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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磊也】心碑 作者:磊也
文章类别:闲情偶寄 发布时间:2003-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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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五年,爷爷就来太原做工了。

  那时河南闹饥荒,人们背筐挑担地四处奔命,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肯留下来为你当牛做马。爷爷虽说没有念过书,却精通木工和瓦工手艺,用土办法掌握了三角形和圆周率的基本算法,出去就依着大工的身份给人家做事。因了他人好又能干,主家都愿意雇佣他并且让他带工。

  山西地处黄土高原,在河南人看来那就是高处了,于是便称山西为上头,只要出来往山西走那就是往上头去了。过罢年,人们裹着棉衣棉裤背起行李就上路了。这一去就是一年。离家时,家人总是想方设法弄点面摊几张饼,为出行的人带上。这时,父亲便会高兴地眯缝起眼,随着爷爷大口小口地享用。父亲比爷爷个头还要冒点,十六岁就跟了爷爷出来闯荡,除了做工还练就了一身武功,成为爷爷的得力下手。

  看到父亲享有如此待遇,叔叔就有些嫉妒和不平了,便哭着喊着也要往上头做工去。那时叔叔只有十二三岁,好学且头脑聪明,家里为了让他将来成就大事,紧衣缩食地供他念书,岂能让他放弃学业。但为了那几张香味诱人的烙饼,叔叔竟哭肿了眼,跪在地下苦苦哀求,说什么也不肯念书了。父亲看他可怜就说:“爹,让他试试吧。”爷爷见拗不过他,只好长叹一声,点点头认了。于是奶奶又赶紧为叔叔准备行装,泪水禁不住地往下淌。

  叔叔能有资格和父亲一样吃烙饼了,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就说再苦也能顶下来,绝对不反悔也不回头。

  从河南林县往山西太原来,一路风尘仆仆翻山越岭,得走七八天。若遇到大雪天,那就更费些时日了。叔叔一直守在家,没出过远门,等那几张烙饼吃完后,余下来的全是吃苦受累的事,才走到长治就懊悔不迭。但这是自己任着性子要求来的,埋怨不得别人,只好偷偷掉泪,还不敢给人看见。尤其到了太原,住的是草棚,睡的是地铺,一天十几个小时务工,动不动还挨工头的打,学艺时还得为师傅端水倒尿,一年下来,他整个人黑了也瘦了。第二年,家人再为出行的人备衣打饼时,叔叔一躲老远,说啥也不肯吃那烙饼不背那行李了,央求奶奶还要去念书识字。

  在太原,好多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都是河南林县人盖的。林县人能吃苦且活计实在,主家看了欢心也满意,完工后少不了仨俩的多给点赏钱。林县人出来图的是多出力多挣钱,在太原都是从手上抠从齿缝里挤,省下来的全带回家去。那时工钱大都按小米折算,年头上兑了钱,便掖藏在行李和裤裆里,走路笨拙笨重的样子,心也开始提着悬着,生怕路遇不测遭歹人抢劫。

  爷爷仗着自己拳脚上功夫好,逢回家总是走在头里。父亲也是瞪着眼睛,随在爷爷身后左顾右盼,一有动静就从肩上抽出扁担扑向前边。那年,黄土高原被一场大雪厚厚地捂了个严实,人们踏进雪里都是一步一插地行进,被掩盖的沟壑里时常跃出兔子和黄狼来。为了赶早回到家,人们没有耐性等候这场雪融化,冒着寒冷和饥饿往家走。在峡谷里,白皑皑的雪天宁静得让人不敢透气,一个响动都能吓出人们一头汗。谁也害怕这一年的辛苦白白落入歹人手中。途中爷爷看到一匹老马被人牵着叫卖,就掰开马嘴瞅了瞅,然后拍拍马肚子买下了。谁料没走出三里路,便被一群土匪围住了,同行的人个个脸色蜡黄,木然地杵在雪地里不敢吱言。爷爷不愧是道上的老手,一口一声掌柜的叫,凑到领头的跟前就是一脚,随手拧住对方的脑袋,唬退了这帮家伙。父亲也是大显身手,很是威风地在雪地里舞了一番扁担。这次,虽说大家财物上没受损失,可在精神上打击不小,年后上来就没有那么多的人了。

  日本飞机轰炸太原那年,父亲已经是二十大几的精壮小伙子,他替代了爷爷在这帮打工人中的地位,凭着手艺和豪爽取得相当高的威望。在往家中逃难时,他带着对日本人的仇视,领着十几个同乡投奔了刚刚整编了的八路军,并且一去就当了班长,这成为他日后填写履历表的一个有趣的话题。

  父亲调往八路军总部做警卫工作,闲时喜欢凑到老百姓家帮着砌墙盘灶。后来八路军总部要在屯留建筑一座烈士纪念碑,父亲首当其冲,和另七位同行挽起胳膊施工,只个把月工夫就顺利完成任务,得到总部首长的表扬。为此,朱德总司令专门宴请了他们八位,高兴地说,“你们都是革命队伍中的人才,等革命取得胜利后,你们一定会成为新中国的工程师。”

  然而,日后父亲因没有文化也就没有成为工程师。但为了实现朱老总的这句诺言,还是死心塌地的走上了建筑业。

  父亲一九三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零年到抗大受训,接着担任林南县独立营营长,黄花游击大队大队长,县武委会主任。部队南下时,皮定钧司令员要携父亲一起走,地委书记高阳就拉了父亲的手说,“老李,地方上现在缺干部,中央要让一部分干部地方化,我想你还是留下好。”

  于是父亲留下了,在太行区一家轧花厂当了经理。

  在一次银行请客的宴席间,父亲认识了太行实业公司的经理贾冲之。听了父亲过去的那段泥瓦匠的经历,贾冲之笑了,他拍着父亲的肩头说:“老李,你那么喜欢建筑,不如到我这里来,咱成立个建筑工程队,你就能重操旧业了。”

  就这样,父亲不要那顶经理的帽子了,提着瓦刀和大铲跟上贾冲之来到山西太原,开始实现朱老总的诺言。

  刚解放了的太原,百废待兴,急需大量施工人员。

  1951年,太原尽管聚集了几家小型建筑队伍,力量仍然明显不足,这样就延缓了工程的进度。父亲在外满脑子是工程上的事,过年回到家中还是惦记着工地。为了扩大施工队伍的规模,满足国家城市建设的需要,他想在河南省林县召集大量人马往太原来,但局限于当时的通讯和宣传能力,没有办法在全县广泛招人,单靠亲戚朋友之间互相转告和推荐。

  这天入夜,父亲盘坐在炕上埋头吸烟,他问母亲家中存放了多少粮食,暗暗筹划了一番,就叫来随他在外做工的亲戚们,要大家都出粮食,在村里唱大戏。父亲说:“咱村贫困,祖辈上没有唱过一场大戏,现在解放了,咱在外都挣了点钱,该热闹一下了。我挣得多,我出大头,你们一人一份凑团吧。”

  当时因了父亲在家中的威望,没有不应承的,请唱戏班子的花费一天就凑够了。

  落家庄要唱大戏了,消息不胫而走,待锣鼓响起来时,整个村落埋在黑魆魆的人海中。那时哥哥不到三岁,被人们背着抱着抗到刚刚搭起的戏台上,让戏子们画了个小花脸,还在头顶扎起根小辫子。人们看着他就逗趣就大笑,不论是熟识的还是陌生的都喜欢戏弄他,把他抛了再抛,然后再把他藏匿起来,故意惹母亲焦急,看母亲四处寻找。

  大戏开场前,父亲清清嗓门站到台上,挺直身板讲话。他乡音重声也高,浓黑的眉头下那对眼睛瞪得滚圆,他说国家搞建设,上头急着用人,愿意上山西的就到台下找他报名。

  当时农村刚刚土改完,家家分了地有了房,稍有点办法也不想出来做工了。父亲讲过后,台下骚动一阵就无声息了。父亲本想利用唱大戏作招工宣传,谁料没有引起响应,便发火了,敞开怀喊道:“我是李凤梧,就是日本人要用五百块现大洋买人头的那个李凤梧。都知道我是穷苦人出身,当年跟了共产党干就是为了今天过个好日子。现在咱们翻身了,国家建设需要咱们出把力,给的工钱还不低,咱不能守着土地就忘了本,有种的愿意跟我出去做事的随我来。”

  父亲这番话刚吐口,人群就开锅一样喧嚷起来,纷纷往前簇拥,都想看看这个曾经让日本汉奸闻风丧胆的传奇般的人物。这就是那个使双枪独闯县城生擒伪保安队长的李凤梧吗?这就是那个深夜摸掉敌据点火烧炮楼的李凤梧吗?这就是那个善长伏击战游击战纵横在豫北的李凤梧吗?这就是那个带着武工队开辟敌区与日伪展开拉锯战的李凤梧吗?见过父亲的人挤过去看了,就向旁人肯定说:“是李队长,他在俺家还藏过呢!”

  有了父亲的那段辉煌和他本人在百姓中建立起的那种特殊的威信,下面的工作就好做多了。落家庄唱了三天大戏,三天中来来往往的人流几乎踏坏家中的门槛,每一拨人来父亲都要母亲上水上烟。为了方便四乡八村的人,还专门在家院里砌起两口大灶烧水热饭,忙得母亲三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三天大戏唱毕,父亲全年的积蓄就随之唱完了,家中的粮食也唱走近半。

  三天大戏唱得落家庄一下有了知名度,过去穷得不能再穷的路过都没人愿意进的村子,那些天红得处处被人提及。于是父亲招兵买马的任务也就完成得极其顺利,于是就有了解放后第一批开赴太原参加建设的河南林县人。

  因了这一批人员的到来,作为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中的重点建设城市太原,在以后的城市建设中大放光彩。也因了这批人,为山西省基本建设队伍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现在我也在建筑业工作,每逢看到过去那些留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我就想起爷爷和父亲,就会在他们的作品前滞留、沉思、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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