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刚从异地的一个小县城——广昌运货回来，特地到我家要和我说件事儿。

　　朋友是个司机。和其他司机一样，朋友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儿。而这回他却深沉得像个诗人。他问我：“活这几十年，你知道让我最觉得温暖，也最受感动的是什么吗？”

　　我只是摇头,无心去琢磨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而朋友神情很庄重，似乎这问题事关重大或意义深远。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吐出烟圈，好似仍然沉醉在他所谓的温暖与感动之中。停了会儿，他才一字一顿地说：“是路旁的一句标语。”

　　什么？一句标语？我知道，一句标语之于司机，就像一块黑板一盒粉笔之于我们，司空见惯就会习以为常就会麻木不仁，就像妻子对丈夫的体贴和温存一样，有多少丈夫会感到温暖、感动？而我的司机朋友竟为一条路牌标语玩起了深沉，真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急于想听到下文。

　　朋友说，那天他和助手装了一车水泥要送到邻县的一个小镇。按计划，他送完这车水泥，就直接开车去广昌运货。考虑到货物多而杂，不宜用车棚，他就将车棚卸了。可谁料，事情不遂人愿，方才还晴空万里，一会儿就乌云密布，要是一场倾盆大雨来临，那么这车水泥就会成为“连体儿”作亲密的接触。正在紧急的关头，他眼前一亮，只见前面五十米处有一方工棚，棚里的工人在忙碌着，大概是砖瓦厂吧？他没有多想，就开车冲了进去。他想先救了水泥再作解释。

　　没想到进棚时撞倒了一堆成品红砖，还碎了几块。厂长闻声赶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两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响着，像要喷发的火山口。他指着一块牌子对朋友说，你看看那上面都写着什么？朋友一看，不过是一块硬纸板，用一根木棍支着，上面七歪八倒地写着：“非本厂运输车辆严禁入内，违者罚款!”朋友是外县人，只得自认倒霉，被勒索了七十元赔款，一百元罚金。朋友数了一下，只碎了七块红砖，世上恐怕难找更贵的砖块了吧？而那天雨又没下成，朋友沮丧极了。

　　送了水泥，经过一个县城，汽车突然不跑了。朋友只得停下，让助手下去瞧瞧。这一瞧又瞧出了问题。几个警察迎面走过来，敬了个礼，递过来一张罚款单。朋友申辩，是车出了问题!可人家哪管那么多，指着圆盘处的一块牌子说：“你瞧上面写了车坏了就不罚款吗？”朋友顺着警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铁牌上写着一行醒目的标语：“严禁停车、鸣笛，违者罚款。”朋友又只好花钱消灾。

　　那时已是下午两点多，刚钻出云层的九月的阳光没遮没拦地落下，天地间浑然一个巨大的蒸笼。朋友将车开边了，查故障，买零件，请师傅，一捣鼓就近两个小时。重新上路时，他俩已沾了一身的油污汗渍。

　　汽车在国道上一路狂奔。不过，车快，朋友的目光更快，每一块路牌每一条标语他都要怀揣一颗狂跳的心瞄上一眼。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块路牌，朋友握方向盘的手抖动了一下，原来上面写着“南昌”、“广昌”，还标上了符号。前方往右拐，就是通往广昌的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朋友觉着好笑，但又笑不出来。打转方向盘猛抬头，前方又立着一块蓝色的路牌，像鬼蜮一样在眼前晃动。见鬼!朋友惊出一身冷汗。抬头一看，标语内容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看错了，放慢车速再看，没错!这时，他再没有害怕、恐慌。他将车缓缓开到路边，停下来，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着：

　　“外来车辆轻度违章不罚款不扣车!”

　　朋友说到这里，十分激动，双手比画着，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说：“就像一个常常犯错误的学生遇上了一个宽容慈祥的老师，是吗？”

　　朋友说：“有这种感觉，但还不够。”

　　朋友告诉我，车停稳后，他打开了左边的车门，而助手也在同一时间打开右边的车门。他们来到路牌下，仰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品读着，仿佛他们所有的委屈都能被这条标语冰释，所有的损失都能从中得到补偿。

　　朋友忽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原来是助手在哭泣。朋友掏出纸巾给他擦泪，却擦出了个大花脸――红的是红砖的粉末，黑的是汽车的油垢。方才在砖厂被敲诈后还要假装心平气和地将砖块重新堆起，顶着高温钻进车腹，躺在热锅般的水泥地上修车的情形又在他脑海中泘现。其实，遇上类似倒霉事的又何止今天呢？想到这，朋友的眼角也滚出两颗泪来，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茫。

　　我知道，他哭定然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受伤后的呵护、孤寂中的慰藉温暖了他，感动了他。他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标语，但那些标语都让他深恶痛绝。有的似乎也出于好意，甚至语奇词工，但世上还有什么创意可以如此让人泪流不止的呢？

　　是晚，朋友同他的助手到酒店喝了两盅，又找了家旅馆住下。那是他在外住过的最安稳的一宿――不用担心汽车停错了地方。

　　故事讲完了，朋友起身告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我知道你会把这事儿写下来，是吗？”

　　我没置可否――那个时候，我已被这一条标语带来的温暖包围着，哪还顾得上别的？

　　　　　　　　　　　　　　作者单位：江西于都县银坑中学(34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