和款式的衣饰的,而她们的素白与干净本身就又是一种最东方的张扬。除了上海话的浮躁,上海女人是近乎完美的,上海女人看世界用高傲的眼神,扬起下颌看你,拒人千里之外。上海女人不像江南的小巧女子,也不像北方的女子,是一种找不出根源的女人,在尘世里是一种迷一样的风景。

  那一日在去徐家汇的空调大巴上,妈妈、女儿、女儿的女儿——三个上海女人逛街而归,她们的上海话让我再一度思绪万千,关于上海女人及其种种。她们唯一让我难于接受的是上海话,尖酸短促,全然没有半点江南的温柔,吵吵的令人心里不沉静。忽然想到,关于让孩子生活在上海的话题,那是提及了孩子和生活,提及比家乡更好的城市而直指上海的。孩子,如果真的有,那么有一万个理由该让他生活在上海这故乡最好的城市,而唯一一个反对的理由就是上海话太难于让我恭维生爱了。如果我的孩子在我的生活里讲这样的语言,是多么可怕和可悲的一件事!在家乡,我们以讲普通话为文明,而在上海则正相反,这是我不喜欢上海的原因之一,他们太自以为是,他们不够文明。这思路又让人难过了,满都是baby和如火如荼的希望和生活的气息。我旧招抵挡,避之不再说下去了。

  曾经,上海是一个风清月朗的梦里的晴空,而时间与岁月的沉淀与积蓄,让生命辗转,却不可逃脱地注定了与上海的缘分种种,我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一个远离着这片土地,不曾与之谋面的,天生的上海人。说这话时,沪上的石板路和头顶的桐叶沙沙婆娑就在我眼前和耳边,外滩的夜风和江水的味道就在我脸颊,徐家汇正午的阳光就在我掌心发亮,最终,所有已不再的知晓是真是幻的往昔回忆和对明天的胆怯遐想就在眼前,你的话刻在心上的印隐隐地痒,我在最后的一种景物出现眼前之前,停止了思絮,只留下一句话重复地苍白地在心里:天生的上海女人。

  天生的上海女人……

  相比之下,我喜欢看上海男人,不是因为什麽异性相吸的歪论。喜欢他们清秀略乏力感的身影,喜欢但他们清晰的颧和颌的骨线,喜欢看他们一样细白的肤色,喜欢看他们令我熟识的气质,喜欢看他们让我心碎至死的美。在家乡,看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会让我难受一阵的,而今天立于沪上,才知道这样的男人,原来就是最经典的上海男人,爱吃甜食缺乏力感与粗旷,细秀而带一种隐隐的女性感觉的男人,满上海都是。当我重复地走在徐家汇的大街小路,我明白了为何在家乡那个北方的水土之中会有一个太过经典的上海式男孩。其实很简单,就像我冥冥中亲近了上海女人一样,因为爱,所以有了北方的上海男人,无论那种爱是痛是甜,她存在,真实地存在,深深沉沉地存在,种在心田,就不怕什么贫瘠,干涸,就会倔强地生长,默默地为那茫茫远处的什么而不死地存在着。所有的涩,所有的痛,都只会让那份爱生长得更无处更改,无从抛弃,因为那份苦难中存在的最挚热的爱,所以我们就在冥冥的纵使和捉弄中,让自己成为了天生的沪上之人。我在想,因为有爱,所以有家乡的经典的上海男人存在,那样真实地存在着,让自己居然那么经典地重现了自己意念中心仪的追逐。

  我昂起头,用平视的眼光俯视桐荫下的寸寸土地。我很讽刺地想,我脚下的这方土地,就有Lily走过,也许就在我游走的十日短暂光阴里,我们就不可回避地接踵而过,就真的邂逅了她和秦,而她会是可能作了最圣洁的孕育新的生命的女人了吧,他们的孩子,会是讲了一口音重而声浓的上海话吧,然后长成上海女人或上海男人。因了Lily,因了上海的点点罪孽而有家乡的那个上海男人,和那个上海女人,他们脚下的路,他们心里的路,他们的生存,又是什麽呢?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生命的精灵,因为什麽而精彩?

  我冷冷地注视我身边走过的上海男人,我把对这种美的欣赏保存在遥远的地方,冷冷地给他们我的注视与思考。因为爱,很多东西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地注定存在了,因为爱还在,所以天生了北方的上海男人和上海女人,也有了绝望,我鄙视上海女人,也鄙视上海男人,傲视俯望他们的美。因为他们的美给了我伤痕,让我心有芥蒂,所以他们永远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我会给他们我骄傲的鄙夷,让他们也受到辱没与触动,同时一样地触动与责斥我自己骨子里的上海意味。

  在上海,最多看望的是徐家汇,那里是家乡以外,我最熟识的一个地方了。虽然那里没有方寸土地属于我和我的情感,但不知觉间,那里就有一种家的感情侵入了我的思绪,我挥之不去,就只任她在我灵魂边缘存在着。我不知道为何会留在那里最久,那里有爱?有恨?有回忆?还是有未来?我不晓得。

  选择在临行前去交大,怕自己在上海给自己的情绪放了太自由的风筝,早去那里会自控不能,让全部十日都变煎熬。那里的红砖老墙让我想起耀华学校,古朴而深邃,带着多少年的书香。在那里听到了很多的普通话,让人感觉熟悉与文明,毕竟,一瓦红砖,阻隔了世事、金钱、势力和生活的复杂琐碎,里面的绿坪与山石,都只是志上凌云的少年的,终究少去了太多的世俗与污浊。这里是多少孩子梦开始的地方,这里曾经有我熟悉的人千万遍念过走过,流下泪水、汗水还有笑颜,种下希望、纯真、美好,这片绿坪饱蘸了的,又岂仅是学子心中生活与事业的追求向往,还有更多,还有太多,美好的,痛楚的,心仪的,无奈的,一并种下了,埋下了,融化了,升没了。我走过足球场边,假期的球场有些颓唐。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更从来没到过这里的球场,但是我看到了,球场上笑着的、汗着的、生活着的男孩子们。一直说要看他们踢球,我知道他们的名字、绰号,知道他们中一些人的模样,而我从未真的与他们谋面,我一直站在你和所有与你有关的人和事之外,无言地凝视所有的一切,默默给自己不声的伤,还有鼓励。我注视了那空荡荡的球场许久,心满意足地看到了初夏时节挥汗此方土地的你们,好想记下记住这一切,所有这里的空气、泥土还有气息,一并带走,让他们留在属于我的时间与空间。然而我即便是带走了这里的杯水捧土又如何?转念,一切已经在心里了,就该足够了,在我心里最安全的,永远也丢不掉,偷不去。我全部的生存也正是如此,我微微笑视这片土地,默默地向她道别。

  离开那里的正午,我又一次在徐家汇的阳光中牢牢地记忆她的明亮,我又去了吉买盛二楼的Mcdonald’s,那里我已经很熟悉了。是否,曾经那段时光里,临窗的座位上有Lily坐在那里,有她许下的诺言,和那个北方生长的上海男人全部的心魂投许?我独自地坐在角落,在阳光漫洒的炎热正午,在冷气可人的店堂里,每每怅然而思絮万千。最后一次坐在那间店里,身后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像我和大象,他们谈到一个名叫小怡的女孩,是女孩的同室好友,是男孩心里的女孩,男孩喜欢用自己以为成熟的理性去分析自己的好,自己和小怡结合的好,然而这苍白的理性背面是他那样单纯的感性。他在等那个名叫小怡的女孩,虽然小怡在此时选择了别人,并且曾seriously对好友讲过她和男孩已经没有了缘份,女孩只是把一切告诉了男孩,隐隐地听出她觉得男孩没有必要为小怡那样执著,小怡没有那么好值得他去守候。他们偶尔会用英文,我听到了男孩言语间的一种自尊,自信和自诩,以及他内心的最原始最赤裸的自卑,还有他的守候他的感伤。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正走在他们青春的路上,风风雨雨如曾经的我们一样,听着那么亲切,他们的热情与憧憬,水红水红的,让我心里想要为之战抖和喝彩,一瞬间,好想好想落泪,仅仅是为了年轻。我没有再多坐下去,起身离开,回头望了一眼那男孩和女孩,普通得一如自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而那是两个,年轻的,彩色的生命。

  

  这个夏天在上海,看到了上海很久以来没有过的蓝天白云,也经历了上海的暴雨。在雨中,第二次去了外滩,雨中行走的沪上,留给了双脚长久的痛,但雨后微霁的黄浦江,也永久地镌刻在了心魂深处,这是任何或成功或不成功的相机所无法定格下来的。雨后微霁的江畔,空气没有一丝压抑,游人稀稀两两,游人们是不会通感雨中的江的,在他们满是憧憬的心田,雨后灰蓝的天空和厚重的云是不该属于上海的,是不该属于明珠的。而在我心里,那一刻的沪上才最真实,最亲切,就是梦里没有任何矫饰的沪上,浑厚而胸襟平和,明珠在云中静立,江水在雨中涟漪,有江南的静秀,也有大都市的气魄,没有太多讲话,语静而心深,写尽了一个百年风雨的城市的沧桑与大气,不与任何人的任何喜悲相关联。

  当我闭目冥想,上海的洁净和利落,湿润的空气,不夜的繁荣,还有现代的气息,让人忘除了她固有的江南小家气质。这里是故乡土地上最出色的一片土,谁也不可质疑。忽然之间,《敢爱》的格英的故事中,系会发言假期见闻的有关上海的文明与进步的那一幕跃然眼前。上海十日,也有此感触,却没有你饱蘸了全心的爱去看大上海后那么由衷与浓烈。天生的上海女人的清高,让我惯于俯视一切,看不起一切的困难,以为一切皆有可能。往昔自己青春里荡漾的热忱与希冀也顺乘着《敢爱》开启的一线门扉奔涌出了紧闭的魂壳,在心中升温几欲沸腾。我深情地凝望上海近夜的江水,江风吹起长发,一直卷到心底。我力挽自己的感性情绪,要平平静静地作别上海的风云水土,结束十日的神游,收线十日的风筝长线,守住自己决定的生活,一步一步地走,食下自己抉择的果实。

  二十几年,去过不少的地方,有海风旷世,有山清水秀,有冰峰玉洁,也有都市繁荣,但是每一次辞之作返时,心中不曾真的留恋过什么,回家的渴望总是让我乐于接受异乡暂住的短瞬停留,而把一切真正的眷念归于生我养我的家乡。唯今十日沪上,没有太多色彩,没有太多激动,但是要走了,心中悄悄言别时,一种莫名的留恋在喉咙萦动,让人哽咽,有几分的涩。回想着姑苏返沪那一日的夕阳,和夕阳中家的感觉,我迷惑了,我诧异自己怎麽会对上海是如此一番情愫,弃绝之是因为伤痕,眷念之又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心底那封锁着的,名叫爱的情愫?

  夕阳落了,心倦了。

  天生的上海女人,素色的暗调的抹袖上衫,布衣长裙,细白清高,没有语言,总是一种风致。天生的上海男人,整齐的衣装,细瘦的骨线,蕴着大江之南不可脱卸的柔,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可以定格。

  上海因为什么而在我生命里驻存?心底的爱,有爱,就有冥冥中不死的存在,不去想,这种爱,有没有明天,不去想,这种存在在尘世的每一晨晨昏昏有没有价值。

  Aug,13,二00二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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