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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邢路南】《赶考记》 作者:邢路南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3-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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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 考 记

  范春听到程安要被杀头的消息,手里的玉簪差点掉到地上。

  这玉簪是范春刚从一个老妇人手上买下来的。玉簪的造型是一只飞翔的凤凰。玉簪绿莹莹的,晶莹剔透,内里若隐若现一些似云似雾、似山似树的翠色。而在凤凰的头部,更有一块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记,那可能就是以前戴簪人身上的血呀。传说玉是很有灵性的东西,佩在人身上久了,人身上的血就会跑进玉里面去,那块玉就能通灵了。

  当范春第一眼看见这枚非同寻常的玉簪的时候,就觉得眼前一亮,像有一道光从老妇人的手上闪过。范春抬起头,又看了看这位面目慈祥、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老夫人,她身上的衣着显示出大户人家的身份。但她却神情凄切地站在清晨的街头。手里握着一只宝蓝色绣花的锦囊,声音不是很高地唤道:

  “卖簪、卖簪,”

  “公子,买簪吗?”

  老妇人看见衣着光鲜的范春走过来,解开了锦囊,露出里面裹着的白缎子,又小心翼翼的一层一层地去揭,当揭开最后一层,范春只觉得眼前忽地一亮,一枚绿莹莹的碧玉簪十分安详地躺在洁白的缎子上。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睡在那里。

  范春虽家有万贯,却也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玉簪。范春接过老妇人颤颤巍巍递过来的玉簪,还未把玩,就看见凤头上那块血记。范春是懂玉的,范春家也有几件带有血记的玉器,但血记要小的多,色泽也差劲。有一只镯子带在奶奶的手上,前两年八十多岁的奶奶不小心跌了一跤,镯子碎了,奶奶却一点事都没有。

  范春想这玉簪插在秀娘的头上一定很好看,而且对秀娘的身子也许还会有帮助。想到秀娘范春心头一热,拿着玉簪的手竟放不下来了。待抬头再见到老妇人的面色,范春明白过来这是人家的宝物,拿出来当街叫卖一定有走投无路的原因。便小心问道:

  “敢问老人家,为何要将此簪出让?”

  这一问竟把老妇人的眼泪问下来了,范春顿感手足无措。知道触到了人家的痛处,正待赔礼,老妇人却止住了“呜呜”的哭声,一边用袖子抹眼一边说:

  “公子见凉,老奴伤心是因为终于见到明眼人了。这玉簪是我家主人祖上传物,本来准备给我家公子娶亲时作定情之信。只因我家公子遭遇一桩天大的官司,急等钱去衙门使唤,才不得不出让。”

  范春就想起自己的好友程安来。连忙包好玉簪交还那老妇人。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十两的元宝,不好意思地说:“在下无知冒犯了,早晨出门身边没带什么银两,这些老妈妈若不嫌少,就请收下,快去上下打点,救助你家公子吧。”

  老夫人“扑嗵”跪了下来,说“公子大恩,但我家主人出门时叮嘱,这番前去是卖簪,不是乞讨。再说我家公子的官司也不是几个钱就能决定的。望公子收下玉簪,只当结缘。老奴才好收下公子的银两。”

  范春还要推脱,老妇人跪着不肯起身,范春心想她家主人说这番话,可见也定是个有气节的人,不要折了人家。看看只好又摸出几个散碎的钿子,说:

  “老妈妈请起, 既是你家主人意思,我就权且收下,来日老妈妈若索回,在下定当奉还。”

  老妇人这才起来接过十来两银子,掏出只花帕包了,匆匆消失在南来北往的人群中……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太阳已上到钟楼了。但阳光忽多忽少还带着些大雨的潮气,在人群和两边的房子间跳跃,像一个会调皮的孩子一样让人喜欢。

  范春怀里的玉簪仿佛也在跟着阳光一跳一跳的,范春感觉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他伸手按了按前襟,眼前就出现了秀娘清秀苍白的面容。想到秀娘,范春就能感觉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了。范春想,秀娘插上这支晶莹剔透的玉簪一定很好看,秀娘苍白的脸上也许会因此多出一些红润。

  范春在河滩第一次看见秀娘,秀娘的脸就很白。干净的像一张才出水的宣纸,找不到一顶点哪怕像芝麻粒大的墨迹。秀娘现在的脸比那时侯又苍白了些,这一个多月,范春就看见秀娘吐了两次血。

  但秀娘的头发却乌黑得像范春用的徽砚,永远梳得整整齐齐,丝丝缕缕都很服帖。秀娘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相互映衬,使白者更白,黑者更黑。这使秀娘看起来像一幅分外洁净、清秀无比的水墨画。

  会试那天,当范春气喘嘘嘘跑到河滩边,当他看清空中漂浮的原来是秀娘手里的风筝,他停了下来,感到十分累了。他在一块土疙瘩上坐下,才发现那天的风的确很大。是个放风筝的好天。

  范春楞楞地刚在土疙瘩上坐下,秀娘忽然急切地喊了起来:“公子快请帮忙!”刚才还在空中高昂着头颅自自在在的风筝,像中了箭的大雁直往下栽……

  一出年,范春就雇船到了应天府,住进了“鲤鱼”客栈,准备应考。这“鲤鱼”客栈紧邻孔庙的考场,名字又暗合“鲤鱼跳龙门”——高中之意,历届会考举子都喜欢住在这里。但更为神奇的是住在这里的举子历科都有人中在三甲。所以“鲤鱼”客栈的房间总是在年前就订满了,虽然它的房价比其他客栈高出很多。住在这里的举子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家道殷实之户。

  “鲤鱼”客栈的门前挂着一对大大的鲤鱼灯,天一黑“鲤鱼”就鲜活起来。在高大的门楼下,仿佛逆着黑暗在不懈地打着挺。

  范春是湖北人氏,自幼读书就十分聪颖。诗有奇思,文有大论。有“神童”之誉。虽然今年只有二十岁,本科却以湖北乡试解元的身份参加会试,自然被众多同年和考官看好。此次赶考又精心选择“鲤鱼”客栈入住,其志不言而喻。

  范春父亲做过多任知府,有不少得意门生故旧在京为官。所以范春一到应天先拿着家父的帖子和书信一一拜访。这一日范春从外边回来,刚进客栈就见一群人围在那高谈阔论。“鲤鱼”客栈每隔三年都会重现这样热闹的场景。来自各地的举子操着不同的方言,明里暗地先私下较量一番。

  范春虽然年纪不大,但少年老成,一向不喜争锋好强。本想从人群边走过,却被一身材挺拔、其貌不凡,操闽南方言正发表见解的人吸引。便站在一旁,细细听了起来。此人引经据典确见博学,其论也新颖独到,心下便生了几分结交之意。回到房里,唤来店小二一问,知是才来的,就住自己隔壁。此人姓程、名安、字少俊,福建人氏。

  第二天早晨,范春正在睡觉,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迎着晨曦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隔壁的程安。原来程安一住进“鲤鱼”客栈也听人提到范春的才气,昨晚又听店小二说范春在打听他,便一早登了范春的门。范春赶紧穿衣洗漱。两人到附近拣了一座上好的茶楼,要了一壶龙井,几样点心,便叙谈开来。真是不叙不知道,一叙两人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程安较范春长个两岁,也是才高八斗,灵气逼人。但他较之范春却活泼许多,玩性颇重。此后,两人同吃同住,同读书同游玩。称兄道弟,亲如亲兄弟。“鲤鱼”客栈其他举子见了,虽然个个嘴上不说、心中不服,但暗地里还是一致公认范春和程安最有希望问鼎本科三甲。

  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范春和程安反而轻松起来。两人结伴整日里游山玩水、访古探幽,把个金陵四十八景转了个差不多。

  这一日两人来到城西的清凉山,在清凉寺大雄宝殿里上过香,拜了菩萨,便细细地观摩起塑像来。因为那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故香客不多。看完佛像,见寺僧没有以“还阳井”泉茗待客的意思,更不指望能一睹寺内珍藏的“三绝”——董羽画龙、后主的八分书、李霄远的狂草,就你念一句:

  清凉山色几芙蓉,

  旧是南唐避暑宫,

  他接一句:

  留得翠微亭子在,

  水天闲话夕阳红。

  要往寺后山巅看“翠微亭”。这时,一旁执事的老和尚,忽然开口说:

  “看两位施主好像是今科应试的举子,何不抽支签以卜凶吉?小庙在应天府虽然算不上大丛林,比不得报恩寺、灵谷寺、天界寺,但签向来灵验,在应天城内恐无出左右。”

  这老和尚清清瘦瘦,个头不高,头皮刮得干干净净,十二个戒疤浅浅的已被岁月的风尘填满了,不是十分的醒目。但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佛前供奉的那两盏长明灯。额下一缕长须甚是茂密,根根都白的彻底,垂在一件浆洗的已发白的海青上——生得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两人见老和尚仪表不俗,不像一个普通和尚,对望了一眼,便打住了。范春说:“我从不求签。”程安玩心顿起,劝道:“只当投石问路何妨。”两人重整衣冠,再焚香烛。范春和程安推让了一番,程安长些,便先在蒲团上跪下。不一会儿,“吧嗒”一声,一根竹签就掉在青砖的地面。

  轮到范春了,他也在中间的那个大蒲团上跪下。老和尚接过程安递来的签筒在香炉上绕了绕,才交到范春手上,然后走到一边敲钟打罄。范春三叩之后,怀抱签桶,闭上眼睛,心想,我求菩萨什么呢?求菩萨保佑我高中,最好是状元?这岂能求来。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碌碌无为纵活百岁又有何趣。两个问题忽然打起架来。

  范春忽然间觉得脑袋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耳朵里灌进的也不是竹签撞击签筒有节奏的“沙沙”声,而像是一架破旧的纺车落到了一个孩子的手里。突然“哗啦啦”,范春吓了一跳,手上顿觉一轻,睁眼一看,蒲团前乱七八糟撒了一地的签。

  老和尚过来重新整理好签筒递给范春,范春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说:“算了、算了”,程安一旁说:“这算什么?”。范春二次跪下,再次闭上眼睛。眼皮刚合上,那两个问题又冒了出来:我问什么呢?我求什么呢?范春莫名其妙地烦恼地起来。手上的签筒有节奏地没摇几下,又一声“哗啦啦”……

  范春苦笑了两声,站起身摇着头说:“看来我这命杂,算不得。”

  程安不依不饶:“愚兄求了,贤弟岂能不求?”

  香案一侧的老和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整理好签筒,走到一边闭上眼睛,敲他的木鱼,打他的罄。范春拗不过程安,这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用力握着签筒,但摇动的幅度却不敢大。

  范春摇啊摇,摇得胳膊都酸了,眼睛盯得都涩了,可一根签也没掉下来。过了很长时间,还是一根签没掉下来。范春笑出了声,刚才略略低落的情绪反倒高昂起来。他边笑边摇,后来头跟着摇也没用,签筒里的签像抱成一团似地跟他作对。终于他说:“算了、算了!”,便欲站起身,程安也笑了,没再阻拦。但就在范春起身的一刹那,一根竹签像一枚袖箭一般从签筒中飞出。

  范春借着从身后大门进来的几屡光线和殿内昏暗的烛光,瞥见竹签上两个红色的字迹好象是“上上”。范春俯身去拾,刚要捞到手,突然从背后伸来一只手横空将那根签夺了去!

  程安说:“算了,算了!”他把攥在手里的两根签捏到一起,就要往签筒里插。范春有点纳闷,抱着签筒不放,说:“程兄为何不让大师解读解读?”

  老和尚的解读让范春有点后悔。老和尚苍凉的声音极具穿透力,不像是在诈香火钱。因为后来他根本就没接程安递去的银两。老和尚先解读了一支上上签,这支上上签老和尚解的内容平淡乏味,没有一点喜气。然后老和尚一改脸上的平静,而变得异常的凝重。他问道:“这只下下签不知是哪位所抽?”

  范春这才明白自己可能将倒着的“下下”看成了“上上”,这才明白程安为什么将自己的那根签抢了去,并说“算了算了”。范春正准备回答,程安却抢先说:“在下。”范春想且听老和尚怎么说,也就没争。

  但老和尚一句声音不大的话,却把范春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范春在辩识殿内一口大钟上的铭文时,有人突然撞响了它。老和尚凝重地说:“恕老衲直言,公子有杀身之祸啊!”

  程安说:“一派胡言!何来杀身之祸?我二人即将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光宗耀祖,乃大福大贵之兆!”

  范春还想听老和尚细述,程安却冷笑着掏出银两,往桌上一撂,拽着范春就出了寺门,一直奔到山后当年诸葛武侯驻马坡。但两人怀古赏景之情顿消,面对远方如一条白练的江水,只是默默了。

  范春在家也常到寺庙礼佛。有时跟家人一道去,有时跟学友一道去,但范春从未求过签。范春觉得佛法尚说即心即佛,何必外求呢。但范春今天第一次求签,还是在程安的劝说下,抱着玩玩的心态,居然求了一个最下下的凶签。那根下下签一定是自己的。范春确信无疑。

  但范春并不完全相信老和尚的话,只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些不安。金榜题名确是人生最大幸事,杀身之祸却是人生最大不幸事,两者驴唇不对马嘴。但“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为深谷”,福兮祸所倚,人生之最大不幸藏于人生之最大幸似也合理。

  回到客栈,范春觉得十分疲惫,便早早歇了。但太累了反而睡不踏实,范春自躺下后就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着。最后一个梦最长,也最恐怖。范春梦见自己中了状元。放榜的那天,他骑着高头大马,头戴乌纱帽,胸前挽着大红绸缎花,在游街呢!街道两边挤满了人,大家都来争睹状元的风采。到了小市口,忽然围观的人都拥到路当中,范春骑在马上怎么走也走不动了。抬头望前,不知什么时候路当中搭起了一座高台,上面站着一个彪形大汉,红衣红裤,怀里抱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面无表情,正拿眼斜着范春。范春心想这是杀人呐。这是杀的谁呢?来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倒把他这个状元郎晾在一边。人群挤呀挤,一下把范春挤掉下马,范春趴在了地上,突然胸前的绸缎花变成两道绳索将他勒得紧紧的,范春拼命挣扎,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身。他还在挣扎,一下整个身子都悬空了,再落下时已到了那高台上。范春想大喊,你们弄错了,我是新科状元!但嗓子里好象有一个核桃,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范春醒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便起身走到院子里,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才二更天。范春站在一棵桃树下,观看天象。正是月亏时节,晴朗的夜空上群星璀璨,那艘小船远远地泊在天边。北斗,文昌,啊……范春的目光刚移到文昌的位置,只见一颗闪亮的流星从那里急速划过!

  会试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那天,当范春拿到试卷,就感觉十分眼熟。细细一阅,考题原来都在自己温习的范围。他提起早已蘸好墨的毛笔,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地完成了答题。范春感到自入学堂来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

  范春可能是第一个答完全部试题的人。他坐在自己的考棚里,定定地检查起来。他查了一遍又一遍,改出了几处笔误。每查一遍都增加了一份喜悦,范春慢慢地就兴奋起来,甚至有点激动。不出意外的话,状元非自己莫属。他觉得今天这场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场考试,似乎太容易了点。自己似有神助地完成了它。范春反而有点不安了。

  他想起了清凉寺的那根下下签,老和尚苍凉的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也想到了那天晚上做的梦,范春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他努力想使自己恢复平静,但他越努力他就越变得烦躁不安。老和尚的声音像磁铁一般吸在他的耳朵上,范春怎么挥也挥不去。

  但他还是很快就变得愉快起来,要中状元的喜悦冲散了所有的阴云。范春想。自己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仅凭那根小小的竹签和一个疯癫和尚的胡言乱语吗?当我金榜题名,我将上殿面君,我将骑着高头大马遍游京师!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太阳越升越高,阳光从明远楼的方向照过来,将整个考棚照得暖融融的。范春觉得有点热了,摊在桌子上的卷子也被罩上神秘的七彩光环。范春和决定他命运的考卷一同沉浸在这片阳光中。

  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股冰凉之气突然涌来。那是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团旋风带来的。它直扑范春所在的考棚,一股脑地拥进去,在狭小的考棚里“叮叮当当”挤做一团,将范春的梦彻底敲碎。然后“嗖”地一声又冲出来,力道反而加大了,直奔贡院的墙头而去。

  范春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晕头转向,等他双手慌忙往桌上按,却只感到了木头的坚硬和粗糙。他匆忙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砚台,墨汁溅了他一身。范春已顾不得许多了,双手在空中捞着、抓着……但考卷还是随风而逝。

  范春大喊:“我的卷子!我的卷子!”冲出了考棚。

  明远楼上的监考官也被这团怪风迷了眼,朦朦胧胧之中恍惚看见一张眷满小楷的试卷翻过墙头,飘呀飘地出了贡院,飘过了前面孔庙长满苔藓的大殿,上了街,又到了“聚星亭”和“泮池”的上空,仿佛被南岸巨大的照壁挡了一下,便只好转而向东了,越过“道冠古今”的牌坊,往桃叶渡的方向直飞了去……

  范春冲出考棚,看到自己的卷子被高高地抛在空中,忽上忽下,像一只风筝,牵在一根无形的线上。范春撵过去,上了“飞虹桥”,卷子却到了“龙门”的上方;范春追到“龙门”,卷子就出了贡院,攀上孔庙的大成殿。

  范春大喊着:“我的卷子!我的卷子!”跑过了“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跑过了四亚圣的身旁,跑过了刻着状元、榜眼和探花题名的牌坊。范春跑到秦淮河边的“泮池”,对面就是这世上最长的一块照壁。河里的画舫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带来“叮叮咚咚”的丝竹声;蓝蓝的天空却只剩下几片悠闲的白云,卷子无影无踪。

  范春顺着秦淮河一路往东打听了去,他逢人就问。渐渐就出了河畔那些蜿蜒曲折密如蛛网的小巷。突然范春的目光越过两旁灰瓦的屋顶,看见一片白色在桃叶渡的上空飘呀飘,范春赶紧循着方向追过去。

  范春完全离了街巷,来到河边的开阔地,这里两岸桃树密集,河水里落满了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的桃花,姹紫嫣红的桃花仿佛开不尽似的……河水散发出的香气熏得人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晕倒河里。那片白光还在那闪呀闪,范春钻过桃树,站到了河坝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那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线板。范春抬头一看,一只风筝也正得意地看着他呢!范春感到十分疲惫,便在一块土疙瘩上坐下。范春刚坐下,那女孩就喊了起来:“公子,快请帮忙!”刚才还在空中高昂着头颅自自在在的风筝,突然像中了箭的大雁直往下栽。

  这个有着桃花一样面容的女孩就是秀娘。

  范春根本不会放风筝,当他听到秀娘的喊声,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了过去。他接过秀娘手里的线头,迎着河水跑了起来。没跑出多远,风筝就一头栽在河滩上。但范春仍然拖着破烂不堪只剩下骨架的风筝奔跑着……

  “迎春院”就坐落在不远处的桃叶渡附近。“迎春院”的妈妈是见惯了人的,她见秀娘领的这个人来,虽然衣冠不整,但面料却都是上等货色;虽然灰头土脸,却生得五官端正。且衣裳上沾有墨迹。心下暗自夸道,我这女儿好眼力。见两人进了大堂,立马迎上去,未说话脸上先堆满了笑。

  “吆——,哪来的这么儒雅的公子啊,快请、快请!公子如何称呼啊?”

  范春虽然衣冠不整,但礼数未敢忘记。他唱了个诺,答道:“在下姓范,单名一个春字。”

  “哎吆吆,那您可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叫作‘迎春院’,就是欢迎您呐!”妈妈有点乐了。

  范春回道:“是的,好象一直在等我。”范春的笑明显有点涩。秀娘没明白范春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说:“我常到那放风筝的,那里的桃花开得最漂亮。”

  进了秀娘房里,范春于那脂粉气里还闻出一点淡淡的药味。范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差小厮到“鲤鱼”客栈取行李,顺带捎书一封与程安。妈妈见小厮抬来的行李,直从心底笑到眉毛。从那天起,范春就在“迎春院”住下了。

  秀娘是苏州人氏,以前是个唱昆曲的旦角儿,常扮杜丽娘唱《牡丹亭》。特别爱唱《寻梦》一出。进了“迎春院”也没忘把戏装带着。秀娘有咳嗽的毛病,但在唱曲的时候却一声不咳。

  范春第一次听秀娘唱《寻梦》是在一个黄昏,秀娘换上戏装,走到临河的窗前,夕阳斜斜地照进来,艳丽的晚霞将秀娘涂抹得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秀娘慢启朱唇,轻舞水袖。唱道:

  [懒画眉]:

  最撩人春色是少年!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

  待唱道[江儿水]:

  偶然间心似缱

  在梅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

  阴雨梅天

  阿呀人儿吓

  守的个梅根相见

  ……

  范春三分魂魄半分也留不住了,全都要被那幽怨缠绵的水磨石腔揪走了。 曲声里秀娘仿佛变成了真的杜丽娘,曲声里的秀娘仿佛更真实。看得范春也跟着一道如痴如醉,自己却是个不争气的书生“柳梦梅”。

  从那以后,范春更加怜爱秀娘。他把自己关在“迎春院”里每日里饮酒、赏花、观雨、听曲。快活地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范春有时想到清凉寺老和尚的话,这时候往往是在程安来看他走后。范春心想,所谓“祸”大概不过如此了吧,很快就淡忘了那根“下下”签。但就在范春将它遗忘的时候,那根签却开始显灵了!只不过阴错阳差地落到程安头上。范春没有想到,程安更不会想到。

  程安高中状元,范春一点都没觉得意外。范春在替好友高兴的同时,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地有点痛。他不愿多想,但他还是这样想了,如果不是那阵风……如果不是那阵风……

  程安在放榜后就没再到过“迎春院”,但程安的消息一点都没断。只是从夺魁后,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一个比一个凶险!听得范春心惊肉跳。首先传来的是北方落榜举子闹事,控告考官受贿,试题早泄,偏袒南方考生;接着传来皇上龙颜大怒,着刑部调查;巧的是本科所录皆为南方诸省举子,而两位主考大人也皆为南方人,真是百口难辩。皇上为安抚北方诸省举子,除了将两位主考官治罪,状元、榜眼和探花也被下了刑部大牢。只有二榜因为人多,才不了了之。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范春仿佛惊弓之鸟、脱箭之兔,整日呆在秀娘房里,听着丫鬟讲述从客人那儿听来的消息。恍惚中又过了半个月,这天,范春去江边送一个同乡。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卖簪的老妇人,范春倾其所有,买下了一枚带着血色的碧玉葬。

  回到迎春院,一进秀娘的闺房,范春就从怀里拿出玉簪,正待给秀娘插上,忽然秀娘贴身的丫鬟闯进来,气喘嘘嘘地说:“公子,刚才听一个客人说,贴公告了,状元郎要被杀头了!”范春一惊,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捏在手里的玉簪就险些掉到地上了。

  他直直地楞在那里,仿佛被那两句话施了定身咒。秀娘的脸颊刚刚涌出了两片薄薄的红云,这在秀娘苍白的脸上难得一见。她正对着窗前一面雪亮的铜镜。铜镜背面十二个小动物相互绕着圈子追逐着。

  铜镜里的秀娘突然不见了,出现了喧闹的菜市口。程安站在囚车里,就像一个多月前他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一样,被许多人围观着,瞧着热闹。高高的刑台上,一个身穿红衣的刽子手怀抱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他将程安背上插着的木牌猛地拔出,往下面一抛,那写有字迹的木牌漂漂落落朝着范春飞来,忽然就变成了清凉寺的那根签……范春觉得自己脖子后一片冰凉。

  秀娘已站起身偎进了范春的怀里,范春没听见秀娘关切的询问,却听到了她又一次来自肺部更深处的咳嗽。范春抬起头,四月的春光从敞开的窗口斜斜地泼进来,如同下面秦淮河里的水。在对面青楼的上空有一只风筝,欢快地昂着头、甩着尾巴,范春仿佛看见了自己那张眷满小楷的考卷,在飘呀飘呀飘……范春喃喃自语道:“如果不是那阵风……”

  范春一转眼离开应天府已经四天了,一路上他无心观赏沿途两岸风景,只是一味催促船家不停地赶路。怎耐逆水行舟,不像来时轻快。夏初时节,还要时时看天公脸色。

  范春本想携秀娘一同返乡,与鸨母也谈好了秀娘赎身的银两。鸨母心中有数,秀娘这身子骨还能卖出钱来,无疑是捡来的。但她得了便宜嘴上仍卖乖。范春并不计较,只是出来时日长了,在“迎春院”花费又大,带出来的银两已所剩无几。正欲四处筹措,秀娘却说:

  “公子真心奴家并非不知,只是妈妈可恶。不如公子先请回乡,让她算盘落空。我这里再找人从旁劝说,妈妈见你已去,无须功夫,自然会听从我处置。到时我在假作修书一封与你,那时公子再来,岂不更好。再则,公子回乡也顺便跟家中父母请个安,如有二老恩准,你我的姻缘也就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秀娘并不怀疑范春对自己的一片情,她担心那做过知府的准公公。怎会允许这不肖的儿子没有带着功名回来,却带回一个多病的烟花女子。没有学回孝顺父母、报效国家,却学会了寻花眠柳。秀娘在“迎春”院见多了负心郎,偶遇痴心公子,但也总敌不过狠心的爹娘。

  范春沉吟不语,秀娘见说:“公子若担心奴家……”说到这里,她忽然跪倒前面,对着那扇朝向秦淮河水的窗口,伸手从头上拽下那支碧玉簪,乌黑的头发就如瀑布一般披了下来。“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秀娘今日立下誓言,日后我若负了范公子,就用此簪扎瞎双眼!”

  范春也赶紧跪到秀娘身旁,两个人像拜天地似的。范春一把抱住了秀娘,说:“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范春如果辜负了秀娘,就让我出门遭雷打!”秀娘软软地躺在范春怀里,两人似在梦中,忘掉了身边时间的流逝。直到暮色涂抹了窗外的天空,直到秀娘止不住的咳嗽。

  临行前,范春带着秀娘又去了一趟清凉寺。但大殿里管事的不是那个老和尚,换成了一个小和尚。范春拜过佛,上过香,一眼撇见签筒立在香案的边上,在一片香火缭绕之中。范春不想抽签,但秀娘却坚持要抽。范春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便赶紧说:“抽到好签就灵,不好的签就不灵。”秀娘果然抽得一根“上上签”。

  在秀娘身旁跪着一个老妇人,范春总觉有点眼熟。秀娘正欲起身,那老妇人已站起来,一转身目光扫到了秀娘头上的玉簪,脚步停顿了一下,还是匆匆地往外走了。秀娘头上的玉簪在阴暗的大殿里依然闪着光芒。

  范春拖起秀娘,急急追出去,那老妇人果然就是卖簪给范春的。范春唱了个诺,说:“老夫人安好,不知你家公子是否脱了官司?在下正好将那玉簪归还。”

  老妇人说:“多谢公子挂怀。”

  范春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他不敢想象的问题,他觉得这个问题近乎荒唐和疯狂,他不想问。但这个问题却真的疯了,在那脑海里一跳一跳的,一下就跳到嘴里:“敢问你家公子贵姓?”

  “我家主人姓程,福建人氏。”

  范春惊得“呀”出了声……

  这天午后,船到望江,范春看天色尚早,想多赶些路,到彭泽歇夜。船家也奋力,看看要到了,江面上忽然起了大风。天上一会儿就阴云密布,船家夫妇赶紧一起扳船,未等靠岸,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天暗得感觉不到夜晚的来临。范春草草吃了船家做的饭,便在昏暗的油灯下翻开了书,听着雨点打在船篷上“噼里啪啦”的,一时还没有小下来的意思,心里禁不住涌出一股荒凉和落寞来。扰得他无心读书,便解衣,吹灯,躺下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范春晕晕盹盹地醒转过来,重又爬起身,披上衣服,点亮油灯,翻开案几上的书。正读的入神,舱门一响,珠帘挑开,秀娘穿着那套她最珍爱的戏装走进来,深深施了个万福。

  范春正要问你怎么来了?秀娘已幽幽道来:“多谢公子深情厚意,待奴家如同知己。但妾身命薄福浅,不能再伺候公子了。此番前来与公子作别,望公子珍重。”

  范春的泪就出来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全部憋在嗓子里。秀娘的脸色在油灯下泛着红润,露出少有的健康和安详。范春想,这一定是个梦。

  秀娘又说道:“秀娘一贫贱歌女,无以回报公子的情义。倘若来生有缘,再伺候公子读书。像公子这样有情有义有才之人,定能博取功名。今天秀娘只有为公子再歌舞一曲,权当报答了。”

  言毕,就轻甩水袖,慢启朱唇,缓缓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尽拣那伤心动肺的好词好段唱来,凄婉的神情赛过那雨声。范春脸上的泪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唱词早听不甚明了了,只看见秀娘在眼前舞呀舞呀舞,像一只漂亮的有着阳光般绚烂翅膀的蝴蝶!秀娘越旋越快,身影渐渐就有些模糊起来,范春眼前只剩下一道绚丽的阳光了。

  秀娘终于打住了旋转、收了太湖水一般的声音。在原地又深深施了个万福,说道:“公子珍重,妾身去了。”手伸到脑后拔下那枚碧玉簪,乌黑的头发就如瀑布一般从头顶直泻下来,“这玉簪还于公子……”

  范春哭着站起身,接过玉簪。正要扶秀娘起身,手还未触到秀娘肩头,秀娘忽然不见了。船仓里重新恢复了黑暗。原来真是个梦。但范春坐在那里,两只手举着,只是手里并非空空的。在漆黑的船仓里,范春右手仿佛擎着一道神秘的光芒。

  范春点亮灯后,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仍然不敢相信秀娘真的来过。一时不知凶吉,急忙连声唤醒船家,吩咐道:

  “开船、开船!”

  范春也惺忪着眼睛跟出了舱。此刻已雨过天晴,晨光微现,空气清新宜人。船家正从岸边一棵老柳树上解下湿漉漉的船绳,然后拖开跳板,操起甲板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往岸上一点,船就十分轻盈地向着薄雾轻浮的江面滑去。

  作 者:邢怀忠

  电子信箱:xhz525@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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