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夜晚，夜晚有一种纯净的澄明和静心静气。

　　只需要一扇小小的窗，让夜气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中和室内燠热而浑浊的空气，一天里的躁动不安便可慢慢沉淀下去。再有一点亮黄的灯光，无论是写字台前还是宽大的床上，我就都可以拿起笔来向纸默默地倾诉积压了二十五年生命历程，无人可听也未必有人会懂的一腔心事。

　　说好了和奶奶同时去睡的，可是没有人履约。

　　我喜欢独享夜晚的时间，不关明月当空还是阴雨绵绵，夜气都如水，缓缓流过心头，冲刷去往事留下的一些关于伤，痛与恨的沙砾，留下的是一些说不清的沉甸甸的忧郁。

　　而奶奶的失眠，是因为思念一个人。爷爷已经走了整七个月了。每个月的今天，如果不是奶奶长吁短叹地提醒，谁也不会觉得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爷爷早就是个废人了，他不能动弹，也不会思想，饿了就挥动双手在空气里乱抓一气，口里嘟嘟囔囔地叫着：“人哎——好人来——”吃饱了就张大浑浊的眼睛盯住天花板。爷爷走了，每个人都觉得甩掉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屋子里再也不会有因勤擦洗大小便而经久弥散的新鲜的霉味儿了，吃饭再也不会有给一个痴痴呆呆的老头子喂饭这等麻烦事了。所以出殡时很多人的悲伤掩抑的是一种新生的喜悦——生命终于能够轻松一下了。只有奶奶的悲伤是真的，是没有掩抑任何底色的，是赤裸裸的。爷爷的离去使奶奶迅速地衰老。死去的这个人对别人来说是父亲，是爷爷，是伯父，是，那全是不相干的；只有对奶奶来说，是丈夫，这才是最真切的。几十年的休戚与共相濡以沫，两个人的生命早已凝结成一个，承担着共同的喜悦与疼痛。所以临终前，父亲伺候爷爷的臂力稍一过重，爷爷只要喊出一个疼字，奶奶就会恶狠狠地推开她唯一一个从小溺爱到大，从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的儿子，恶狠狠地说：“滚！”然后握住爷爷的手，止不住的老泪就下来了，淌满皱纹纵横的脸颊，仿佛碰疼的不是爷爷，而是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爷爷是她整个生命的支柱，是她全部生命的血肉与神经，她的一生都维系在这一个人身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支柱坍塌了，血肉抽空了，她把自己残余的一口气寄托在对爷爷痛彻心骨的怀念与祭奠上。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注视奶奶房间里的灯光，心慢慢地像浸透了水，温暖而潮湿。

　　在爷爷弥留之际，我偷偷地想：这样地活着，自己痛苦，也给别人痛苦，死了也罢。一面又想：将来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走到这一步，一定早早撒手。如今再想，却什么也不敢说了。死者已矣，生者怎么办？

　　谁也不能理解奶奶近乎自虐的做法，她不许自己快乐，也不许别人快乐。在这个晚上，我忽然有些懂，又有些茫然。

　　爱情，在现代都市生活里几乎成了童话，每个自诩为现代人的人都对其不屑一顾，仿佛那只是学龄前儿童的游戏。可是在这个晚上，它忽然跳进我的大脑，让我模模糊糊地感动。我不敢说也无法去考证爷爷奶奶之间到底是不是有没有爱情，我只是不再想那么简单果决地死去。我想认真地体验一下漫长而痛苦的自然死亡，为了爱我的那一个人，一秒一秒地拖延着生存的时间。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我挚爱的那个人老境如爷爷般颓唐，我是否真会有奶奶的那样一份耐心来对他，呢呢哝哝地在他耳边痴痴地说着安慰的话；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的老境如爷爷般颓唐，现在那个在我身边触手可及的挚爱我的人是否也能如奶奶对爷爷一般来对我。

　　生命是那样漫长的一条河，那么多的事情无法预料。即将来临的婚姻，我终于能安静下来去面对。所有的诺言都不必刻意去信去说，让事情顺其自然吧，对未来的多少恐惧担心都不会影响结果。

　　死去的三毛说：过程本身就是结果嘛。

　　我的爱人，请你握住我的手，我们试着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