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母 亲

　　公元2003年10月24日，我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了。

　　那天早晨，我上班前买了一点秋白菜，暂时堆到楼下，然后和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在妈妈温暖的目光中离开了家。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走，竟然是我和母亲的诀别！当天下午4点左右，我的母亲，在走过了三个朝代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在自家楼下，那一堆新买的白菜旁边，孤单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这个无限眷恋她的世界。

　　母亲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但母亲又是一位真正伟大的女性，她用非凡的毅力走过了坎坷人生路，用无私的博爱养育了满堂子孙，又用超人的意志坚持挺立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钟。一幕幕、一桩桩，催人泪下的往事令人心碎，肝肠欲断。

　　一、与命运抗争、把子女全部培养成大学生

　　1913年7月18日，我的母亲周利瑞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母亲自幼聪明好学，但是在旧社会，一家老小连吃饭都成问题，实在没有余力供她读书，母亲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上学，在校门外渡过了她苦难的童年。从此，不识字没文化成了母亲一生的遗憾。

　　成年后母亲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婚前素未谋面的父亲。父亲投身革命，常年居无定所，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因为没有文化，母亲只能靠着夜以继日地干些手工活来养家糊口。母亲心灵手巧，很多手工活看过一遍她就能学会做，甚至发挥想象和创造力做得更好。为了谋生，她白天给人家洗衣、裁衣、缝衣服，晚上熬夜做布鞋、纳鞋底、织毛衣。后来又在一家小工厂当缝纫工。母亲要强，做活不但多，还总是又快又好。此外，母亲还得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出去捡煤渣，在烈日当头的夏日出去挖野菜，在冰冷的河水里浆洗衣服，上要伺候年老体弱的祖父母，下要照顾嗷嗷待哺的我们。偶尔烧上一次米饭，母亲要端给年迈的祖父母和年幼的孩子，轮到自己只能以苞米面糊糊充饥。因为长期食不果腹和疲劳过度，妈妈多次晕倒在缝纫机旁，可是醒来后仍然不眠不休地继续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苦再累的日子也没使母亲屈服，倔强的母亲用嬴弱的双肩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而且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没有放弃子女的教育。

　　母亲一生育有两男两女——大姐、我和两个弟弟，小弟三岁时因病不幸夭折。到了50年代，我家仍然要领人民政府的救济金和救济粮来维持生活，在一个缺少男性支柱的家庭，仅靠一个弱女子的吃苦耐劳，能拉扯大三个孩子已经很难，可是我的母亲，她为了让子女能继续求学，竟然靠着顽强的拼搏，不屈不挠的努力，把我们姐弟三人全部送入高等学府，成为光荣的大学生、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我无法理解，为了这一天，母亲付出了多少血汗，承受了多少磨难；更无法知道，在漫长的苦难岁月里，母亲是靠着怎样的钢铁般的意志，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冲出了贫穷和愚昧抵达了知识和文明的彼岸!

　　现在，我们姐弟三人都已经当上专家教授，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实现着自我的价值。但我们怎能忘记：是母亲，以她过人的胆识、顽强的毅力、勤劳的双手为我们编织了美好的未来。我们能拥有一切，只因为我们拥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二、母亲用血汗和生命浇灌了我的一生

　　母亲用毫无保留的付出养育了我，用永不退缩的精神教育了我，用义无反顾的支持成就了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踏着母亲用血汗铺就的道路，我顺利升入医科大学并享受了国家一等助学金。毕业后留校当了一名儿科医生，再后来结婚有了孩子。当时母亲仍然在缝纫机厂上班，本来没有余力帮助我，可是为了让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母亲专程从吉林赶来把外孙接走，开始边在家做工边带孩子。白天忙于照顾孩子没法做活，母亲只好等晚上孩子睡了再熬夜加班。后来，年迈的父亲不幸卧病在床，这对本来就已经超负荷的母亲来讲更是雪上加霜。可是，母亲硬是一个人把所有的困难都扛了起来，心甘情愿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既要按时保质完成工作，又要伺候瘫痪在床的父亲，还要拉扯两个年幼的外孙儿女(我和姐姐的)! 明明已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母亲还乐观地鼓励我要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今天的我，不忍想象那段日子母亲是如何熬过来的。就是这样，母亲还多次被工厂评为先进个人。我的刚毅顽强的妈妈！这多年来，您是否也曾悄悄的无助地哭过？母亲呀，为了儿女，您早已透支了生命的极限！

　　父亲去世之后不久，我有了第三个孩子。于是母亲干脆放弃了她的工作，来到沈阳，从此与我相依相伴。参加工作的几十年来，不管我需要什么，不管我去到哪里，无论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母亲始终不遗余力的给我精神上的援助和行动上的支持。生儿育女、入党、出国、晋级、评教授，哪一件事的背后不是伴着母亲的操劳。87年我被单位公派日本留学，当时正好我爱人也公出在外，面对终日劳累的母亲和尚未懂事的孩子，我难以决择，母亲则毫不犹豫地劝我珍惜这次机会。于是，在我走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母亲无怨无悔地帮我承担起全部家务、照顾了三个孩子。一次次出国深造，一次次参加全国各地的学术会议，如果没有母亲用滚烫的心做我坚强的后盾，如果没有无私的母爱永不言悔地支持我，我又怎么能够后顾无忧，我和爱人又怎能取得今天的成就！

　　母爱如阳光，照亮了我的一生，如甘露，滋润着我的心灵。不论是在少不更事的童年，还是成家立业以后的漫长岁月，母亲永远是我强大的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她不仅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教育，给了我成就，还多少次在痛苦降临时给了我生存的力量。是母亲，用博大无私的爱为我披荆斩棘，用无所畏惧的坚强填平了我人生路上的每一个坑凹。没有母亲就没有我，就没有我的成功，就没有我一切的一切。千言万语讲不完母亲的恩德，永生永世报答不完母爱的深情。

　　春去秋来，寒来署往，转眼母亲已经陪伴了我三十多年。母亲哪，只看见她年事渐高，却不见老人家多躺下来休息休息。无论怎样劝，八、九十岁高龄的老母总不肯安享轻闲。常年的辛苦劳累终于使母亲积劳成疾，严重的冠心病、胃溃疡、关节炎、肠梗阻等病痛终日折磨着母亲饱经沧桑的身心。可是母亲从来不肯向病魔低头，甚至很少卧床休息，仍然是忙里忙外地帮助我操持家务。有几次，母亲在夜里犯了心脏病，胸口疼痛难忍，但是她怕万一出了事还得大半夜里折腾我，就拼命咬紧牙关不声不吭地挺着，挺过去了就是一身湿透的汗。多少个夜晚，我几声轻轻的咳嗽，母亲即从梦中惊醒，立刻为我端来一杯热水和咳嗽药。体弱多病的母亲啊，刚强不屈的母亲啊，是否因为心里牵挂着我，您才一路蹒跚着坚持到了今天？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母亲啊，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是为了替我收拾那100斤秋菜，才特意赶在我下班之前，一个人，拿着一把菜刀，走出家门、一步步走下五楼！那是九十高龄的老人啊，在还剩下最后两颗白菜的时候，心脏终于不堪重负，永远地停止了跳动。母亲呀，竟然是这样走了！

　　母亲走了，走的那么突然，当我再次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母亲伫立窗前迎送我的地方，那儿却空空茫茫，再也找不到母亲熟悉的身影，但我湿润的眼里却浮现出一个永不消失的身躯——我的伟大的母亲。

　　三、把爱全给了别人，心中唯独没有自己

　　都说，母亲是长寿的，可是有谁知道：在母亲那九十年的漫长人生中，却不曾有过完全为自己、真正为自己而活的几个月、几天。对待父母、姐妹、丈夫、儿孙，母亲像个永动机一样没完没了的付出、无穷无尽的奉献！母亲啊，难道您来到世上的全部目的，就是燃烧自己，照耀别人，直至生命的最后！母亲是一头真正的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汩汩的牛奶，不，不是牛奶，那分明是殷殷鲜血！

　　母亲一生从贫穷苦难中走过，到了晚年也没能享受到轻松舒适的生活。我们家搬家以后，因为楼层高，母亲力不从心就很少下楼，一个本来热情善谈喜欢交往的人，只好无声地忍受着漫漫寂寞，却从没抱怨过什么。到了周末假期，家人本想带她出去走走，吃吃饭或游玩，她总因为不愿意拖累大家而断然拒绝。白天我们上班后她不是好好休息而是手不离活，干这干那，有时候磕碰到什么地方了，脸或手上就会青一块，紫一块，她也不说，若我们发现了问她，她只是笑笑，说声“没事”就拉倒了。可这还不算，一次又一次的大病接二连三无情的折磨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25年前因煤气中毒昏倒在地，经吸氧抢救才复苏；20年前又因突然肠梗阻、肠破裂而大量便血，在不到1周之内连续做了2次腹腔大手术，术后留下严重的腹壁疝，大部分肠管在腹腔外像个待产的孕妇一样，造成进食、活动、穿衣、睡眠等重重困难，更严重的是无法正常排便，有时10天8天都不便，只好常年累月靠吃大量的泻药排便；尤其是近几十年的心脏病给母亲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严重的心律紊乱和心肌缺血，母亲本应卧床休息，但她却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与病魔抗争，顽强不息，从不肯卧床，实在难受时就含几粒救心丸，稍微好一点就起来继续干活；从不去想自己怎样舒服、怎样养生，反而千方百计要减轻别人的负担。母亲从来不向我们提任何要求，连有病也不肯上医院。每次我们要拉她去医院，都被她拒绝。有一年拔牙后需要镶牙，因为坚决不去医院，母亲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连一颗牙齿都没有的情况下渡过的，不知道她老人家暗暗地克服了多大的痛苦！后来实在无奈我只好把医生请到家里，才总算给母亲镶上了牙。母亲勤劳品性使她闲不住，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地上结了厚厚的冰，但她一看到院子里来了卖粮的，就下楼去买粮，结果不幸滑倒，造成骶骨骨折；几年前，母亲摔坏了胳膊却一直不肯告诉我骨折的真正原因，但我想也一定是干什么活的时候没站稳摔的。这种情况毫无疑问应该立刻上医院照相、看病，好好治疗，但又因为母亲坚决不去医院只好请来骨科医生，在没有X光辅助的情况下于家中进行接骨，虽然骨头接上了，但由于接骨错位，留下后遗症，严重影响了手的功能。可是即使是这样，也没能阻挡老人家继续为子女辛勤操劳。

　　母亲把全部的心血化为无尽的爱，不仅含辛茹苦地养育了自己的三个孩子，而且对所有的亲朋好友也都满腔热情，关怀备至：带大了几乎所有的孙子、外孙子，甚至带过曾孙子！母亲的心里，装着手足情深的妹妹一家，装着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外孙远赴重洋的火车车站、孙媳新调的工作单位、外孙女的高考考场、甚至曾孙的小学校园，都留下过母亲蹒跚的足迹。母亲生前最关心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常苦口婆心地劝孩子们好好读书，如今，子孙三代人中有18人是大学生，这不能不说是母亲的功劳和骄傲！

　　母亲爱我们也热爱生活，即使平日里足不出户，也从来都是穿得干净整齐，衣服尽量不弄出褶，头发也盘得一丝不乱。母亲听力不好，双眼同时患有白内障，但仍然长年坚持听广播、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母亲一生遭遇无数坎坷，虽身染重病却豁达乐观，声音哄亮，双目有神，精神状态总是很好，绝少有萎靡不振的时候。母亲聪慧过人，早些年家里有什么物件使用不便或有故障了，她竟能自己琢磨着设计和修理；母亲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偶尔孩子有事想要隐瞒，只是瞬间的犹疑和躇踌，我这个当妈的都没发现，却能被她识破。母亲坚韧刚强，不管承受多大的痛苦，也很少抱怨呻吟，几年前，我以单位装修一新带她去看看为借口，顺便给她检查一下身体，结果看着输出的心电图连同事都不禁呆住：这样的心脏情况，早应该是住院静养了！但仅听其言、观其行，让人很难相信母亲竟是一位年逾九十且百病缠身的老人！我怎能不明白：以母亲这样的身体，如果不是因为她有着超人的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力，可能不会坚持了这许多年！母亲让我相信，她做到的，是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一切！

　　母亲为人，宽厚随和，通情达理，她老人家热情好客，和街坊邻居相处十分融洽。我们家的电话，总是母亲第一个接听，家里的客人总是母亲第一个接待。母亲走时，我们都不在身边，是好心的邻居帮助打电话叫来120，通知了我们，母亲的真诚和热情，给身边的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母亲一生勤俭，为她买好的衣服舍不得穿；买好的东西也舍不得吃，直等到儿孙来时都分给他们。戴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花镜，新配的她舍不得戴，新买的收音机也舍不得用，可是各种方便袋、塑料布、硬纸盒却积攒了好多，整整一箱大纸盒里，是她老人家洗得干干净净又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抹布。工作了几十年的缝纫机被她保留了下来，我结婚时的旧皮箱被她保留了下来，孩子们襁褓时的衣服也被她保留了下来，如今，这成了多么珍贵的回忆呀！

　　母亲就这样与世长辞了，没能和亲人见上最后一面、也没能说上一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在这初冬的傍晚，母亲孤独地倒在白菜堆旁的冰冷地面——当我看到这让人撕心裂肺又刻骨铭心的场景，泪水不禁夺眶而出。记得母亲曾说：“我一定不能有病瘫在床上让你们伺候好几天、好几个月而拖累你们，那样的话我就想办法吃点耗子药死掉”。谁能想到，母亲真的连一天也没让我们伺候就突然撒手人寰，使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母亲把满腔热血倾洒在别人身上，时时处处都为别人着想，甚至连临终之事也不愿拖累别人而想得万分细致：每逢大雨倾盆或风雪交加的天气，她总会担忧的说：“我可别在这样的天气死呀，那你们得多遭罪呀……”，果然，在母亲去世的前和后的几天，天气都很不好，风雨交加，分外寒冷，但就在母亲去世直到出殡的三天里，天气特别好！想来一定是母亲的至真至善感动了上苍——它成全了老人的心愿。

　　每当我上班时，母亲总是用双手和口中的热气融化冬天窗户上结下的冰花，以便能够看清我离去的背影；每当我快下班的时候，她又用期盼的目光透过夏天被雨水淋湿的窗户，等待着我的归来，不仅是对我，对外孙、外孙女哪一个不是这样！不知疲倦和饥饿，哪怕是1个小时、2个小时也会站在那里等啊等……母亲那眺望远方的慈祥面容，默默守候窗前翘首盼儿归的瘦弱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泪光中依稀看见：母亲那宽阔的额头、深邃的双眸、两鬓的白发、眉头的浅痣，细腻的皮肤，深深的皱纹和那因患关节炎而变了形的双手……，可是，现在那里已然空空荡荡！怎能相信故人已去，逝者如斯！

　　窗外，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行人穿梭，单位里依旧人来人往，人们有说有笑，可是，对我而言，这个世界却永远不一样了。因为，我的独一无二的好母亲，赐我生、赐我长、赐我无尽母爱的好妈妈，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走了，那张慈爱的脸，一如沉睡般安详，却任凭我怎样呼唤也没再醒来。听说好人走后是会上天堂的，那我亲爱的妈妈，您在天堂还好吗? 是否可以听见女儿的呼唤，是否可以看见苦苦思念您的故人？奉献一生操劳一生的妈妈，到了天上，请您放心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