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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小说:《椰溪河畔》 作者:品萍3835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3-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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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椰溪河畔

  回到家里,桂瑛才知道奶奶又搬回到从前住的地方——椰溪河畔去了。桂瑛一下子僵住了兴奋的表情,对着来接她手里的行李包的母亲阴沉着脸,她实在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给她的母亲看。她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一句话也别再想从她嘴里捂出来。母亲刚开始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欢欢喜喜地端了一盆热水过来,说:“瑛子,洗脸吧!”见桂瑛站着不动,也没应她,这才看了看桂瑛的脸,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将洗脸盆“当”地一放,便自顾自地看她的电视连续剧去了。

  母女俩经常不愉快,即便在相隔一年又相聚的今天。父亲看在眼里只有摇头。他拍了拍桂瑛的肩,说:“快洗把脸,趁热吃饭。”父亲在煤矿上工作,吃了午饭还要下矿井挖煤,桂瑛也不想让父亲吃不好这顿午饭。这才洗了脸,在饭桌边坐下。

  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桂瑛却没有一点胃口。按理说在火车上连着两天两夜没吃什么东西,该是很饿的了。许是饿过头了。桂瑛只是喝了些汤,便对父亲说她已经饱了。她打了一桶热水进到父母亲的卧室里。在这卧室的一角上有一个排水孔,两三块砖围了起来,便是桂瑛家的“冲凉房”。说说桂瑛家的房子,这是父亲所在的煤矿上给出的一间厂房,中间加砌了一堵墙便成了窄小的一室一厅。在这厅里除了摆放饭桌供每日的吃饭用,还有一半的面积放置了一张弟弟的床。桂瑛一回家,父亲只有从卧室出来与弟弟挤一张床了。再说桂瑛,脱去在火车上滚了两天两夜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的衣服,快速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便拉着弟弟要出门了,她要赶到椰溪河畔去。

  “这死丫头……”母亲收拾着碗筷,用不小的声音唠叨着,桂瑛只当没听见,她的心早飞到那六十里外的椰溪河畔了。她拉着弟走得飞快,好在赶车的地方并不远。

  柳溪河畔,奶奶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清秀的子君峰下便是这条清洌洌的椰溪,吃用的水也全从这溪里来。桂瑛和她的弟弟也正是在这里度过了他们快乐的童年。五年前,桂瑛的父亲因为被矿里批准了二间房,迫不及待地要将全家搬进城里,奶奶当时就很不愿意搬,要自己一个人留在椰溪河畔。父亲、母亲说这样不好照顾老人,好说歹说,才把奶奶说动搬进了城里。在这五年里,说实话,奶奶是没有快活过的,母亲是怎样对奶奶,桂瑛可全看在眼里。这不,奶奶硬是被逼着又回到椰溪河畔去了。

  客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着,弟不时发出“哎哟”一声惨叫,并不时摸摸他那没有多少肉的屁股。桂瑛也一样被硬梆梆的座位震得骨头生疼,只她一声也没言语。她在想,奶奶坐在这样的车上赶去椰溪河畔时,那老骨头肯定要散架了。她又想,呆会儿见了奶奶会是什么情景呢?也许奶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对着她老泪纵横。晚年落得如此惨境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吧!一辈子对人善良平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个个处得一团和气,偏偏栽在她自己儿子的家里,她只会叹自己命苦的。想到这里,桂瑛紧紧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皮。过去,每回见母亲刁难奶奶,桂瑛便每回在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接奶奶出去!接去她那里,让奶奶过上快活的生活.她是多么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好立刻实现她心中这个强烈的愿望。如今她终于长大了,出来工作也有二年光景。可那份工资仅维持自己在外面的开销,况且又没有自己的房子。她早体谅到奶奶的难处,只想自己好些了,就接奶奶去。为这,桂瑛在平日里可一分钱也没敢乱花。另外她还利用晚上的时间做了份家教。总之,攒到钱就好办了。

  把奶奶接到自己身边,可每日照顾奶奶的饮食起居,是桂瑛觉得最快乐的事情,也是她盼了许多年的了。一想到祖孙俩住在一起的情景,桂瑛的心里涌动的满是甜滋滋的感觉,而这椰溪就这样活泼泼的呈于眼前了。

  五年时间过去了!时间对于椰溪来说并不是什么概念,椰溪河里的水一样清的,椰溪河的人还一样热情可亲。也许奶奶当初想的是对的,倘若她一直住在这里,也就不至于添了那么多的愁苦,不至于在短短的五年时间内迅速地老去。原本奶奶就准备在这个地方养老的。都是母亲,她那么勤地邀奶奶去城里,是发现奶奶还有利用价值,也不过搬家的两天,便露出了她真面目:“我们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谁看房子呀?”可怜的奶奶成天地呆在房子里,要干不少家务,母亲回来还要挑剔她干的活,比如嫌奶奶老花眼煮的菜不干净,……还常把过去的事情拿出来翻帐剌激奶奶。桂瑛很为奶奶不平,却不敢顶撞她的母亲。在她家里,母亲向来就是一统天下专制又蛮横的女皇。她只有在私下里细言慢语的安慰奶奶,以舒展她那满面愁苦的面容,并一遍又一遍地向奶奶说出她的许诺:“等我长大了,我就接你去我那儿”,每到这个时候,奶奶就会露出她那几颗残缺不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起来。

  奶奶的家就到了,一个经历了多年风雨的木屋默立在子君峰下,才瞧见那两扇往外开着的斑驳的门,桂瑛的眼鼻便一阵子发酸了。不管怎样,奶奶也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奶奶!”桂瑛大声地叫唤,便又想起了童年的时候。小时候每天去上学路过奶奶家门口,必定是要这样大声地唤一声,直到里面的声音应了为止。(那时也是因为母亲和奶奶关系紧张问题,不住在一起,可两处仅隔了一里路,且奶奶的房子又正好在学校旁,故一天也有几个来回在奶奶这里。记得那时还常有邻居夸小桂瑛乖呢。)

  这回却没有听到奶奶的回应了。木屋的门大开着,桂瑛一步便跨了进去,屋顶的天光照着几件古老陈旧的家具,里面空无一人。奶奶并不在屋子里,桂瑛又急切地跑到门口大唤了几声。对面屋走出来一个阿姨,说:“你奶奶怕是到菜园子里去了!”

  桂瑛忙道了谢,拉着弟往菜园子里去。菜园子的篱笆门果然大开着,露出一园子的春色。桂瑛倒没想到奶奶有这么好体力种了这么多菜。步入园中,只是菜园子比过去扩大了好几倍,蔬菜瓜果一应俱全,还是没有见着她的奶奶。大概是被用篱笆子竖起来的茂密的苦瓜苗、豆角苗遮住了。桂瑛拉着弟向菜园子的深处走去。穿过几块碧绿碧绿的芹菜地,甚至穿过一个小小的池塘边,这才来到一块萝卜苗地前,看见他们的奶奶正背对着他们,弯着腰在地里拔草。

  奶奶居然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衬衫。这一定是她年轻时做姑娘穿的。瞧那布洗得只剩下这一点颜色,又稀薄到半透明,透出奶奶里面穿的一件白背心,还透出竟然显得有些滚圆的胳膊。这简直使桂瑛看呆了。她没想到自己的七十岁的奶奶从后面看竟会显得这么年轻。这使她的心里马上就没有象刚才那样心酸了。

  桂瑛大声地唤着:“奶奶”。“哎”,奶奶应了声,回了头,一张惊喜的脸,她用着那特有的浏阳口音说:“你们来了呀!”桂瑛更加惊奇了,奶奶这张脸分明象青春少妇般透着红晕,而且几乎没有皱纹。也许是在这狠毒的太阳底下暴晒的缘故。不管怎样,奶奶是越活越年轻了,桂瑛瞧着眼前的事实,心情也象这明媚的阳光般开阔温暖,压抑了好一时的忧郁,烟雾般消散开了。奶奶显得特别高兴,她灵便地从地里站了起来,搓了搓两手的泥,扛起菜地边的锄头领着姐弟俩往菜园外走。

  路过池塘边,一群鸭子“吱吱嘎嘎”从水里上来,在池塘边的草丛里摇摇摆摆地走着,个个长得又肥又壮。奶奶的脸上满是自足的笑。她告诉姐弟俩今年这个年将会过得有多么丰盛,且桂瑛的全家也一样享受这些鸭子。“这次你们就带三、四个回去吃吧”。奶奶是迫不及待想让她的孙女滋补营养了。桂瑛连声说:“不,还是不要了”,心里呀,比这吃了鸭子还要幸福一百倍。她眼见她的奶奶能活得这样健康、快乐,脸上笑得好象一朵雏菊似的,脚下的步子变得格外有弹性起来,也是菜园子里的泥路还没干透。总之,桂瑛快活得恨不得象外面那棵大樟树上的喜鹊一样唱起歌来了。

  桂瑛最后一个从菜园子里出来。她随手便端起了一旁的篱笆门,要将它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奶奶直摆手,说:“你别动,让我来。你哪里做得惯这个。”桂瑛哪里听奶奶的话,只顾端着,端在手里,方知不妥。原来这篱笆门少说也有几十斤重,而她因为一时疏忽,脚下也没有立得很稳,只听见“啊”的一声,桂瑛顺着篱笆门向一边倒去。奶奶和弟弟一齐叫了起来。

  这一歪一叫,桂瑛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集体宿舍里,原来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从头到尾都是梦!怎么会是梦呢,她倒愿意是真的,桂瑛再回味着这梦,全身好象还披在那阳光里,她真不愿从这温暖明媚里走出来了。

  桂瑛在梦里见到的奶奶,与在现实中的奶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怎样来形容,就好象看见一朵鲜花与干花的不同。倘若奶奶真能有这样年轻该多好呢!如果是能这样,桂瑛宁肯自己牺牲掉运气和财富,假如老天爷答应交换的话。而现实中的奶奶早已经干枯缩水了。桂瑛体味到现实的悲哀,两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在这个不大的集体宿舍里,一共放了三个铁架子上下床。住的六个女孩,有五个已经回家去,准备和家人一齐过团圆年了,只剩下桂瑛了。她倒不是不想回家,而实在是惧怕春运期间的拥挤。她想等春节过了再回去。假若奶奶的身体还能经得住一下折腾,她准备带她来这里了。两人合住的房子她也找了一处。那是同事大李一个套房,他随时可以腾出一间来出租给桂瑛,桂瑛仔细算过,以她目前的收入应付房租以及多一个人的开支还是可以,只奶奶千万可别生病。万一生病,她也只有找人借钱了。这也不是很可怕的事情。桂瑛把一切事都想好了。

  然而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很快使桂瑛的心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这个梦的征兆是好是坏。照梦里的情形然自然是好的,然而常听一些有经验的人说:“梦是相反的”。他们说假如你梦见自己的亲人死了,你可千万别难过,因为这是在为你的亲人添寿。假如你梦见自己的亲人在久病不起后忽然又好了起来,那他(她)就离死期不远了。他们会讲出一个又一个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来证明他们的经验的确千真万确。这使桂瑛半信半疑起来。其实去年见到奶奶便是大不如以前,莫非她的状况又更加糟糕起来了。桂瑛心头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最使她担心的事情纠缠上她的心头,就使她无法睡下去。窗外的天边才有一点鱼际发白,而桂瑛轻叫了一声:“不行,我要回去看她”,便从被窝里一跳而起。她找到了她的行李包,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

  天完全亮后,桂瑛出门去找到了大李,向他说了她要回家的事。大李很理解她急着赶回家去看奶奶的心情,只是对买火车票尚没有把握。因为据他了解,每天滞留在火车站的旅客超过数千人。桂瑛赶在这个时候回家真是不合时宜。大李答应试一试,很快找了火车站工作的朋友,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次日的硬座票。卧铺票是不可能有的了,这张硬座票大李的朋友还费了很大的劲呢,而且这朋友告诉说有了这张票还不一定能上得了这趟车,因为从始发站发出来时就已经人满为患,何况路过这个大站.大李答应次日去车站送桂瑛上车。桂瑛对此表示非常感谢。

  次日,二人来到车站才知道形势比想象的还要严峻。不光是候车室里挤满了人,连着火车站前面的小广场里也全挤的是人。其中有一些打开了行李包,摊开了铺盖,就地而眠了。这情景不免使人感到慌张的。来到站台上,大李更加为桂瑛担忧起来。在这个不大的站台上,挤满了各色面孔的旅客,南腔北调,有上海口音,也有川妹子,……共同的特点是携着大包小包行李,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在这么多人中,不知道谁能幸运地挤上列车,踏往归家的路。

  桂瑛并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只是也无法向大李摆出一脸轻松,这正是她一向深恶痛疾的拥挤!她知道她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门,倘若不是为了那个梦,她是绝不会在这个春节赶回家了!

  火车还没有来。站台上的人都在翘首期盼。任何一点汽笛声,都会引起人们引颈张望。随着一声“鸣”的汽笛声临近,站台上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直到看见远处一个小黑点在不断地变大,站台上的人们呼叫着,奔跑着,那情行全然不象是为赶车,而象是为一场劫难后的逃难。

  桂瑛立在慌乱的人群中,她并不知道往那个方向跑才有利于自己增加上车的机会。她只有拉住大李静止下来,观察一下列车将停的位置。列车很快停了下来,桂瑛发现他们是站在硬座车厢的前面。

  疯跑是无济于事的,人们象潮水一般涌向列车的门,却发现这些门象是绝望的眼睛一样紧闭着。没有人来开门,因为列车上已经填塞得没有了多的位置。隔着玻璃可以看见车门里贴满了人,走廊上站满了人。他们神情疲惫,似乎连呼吸都是困难。桂瑛们看得一清二楚,却都还奋不顾身地在车门前涌动,拍打着门,象疯子一样地呼叫:“开门!”

  桂瑛就站在这群呼叫的人中间,使大李惊异,平常文静瘦弱的女孩能暴发出这种力量。桂瑛在这群人中间喊了一气,看了一下手表,见已经浪费了她宝贵的一分半时间,便拉着大李在站台上跑了起来。终于,她看见前面有一处车门“哗”地一声打开了,车上的几位乘客迫不及待地跳下车,那位开门的列车员紧张地张望着,随时准备将这个缺口关上。可他反应得已是迟了,站台上的人象闪电般扑向了这门。等桂瑛赶到的时候,门前已是堵了个水泄不通了。在这堵厚厚的人墙面前,列车上的人根本无法下车,急得大叫。他(她)一定是恨不得自己有腾空的本领,好越过这堵人墙了。桂瑛就紧紧地粘在这堵人墙后面,她并没有放弃上车的努力,尽管她也很清醒地意识到,挤上车或许会带来生命的危险。她眼见着车上的人一个个艰难地逆流而下,下面的人又象潮水般涌向列车里,车门边的人已经发出哭爹叫娘的惨叫声,桂瑛还在往前挤,就为了赶回去看奶奶,她是决定进行这场冒险了。

  大李也同样意识到这场危机,早在后面拉了桂瑛两次,却见桂瑛还在倔强地往前挤,而且眼着着她就攀在门边,只等前面一个人进去,她就可以进去了。

  然而到了桂瑛这里,就好象卡了壳似的,桂瑛站在门口,怎么使劲,就是进不去。看来火车里连一丝一毫的空余地也没有了。汽笛声起,火车就要开始起动了,桂瑛还贴在门边上,不舍得下来,她后面还紧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要进去的心情比她还要急切,桂瑛被她挤得要瘪了,可就是没有被她挤进去半寸。

  “下来,门上的人快下来!”站台上的列车员为关上这扇门,开始采用武力。他一把抓住这女人的衣服,就要将她扯下来,不想这女人发出了可怕的一声惨叫声"啊",她说:“我的孩子已经在里面了”,说完这话就毫无秩序地大哭了起来,使得列车员一下子愣住了。

  火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再也没有别的办法,退后几步,再往前猛冲,和着大李的力量,把这两位女士象挤橡皮胶一样挤了进去,门一点点,一点点,反旋转出来,终于“啪”地一声关上了。不过在门关上之前,桂瑛还没有体味到真正挤的滋味,接下来就被密密实实的被挤的感觉淹没了。桂瑛陷在这巨大的无处可逃的拥挤中动弹不得。那挤向胸口袭来,桂瑛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要被挤碎了。这一刻桂瑛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那是巨大的压力压得她根本无法透气,胸口堵得象压了几十座大山,闷!无比无比闷!桂瑛莫名地惧怕起来,那是一种只有面临死亡才会产生的恐惧。桂瑛开始深深后悔起来。她想她的生命倘若不幸遗失在这趟列车里,她会永远为自己的冒险而深深自责。她想她的奶奶永远也不会原凉她。

  “老天爷保佑,我能活着回去,”在那一刻,桂瑛就这么祈祷着。

  “哇!”一声凄惨的哭声,就在桂瑛耳边响起。这就是紧挨着桂瑛的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子在绝望地哭,她一定是受不了了,试问有谁受得了!这女子失去控制地号啕大哭着,好象世界未日来临一般。桂瑛镇静地听着,实际上她比她还要绝望,还要想哭。

  大李隔着玻璃门在看着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得出对桂瑛的无限担忧,桂瑛又怎么忍心让她这位好朋友的心上再添上负累。桂瑛费了很大的力,居然将自己的一只胳膊抽了出来,向,大李挥了挥手,并向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列车缓缓向前移动,大李很快就不见了,然而他那担心的眼神象烙印一般印在了玻璃门上,仿佛还在看着她,桂瑛想,这眼神也许她永远不会忘掉。

  而大李呢,在站台上象泥塑般的站着,很久很久也没有挪动一个脚步。他,一个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的男孩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却眼见着一个如此瘦弱嫩笋般的姑娘在这样的苦难中竟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感到由衷的敬佩,也许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来了解这个不可貌相的姑娘。

  再说桂瑛在列车上,被那巨大的压力挤得每一块骨头都要压碎了一般,心下已是百般后悔,只后悔也已经迟了。好在随着列车的开动,有人从车门往车厢中部挪去,车门这边狭小的空间才松动了些,桂瑛的胸腔才没有那样紧的被压迫了,可以比较轻松地吸口气了,只是这空气因为缺氧,依然使人沉闷。身边那位时髦女郎也停止了哭,开始伸手整理自己那一头散乱的头发。那种悲观、绝望的感觉渐渐远去了。桂瑛拾起了脚下的行李包。里面的东西肯定被踩得一团糟了,她也没有心情打开来翻看。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个地方可以比较自在地伸展她的四肢,而不是身体的各部分都被挤压约束着。她穿过密集的人堆,来到了车厢之间相联结的地方。

  这个接口被称为危险地带,按理是不得在此停顿的,然而除了这里,桂瑛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丁点儿空间了。她就站在接口上,一脚在A车厢,一脚在B车厢。相接处的两块铁板时而碰撞在一起,时而又“哗”地一声分离,桂瑛的身子便跟着左右、上下摆动。这使她很快就疲惫了起来,她的膝盖变得又酸又软,她想找个地方可以蹲下去,哪怕是蹲一会也好。

  经过目测,桂瑛才在口子边上找到一块勉强可以蹲下去的地方。桂瑛才蹲了下去,已经蹲在一旁占据了一方领土的一个大奔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原来她一蹲,有一半身子挨着墙,另一半身子的重量便全加在大奔头的胳膊上了。桂瑛只得站了起来,依然站在车厢接口处,两脚各据一方。要是火车忽然脱节了怎么办?桂瑛想到这个问题,便开始紧张起来了。毫无疑问,两车厢一脱节,她就只有从中间掉到铁轨上去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桂瑛想到这最坏的份上,一眼瞧见在墙上有一只牢固的铁环,看来这只铁环的确有它的用处。桂瑛伸出胳膊紧紧地抓住了它。但愿在火车脱节的时候,桂瑛的身子别在慌乱中扑错了方向。

  正处在这样一个紧张状态中,桂瑛却听到她脚下传来呻吟声,一看,原来是大奔头,他面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抓在自己胸口上,极端痛苦的样子。

  “你怎么了?”桂瑛忙低下头问。

  而大奔头仍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嘴张了几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贴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桂瑛忙伸出手帮了他一把。他趔趄着要走向A车厢,桂瑛搀扶着他,帮喊让路,他这才穿过人堆来到车厢门口。车厢门被锁上了。透过这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见这是一节乘华舒适的就餐车厢。几个穿着空姐一样蓝色服装的服务生在擦拭餐具和摆弄柜台里的酒瓶及饮料。他们的随意转身和任意呼吸都使人妒嫉。此时非用餐时间,整节车厢里就这么几个服务生。那些空着的餐桌餐椅也使这边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拥挤的人们要愤愤不平了。

  大奔头无力地举起他的手,拍了拍玻璃门,有服务生停止了擦拭,往这边瞧了瞧,很快又低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有一个拖地板的服务生明明往这边拖过来了,又回转身拖到另一个方向去了。桂瑛在帮着拍门,她的嗓门也挺不小,而那些服务生已是连往边边望一眼也没有了。

  大奔头只怕是快支撑不住,连拍门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头趴在玻璃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忽然想到了一点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来,往玻璃上一贴。这回立刻就有服务生过来了,用钥匙打开了门,只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没好气地问:“你要什么?”

  “有药吗?”大奔头好不容易吐出了这几个字,“没有”。服务生回答了这两个字,就要将门缝合上了。大奔头已将手挤进了门缝里,虚弱地说:“别……,别把门关上,你给我随便来一罐什么饮料吧”。服务生接过钱,把门锁好,去拿饮料了。

  再说大奔头喝了这罐饮料,情形没有好起来,所幸也没有恶化下去,又重新在他的老位置蹲了下来,一言不发。桂瑛仍旧站在接口处,手里紧紧抓住墙上的铁环,她在想为什么这些服务生会有这样的心肠,莫非就是火车轮子辗过他们的心脏他们也不会觉得痛么?

  她一个年轻的姑娘,上得这趟列车已觉得非常冒险,她的年老体弱的奶奶更不可能来冒这个险了!看来这次回去,是绝不能接奶奶过来了。想到这,桂瑛的心里挺不好受。

  两天后,桂瑛从火车上下来时,全身好象虚脱了一般。可她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钟的休息,就往家赶去了。只有见到奶奶平安无事,她才可放下心来。

  回到家里,桂瑛才知道奶奶已经搬出去了,不过不是搬回椰溪河畔,而是搬到距离家一百米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去了。

  母亲有她的理由:原先住的房已被厂里收回去一间,剩下的这一间哪里还有奶奶住的地方。好在厂里又给了两间平房,旧是旧一点,可以住人。你奶奶本来又喜欢清静,这不是正合适吗?母亲的理由桂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强压住内心的火,没向她母亲发作,转身便奔向奶奶的平房。

  正值下雨,淅淅沥沥的雨落个不停。桂瑛在雨里捂着头乱跑一气。来到奶奶的房子门前,瞧见房间里横竖放了七、八个盆子,跟外面一样在下着雨,而她的奶奶闷声不响地伏在一只取暖的火笼上,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奶奶”,桂瑛已觉得口鼻发酸,使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奶奶竟是没有听到。“奶奶”,桂瑛不得不再放大些声音,奶奶这才从火笼上直起了身子,抬过脸来看来者何人。这脸象蛛丝般布满了皱纹,比去年见的样子又老了许多。她的混沌的眼睛辩认着,辩认着,终于眼睛里火光一闪,顿时出现了光辉,她说:“瑛儿,是你回来了”。她忙着就要起身来,给她的孙女儿找凳子,让她在火笼边坐下,并去给她找些好吃的东西。那种喜悦与急切的心情与从前是一样的,只动作已远不如从前灵便。桂瑛将几天前的梦忆了起来,心里更发酸得要紧。她不忍心见奶奶为她忙碌,说:“奶奶,坐着吧!”奶奶哪里听她的,将积攒了许久的糖果饼干一一搜了出来,堆在桂瑛面前,催道:“吃呀,快吃”。可桂瑛连一小块饼干也吃不下。她昂着头,看见那低矮的天花板上一块连着一块地图般的水印子,再看那地上七、八个盆子里的积水上响着同外面一样的下雨声,连坐也一秒钟也不安稳了。“这房子漏雨怎么这么厉害!”桂瑛皱起了她的眉头,她在屋子里来回地走。

  “旧房子是这样了!来,瑛儿,吃苹果”,奶奶从篮子里捡了一个最大的苹果要递给桂瑛,说:“你回来就好了,快帮我把这些苹果吃掉。今年我是不知怎么搞的,什么也不想吃。这一篮子苹果,人家送来很久了,我一个也没有吃,都烂掉了一半了”。

  “怎么会这样?”桂瑛还是皱紧她的眉头,望着她的恢复了平静神态的奶奶。苹果这样的东西向来是奶奶最爱吃的呀!难怪奶奶消瘦得多,且神情也大不如以前精神,“不会是有什么病了吧?”桂瑛一面问道,一面瞧见奶奶的蚊帐上方吊着一块塑料布,上面已积了一包水。好在这塑料布才使奶奶的被褥没被淋湿。

  “也没有什么病痛,就是觉得消化不太好,所以胃口也不好了”。奶奶在火笼边坐下来,用一把水果刀削一下便要停顿一下,以歇口气。

  桂瑛将奶奶手里的东西接了下来,说:“奶奶,我带你上医院去瞧瞧吧”。

  “上医院?不……”,奶奶直摆手,说“我这把老骨头,一出门便散了架子了”。她好象很怕上医院,是很怕走动,平时她连街上也不去,要买肉吃,就在门口的大路边等过路的肉贬子经过。一些牙膏肥皂常用的日用品也是托人捎带回来。“有空你帮我去药店买些助消化的药回来就可以了”。她这样说着,便要起身为桂瑛热些饭菜,因为她听桂瑛说从火车上下来还没有吃过饭。

  “不,我现在真的不饿”。桂瑛拉奶奶在火笼边坐下来。她确实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奶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使她心酸透了,心情郁结到了极点。她竟是想这一刻就接奶奶去她工作的城市了。然而想起火车上的情形,只能使她后怕。怎么办呢,总要使奶奶过得好一些呀。

  桂瑛看见这间屋子的里墙上还有一扇门,用手一推,果然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漏雨的情形比外面要好得多了。桂瑛觉得奇怪,问:“奶奶,你怎么不住里面这间呢!”

  “里面这间?”奶奶凄苦地一笑,说:“算了,瑛儿,来把这苹果吃了”。她手里拿着那只已削好的苹果,一心想让久不见面的孙女儿在她眼前多吃点东西。“你为什么要住在外面这间水塘一样的房间里呢?”桂瑛接了苹果,仍不住地问。奶奶这才道出实情:“你母亲说,里面的房间她要留着堆放货物,她要用就留给她用好了”。是这样,又是母亲搞的鬼,桂瑛简直要七窍生烟了。她二话不说,就开始拆奶奶的蚊帐,奶奶过来一把拉住了她,说:“这样不好”。桂瑛充耳不闻。桂瑛对奶奶说:“您别管,我自己有主意”。

  桂瑛很快拾掇好被褥,又去找弟弟来,把床架子扛进了里屋,一切摆放妥当后,桂瑛的心才稍微舒坦些。眼看着天要黑了,桂瑛又赶着去了趟街上,把奶奶的药买了回来。

  夜里,在桂瑛家那窄小的卧室里,桂瑛与母亲在一张床上,两人各睡一头。桂瑛说:“妈,我把奶奶搬到里面那间屋住了”。

  “死丫头!”母亲的语气怒不可遏。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是告诉你多少遍,叫你不要对你的奶奶好!你怎么就忘了。你们小的时候,你奶奶从来没有带过你们,还经常在你爷爷面前拔弄是非,让你爷爷来教训我!你知道那时候……”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桂瑛打断了母亲的话。再说,母亲提起的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早已叫她听起了耳茧子。“不管怎样,她现在已经老了,你应该对她好点”。

  “不可能!我永远记得过去她怎么对我们,我还要一遍一遍地讲给你们听,让你们也记得!……想得倒美,过去没花一分力气,现在也想让我们帮她养老,没门……”母亲的嘴一开了闸就无法关上了,恶毒的句子从她嘴里一串串冒了出来,大有一夜长谈以此使女儿清醒之势。桂瑛用手掩住了耳朵,将头缩进了被子里,可那些尖酸又刻薄的话还是象毒蛇一般钻进了她的耳朵里,比孙悟空听了紧箍咒还要使她头痛。她的脑袋很快就要裂开来了。

  终于,桂瑛忍无可忍地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连衣服也没有披一件,就下床走到外面的客厅去了。那种使人讨厌的声音这才停止了。桂瑛就在该厅的窗前站着,任那剌骨的寒风袭上她单薄的身子,泪水一串接一串滴落下来,砸在她的脚背上。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一个这样不明事理的母亲。

  一件衣服落在了她肩头上,那是父亲起身为她披上的。“快回去睡吧,别凉着了。”父亲没有别的话。父亲向来就没有别的话,他被母亲欺压了一世,还是没有什么话。就是他的这份容忍才纵容了母亲!桂瑛竟是对她的可怜的父亲也来了一肚子火。然而父亲沉默地坐在床沿边,和她一样在这冷空气里受冻,又使她不忍心了。她回到卧室睡去了。母亲不再言语,可桂瑛知道母亲一定也象她这样彻夜不眠。

  早晨一起来,桂瑛就将自己的行李包搬去了奶奶房里。奶奶特意为她煮了一锅排骨糯米饭,香气扑鼻,使桂瑛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大碗。而奶奶因为吃了消食片,胃口也好了很多,多日来不曾象这样,吃了一大碗下去。

  夜里,祖孙俩也没什么好消遣的,天气又冷,两人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坐在被窝里聊天。桂瑛提起了椰溪河畔,一提到这,奶奶的话便多了起来:“我多时就想回去看看,只现在这把骨头……,又经不起。有多少回,我是梦着回到那里,梦见你的爷爷也还在世。我们住在以前的那幢木屋里,来走访的邻舍朋友还跟以前一样多,……”

  “爷爷到底是什么样儿?”爷爷去世时,桂瑛还很小,所以她的记忆里没有爷爷的影像。

  “你爷爷呀!”只要一提到爷爷,奶奶便是这种毕恭毕敬的语气。爷爷在她心中的印象也许已经幻变为神,她继续用着这种语气谈论着她的丈夫,“他是椰溪村最受尊敬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说他好。他为人公道,又正气,又有良心。”奶奶数着他的优点,老人的回忆跌落在过去的年代里,竟是沉浸其中,幸福溢于言表。关于这些旧事,桂瑛很有兴趣知道。她问了奶奶不少问题,也就知道爷爷和奶奶是相亲而识。第一面钟情上。婚后这一辈子也没红过一次脸。

  “前年清明,我回椰溪,为你爷爷扫墓,当时,我就很想留在椰溪,不回来了。可惜那老房子残旧得很,随时都要塌了。那些老邻居老朋友,倒很欢迎我上他们那里住去,我又怎么好意思麻烦他们呢?”奶奶深叹了一口气。桂瑛又要恨她自己这个家了。

  “瑛儿呀,你在外面可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奶奶关切的问。

  “挺好!”桂瑛就这样告诉她的奶奶,尽管她在外头也受过一些委屈,但比起奶奶受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跟奶奶谈起了大李,一个热心又善良的小伙子,就是他将租房子给她。等过一两个月,火车上没有那么挤了,桂瑛来接奶奶去,就可以看见他了。

  祖孙俩说了半晌话,很快也便睡了。

  接下来的这几乎每夜,桂瑛都能与奶奶聊到一些快活的东西,有好些还是奶奶做姑娘时的事情。奶奶的精神气儿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白天,桂瑛上街去买些好菜回来,慢慢地炖给奶奶吃。奶奶的胃口时好时坏,不管怎样,比先前是好得多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些了。

  大年三十的夜里,全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母亲主动地与奶奶说了两句话,使奶奶竟有些受宠若惊,饭后,母亲又留奶奶下来看春节联欢晚会,奶奶也就看了一阵子,还是觉得眼睛很吃力,便要回她自己的房里去。桂瑛也就不看了,扶着奶奶上她房里。和奶奶一起早早地睡下了。

  早晨,桂瑛才睁开眼睛,便闻得奶奶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起了身一看,只见奶奶手里捏着几柱香,对着墙念念有词,奶奶祷告完,睁开眼看见桂瑛已经起床,便唤她过来,说道:“瑛儿,今天恰巧又是立春,快来拜一拜春神,让春神保佑你今年工作顺利,爱情也美满。”“爱情也美满”,这话可使桂瑛翘起了小嘴巴,奶奶说:“你也不小了,怕什么羞呀!”桂瑛便接过几支香,象奶奶那般肃然祷告。她只念一句话:“求神保佑我奶奶身体健康”,她默念着,从头到尾默念了三次。

  安放好了香,一股子好闻的味道填满了房间。在这些香中,奶奶悠悠地说道:“你在外面的时候,我是经常烧香,求神保佑你在外面平安”。桂瑛低头看那插香的罐子,果然积了几乎满满一罐的烟灰,顿时眼眶里湿透了。“奶奶,我在外面真的挺好,您不必这样记挂我”。桂瑛站在奶奶跟前,紧握着奶奶的一只手,恳求奶奶:“你多为自己的健康着想”。

  天气出人意料地好了起来,院子里阳光万丈,桂瑛在奶奶屋里跑进跑出,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晒了。至于那洗好的被面、被单、桂瑛跑去自己家里,用缝纫机踩成了一只被套,她知道,再用针去缝被子会使奶奶的手有多么吃力。桂瑛又为奶奶添了台小小的收音机,希望电台的欢声笑语能为奶奶打发掉一点寂寞。而她自己在春节后便没有了多少假期了,一想到要与奶奶分离,忧虑着奶奶又将有一段孤苦的日子,桂瑛的心里怎样也轻松不起来。

  初六,也就是桂瑛要走的前一日,奶奶把桂瑛叫到跟前,,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一只布包,打开,将里面的几张百元钞票要塞在桂瑛手里。桂瑛象触电般往后跳,她急急地摆手,说:“不,奶奶,我不要,您自己留着”。

  “是这样,”奶奶的神情有些黯然,语音凝重,“瑛儿呀,我自己觉得身体是差了很多了……,不知道你下次回来,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奶奶,您千万别这么说”,桂瑛一急,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奶奶的两行清泪也从她那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那样子衰老得象一片冬天里干枯的落叶。她一把抓过桂瑛的手,将钱按在她手里,说:“这钱你留着。等将来你结婚的时候,自己去挑一件喜欢的东西,就算是奶奶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桂瑛的泪珠子象米线一般流个不止,她扑到奶奶怀里,哭道:“不,奶奶,您不会,您绝不会……。我还没有接您去我那儿孝敬呢!您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奶奶,很快我要接您去我那里了,我会让您过得很好很好的”。……桂瑛这样说着,心里却是惧怕得不得了,她真怕她这个从小就埋在心里的愿望来不及实现,奶奶就真的去了。所以她一定要抓紧时间。快了,也不过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倘若这次不是因为春运的紧张,这回她就要将奶奶带去了。

  “瑛儿,你有这份心奶奶已经很清楚了”。她知道瑛儿有接她去的打算,然而她已经走不动了,哪里去得?“明天你就要走了,带点什么去吃呢?”奶奶轻声问。

  “什么也不要。。火车上太挤,给我也拿不了”。桂瑛抹干了眼泪。她想起以往出门时奶奶给她准备的东西没少让奶奶受罪。而奶奶已在屋里忙开了。她用塑料袋装了一小袋自己晒的盐姜,说:“这个你在车上吃一点,就不会晕车了”。又装了一大袋萝卜干,说:“我自己哂的,带去给你的同事们尝尝”。……未了她又问:“你在火车上吃什么呢?两天两夜呐。瑛儿,我煮二十个茶叶蛋,给你带在火车上吃吧!”

  “奶奶,您瞎操什么心哪,火车上有快餐”。桂瑛实在不想看奶奶为她忙活。那袋盐姜和萝卜干,她倒是笑纳了。

  次日一早起来,桂瑛还是看见桌子上摆了二十个整整齐齐的茶叶蛋。

  “叫您别煮你偏要煮,您留着自己吃吧”。桂瑛竟是生气了,对着奶奶说了一句气话。这句气话使奶奶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又要使桂瑛愧疚一辈子了。多少年后,桂瑛一想到这事还象穿心似的痛,还在想当时,她为什么就不能欢欢喜喜地将这些蛋全部装进她的口袋,可知,这是奶奶最后一次为她煮蛋,什么也没想到呀!而当时桂瑛只是装了几个蛋在她口袋里,便急着要赶车去了。临走前,她将奶奶给她的那几张钱连着自己的几张,偷偷地塞在了奶奶的枕头下。奶奶在门口站着一直望着她远去。好远了,桂瑛回头看,奶奶还站在那里。桂瑛想起奶奶说的那句不祥的预感的话,她的眼泪又来了。

  异乡的日子忙碌而又漫长。桂瑛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兼了几份家教,平日里闲的时候出去,陆陆续续买了一些老人的生活用品。眼看天气一点点轻暖,春运后的交通也慢慢在减缓,可以接奶奶来同住的日子终于快要临近了。桂瑛急切的心才稍安,她已问大李要了房间,开始着手布置一切。

  这日,桂瑛一上班,就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是父亲打过来的。父亲在电话那边沉痛地说:“你奶奶……”。桂瑛一听便晓得出了什么事,她的心脏“咚”的一下,象是被人用铁锤敲打了一下。“她现在怎样?”桂瑛抓住话筒急切地问。“已经运到椰溪安葬了……!”父亲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而桂瑛一下子如坠云雾里,问:“已经安葬了,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向电话大声地叫着,她的心被那只看不见的铁锤又连续锤打了好几下,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恨,泪水,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泪水,无边无际地将她淹没了。

  “你奶奶去世有几天了!你母亲怕影响你工作,要我现在才告诉你”。父亲已停止了呜咽,声音里只有无奈的软弱。桂瑛在这一刻里又恨透了她的母亲。她想这件事上她永远无法原谅她的母亲。

  “她是怎样去了?”桂瑛压制住抽泣声,问道。

  “她去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早上我去敲她的门,没有人应,才知道已经出事。打开门一看,她已经咽气。人,就坐在她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父亲忍不住,又哭得失声了。他心里除了难过大概也只有无尽的后悔。而最应该后悔的人应该是母亲。

  挂断电话,桂瑛还站着原处出神。大李将一方手帕递到她眼前,她才“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桂瑛哭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大李怎样劝也止不住,只有沉默地立在一边。其余的同事知道桂瑛是因为奶奶去世,也就不再惊奇了。他们说人去了就去了,化悲痛为力量嘛!他们哪里知道桂瑛的心里有多痛,有多悔!桂瑛竟是失去照顾奶奶的机会了,永远失去了。她痛她没有实现从小在奶奶面前许下的承诺,她悔没有最后再努力一次与母亲商谈,力争让奶奶搬回到家里,以至于奶奶出事的那夜,身边竟是没有一个人。

  她恨极了她的母亲。假若及时打电话来给她,她还可以赶着回去见奶奶最后一面,也就可以知道奶奶最后留在脸上的是什么表情。在那个孤苦的夜里,奶奶她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辞世,脸上有没有露出惊恐的表情,是不是想有人在身边陪伴她,哪怕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在她将去的那一刻,又有没有忽然想见远方的人,比如这个也同样时刻在牵挂着她的桂瑛?也许是什么也来不及想便撒手去了,倘若这样倒使桂瑛要好受点。桂瑛想着这一切,哪里还止得住哭,泪水总是不自主地流下来。

  几天来,大李都陪在她的身边,让桂瑛很觉得过意不去。她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周围的人受到她的悲痛的影响。她于众人面前收起了她的苦痛,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奶奶的已去的事实涌上心头,照例撕痛她的五脏六腑,使她泪如雨下。

  过了一个月,桂瑛才勉强从奶奶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可以平静地接受奶奶已逝的事实。只奇怪,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的奶奶。可知她有多么盼望奶奶走进她的梦里,好让她每看看奶奶的样子,好让奶奶的样子铭刻在她心上。

  大李有空就会过来陪她,带她出去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会。桂瑛和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很开心。虽然大李什么也没对她说,桂瑛还是感觉到他对她那份厚重的情谊。桂瑛心底自然非常珍惜。老实说,她已经喜欢上这个热心诚恳的小伙子。哎,奶奶没能有机会看他。若是见到,也一定会喜欢的。日盼夜盼,奶奶竟是到现在也还没有走进她的梦里。

  这天半夜里,桂瑛也不晓得自己睡到了什么时候。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奶奶就站在她的蚊帐外,额头上的发丝和脸上的皱纹,每一丝桂瑛都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桂瑛早已忘了奶奶已去世的事实,只奇怪奶奶怎么会从几千里外的家乡来到这里。只听见奶奶对着她说了一句:“瑛儿,我来了呀!”那颤动的声音,那特殊的浏阳口音,激起了桂瑛无比的欢喜,使她急着要起来,与她的奶奶对话。可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奶奶不见了。桂瑛蓦然惊醒,睁开眼睛,这回是真正睁开眼睛,蚊帐外什么也没有,整个屋子里也没有奶奶的身影,这才晓得自己是做了个梦。可这也足够让她惊喜了。在这梦中一刹那的相见中,竟是集中了奶奶生前留给桂瑛所有印象,她的容貌与声音是来得如此清楚,真实,仿佛她真正来过了一般。桂瑛终于在梦中与奶奶见了一面,慰藉了她几多离别想念之苦。只这梦也太短暂了。

  再回忆她在梦中的情形,自是非常惦记桂瑛。而脸上带着过去常有的凄苦,有着许多言语,又来不及细说。

  若说要有灵魂的话,那她便是真的来过了。桂瑛这样想,她一定是不甘心走之前未见上桂瑛一眼,而于这次特来探望,不远千里。桂瑛想到这里,再无法睡,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次日,桂瑛去买了香回来,夜里,让大李陪着她来到郊区一僻静处。向着家乡的方向,桂瑛燃起了几柱香,她默念道:“奶奶,我知道你想我,不远千里来看我。我心里特别高兴。只是,奶奶,别再四外飘泊,别再凄苦无助,早些去与爷爷团聚。”……桂瑛念完这些话又泣不成声,大李过来轻轻地拥住了她的肩头,桂瑛扑在大李身上,再次痛哭。

  次年的清明节,在椰溪河畔的子君峰下,一座新坟前,立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那女子一脸凄然向着坟说:“奶奶,我和大李 来看您了”。这正是桂瑛,而她身边立着的大李,仍是紧紧地握着桂瑛的手,说:“奶奶,您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好桂瑛”。那坟头新长出来的草被风吹得摇摆着,似乎在说:“好呀,好呀!”椰溪河畔,青青绿草,又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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