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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盲季 作者:苏ying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3-10-29
全文

  一、

  城关幼儿园老师刘杰英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感到有些满意了。这个县城里别人有的,她也有,在某些方面甚至要比别人强。比如,他的丈夫城郊工商分局局长张用明,现在已是副科长了。还有她那套一百五十多平方四室一厅的房子,房里的家具和电器也比别人的好。对生活满意了,刘杰英愈发显出花容月貌来。本来,见过刘杰英的人都说她长得不错,只是由于评价的人不同,这不错中又蕴含了几分的区别。刘杰英的同事,城关幼儿园的老师当面是不会说刘杰英长得漂亮的,她们大不了就说刘杰英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很好看啊,然后问她花多少钱买的。在背地有人说起刘杰英怎么样,她们就说人家有资本啊,至于什么资本则让听的人去揣摩。在幼儿园的同事中,吴丽是个例外,吴丽是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当然这种内向只是大家的一个印象。在有些场合,吴丽也显得十分开朗,令人刮目相看,特别是说起刘杰英时,不管刘杰英有没在场,吴丽总是很有兴致地说刘杰英怎么好,如果听的人既认识刘杰英又认识吴丽,就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仿佛从来就不认识眼前坐着的这个个头不高有些腼腆的女孩。

  其实,一开始刘杰英与吴丽的关系并不好。在刘杰英看来,吴丽太小家子气,她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心里甚至有些看不起她。刘杰英总觉得象吴丽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出息,大不了就是在幼儿园教一辈子的书。后来一次同事聚会,吴丽当着她的面说她长得漂亮,刘杰英听了很舒服,嘴上却说,“吴丽心里并不真这样想吧,她才是园里最漂亮的,大家说是吧。”刘杰英这句话是说给大家听的,吴丽却很认真地接了过去,“刘姐,我一向都是这么说你的,不信你问她们。”当然没有人会就着这句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在场的人即便在心里认同刘杰英漂亮,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嘴巴说出来。而刘杰英这样问吴丽,却是很希望大家能够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的。吴丽的话一说完,与刘杰英配班的钟小琴就邀大家上舞厅跳舞。去舞厅的路上,刘杰英与吴丽走在最后面。吴丽走上来挽住刘杰英的手臂,很亲热在凑在她耳边说,“刘姐,你真让人嫉妒死了,人长得漂亮,还那么性感。”这时,刘杰英是偷偷地笑出来的,她稍稍地别过脸去,在鹅黄的路灯光中,微微抿着嘴,两眼漾满了笑的波浪。那笑的波浪由于不能向外自由地扩散,便在她的身体里荡漾开来,她的肩膀随之轻微地颤动着,一只手逃脱了吴丽的牵挽,幸福地游向鬓边,那里有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

  那以后有一段时间,刘杰英和吴丽每天一同上班,下班,俨然一对姐妹。刘杰英的家在县城北边的桂花新村,吴丽住在离桂花新村不远的县机械厂里。每天上下班路上,两个人常常为说到一个好玩的事情开怀大笑,引来路人诧异的目光。谈到某个人的私事时,两个人把车骑得很近,好象在她们身边躲着个密探。这样的接触让刘杰英觉得吴丽的性格其实跟自己很相似,但她没说出来。在心里,刘杰英还是把自己与她区分开来的,慢慢地,就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了,但吴丽好象什么也没感觉到。吴丽有个习惯,不管天晴下雨,包里总要带一把伞,刘杰英也有带伞的习惯,但她只在雨天或大热天带。刘杰英看到吴丽天天带伞,就不想带伞了。遇到下雨,吴丽只好撑着伞先把她送回家。那天傍晚,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一把伞根本没法遮住两个人,到了机械厂门口,刘杰英对吴丽说,“先到你宿舍避避雨再回家吧。”

  吴丽的宿舍在机械厂单身宿舍楼的最顶层,门一打开,一股潮湿的煤油味扑鼻而来。摆在门边的一只煤油炉险些将刘杰英拌倒,房间靠窗摆着一张双人席梦思床,两只枕头叠放在床头上,床头上方挂着一张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双人照。刘杰英站在房间里看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那幅双人照上。雨从打开的窗户溅落到床上,挂在窗框上的一串风铃伴着雨声“铃铃”地响着。两个人突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吴丽蹲下身,将一张幼儿园里的小坐椅从床边搬了过来,请刘杰英坐。刘杰英没坐下,她冷冷地问吴丽,“照片上那人是你男朋友?”吴丽点了点头。刘杰英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窗外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整个房间充满雨声,一阵风把那串风铃刮了下来,风铃触地,发出了一声急促的“铃铃”声。第二天上班,吴丽在幼儿园走廊碰到刘杰英,跟她打招呼,刘杰英没理她,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似的。

  幼儿园每学期都要搞一两次家长和老师的联欢活动,一般活动都在园里举行。出手大方的家长,也会把参加活动的老师请到饭店里吃饭,吃完饭再到歌厅里唱歌。这样的场合刘杰英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教师节前夕,有一个钱老板请幼儿园的老师吃饭,吃完饭照例到歌厅里唱歌。钟小琴唱了一首《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唱得很动情,刘杰英正想为她鼓掌,音箱里传出了吴丽有些沙哑的歌声,刘杰英正欲合上的双掌就停在了胸前。吴丽唱的是刘杰英最拿手的《味道》,穿过晃动的霓虹灯光,她看见吴丽坐在包间的角落里,一束淡黄的光正好打在她的面颊上。

  吴丽唱完后,刘杰英也点了首《味道》。坐在边上的钱老板,看刘杰英点歌了,就迫不及待地帮她填点歌单。屏幕上很快打出了《味道》的伴唱画面,这首歌刘杰英不知唱过多少遍了,她唱得很流畅。伴奏音乐还没停,有人就为她鼓掌了。她心里很高兴,甚至还有些得意。当她抬头往包间的那边看时,发现吴丽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刚才那束打在吴丽脸上的光,有些孤单地跌落在零乱的茶几上。

  二

  吴丽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刘杰英,为了避开她,周末就跟钟小琴到桃山镇玩。钟小琴说她老家在桃山镇,可去了几趟,都没见到她家里人,一个钟小琴叫表哥的男人却一直陪着她们。她们去了就住在那个表哥家里,那是一幢临街的三层楼房,房子是两年前盖的,外墙的红砖裸露着,楼上楼下七八个房间虽然刷了涂料,贴了磁砖,里边的摆设却很简单。三楼的一间房里,有一张木制的单人床,她和钟小琴就在那张床上睡觉。

  那段时间,要是星期六到桃山镇去,钟小琴会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告诉吴丽,然后约好星期五下午上完课到汽车站会合。她们赶到汽车站时,去桃山的最后一班车刚好从车站开出。刚开始售票员还大声地问她们到哪里,坐了几趟后,每到周末,司机都会把车停在她们上车的地方,等上一小会儿。城关到桃山镇要半个小时的车程,遇到半路上车的乘客多,就要四五十分钟。这样,每趟到桃山镇,天差不多刚暗下来。天气好的时候,在路上可以看到夕阳西下的景色。好几次,班车沿着盘山公路开上一处山岭时,西落的太阳正好映在一棵叶子落光的老松树后边,金黄的圆盘上勾出苍老盘杂的松枝。吴丽发现这一景色后汽车再爬这座山岭时,她就会往窗外看,看着看着就想,那发着橙红亮光的圆盘此刻多么象一张女人的脸啊,那张脸有过青涩,鲜嫩,成熟,而这一切又在某一瞬间爆发出了惊艳,这一瞬的惊艳,连女人自己也无从把握。钟小琴并不欣赏吴丽看到的那一幕,她带了一只随身听,两只耳朵塞着耳机,一路上昏昏欲睡。那个表哥每趟都准时在桃山镇车站等,一见到她们,就有些不知所措,时不时拿手推脸上的眼镜,好似那眼镜不经意就会掉下来。

  吃完晚饭,要是钟小琴心情好,他们就去跳舞,但大多表哥一说去跳舞,钟小琴就不说话,这时表哥就抬手推了推眼镜,拿目光看吴丽,吴丽就将眼光投向别处。没去跳舞,他们就在吴丽和钟小琴睡的房间里吃零食,打牌。打牌时,表哥十分让着钟小琴,而一旦表哥出错牌,钟小琴就大声喊叫。这时的钟小琴特别开心,她会出其不意地伸手拍向表哥的大腿,随着那一声清脆的“啪啦”声而笑个不停。

  一个周末,吴丽伸手拍表哥大腿时把手上的牌也拍落了。玩这样的牌局,吴丽就有些没劲,接不来的牌一直出错,钟小琴见她那样子,就把手中的牌一甩,独自走了出去。表哥并没马上跟出去,他握着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几钞钟后,才将牌放到桌上,回头对吴丽说,“我去看看她怎么回事。”表哥是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房间的,但一出了门口,他下楼的脚步声就变得很急促。要过很久,钟小琴才推门进来,这时的她看上去很疲惫,问了一声已经躺到床上的吴丽睡了没有,就脱了鞋袜躺在吴丽身边。床铺很窄,吴丽触到钟小琴丰满的身体,她身上混合着男性的气息倾刻象一层雾罩住了她。吴丽睁大眼睛,黑暗中,感受着钟小琴身体的起伏,她的身体也随着那起伏波动,一股热流在体内左冲右突,半夜里她不得不起床,找手纸擦拭她濡湿的下身。等她在角落里将自己擦拭干净,回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又醒来时,身边的钟小琴却已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上,刚吃完饭,钟小琴就喊表哥快去邮局啊。吴丽不知他们去邮局做什么,就跟在后边。到了邮局,表哥从裤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里边装着五百块钱。表哥将钱递给钟小琴,对她说,“你寄吧。”钟小琴一把接过钱,不高兴地说,“心疼了吧?不就是给我弟寄点学费吗?用得着一副割身上肉的样子吗?”站在一旁的吴丽想起几天前钟小琴曾说过她弟弟去年上了外省的一所民办大学。表哥没再应她,自顾向营业员要了张汇款单填了起来。

  每次去桃山镇表哥并不全陪着她们,有人来打麻将,他就躲进隔壁的房里。到表哥家打牌的人中就有张用明。一次,张用明打完牌,从楼上下来,到厨房里倒了杯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大口地喝着。吴丽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翻一本很旧的《女友》。张用明喝光了杯里的水,看到坐在一旁的吴丽说,“哎,表哥家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妹。”吴丽合上了《女友》,接了张用明的话头,“有没搞错,谁是表哥,谁又是妹妹了。”张用明回她,“这么说,表哥是你小弟了。”吴丽听了就装出生气的样子,但张用明并没住口的意思,他一下说表哥怎么样,一下又说吴丽跟表哥应该怎么样,说得吴丽红着脸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张用明却不理她,独自上楼去了。

  那以后,吴丽跟钟小琴再到桃山镇,张用明知道了就会过来找她们玩。吴丽和张用明说话时,钟小琴和表哥会一个劲地在旁边说没想到张所长这么不正经,可别把人家黄花闺女给遭踏了。张用明听了就哈哈大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吴丽也跟钟小琴去桃山工商所玩,张用明每次都很热情地招待她们,吃完饭,还带她们到他的单身宿舍去打牌,张用明的单身宿舍搞得很整洁,吴丽觉得坐在里边很舒服,每次在那里打牌都发挥得很好,她都是赢的多。转眼,幼儿园放暑假了,吴丽回了一趟建阳老家,学校开学了才回来。开学后,她跟钟小琴又去了一趟桃山镇,表哥的房子大门紧闭,呼他也没回话。她们就到工商所找张用明,张用明陪她们在办事大厅里坐了一会儿,说有事要到村里去,就开着以前她们坐过的吉普车走了。她们没想到这次来会是这个样子,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失落,直接来到车站乘车回了城关。

  三

  自从在吴丽的宿舍里,看到悬挂在墙上的吴丽与县机械厂焊工柳建军的合影后,刘杰英对自己的生活就不再感到满意了。她自己也无法说清这不满意有多严重,但原先那种感觉正从心里一点一点地溜走,而她却显得无能为力。刘杰英自觉不是这样的人,在她近三十年的生活中,她把握住了在别人看来稍纵即逝的机会,那些机会促成了她今天的生活,她没有理由不欣赏自己的能力。而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在她看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幸运的人,有的只是得到,选择,放弃,再得到。柳建军是她这三十年生活里的什么,刘杰英一时无法理清,但这个代表着一段过去日子的男人,重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这却是不可逆改的现实。虽然到目前为止,她还没遇见柳建军,可柳建军的女朋友,可能还是未婚妻,却与她的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一点最让她不能容忍。

  刘杰英与张用明吵架了,这是他们搬进新房子后第一次吵架,而且吵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那天是周末,张用明带她到工商局的一个同事家里吃饭,席间有两位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孩子,饭桌上的男人格外兴奋,频频地劝那两位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喝酒。两个女孩子虽然刚出校门,酒量却大得惊人,男人们几轮的围功,也没法将她们打倒。其中一个还站出来要跟张用明对干。刘杰英乘女孩子转过身去说话时,使劲扯张用明的衣襟,示意他别再喝了,可张用明并没听她的。刘杰英用力地把筷子掷到碗碟里,他也没在意。饭好不容易吃完了,刚来到大街上,张用明的电话又响了,有人邀他到清香茶楼喝茶。张用明回头朝身后的刘杰英喊了一声“先回去吧”,就上了一辆“面的”走了。刘杰英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突然就感到十分失落。她本想赶到清香茶楼,当面问问张用明今晚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但她想想还是回了家。一进家门,就把门反锁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做。在插上锁链时,她问自己张用明今晚的行为真的不能容忍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时的她已经不在乎张用明是个副科长了,也许正是由于他是个副科长,他才会这样做。她倒在皮沙发里,目光里满是迷惑,迷惑的后面淤积了委屈,甚至还有隐隐的怨恨。想到怨恨,她着实在心里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对张用明有了怨恨,难道就因为今晚,或许那怨恨早就存在,只是她并不知道而已。客厅里豪华的枝形吊灯,流洒着淡淡的光瀑。刘杰英陷在沙发里胡思乱想,烦乱的思绪,使她看清了自己生活出现的滑坡,那就象一只引导水流的漏斗,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口子,原先该注入瓶子的水往外流失了。

  等刘杰英躺在沙发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日光透过窗玻璃与吊灯光融合在一起,光影在墙上游动着。刘杰英翻了一下酸疼的身子,目光落在了房门的锁链上,昨晚,她将它插好后,就没人再动过它。刘杰英的心一阵慌乱,慌乱中夹杂着伤心与失望。她晃动着身子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冰凉的水瞬间包围了她整个人。

  张用明与刘杰英几乎是同时打开家里这扇门的,不同的是刘杰英从里边打开,张用明则从外边。两个人出其不意又似乎精心准备好了的照面,让彼此都吓了一跳,经过一个晚上,他们仿佛都不认得对方了。这种陌生首先来自张用明,由于过量的酒精,他整张脸扭曲着,苍白的下颏上胡茬如一蓬乱草,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眼眶深陷下去。刘杰英虽然一夜没睡好,但她很快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就用力地将房门往外一推,手扶在门上的张用明趄趔了一下,整个人往门里跌,这一跌,张用明身上混合着酒气的女人香水味就冲进了刘杰英的鼻孔。这一刻,刘杰英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她甚至很快分辨出张用明身上的女人香水是哪种牌子的。此刻,张用明已躺倒在地板上,他并没有从地上站起来的意思,舒展了一下身子后,抬头看了一眼湿着头发愤怒地站在门边的刘杰英。刘杰英就是被这一眼激怒的,她觉得刚才的愤怒只是一种怨恨后的得意,而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已经忘记了,但张用明那从地板上看过来的一眼,却实实在在引燃了她内心的火焰,仿佛眼前面对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敌人。

  刘杰英几乎是扑过去按住张用明的头的,在那一瞬间里,她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原本是要抓张用明的眼的,她巴不得将那两只眼球挖出来,最后她的双手还是落在了张用明的头发上,她的手指很快穿过了残留着摩丝的发丝,象扯一蓬杂草样对付着手中的男人的头发,似乎要从那里拔下些什么。身下的张用明显然被刘杰英突来的动作弄晕了,接着疼痛苏醒了他,他睁开的双眼看到了刘杰英扭动的双手,那双手此刻变得如此的强劲,让他不可思议,几乎是一种本能提醒他要起来反抗,他先是大吼了一声,但这吼声没任何用处,上边的刘杰英劲头比刚才更猛了。张用明感到有些绝望,他突然为刚才的那声吼叫感到悲哀,仿佛所有的生活都在这一声吼叫中改变了模样。他是从来没这样吼过自己的妻子刘杰英的,他这是怎么了?但隐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男人的屈辱很快如泉喷涌出来,他使劲地将还在抓扯他头发的刘杰英推开,由于用力过猛,两个人都听到了衣服撕裂开的声音,刘杰英“咣”地一声跌落在不远的餐桌旁,她湿漉漉的头发象在污浊河水中浸泡太久的水草,身上的睡衣敞开着,露出了米黄色的坚硬的乳罩。张用明在这一刻感到沮丧极了,他复又将整个身子扔在地板上,枝形吊灯发散出的光迷朦了他空洞的双眼。他感到有咸涩的东西爬进那里时,他才明白自己哭了,此刻他已变得十分感伤,突然觉得这三十多年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四

  县里展开一场市场专项整治行动,上面要求基层领导要坐阵指挥,张用明就搬了张钢丝床,住进了办公室。

  周末,张用明回了趟家。看起来,那场争吵已经过去。到家时,刘杰英已做好晚饭等他。他们边聊天边吃饭。刘杰英说起幼儿园里的事,说有的家长不放心孩子,把孩子送进园里,就躲在教室后边的窗户下偷看,天气热,一个躲在那里偷看的家长竟然昏倒了,幸好边上的人及时送去抢救才没事。张用明听了就说,这些家长吃饱没事干,即便幼儿园老师有些出轨的行为,那又怎样?这世界本身就满是混乱与不公嘛。张用明最后的话让刘杰英感到有些突然,她以前很少把一件事情跟事情背后的道理联系起来,总觉得事情就是事情,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和不为什么呢。吃完饭已经八点了,刘杰英喊张用明洗澡,她到厨房洗碗,清理房间卫生。等张用明澡洗好,刘杰英已换了套休闲服,等他出去散步。夜晚的县城灯火闪烁,人群穿梭,显得躁动不安,他们沿着桂花新村前的水泥路,一直走到机械厂门口。张用明要往机械厂里走,机械厂的车间已大部分停产,厂区内几十年前种下的树长大后树荫重重,是散步的好地方。刘杰英牵着他的手就回头,她边走边撒娇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张用明自然知道刘杰英要他做什么,他也没再坚持,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回到家里,刘杰英径直进卫生间洗澡,张用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儿,刘杰英带着一身香气出来了。他们坐在沙发上等刘杰英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才走进房间。起初,两个人都显得过于平静,张用明感到了从心中升起的沮丧,他不知道当初他们初识时的激情跑到哪里去了。原本跟前妻离婚后,他对婚姻已经丧失了信心,刘杰英在他的视野里出现后,第一眼看她,他就觉得三十多年来等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短短的一个月,他们两个人已难舍难分。慢慢地,好了起来,这种反应先来自刘杰英,她开始扭动着身体,象一朵刚从黑暗中挣脱开来的花,肆意地膨胀着。他们的身体开始如山起伏着,那一刻,张用明似乎又找回了已经丢失的激情,但就在他要重新看清那激情的面容时,一切又嘎然平静了,风暴的声息瞬间无影无踪。然后他们熄了灯,但似乎都没睡着,过了很久,梦才在张用明的身心里游荡。

  起初,张用明没在家的日子,刘杰英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整理房间上,她将那些家具饲弄得整整齐齐,原木地板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房间和阳台上的十几盆花草,更是爱护有加,由于养分充足,花草长得十分旺盛。房间整理完了,刘杰英就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钟小琴知道张用明搬到办公室去住后,就打电话来邀她去玩拖拉机,刘杰英听是打八十分就去了。刘杰英和钟小琴去打牌的那家男主人姓垄,在县经济局当局长,女的在市里上班,孩子在市一中上学,平时很少回来。钟小琴和刘杰英到时,垄局长已经整理好牌桌。刘杰英在牌桌前坐下,对家是个男的,正朝着她笑。刘杰英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摸牌时,那人笑着对她说,“刘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天在歌厅一起唱歌忘记啦。”刘杰英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钱老板。垄局长在边上说,“这得怪钱老板,明明是你钱老板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吗,刘老师这么聪明漂亮,哪能那么健忘呢。”垄局长与钟小琴看样子很早就认识了,他们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垄局长手气特别好,开局以来,几乎盘盘抓到拖拉机牌,把刘杰英和钱老板打得落花流水,钟小琴脸上笑开了花。钱老板见状,就给刘杰英鼓劲,刘杰英并不怎么当回事,反倒说垄局长能量大,拖得动好几个拖斗。垄局长很高兴地说,“要是能拖得动刘老师就好了。”钟小琴听了就不作声。几个人打牌时间很快过,一轮才打完就下半夜了。刘杰英提出要回家,收拾好背包走出房门,钱老板夹着一个皮包,跟了出来。三个人下到楼下,钱老板要送刘杰英回家,刘杰英谢绝了。她上了一辆脚踏三轮车,走了一小段,回过头,见钱老板骑着一辆摩托出了住宅小区的后门,却没见钟小琴的身影,再看楼上,垄局长家的灯已变成朦胧的橙黄。

  刘杰英第二次到垄局长家打牌,已经迷上玩拖拉机了。当初,钟小琴邀她出去打牌,她还有些反感,觉得把时间浪费在玩拖拉机上,很无聊。但慢慢地,她就不这样想了,每天晚上吃完饭,想的就是到哪里去玩拖拉机,有时连碗也懒得洗了,仿佛有一双手狠劲地伸过来,不容人多想,就将她拉向了牌桌。她甚至认为,这种乐趣胜过生活中的其他乐趣。你想,一个人与另三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对着一叠变化无穷的牌,彼此一边算计敌家手中拿了什么牌,将出什么牌,一边揣摩对家牌好还是坏,下一个招数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这种揣摩与微妙的配合,充满了某种暇意与冒险,这多有乐趣啊!刘杰英需要的就是这种感受。

  自从迷上玩拖拉机后,刘杰英也不管张用明什么时候回家了。她想张用明最好永远呆在办公室里,而她也似乎找到了她要的生活,找回了对生活的满意,谁说不是呢?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当副科长的丈夫,更关键的是,她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乐趣。现在她才觉得以前多么愚蠢,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乐趣又多么可悲。而那时的她竟然会对生活感到满意,她真觉得那时的自己是平庸的,是没有档次的。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自己喜爱的事做了,而且做得很出色,这从钟小琴和其他牌友的话中就可以看出来,她们在跟她打牌时,都会惊叹她牌技上升速度之快,并对她出牌的老练和狠辣佩服得很。一到周末,她就跟人拖到天亮,第一次玩通宵时,还有些不自在,次数多了,也就心安理得。即使张用明回家过周末,她照样去玩拖拉机。当她踏着晨曦,一脸苍白地走进家门,总这样对自己说,又不是去干什么坏事,有什么不好的?全然忘记了几个月前,她还因张用明的一次彻夜不归而大动干戈。

  五

  县机械厂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柳建军只好从厂里辞职出来,在东街头开了一家修配店。除了维修摩托车外,还帮着城北的一家汽车修理店拼装农用车。这次市场专项检查,执法人员在城北汽车修理店后边的操场上,查到了五部刚拼装好的农用车。执法人员找到柳建军的店铺,查封了店里的车床和零部件。这个店铺前后共投了五万多块钱,前两年才赚回近一半的本钱,这两年生意冷淡,几乎每个月都亏本。柳建军一听说要罚款,就没了辙,一个人蹲在杂乱的店铺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雇来的两个四川工人,看到店铺被查封,就向柳建军要工钱。柳建军没有答话,过了一袋的功夫,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元票,塞给其中一个工人。两个工人生气地说,“我们干了一个月,就值这点钱。”“柳老板,这也太少了吧。”那两个工人见柳建军拿不出更多的的钱,就转身从工具箱里一人拿走一把大号扳手。柳建军站起来拦住他们,但两个人根本没理会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店铺被查封后,柳建军闲着没事,整天扛着一支土制的猎枪跟人上山打鸟。吴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玩上打鸟的,她怎么想也不会把打鸟与他联系起来,在她看来,柳建军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打鸟。吴丽无法说清自己怎么会这么想,但当柳建军用一只特制的帆布袋套住那管生锈的鸟铳走出机械厂大门时,她就这样想。然后,一整天的时间,她会想象着柳建军在郊外雪峰山的灌木丛中穿行,他的四周充满了鸟叫声,柳建军盲乱地端枪,射击,就是没见到鸟的影子。奇怪的是,一旦她这样想,傍晚从山上归来的柳建军总是两手空空。柳建军这副德性,吴丽却拿她没办法。有时,吴丽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一辈子就陪着这么一个龌鹾男人?或者说,她心里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但她很快否定了,可又不知新的生活出口在哪里。到这时,她才感到习惯的可怕,是她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她找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啊。

  工商局的人不停地来催交罚款,吴丽托了几个人说情都没用,走投无路时,想到了张用明。吴丽来到张用明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时,张用明正在跟一个同事下象棋。张用明走一步马,却被对方的炮别住马腿了。还是那位同事先看到了门外的吴丽,他捅了捅张用明的肩膀说,“看看,外边有人找你。”张用明抬起头,看见吴丽站在门外,屋里的灯光如水泼在她身上,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她显得很妩媚。张用明很是看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将那只马往后跳了一步,然后站起身,叫吴丽进去。“是吴小姐啊,怎么一个人来,那位表哥呢。”吴丽没想到几年后,张用明还是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时间象一张纸,只一下就被他折了过来,现在的她想绕到那张纸的背面,那上面有她当年的情绪,可她没法做到,她知道作再多的努力也无用。所以,对张用明的这种开场白,吴丽只是报以淡淡的一笑。而后,她才半似玩笑地说,“张局长真是个好局长,把家都搬到办公室来了。”吴丽看着张用明继续提着那马四面出击,突然间就想起了桃山镇、城关幼儿园、机械厂、柳建军、柳建军非法拼装的农用车,所有这一切看上去也象是一盘没有结果的棋局。

  那盘棋还是那个同事输了,他走后,房间就剩下吴丽和张用明两个人。张用明拿一只杯子给吴丽倒水,那是一只雕花玻璃杯。吴丽看着就想起了几年前,在表哥的楼房里,张用明坐在她边上的沙发里喝水的情景。那时,张用明一只手兀自转着那只玻璃水杯,喝水时亦是不温不火的动作。张用明将那只倒了水的杯子端给她,她让那杯子和那双手在她面前停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在等待,当年的那只杯子穿过时空重现在眼前。喝了那杯水,吴丽把来意说了出来,张用明答应帮忙说说情。事情说完了,两个人又不知该说此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张用明又问她,“表哥呢?还去找他吗?”吴丽似乎很不愿说起表哥,“谁是我表哥啊,其实当初,我也只是电灯泡啦。”张用明又说,“表哥就是有魅力,连电灯泡也这么亮。”吴丽听了就不作声,她看到张用明脸上露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面的谈话,而奇怪的是,他们两人似乎都在寻找当年他们仅有的几次聊天中的那种感觉,但结果都不如意。吴丽站起来说,“谢谢张局长了,我该走了。”说完,她走了出来,张用明起身跟在后边。工商分局办公楼靠近居民区,出了大门拐一个弯就是一条小巷,碰巧那几天路灯坏了。看到巷子里暗摸摸的,张用明说我送你到路口吧。吴丽没说话,两个人一起朝前走。张用明眼睛近视,踩到一处塌陷下去的路面,双脚踏不稳,整个人往边上倒,边上的吴丽赶紧转身扶住他。这时,张用明因失去平衡而张开的双手已抱住转过身来的吴丽。张用明一下就感觉到吴丽乳罩下面的两个大奶,他没想到个头不高的吴丽奶这么大,吴丽很少穿紧身上衣,平时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吴丽显然被张用明吓了一跳,她整个身子已埋进了张用明的怀中,等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才匆匆逃开。

  吴丽找完张用明的第三天,执法人员来了,来人见了柳建军就说,要不是张局长说话,这趟你可罚大了,说不定还得进去呢。罚款的事多亏张用明帮忙,吴丽就想找个时间感谢他一下。要是以前,她会高兴地找到刘杰英,邀请她和张用明到哪家饭店吃饭,或者到哪个茶馆喝茶。可现在不一样了,吴丽只好单独找张用明了。可张用明会出来吗,他一定会的,那天晚上不是还送我吗,一想到这些,吴丽的心思就很乱。没过几天,幼儿园派吴丽到市里参加培训。她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想起那个晚上,张用明送她出来的情景,快跌倒了的张用明围抱住她,她回味着胸脯被张用明的手推挤的感觉。吴丽的思绪就这样被过去的绳索牵引,四处摇拽。她回想了跟钟小琴到桃山镇去的那些日子,半路上,那一副让她刻骨铭心的夕落图,那个戴着深度眼镜忙着向她们献殷勤的表哥,张用明整洁的单身宿舍……招待所外面的日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落在她身上,空气中游荡着泛霉的暗尘,床头柜上,一杯漂浮着劣质茶叶的茶水冒着热气,一只搁在电视柜边上的深绿色的旅行皮箱半开着,露出她的白色胸罩和连衣裙。吴丽微闭着双眼,让目光温柔地抚摸着眼前这些物体。此刻,吴丽觉得她所有生活的依凭只有过去。比如她与柳建军,眼前的现实只是他们过去的遗留物,她看不到任何的光彩,她需要回到过去,回到她和柳建军初识的那些在县影院剧排练节目的日子,她才会找到如今的现实的影子。而那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团县委从县直单位中抽人去搞“国庆”演出,偏偏就有他们两人。柳建军并没有多少文艺细胞,演节目时笨得象一只熊,而她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每次排练完,他在影剧院后边的小巷里等她,不知怎么的,她跟着他就去吃了夜宵,然后散步。有一个晚上,柳建军带她回到那间满是煤油味的宿舍里把她睡了,记得柳建军匆匆忙忙地从她身上翻下来时,她睁眼就看到那只草绿色的沾着油盐残迹的煤油炉。吴丽还想起与刘杰英同路的那段日子,她们象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样无所顾忌,成了语言的国王。这样的回想削弱了她联系张用明的勇气,培训结束回到县里,她还没打电话邀请张用明。

  六

  刘杰英玩拖拉机越发不可收拾了,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外,其余时间就是玩拖拉机。认识她的人都感到不可理喻,看着刘杰英越玩越深却无能为力。如果有牌局,她连课也敢不去上了。以前,她还只是在周末玩通宵,现在也不分时间,只要有牌局就不顾一切。想跟她打牌的男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几乎是排队等着跟她玩拖拉机的。到了这样,刘杰英就觉得不单单是玩拖拉机的事了,一有空,她就想,每天都可以跟不同的男人在一场游戏中结成对家或敌家,这种感觉在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能体验得到?她越这样想就越感到痴迷。那些与她打牌的男人,似乎也很乐意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有时几个人已连着打十几个小时的牌了,还陪着刘杰英继续战斗。

  刘杰英偶而也会想起过去玩拖拉机的事。那时她在高陵中心小学教书,没事干的时候,几个年轻老师就凑在一起打牌。到刘杰英宿舍里打牌的男老师中有个叫吴义伟的,比刘杰英早两年分到学校。吴义伟在学校老师中个头最高,长着一张高仓健的脸,但话不多,他到刘杰英宿舍打牌,刘杰英还是挺欢迎的。在几个年轻男老师中,刘杰英总要选吴义伟作对家,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够结成一个联盟。而彼此的默契也让刘杰英觉得舒心,刘杰英最喜欢她出了一张好牌时,吴义伟会心的一笑。刘杰英对吴义伟这样,另两个一起去的老师就开吴义伟的玩笑,“刘杰英对你情有独钟啊。”吴义伟并不接话,自顾出手上的牌,却有些动心。一天,两个男老师跟他到刘杰英宿舍打牌,没打几轮,校长临时召集他们开会。那两个男老师走后,吴义伟邀刘杰英到外边透透风,刘杰英没说好也没说不,关了门跟着吴义伟走了出去。他们穿过操场,出了学校后门,离后门不远有一片小竹林,课外活动时,刘杰英曾带学生来过。初夏凉爽的晚风在小竹林里穿来穿去,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叫声响成一片。刘杰英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她轻轻地嚼着吴义伟买的牛肉干。吴义伟稍稍转了下身,对刘杰英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要是能跟你一起过一生,那该有多好啊。”这句话吴义伟是用舒缓的语调说出来的,但他听似胸有成竹的表白,并没得到刘杰英的回应。他刚说完,刘杰英嘴里的咀嚼声停了,风吹竹叶的哗哗声大了起来。几钞钟后,刘杰英对他说,“我该回去了,晚上还得改作业。”说完站起身朝学校后门走去。这样的结局,吴义伟事前也料到了,但他没料到的是,过了几天,他收到了刘杰英通过邮局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吴义伟怎么就不想想要真跟她刘杰英谈恋爱,能给她带来什么,除了还过得去的长相和一辈子呆在这山沟沟里,还有什么。吴义伟把这封信撕了,坐在桌前朝窗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苦涩地笑了起来。

  收到信的第二天,吴义伟在操场上碰到刘杰英,刘杰英换了个发型,披肩发挽成马尾辫。两个人朝着对方走去,到了近前却没打招呼。吴杰英看了他一眼,仿佛看他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件事过后,吴义伟象变了个人,经常没来由地冲人发脾气。他上的是六年级一班的课,有个男学生个头长得跟他一样高,篮球打得好,课外活动时间吴义伟常跟他打球。这天,一节课刚上到一半,从这学生桌子底下滚出个篮球,边上的同学见了伸脚去踢,正在板书的吴义伟转身看到了。他二话不说,走过来冲着那个学生“啪”地甩了一个耳光,学生鼻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吴义伟还没反应过来,那学生就手捂着脸,伸腿朝他踢来,两个人就扭打起来。校长闻讯赶来,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几天后,学校通告那个学生留校察看,吴义伟也被警告处分。出了这样的事,吴义伟却无所谓。他对找他谈话的校长说,“我本来就不想干,干脆开除我算了。当个穷教师算什么!”校长弄不清吴义伟究竟怎么了。

  吴义伟自然不会再到刘杰英宿舍打牌了,其他男老师还照样去。刘杰英还跟他们打,但她心里却不一样了,她想一定得离开高陵中心小学,她要进城,她必须过上更好的生活。柳建军就是那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这个县机械厂三车间的焊工,还是厂车间团支部书记,。见第一次面,刘杰英心里就不高兴了。她跟介绍的人说,问他能不能帮我调回到县城,有办法就再见面,要不就当作没这回事。当时的机械厂效益不错,柳建军想花些钱,调动的事大概能搞成,就对她说没问题,两个人勉强有了接触。刘杰英已经忘记她是什么时候跟柳建军上床的,只是记得每一次柳建军都不得要领,还弄得她很痛,完事后,柳建军会主动跟她说起调动的事,可说了几十遍,却没任何动静。刘杰英觉得自己抓着了一根稻草,而她需要的是一根绳索,张用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高陵乡和桃山镇常会举行篮球赛,赛场就在高陵中心小学,张用明是桃山镇的主力,几乎每场都参加。高陵乡为了体现东道主的热情,除了上场的队员,还派几个年轻女教师帮忙倒茶水,刘杰英也被派上了。张用明球打的很好,一下场,刘杰英就给他端水,还在水里加了糖。这糖水张用明越喝越有味道,平时没打球,他也开车到高陵中心小学来。刘杰英第一次跟她上床,就是在她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那张窄小的单人床根本承受不住他们疯狂的挤压,其中的一只床脚就被他们折腾断了,也是在那张床上,张用明说要让她过上满意的生活。

  七

  刘杰英有了很多的牌友,但她和钱老板他们还经常一起玩牌。每次开局前,她都对钟小琴说,今天不把他们打趴了,我不姓刘。几盘下来,钟小琴的干劲就被刘杰英调动起来了,有时垄局长会使眼神示意钟小琴手下留情,刘杰英看在眼里,也不说,接下去的牌就出得越发老辣。打完牌,钱老板会邀大家上清香茶馆喝茶。清香茶馆真的是个好去处,虽是小县城的一个茶馆,却不比大城市里的差。大堂里布置着小桥流水,最让客人满意的是包间,包间里有卡拉OK,可以边喝茶边唱歌。与别的茶馆不同,很多客人来这里既喝茶,又喝酒,还有不少陪茶小姐。钱老板邀刘杰英来,自然不会只请她喝茶,他的理由很简单,第一次认识,就险些被她放倒,现在不扳回来怎么行。刘杰英听他这么一说,就想起了那次老师与家长聚会的情景,钱老板在她身边献着笑容,还一个劲地劝她唱歌,当时她对这个献媚的男人感到反感,这张脸此刻在相同的环境里出现,可那反感早已荡然无存。她接过钱老板递过来的酒,一仰脖就干了,刘杰英以前并不怎么喝酒的,现在已大不一样,别人跟她喝,她来者不拒,还主动出击,她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什么时候大增的,或者本来就这么好,只是以前没发现而已。钱老板是一个很会玩手段的人,这刘杰英跟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奇怪的是好象她心里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她渴望有一种东西将她带向另一个地方,她并不知道那地方有什么,但她总以为她满意的生活就在那里。钱老板跟她连着喝了几杯后,又转头去对付垄局长。唯有钟小琴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独自端着一大杯啤酒在那儿慢慢饮着。

  酒喝到一半,钱老板就打开卡拉OK叫他们唱歌。钱老板似乎并不满足于唱歌,他规定谁的歌声得到的掌声多,谁就喝酒。自然,刘杰英一唱完,他就拼命地鼓掌。在垄局长和钟小琴的起哄下,她只好一杯杯地喝光钱老板为她斟满的酒。后来,垄局长和钟小琴先走了,她也不知道。夜已经很深了,但在清香茶馆却感觉不到,这里的灯光永远是那么的昏黄暧昧,一层层厚厚的窗帘,早已把外边的一切挡住,让身居其中的人不知今夕何夕,而里边的人需要的正是这种感觉。当刘杰英睁着迷醉的双眼,问钱老板今晚是不是很迟了时,钱老板很肯定地告诉她,夜生活刚开始呢。垄局长和钟小琴走后,钱老板把包间的门关了起来,音箱里传送着撩人的情歌,玫瑰红的灯光象一池水在搅动着,满面桃花红的刘杰英看上去,愈发迷人了。这样的时机,钱老板足足等了一年,这一年里,他看着刘杰英沉迷于玩拖拉机,简直不可自拔。虽然他是个做小生意的商人,可他仍然幻想着与刘杰英的浪漫交往,他并没想到这个机会会出现在今晚玩拖拉机和一通狂喝之后,而且是在清香茶馆。但这些多余的想法只在他脑中闪了一下,就了无痕迹了。合唱情歌《在雨中》时,钱老板很顺利地将刘杰英拥在了怀中,刘杰英丰满绵软的身子在他怀里拱动着,他们似乎在同一个时间里,从一处火山坡爬到火山口,那猛烈的熔浆在他们到达的那一瞬喷发了,炽热与毁灭前的迟钝和快意倾刻覆灭了他们。让钱老板懊悔的是,今晚自己很不争气,只匆匆一下就从刘杰英身上败退下来了。钱老板背过身去,整理身上的衣物。刘杰英还侧靠在沙发上,她闭着双眼,脸上的潮红尚未退去,钱老板不知道刘杰英现在在想些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想。他本想转过身去,抱刘杰英起来,可想想还是拉开包间的玻璃门先走了出去。刚才那一刻,刘杰英的确什么也没想,钱老板的苍促似乎已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当一切结束,她从沙发上坐起,看到彩色荧光中泛着污迹的墙纸,茶几上零乱的酒杯和瓜子,突然就感到内心的羞辱,她告诉自己要的并不是这样的生活,可她究竟要什么呢?她无法给出答案,假使钱老板不是在清香茶馆,而是在他家里,或者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她会这样做吗?刘杰英感到了深深的沮丧,她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想扯落什么。这一下,她又想起了跟张用明吵架的那个早上,那时她就是这样揪扯张用明的头发的,她要发泻的是对张用明的愤怒,而现在她要发泻的又是什么?是对自己的愤怒,或是怨恨,而她怨恨自己吗,她或是一个浪荡的堕落的女人?钱老板推门进来了,他手中拿着一朵已没有水分的玫瑰花,递到刘杰英面前。刘杰英没有拒绝,她甚至把花移到鼻孔前,轻轻地闻了一下。刘杰英看了钱老板一眼,这个男人脸上已没有了起初的光泽,也许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当他们追逐的东西到手得到满足后,心里的激情便如昨日潮水,不知退向何方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还让刘杰英能够接受,至少看上去象一出戏,只是他们两人的表演太过蹩脚。那么,生活何尝不是一出蹩脚的戏呢,编剧是自己,导演也是自己,连观众也是自己,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的不够高明。刘杰英走出清香茶馆,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夜空,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是戏,哪能不继续演下去呢?她拒绝钱老板送她,一个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没走多远,就顺手将那朵玫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八

  店铺重新开业后,柳建军没再招工人。自从那两个四川人在他店铺被封时不留任何情面,将店里的工具带了就走,他就不再相信有人会死心踏地地为他干活了。没人帮忙的日子,柳建军也讨了个清净,他把家里的钢丝床搬到店里来,晚上干迟了就住在店里。柳建军这样做,吴丽也没说什么,幼儿园常排节目,她也省得为柳建军煮菜送饭。店里没生意的时候,柳建军就想自己怎么越过越窝囊,他认识的人一个个买了新房,结了婚,生了孩子,可他柳建军还是老样子,守着一个修理店,没日没夜地跟脏兮兮的破机器打交道,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有时,他在心里会觉得欠了吴丽什么,可究竟欠了她什么,他又说不上来。柳建军越这样想,就越想快些赚到钱,赚不到钱的他显得异常烦躁,常在店铺里盲目地走来走去,手中拿着一把扳手或螺丝刀,想往哪里刺一下,又找不到目标。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就象一只困兽,他想远离,又难以摆脱。

  柳建军就一个劲地抽烟,烟真的是个好东西,每每点燃香烟,他就感到有了暂时的托依,仿佛夹着香烟的手指牵握住了另一个他所知晓的世界,那个世界能够带给他一时的安宁。柳建军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老得多,一脸胡茬在下巴上坚硬地立着,可这一切,比起赚钱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偶而会想起在机械厂上班的那些日子,现在看来,那都是些好日子啊,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过这些日子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再看看现在,空荡荡的厂区没几个人,连看门的老头都回到乡下去了。这样想的时候,他脑中会突然冒出刘杰英的影子,对他来说,和刘杰英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只是把握不住的幻影。

  店铺里一天只有一两单生意,柳建军只好坐在店门前抽烟,看街上走过的人。这天,他看到刘杰英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扭动着滚圆的屁股,从店铺不远处走过。柳建军下意识地往店里退了退,只一下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羞愧,刘杰英是不会看到他的,看上去她正在赶赴某个约会,就是她见到他,又能怎样,她也会不回一下头走过去的。柳建军由羞愧变为沮丧,沮丧过后,又若有所思:刘杰英去赴什么约会呢?午夜了,她还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到底干什么去了?现在的刘杰英显然不是当年那个刘杰英了,虽然他一眼就能够将她认出来,可她身上有一种让他完全陌生的东西,那东西在街上许多人身上却是为他所熟悉的,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难以理喻。

  柳建军看到刘杰英在街上那天,幼儿园通知刘杰英不要去上课了,她上课时摔小朋友耳光,摔得流鼻血,当场被躲在教室后边偷看的家长抓到,况且她旷课的时间累计起来也已够除名了。被幼儿园除名后,刘杰英家都没回,就住进了垄局长家里。垄局长老婆周末已很少回来,只是刘杰英还要避开钟小琴,这让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没什么了,垄局长似乎很满足于在她们两人之间周旋,她高兴的时候会在床上问他,“我好,还是她好?”垄局长总是很肯定地说,“当然是你啦。”刘杰英听了就很高兴。在钱老板那里,她也会这样问,钱老板也会给她满意的答案。垄局长和钱老板并不每天都有空,他们不在时,刘杰英就闲着没事,这时,有以前的牌友呼她,她回了电话就过去了。到了那里,牌友说其他人有事先走了,要不改天再打。刘杰英并没走的意思,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嗔怒地对那人说,“你就这样打发我走?”那人就顺势靠了下来,一只手从后边圈过来,一下子就托住了她硕大的奶,两个人翻滚到沙发上,忙乱了一番,很快就做成了想做的事。等平静下来,刘杰英就问那人,“她好,还是我好?”那人似乎很动情说,“你不知好多少倍啊。”她听了就满足地离开。就象一场拖拉机大赛,那些跟她打过牌的人一个个地呼她,到了那里,呼她的那人就说不凑巧打牌的人先走了,然后就伸手摸她的奶,跟她在沙发上做爱,做完了,她总要问那人,怎么样,那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好极了。刘杰英不知自己怎么了,到了后来,她嘴边就挂着一句话,好极了。垄局长和钱老板听了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跟她狂热一番后,送她出来,顺手将她衣袋里的钥匙收了回去。到了晚上,刘杰英不知该去哪里,就等着有人呼她,县城午夜的街头就经常出现穿红色高跟鞋和黑色套裙的她的身影,人们经过她身边时,会听到她口中喃喃地说着,好极了,好极了。

  九

  县城里有人搞起了“标会”。有人坐庄家,称作会头,下家每个月把不等的钱交到会头那里,半年或一年后,就可拿到一笔超过总数的钱。吴义伟天生就是个做标头的料。他从高陵中心小学辞职后,去广东打了一年工,回来后就在县城里租了间房搞标会。吴义伟知道,这所谓的“标会”其实就是非法集资,但不到半年时间,他已是个名副其实的会头了,到他手中交钱的人多的时候一个月有上千人。那些钱,被他用麻袋装着整整放了一个大衣橱。晚上睡觉时,他会取出一捆当作枕头,那些最早入会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的人,又倒回来再入会,经他们一说,来入会的人就越来越多,他大衣橱里的钱也越塞越满。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里,编一件百元大钞上衣,编好后就套在身上睡觉。这套新买的一百多平方的房子就他一个人住,他偶而也会带女人回来,但大多只是一个晚上。这些围在他身边的女人知道他很有钱,却不明白他为何不结婚,甚至对女人也没有多少兴趣。街头上,人们把他说得神之又神,说他在乡下小学教书时,就很会赚钱,后来下海经商更是日进斗金。人们还传说他玩了无数个女人,一个只玩一晚上,从不重复。他往往会在某个地方听到别人绘声绘色地说他,那说的和听的人显然不认识他,他就站在一边想笑,终究还是没笑出来。

  吴义伟还是想找点事做,家里买了台点钞机后,他已不用一张一张地数钱了。他从电视上的吉尼斯纪录得到灵感,着手在城郊建起了一家顶尖俱乐部。这家俱乐部采用会员制,进入俱乐部的都是县城里吃、喝、玩、乐出了名的人物,被他选入的会员每个月可领取丰厚的奖金。会员只听说这里的老板姓吴,却从没见过他人。刘杰英就是由于玩拖拉机出了名成为俱乐部会员的。这座俱乐部在雪峰山下,边上有一座小型水库,风景秀丽。刘杰英第一次到这里来时,还以为进了世外桃源。在这里,她见识了县城里的吃王,喝王,还有乐王,而她则被称之为玩后。只是,在这里他们已不再乐衷于吃喝玩乐,他们做的是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比如那个吃王,他带了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陪伴在他身边,整日游荡在雪峰山下,那个喝王则叫了几个男人,围坐一桌,掷骰子,看来,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并不是他们最拿手的。而刘杰英却不知道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这真的出乎她意料,她本以为玩拖拉机是她的至好,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其他会员忙着找乐子去了,刘杰英一个人觉得没多大意思,就离开了顶尖俱乐部。

  这天,吴义伟的桑塔那轿车刚拐过东街头,胎就破了,看到边上有家修理店,就开过来修。柳建军已是个名副其实的街头修理工了,一口牙齿被烟熏得发黄,身上的工作服破了好几个洞,还沾满了油污。他取出工具,三两下卸下了桑塔那轿车的前轮,边干边夸吴义伟的车好。吴义伟坐在柳建军平时坐的小椅子上,看上去,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事实上他们两人真的没有多大关系,即便他们都认识一个叫做刘杰英的女人,那又怎样,至始至终,他们都是两个陌路人。但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乘着补胎间隙,两个人聊了起来——

  老板,赚了不少钱啊。

  你这儿也不错吧。

  都快饿死了,还不错。

  我这里有个生意,包你赚,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什么敢做不敢做,只要能赚钱我就敢做。

  胎补好了,柳建军进去找茶杯给吴义伟泡茶。但吴义伟留了个电话号码在工具箱上,上了桑塔那轿车,点着火走了。

  第二天,柳建军打电话给吴义伟,吴义伟叫他过去,一看吴义伟家这么有钱,柳建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根本就不相信他曾在高陵中心小学教过书。坐在吴义伟家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柳建军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里话全掏给他:我是去过那地方的,当初还被那里的一个女教师骗了,那女的看上我是县机械厂的正式工,就跟我谈了,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当官的。等到第二次到他家去,柳建军手中拿了一大叠钱,这叠钱是从吴义伟这里标会得来的。有了钱,柳建军就把修理店盘了,只留下了那只土铳,吴义伟叫他带着那只土铳到他那儿当保安,柳建军高兴得很,没等店铺收拾好,就赶过去了。柳建军很尽职,无论到那儿都背着那只套了帆布袋的土铳,他说要时刻保护吴义伟总经理的安全。到吴义伟那儿当保安后,柳建军就很少回家了,按吴义伟吩咐,柳建军要看好两个地方——吴义伟的家和顶尖俱乐部。顶尖俱乐部他并不常去,去了也只是在外围转转。柳建军以前也来过这地方,却没发现有这么美。

  十

  吴丽还是想找个时间感谢一下张用明。她还没找他,张用明就先打电话给她,要她帮忙找刘杰英,刘杰英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吴丽答应帮着找找,她本想顺便说出请他吃饭的事,想想还是算了。找了几天,仍没见到刘杰英的身影,吴丽就有些担心,吃完晚饭,来到桂花新村张用明的家。张用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酒,这个家她以前是经常光顾的,高档的装修现在看来黯淡无光。张用明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不问她话,就将酒杯端给她,不知怎地,她端过酒杯一仰脖就干了,鲜红的液体如一团火滚过她的五脏六腑,后来,又陪张用明喝了几杯,她已记不清楚。当张用明脱光她身上衣物,趴在她奶上拼命吮吸时,她整个人如被电击一样颤抖了起来,而后,她听到了自己和张用明口中传出的一声骇人的喊叫。她没等张用明醒来,就穿上衣服离开了,全身赤裸的张用明躺在沙发上,枝形吊灯浑沌的光罩着他,看上去那身体竟象一具不知名的异物。

  一年四季在县城里愈发显得模糊不清,似乎一年到头只剩一个季节了,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却无人能说清。就是在这样混沌的季节里,垄局长的老婆在家里捉到了在沙发上与垄局长做爱的钟小琴,垄局长老婆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她几个电话就把钟小琴的命运改变了。几天后,城关幼儿园通知钟小琴到桃山幼儿园报到,好在钟小琴未婚,不要拖家带口,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她就去桃山镇报到,乘坐的还是那趟班车,到了那处山岭,她也看到了那橙红即将跌落的夕阳,这一次钟小琴象要挽留住什么似的,紧紧盯住那里看,只是那光灿的圆盘只顿停了一小会儿,便消隐在松林后边了。

  大概两个月后,吴丽收到了钟小琴寄来的结婚请贴,请贴上还印了结婚照,照片上那个叫表哥的瘦高男人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照片定格的瞬间,手似乎还想伸出来去扶他的那副眼镜。

  刘杰英仿佛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晚上到张用明家去后,吴丽又问遍了她的同学朋友,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尽管季节混沌,但吴丽还是感到了秋风带来的冷意。柳建军不在家的一个晚上,她站在机械厂宿舍的走廊上,看着灰蒙的天上挂了几颗寒星,她先是想到张用明,张用明前两天打来电话说,局里已撤了他的分局长职务,清香茶馆的一个陪茶小姐供出他曾在她那里嫖宿。她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了,真没想到张用明也会这样,奇怪的是,今晚她竟然又想起了在张用明家沙发上的那声喊叫,那象是她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喊叫吧。这样想,她又觉得有些对不起柳建军,就进屋拿了件外衣,想给他送去。

  吴丽还没到吴义伟的家,柳建军就出事了。县公安局今晚在全县范围内清除标会窝点,几名公安围堵吴义伟家时,碰到了柳建军的抵抗,柳建军用那支土铳朝公安开火,公安猛烈还击,柳建军被打中了。吴丽到时,现场已被封锁。她看到公安人员从楼下抬一个人下来,那人头往后耷拉着,上身套了件工作服。吴丽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就昏倒在地。

  紧接着,公安又根据举报来到雪峰山下,端除这里的顶尖俱乐部。清除俱乐部当天,有人在俱乐部前面的雪峰水库发现了一具女尸,经确认,就是半个月前失踪的原城关幼儿园教师刘杰英。

  听到消息后,张用明赶到了雪峰水库。公安已将尸体打捞上来,整个水面异常平静,两边的草木将自己的身影投映在水中,远处是高高的雪峰山,越往水库中间去,那水便越蓝,那里已显得深不可测。有几只水鸟从他身边掠过,听上去象是在叫,好极了,好极了。

  2001.8.25——9.1

  作者:三明日报社苏诗苗(1971年出生,曾发表《暗画》等多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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