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的店开在这条街最不打眼的一个小角落。不宽的门面，打扫得十分清洁，一溜儿的玻璃器具，映着黄昏时分的霞光，晶莹剔透地闪耀着。锋最初就是被这一片寂静无声的闪耀吸引到金的小店里的。

　　金那时正在制作一匹马。这一年是马年。锋看着金对着一根细长的圆管不住地吹气。在圆管的另一边，在灼热的高温中，一团液体逐渐变成了一匹飞扬的马。

　　锋对这神奇的创造感到惊奇，可更令他惊奇的，那个创造者居然摇着头让这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重新变回了液体。

　　你不觉得可惜吗？锋忍不住问。

　　为什么要可惜？金说。在全神贯注的创造过程中，金忽略了外界的一切，他不知道锋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就是说，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金说这匹马没有做好，它的前蹄长短不一。它不够完美，所以我没有理由让它留下来。

　　那你认为什么是完美的？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不是吗？

　　可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放弃对完美追求的借口。

　　锋微微地笑了。金也笑了。金和锋对视了一秒钟后会心地笑了。

　　周末的时候，锋常常会去金的小店。金的小店在这条热热闹闹的小街上显得异乎寻常的冷清和孤独。

　　锋说你应该制定一个营销计划，你这样做生意早晚会关门大吉的。

　　金对锋的建议并不感兴趣，锋只好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可真固执。

　　金说对不起。锋说没关系。说完，他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温暖和感动。一些欲言又止的话像糖块融入咖啡般融入了这意义暧昧的笑容之中。

　　你平时都喜欢什么？金问锋。

　　金的眼神有些慌张，他的目光在峰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后迅速地移开了，让人怀疑他的问题只不过是他转移视线的一个手段。

　　很多。锋说，比如读书、欣赏音乐和电影。你呢？

　　金指了指着满室的玻璃制品说，我喜欢它们。你一眼就能把它们看穿。我喜欢简单，因为我太笨。我永远搞不清这个世界复杂的逻辑。

　　一颗水晶一样的粉红色桃心从锋的手中掉到地上，哗啦一声碎了。金只来得及说出一声别！锋已经蹲下身去拾那些碎片。

　　碎片很锋利，不动声色地划破了锋的手指。鲜血流出来，轻轻地滴到那些粉红色桃心的碎片上。

　　锋说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弄碎了。

　　金说你怎么样？你的手指破了，还在流血。记住以后千万别用手去拾那些碎片，它们就象一把把小刀。碎了就碎了，没关系的。

　　锋执意要付钱给金，金的脸色变了。金说我们是朋友吗？锋说是。金说那你最好把钱收起来，不然我真的会生气的。

　　锋点了点头。锋又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碎片一片一片地收集起来。

　　金说你做什么？

　　锋严肃地说，这是你送我的。朋友送的东西应该好好珍惜才对。

　　电影院空空落落，看电影的人屈指可数。一个遥远的故事，多情的法兰西少女爱上了英俊的中国情人。岁月冷漠地流逝，生命在等待中枯萎。

　　从电影院出来，夜色已深。金和锋默默地走上了一座天桥。

　　锋说你相不相信阴错阳差的一刹那可以改变我们一生的际遇？

　　金说我相信。

　　锋说我也相信。

　　无话。金和锋继续默默地走。下了天桥，穿过了一条沉闷的地下道。地下道里有一群眼神空洞的孩子在抽烟，大声地骂着脏话。

　　金说去我家吧。

　　锋说去你家吧。

　　小街的店铺都已打烊，只有金的小店还亮着灯。

　　锋说你家里有人？

　　金说没人。我喜欢亮着灯。我怕黑。一个人的黑夜让我恐惧。

　　灯下的玻璃店不可思议地灿烂着。在极乐的世界里，金发现四面八方都是锋和自己的影子。数不清的影子。

　　锋突然间开始热衷于学习玻璃制作。他大汗淋漓地吹着气，那些不听话的液体扭七拐八地摆出了各种不可言说的造型。

　　金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做。

　　锋说不行，我必须亲自做。

　　金拿锋没有办法，只好由他。看着他汗流浃背的笨拙模样，金又好气又心痛。

　　金的生日锋说要送他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打开就知道了。

　　是一颗赤红的心！

　　锋说我做得不好，但是我做得很辛苦很努力。我想做一颗十全十美的心。无论完美是否存在，我们都应该去追求完美。我会给你一颗十全十美的心。

　　金的心悄悄地颤抖起来，眼眶痒痒的。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完美呢？他想。他对自己说：没有！

　　金不知道锋出车祸的事。在弥留时刻，锋托他的姐姐捎给金一个信。

　　姐姐说谁是金呢？

　　锋摇摇头，艰难地说你别管他是谁。你只管告诉他说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永远不再回来。我很抱歉，因为我还欠他一颗完美的心。

　　锋流着泪说他很抱歉。眼泪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像一串玻璃碎末，美得令人心碎。

　　金在做一匹马。马的背上长着一对漂亮强健的翅膀。金想锋去了远方，他会等他回来。锋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金告诉自己锋一定会回来。

　　但是金为什么又要流泪？那匹飞翔的马为什么又如此伤悲？金要自己消灭所有不详的预感，带着祝福的微笑，对远方说一声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对锋说一句：我——爱——你！——

　　2002.2.26.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