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不出的女人

　　林萍是74年的，虚岁刚满30。可她是女人呀，女人30没嫁，说闲话的就多了，媒婆就少了。

　　林萍在小街上有一间二十平米的小店，专卖休闲装，自取店名――休闲随尼拿。背后就有人指点说，30岁的老女人，反正那玩意儿又没了，当然随你拿随你捏。林萍似乎不很在意别人的议论，或是无暇顾及――小店的生意一直很好。

　　倒是急坏了林萍的母亲。

　　林萍的母亲总是和早晨第一缕阳光一道款款步入小店。她把小店拾掇得婌女一般。林萍并不高兴母亲这样做，她反复跟母亲强调“休闲”二字应有的风格，可母亲固执。店里有一张露肚脐的女明星照，林萍母亲用一张毛主席像盖在上面，她觉得这店代表着女儿——这让林萍感到很尴尬，她觉得这些年来母亲比自己还敏感。她发火，最管用的是“我不嫁了！”母亲就把毛主席像和女明星像卷起，准备带走。

　　阳光夹着粉尘，被店门和窗户削成又硬又直的光柱。地上有两条人影，一条长，一条短，是林萍和母亲的。林萍觉得肌肉不该紧绷着，就对母亲笑笑，握住她的双肩说，妈，你去回吧，早点送午饭来。母亲嘴唇动了，没说话，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少卖几个钱也不打紧，说话……

　　说话别冲！

　　林萍替母亲把后面的话说了。林萍知道，今天母亲准又着了人来看她。

　　看她的男人大都在40岁以上。在农村，女人刚二十出头男人就要摇头嫌她老了。因为二十出头的男人都娶好了妻或对上了像，只剩下那些有点缺陷或天生羞怯的男人，而这些人往往自己不来看，让父亲代看就行。林萍早些年乍看一老男人来看她，心里就祈祷但愿是代儿子看的，而近两年，她就不敢这么指望了。

　　梁锦松五十多岁还娶黄花闺女呢，怎么就女人命苦？林萍一生气，双手就痒痒。她将一个个模特身上的衣服扯下，让“她们”光着身子，心里骂道，叫你们也嫁不出去！

　　赶集的人多起来，还有了吆喝声。

　　林萍，干嘛用那么大的劲呢？一个胖女人笑着问她。

　　给她们换衣服呢！林萍不认识这胖女人。但见她朝自己笑，就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也转了笑脸――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林萍想笑就能笑。

　　林萍真不生气了，她将衣服重新给模特穿上。这几个模特长得漂亮，又高挑又白皙，让林萍想到了18岁的自己。

　　18岁的林萍也有模特一般的身材，不同的是模特是塑料做的，林萍是水做的――好好端祥她，你就会发觉她的肌肤是透明的，里面荡来漾去的是水波。幸福的男人将头枕在波谷，就像悠悠地划一叶轻舟，摇晃在湖心，沉醉在梦境……

　　这个幸福的男人是他的邻居正保。正保只有小学文化，十四岁就打工去了。林萍是初中毕了业才去打工的，那年她16岁。也是那年起，林萍总能发觉有男人偷偷看她。正保也是其中一个。其实正保长得不好看，皮肤有点黑，头发有点黄。但林萍觉得他最像男人。他做工技术好，收入高。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敢明目张胆地看她，还教训她，说她偷懒，骂她乱花钱，后来就说喜欢她，又说要回家叫媒婆来。林萍羞死了，说哪用媒婆。她觉得自己这话有岐义，想申辩，正保已将她抱住。那年她18岁，正保19岁。那年全厂的男工人都和正保疏远了……

　　夹着粉尘的光柱一寸一寸往外移，老老少少的顾客一茬一茬往店里涌。有的真心做生意，林萍热情地招呼他看样、试衣；有的存心寻乐子，林萍就故意拿衣叉在地板上戳得吱吱响――过去常有后生调戏她，比如假装给媳妇儿看衣服，哪件都不满意，单要林萍穿的那套，边说边过去往人家身上又抓又捏，林萍就用衣叉当作武器。因此，对林萍打坏主意的虽多，但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悻悻地骂句：假正经。也有老婆子进店里来。店里没她们要的衣服。她们也许是媒婆，想趁赶集瞧上一桩生意(这种可能性现在很小)；也许什么也不为，只听人讲过林萍的故事，想亲眼看看，好回去学舌。她们嘀咕着什么，见林萍的目光移来，赶紧呲开几颗黄牙，装出在行的样子，低下头去咬线头。也许是反感她们方才嘀咕，也许担心要在衣服上留下恶心的食物残渣，林萍敛起笑容，一杆衣叉落在老婆子面前，若不是头抬得快，老婆子的黄牙就没了。她们嘀咕着走出去了，到了门口，方才那老婆子又呲开几颗黄牙，骂道：骚货！

　　要说不在意别人的话，那是因为忙；此刻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林萍就伤心起来。我假正经？我骚货？那只是对正保一个人，因为我爱他！什么是爱？爱就是偿还。上辈子欠了正保的，所以她要一点一点偿还：正保20岁生日时，她把自己晶莹透亮的水做的身体献给他，让他在这张洁净的素笺上留下红色的爱字；正保为赶货病倒了，她冒着被解雇的危险，日夜守护着他，用她冰凉的肌肤吸收他一度持续的高温；正保家中的土房在暴雨中坍塌了，她又拖着脆弱的病体工作，好为他多存点钱，直到昏倒在厂门口的石阶下，流了一地的鲜血——他们爱的结晶……正保的家人把土房的坍塌，她的流产都归罪于她的命，归罪于他们两人八字不合，并为正保另说了一门亲事。林萍的父亲将正保告上了法庭。林萍为成全正保的“孝心”，竟大声宣告：“因为我爱他，我愿意！”……

　　为什么要把这一切说成付出，说成牺牲？这是偿还，我已经彻底地还清了，爱也就荡然无存了，心里也就轻松了。林萍想着，嘴角又浮起一抹微笑，迎接下一茬顾客。

　　一个叫花子也夹在顾客中。林萍拣出五毛零钱，她要把他打发走，以免影响店里的生意。叫花子没接。他是个青光眼，背个黑包。没见过这样的叫花子，还嫌钱少。林萍举起了衣叉，叫花子用手挡住，说，错了，错了，我是算命先生，今日给东家算张八字可好？林萍收起衣叉，为方才对人的贬损感到愧疚；欲转笑脸，又想起关于自已命不好，与正保八字不合的鬼话，就迁怒于这个青光眼，骂道，既然有命，前生早该定了，算了又怎样？还不滚!

　　赶集的人渐渐散去，小街又恢复了平静，像刚退潮的海滩，留下一地贝壳般的果皮，凌乱地躺着。

　　午饭是父亲送来的。林萍想问为什么母亲不来？但见父亲没有好脸色，就只顾埋头吃饭。父亲站了一会儿，鼻子里哼了几声，像是在轻蔑谁，又像在憎恶谁。林萍吓得不敢抬头看他，只在父亲往外走去的时候小声骂道：“我就是不嫁，留下来啃你的骨头!”

　　林萍母亲来时，阳光移到对面的店铺去了。

　　母亲总唠叨些不远不近的话。说你爸比我大了十一岁，也过了一辈子；说男人没什么美呀丑的，最打紧的还是本分，有手艺……

　　林萍的心情有些糟，嚷道，妈，你别跟我唠叨这些，我的事儿你不用管!

　　你对谁说话都冲。母亲也生气了。叫你今天别冲，你又那样对人家，刚才那位先生到咱们家来了，还直摇头呢!

　　先生？天哪!林萍知道，这里叫男人老表，叫女人表嫂，只有算命的才是先生。林萍什么都明白了。她还庆幸今天没遇上这些讨厌的东西呢，原来那个她不愿正眼瞧的青光眼是母亲叫来的。她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想到镜中穿着休闲装的体态阿娜的自已竟会与青光眼扯到一块，就像被人拿鞋垫往脸上拖了一下。她举起衣叉，朝镜子戳去，咔嚓一声，镜子中央就往四周散射开几道裂痕。镜中的林萍立刻碎了。碎了的林萍歇斯底里地喊：“我不嫁行不行――”

　　林萍母亲的身子一震，默默地走出了店门。

　　林萍望着母亲瘦弱的背影渐渐远去，两颗泪在眼中打了个转，还是滚出来了，折射着落在对面楼层上的一抹斜阳，又浅又淡……

　　　　　　　　　　　　　　　　　作者单位：江西于都县银坑中学(34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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