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没有雪

　　天气渐渐寒凉，心境也在这个时候格外清静，常常想起旧时往事。有时花开，有时雪飘，岁月的点点滴滴就是在不经意间那样轻轻碰触心灵，想要躲闪的时候已经被深深触动了。我知道很快就会有雪花飘飞，回忆里一段深深的痛就来了。岁月铸成的美丽缺憾给心灵犁上深深的折痕，多年风雨之后越来越分明，心动也心痛。

　　九四年夏天，结束了高考之后一段时间的打工生活，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来到北京，开始我的求学生涯。年轻的我肩负着自己的梦想和全家的希望，踌躇满志。不料在入学后不久，我就意外地病倒，住进了医院。两年之后我被迫离开校园，与白雪分开，没料到那一次竟成了永诀。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水悄无声息地滴落，抑郁象要崩破脑壳蹿出来。于是我常常盼着有人来探望，但终究少有人来——我跟同学还不是很熟悉。十月的时候第一场雪悄悄地来到，我很想到病房外面去走走看看，但几瓶点滴打完之后才可以出去，我郁闷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苦命的人。

　　但我的好运气很快就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披着一头雪闪进了我的病房；看到我她就灿然一笑，然后跺着脚开始拨拉头发和围巾上的积雪。我认得她，她是我同系不同班的新同学，我曾在饭堂借过菜票给她，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邀她坐，她忙不迭地说：“买水果去了，雪好大，没有的卖！”然后坐在我的床边，“还好吧，你？”我说在她来之前我一直都不好，但是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好，她就笑了。女孩黑黑的肤色，两只眼睛明亮得仿佛可以映透整个世界。

　　“你们北方好大雪。真美！”她说。

　　然后我们从北方的雪开始说起，我讲述在青藏高原的童年生活给她听，关于骑着狼上学、在三尺深的雪地里策马扬鞭、旱獭像娃娃一样的哭声等等她全然听不出我是在杜撰，乐得呵呵笑，说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孩子们骑着狼上学的壮观场面。我们叙说了一个上午，等到我的点滴打完，我们便一起出去看雪。我们一起在医院内的一条林间小路上来回散步，雪花簌簌落下，我们并肩走在雪幕里，清凉的风拂过面颊，心境竟然那样舒畅。银杏树上的积雪落下来，灌了我一脖子，我弯腰去掏的时候她快活得呵呵笑。走过一片枫林，我们一起采摘了许多披过雪的红叶，她说回到学校洗净弄好了再送给我。和她的说话中我知道她叫白雪，来自江西的一个偏远山村，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正在读书。她是那样快乐的一个人，她身上散发出的快活气息深深感染周围的人，让人感觉生活的点点滴滴都那么美好。她有着很多美丽的憧憬和梦想，她说将来学业有成的时候还要回到家乡，因为那里的孩子们需要她。

　　感谢那场早早到来的雪，给了我最单纯的快乐和回忆。

　　那以后我常常盼着白雪再来，但终究没有来。偶尔有同学来探望我的时候我总要问起白雪，但总说不知道；新的环境里，同学之间总有着或多或少的漠然。我心里惴惴却常常期望忽然看见她闪进我的病房，但始终没有再见到白雪。学期即将过去，我返回学校参加考试，就听说了白雪住院的消息。白雪得的是肝炎，不允许探视，之后的那个假期我在忐忑中度过。整个冬天没有再下雪。

　　我的病源于我高考以后的那次打工。为了凑足学费，我就去建筑工地打短工，一个月的背石扛沙累得我便血，也是在那时候我的肠子挣裂，并且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已经形成了大面积粘连。见不到白雪，我依旧孤独地生活在我的世界里，除了学习之外，还要忙于应付必要的业余打工，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和疗病的需要。奔波的间隙里我一直没有惦记着白雪，但终于没有见到她。直到冬天过去，春天再来，校园里桃花盛开的时候，我竟不期在学校遇见白雪。

　　她依旧黑黑瘦瘦，看见我微微一笑便要低头走开。

　　“还好吗？”我走过去问。

　　“嗯。”她回答着又要走开，忽然立柱脚步转头问我，“你……也好吗？”

　　“很好！”我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脯，“身体棒着呢！”但说这话的时候我很想哭。自己的境况并不好；眼前的女孩美丽依旧，眼里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明亮。我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安慰她。

　　“你的文章写得真好，读起来是一种享受！”她说。我的文章常常见于报刊，大家觉得那些平实的文字写得真挚动人，校园里很多人都喜欢看。

　　我笑笑，说：“好好养病。”她努力地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桃花和迎春绽放的小路上，夕阳把白雪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知道她的境况并不好，为了维持学业，为了少受到冷遇，她只有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生病不是她的错，她柔弱的双肩挑不动那么多鄙视和冷漠。我的病友间的那抹惺惺相惜顿时化作一腔泪水，淹没了自己。

　　自此就没再见到白雪。她又住进了医院，我继续着我半工半读的生活。做家庭教师，当文员，发宣传单，写畅销书；在烈日下匆匆奔波过，在冷风中苦苦等待过，也在大雨中痛痛快快地哭过——一次我在投递报纸的时候正好赶上瓢泼大雨，为了不淋湿报纸，我用衣服盖住了报纸，但是自己淋成落汤鸡。骑车行进在大雨里的时候不小心骑进被雨水掩住的大坑，连人带车摔倒在一地泥水中，引得路人哈哈大笑，以为见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尽情享受着他们的欢乐。我扶起车来的时候，双腿灼热地疼，不争气的肠子绞着拧着痛的我直不起身子；心里凉透了，泪水很快汹涌而出，我第一次为了生活流下眼泪。

　　然而生活终究没有因为我的执著而改变半分，在清贫与病痛中坚持了两年之后，我不得不黯然离开学校。明知无望顺利结束这段自己苦苦经营的学业，心底倒很平静，一心只想着打工挣钱治病，等到这一段人生如风一样轻轻飘过之后，我想我还有机会走进学堂，从头再来。

　　回到家中，常常惦念着白雪，写信给她也不见回音，我的心始终惴惴。冬天过去，春天过去，我终于知道白雪的病已经非常严重，就赶忙写信给她，鼓励她勇敢地同病魔斗争；我不知道自己的鼓励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我相信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要有信心走下去，只要肯走，腿总比脚下的路长。

　　不久之后意外地收到了白雪的来信，她在信中说自己的病已经没有了治愈的希望，她才十八岁，她有很多美丽的梦想没有实现，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是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信中夹着几枚深红的枫叶，还有整整齐齐抄写好的我发表过的文章。“我们一起采的红叶，望收好；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用心抄写下来了，本想珍藏的，现在送给你作为纪念，勇敢一点！”望着折裂了的枫叶，我的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无助的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和鼓励无助的她。从此没有了她的音讯。

　　盛夏的七月，我返回北京打工，就听到了白雪因为肝癌去世的消息。除了一掬泪水，我说不出半句纪念的话语。从此之后，下雪的时候我常出外走走，在簌簌落下的雪花里走近单纯快乐的回忆，心痛着，也感动着。只是，北京的冬天不常有雪。

　　春天，没有雪，但空气里常有雪的气息。我依旧踯躅于我的人生，时时在回首间看到身后一行歪歪斜斜的足印，充满生活的欢笑与泪水，映出一个纷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