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地发现,诗歌中出现的那种“灰暗的”、“苍老的”感觉,与“怀旧”这个词有关。实际上,这是一种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变化。衣裳旧了,词汇旧了,概念旧了,杂志旧了。整整一代人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命运:或者坚持已有的阵地;或者退出历史舞台。
光明打开了黑暗,也消解了人们对未知的恐惧、神秘,随之而来的是一些原始诗意的瓦解和崩溃,一些美好事物的消亡和幻灭。比方说古典意义上的“太阳”的象征和“月亮”的隐喻,已成为今天模式化的广告俗语。我们每天看到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当生活被商品化的词语所包围,我们就会发现原有的一切都在丧失。你已无法领略作为“诗人”这个形象所应有的真实的生活境况。没有天堂,没有地狱,现代诗人却在寻找着非人间的痛苦。
“比之青草碧绿的液汁,人的鲜血并不崇高、圣洁。”俄罗斯诗人古米寥夫的诗句让我们深思。当纯净的大自然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复存在,我们又到哪里找回失去的梦想呢?
诗歌这种形式,自诞生之日起,就决定了它的读者范围不是在逐渐扩大,而是在日趋缩小,尤其是当它由口头传遍变为文字传播之后,读诗——就成了脱离大众的个人行为。做为一种文人修养,诗歌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文章的片断之中,为增添修饰,或装点门面的需要而存在。而在一般读者那里,诗歌除了给人带来愤世嫉俗的不良习气之外,更多的是消沉和惰性。这也是富有家族和等级森严的阶层以及一本正经的人,为什么厌弃诗歌的原因。
虚构的理论把诗歌关在了特制的笼子里,依靠逗引和诱惑使它鸣唱;或者以成群饲养的方式,而且辅以各种各样的配料,哲学的、宗教的、禅宗的……就像塑料大棚里培植的绿色食品一样。诗歌过多的依赖性,同样是疏远大自然的结果。人类自身的悲剧亦体现在这里。
我喜欢一切经过冬天的事物,面对它们,我的言词会一下子活跃起来。这里孕育着我对生活的态度。
谈论自己的诗和评品别人的诗,导致一个诗人产生某种不洁的念头。如果不是出于自谦,那一定是出于对别人的不恭。赞美和诽谤往往出自同一口径。但是,在自爱和虚荣之间,谁能保证自己不失体面、言行一致呢?这种时候,缄默也不是最好的办法。说到底,真实地看待自己和公允地看待别人是同一回事。
不可能有一首经得起“推敲”的现代诗,也就是说,纵观当今浩若繁星、不计其数的诗作,不会再有完美无憾、无懈可击的范例之作。从这种意义上说,现代诗是残缺的。诗歌自从脱离古体形式、挣脱韵律和音节的限制之后,“雕琢”和“匠心”就成了贬义词。这就为随心所欲的人创造了机会。
“什么是诗”,或曰:“诗是什么”,历来是困扰诗人的终极问题。关于诗的命名,至今是人面兽身的“斯克芬之谜”,想回答的完整而准确不太容易。按我的理解,诗,应该是生命范围内、有限的表达。也就是说,诗不是生活或生存的全部,而是其中极为罕见的那一部分。对于整个人生,它并非取之不尽的矿藏,而是生命微薄的积蓄。
被称作“诗意”的那种物质,其实就像混合在一堆沙粒中的、比沙粒更细微的碎屑,它有让人迷眼的光亮、色泽,却无法轻易收集起来。
读和写,误导了一大批热爱诗歌的人。面对现成的作品,既跃跃欲试,又眼高手低;读的影响,迫使他们不自觉地滑向别人设置的圈套。
凡是能痛快地说出来的,不必写成文字。在某种时候,欲言又止,急于表达又无法说出,是痛苦的。如同一些隐秘的想法从胸腔涌向喉咙,堵塞在那里。那些满脸涨红的初恋情人莫不如此。这种时候,一支笔,就能代替你说出想说出的话。要知道,口吃患者的歌声,是最流畅也是最打动人心。
那些真正能够被称之为诗人的人,如同古老作坊里的艺人。然而,写诗并非一门手艺,不需要祖传秘方,更无需门徒承业。
每个时代的诗歌都有其独立存在的背景,它们有的自生自灭;有的名垂青史。不能以唐朝的李白,来代替宋朝的苏轼。为此,我理解了博尔赫斯为什么这样说道:“诗人的荣耀,在总体上取决于一代又一代无名的人们在孤寂的书斋中对其诗作表现出来的激情和冷漠。”
长期不断地写诗,会使人不自觉地陷入语言的迷宫。同样也是少数人成功的奥秘所在。对于更多的无名诗作者,写诗最终是一种少有人问津的苦差,消磨意志,损耗青春,浪费生命。这无疑是一种不公正的惩罚。
同时代的诗人中间存在着不同时代的影响。他们以千差万别的方式,占据着过去和未来。正如伍尔夫所说:“诗人永远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一个人应该怎样读书》)”
当我关注自己的写作,我需要把自己的声音与他人区分开来。想不被别人掩盖,首先必须找到适合的音域才行。与其做一个重要的、不可忽略的、让人记住的诗人,不如做一个与世无争、心胸旷达的普通人。
想知道一个诗人如何自我揶揄的吗?请听听英国诗人奥登是怎么说的吧:一个年过三十的诗人可能依然是一个十分勤奋的读者,但他所读的肯定不是现代诗。——多精采的自嘲啊,那些现代诗的怀疑者,可以从这里找到的依据了。
用小说家的笔法挖苦诗人是残酷的;用演员的表情讥笑诗人是卑劣的;用窥视的目光看待诗人,是阴险的。
要造一间写诗的房子,仅有屋顶就够了,门是多余的,墙壁也没必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诗人所占有的精神空间,是极其狭小的。他甚至难以发现自我存在的立足之地。
诗歌逃离我们的内心,犹如鸟儿逃离笼子。最后我们会剩下什么呢,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还是一堆尚待燃尽的灰烬?
鲜活的东西就像蔬菜和水果,可以当时食用,但不易于长久保存。一首诗超越了一代人的记忆而存活下来,大概是因为它原本不是那种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
诗思如同颤动的秒针一样,恰恰产生于最容易忽略,过后又望尘莫及的那一瞬——要当心啊!
每当完成一首诗之后,我都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心中像被抽水泵汲干的井底──清爽、阴凉而舒畅。
长时间放弃写诗的人,心灵就会被岁月尘封、荒芜,久而久之,就会失去那种对诗意的冲动和欲望。远离诗歌的人必将被诗歌所遗忘。
“他只有短暂的青春,随后就到了老年。”我听到一个抒情诗人内心的叹息。不要过早地步如一个诗人的晚年。
面对现实对诗歌的冷漠,真正的诗人从来没有停止自己的歌唱。我敬佩昌耀坚硬而冷静的态度:以适度的沉默;以极大的耐心。这应是当今诗人的立场。
一个诗人所体验到的、某种事物给予他的感觉,是决非文字能够表达清楚的。我想起意大利现代诗人拉尼的诗句:“在乡村,我体验我的死亡。”这样的句子虽然没有给我们带来直接的震撼,但其中包含的东西,却让我享受不尽。
诗歌的影响几乎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凡是受过不同程度教育和接触文明社会的人,都是诗歌的读者。也可以这样说,凡是用母语说话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使用过诗歌语言。可我们为什么还抱怨诗歌的读者太少呢?为什么那些曾经有过诗意生活的大多数人最终又远离了诗歌呢?承认诗歌是少数人的事业,又如何面对大众的拒绝呢?
不存在深奥的诗和浅显的诗,只存在真诗和假诗;不存在不读诗的读者,只存在不同爱好、不同层次的读者。
诗比诗人自身更可信。是什么原因让弗罗斯特道出了内心的积怨:“成为诗人之后,我才知道诗人是社会上一般人所不齿的危险人物。”作为美国桂冠诗人的弗罗斯特的结局尚且如此,那么,众多的无名诗人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不要过多的接触诗人,他内心有火焰,也有阴影。把对某些诗人的厌恶发泄在诗歌上是极其不公道的。
对一个写诗的人来说,没有比离开诗歌更令人痛苦的事了,也没有比放弃写作,更让人感到如释重负、身心轻爽的了。假如真能拿得起放得下,或者从此洗手不干,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往往是割不断、理又乱。常常让人心绪不宁的,恰恰又是写诗这回事。
把写诗作为生命的一个阶段,投入了,付出了,问心无愧也就够了。若想为此得到回报,甚至定下生死之盟,终生不渝什么的,恐怕是青春期的梦呓。生活正改变着我们的写作。我们身体中轻盈的部分正在减少,而肉体的负担越来越沉重。
当我们走过自己的青年时代,才渐渐明白,真正的诗人毕竟是极少数超凡脱俗的行者,缪斯并非是梦中的大众情人,却可能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冰山雪峰。所以,有人这样感叹:一个多世纪以来,自有少数孤独的天才,其中有些最高尚最有才能的人,始终踩踏这片土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这种荒诞的事业。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形式主义的艺术,但自由是诗歌的天性!保尔·瓦雷里曾谈到画家德加(法国)和诗人马拉美的一次对话。德加绞尽脑汁地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他抱怨写得艰难,最后惊呼道:“我并不缺少思想呀……”,马拉美委婉地回答道:“德加,人可不是用思想来创作诗歌的。人是用词语进行创作的。”这件事告诉我们,写诗仅有“思想”是不够的,它有时是一种特殊的能力。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不无嘲讽地把写自由诗比作不用网打网球。也许,没有“思想”就成了那个不用网打网球的人。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在一个无序的时代和一个物质形态过于强大的社会,诗歌话语应该是良药,也应该是忠言。但最重要的是个人的良知。
正如爱尔兰诗人叶芝所说:“我的诗通常写于绝望绝无之中。”若没有大境界,谁能在“绝望”中获生呢?一个多情善感的人可能具备某些写诗的潜质,但不一定具备面对绝望的大境界。
李白水中捉月的故事,被后人做为神话世代流传。人们在想象他追梦成仙而去时,却往往忽略了,他因醉酒发疯落水身亡这一事实。不可否认,他死于另一种自杀!
失败的写作无异于人生的悲剧。香烟包装盒上醒目地标明:吸烟有害健康。说是对消费者负责,其实是一种托词。我想提醒人们:经常写诗是危险的。
不知你是否见过雨季到来之前,那些贴着地面,反转、打旋的飞燕,闪现,疾驰,难以捕捉。诗中的词句、语速,与那只低飞的燕子极其相似。短促的诗章,压抑的情绪,让人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但却让你时时有化险为夷的感觉,不出经意的构思,最后水到渠成。在想象不能抵达的地方,诗歌停留下来。正像谚语所说的:“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
诗歌在艺术上没有完美的高度,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始终保持那种飞翔的姿态。也许你的姿态低于大地上任何一种事物,低于山峦、河流、树木,甚至青草;也许你低矮的身影,与那些贴着地面行走的蚂蚁融为了一体,或者像风一样栖息在荒凉的山岗。但是,只要你的倾听和呼吸没有关闭,你的心灵就会向世界张开,诗神就会在那里打开翅膀:“我要飞翔!”
1994年—1997年札记
272100山东兖州日报社
现在也来发表我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