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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1)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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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红消醉醒

  我相信,研究解剖学的人永远无法成为无神论者,人体的结构如此奇特非凡,各部分的组合如此美妙绝伦,人类本身就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奇迹。

  --洛特·赫伯特

  西天一抹夕阳斜散,仿佛古时风韵正浓的少妇脸上点扑的水粉;夕阳末梢悬挂着雨过天晴的两道晚霞,衬着广阔湿润的霁天,仿佛少妇情浓时要人吻的湿漉漉的唇。夕阳一泻千里,所照之处,一片桔黄。偶有几丝凉风,却如亲密接触的满天繁星之中落寞的浅月--犹如深闺怨妇形如柳叶的眉--聊胜于无。这天的前天,天闷热得像鸡炕,里面的人就像正在被孵化的鸡蛋,连躯壳都是油光满面,肥胖的人有如先孵化的鸡,周体蒙上一层宛如鸡的绒毛似的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跳海自杀未遂,颓废着活得不舒服,上气需要下气的推波助澜。这天的昨天,清晨时一场暴雨将天空冲洗得宛如刚出浴的倾国倾城的美女,清新亮丽,楚楚“冻”人,怕感冒的人都加了衣衫,仿佛清道夫为了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见了美女便是孔子的“天厌之,天厌之”,目不斜视,便带了一个变色镜掩耳盗铃;晚上时分,美女风情不再,就连西门庆之流嘴上也嚷着“万恶淫为首”,不愿去瞧;天依旧的闷热。

  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带着酡红,浅月裸露出来、纠缠着男欢女爱的嬉笑声,已是红消醉醒时。

  这时是度假的好时节。一家旅馆像“大腹便便”的秃头农夫的肚子,里面盛满了五谷杂粮。晚上八点多钟,冲洗过的楼顶湿意未干,犹如风情万种、迷人的少妇的点了明珠液之类的眼波,引得妇孺皆到,这时楼顶宛如八国联军侵华时的大清国,拥挤而杂乱。老人、中年人、女人和孩子,一体的赤着上身,只不过女人裸得大有中国古典诗人的含蓄,仿佛头上浅浅的月。老人的命不好,长着一张奔波劳苦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斧痕凿凿。中年人的脸宛如没有放油盐炒出来的回锅肉,干巴巴的没有水分,合着胃口的,风味独特;不合胃口的,味同嚼蜡。一个中年人倚在挂着小孩尿布的栏杆旁,倒显得油头粉面,嘴上叼着一根金丝镶边的香烟,正自看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撒尿的玩意的“擎天一吊”,衬着远天近景,一片肃穆中,仿佛是他的“本末倒置”的影子,又如他吸烟情景的底版,宛如镜像。另外几个中年人吸着廉价的卷烟,指桑骂槐地打着纸牌,在赌博。一个女人瞧着她的男人打牌。这女人的脸色红润得极不自然,那是抹了粉的缘故,倘若去了这粉,想应是眉目清秀;身材形如亚洲的地形:“地势高、地表起伏大,中间高、周围低,隆起与凹陷相间。”倒是一双眉目,瞧上去仿佛印着勾人、迷人、动人、慑人的月。那小孩撒完尿便扑在女人的怀里,索要女人的乳房;女人的男人看见孩子要霸占属于自己的东西,回过头来,六亲不认地在那孩子的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巴掌。那女人愤愤地骂道:“你个挨千刀的。”不知骂谁,一壁解开上衣,掏出富有弹性、饱满、雪白的乳房,将一个红色渐消、略显黑紫的乳头像往盛豆浆的杯子里插吸管似的插入孩子的嘴里,引得形态猥琐在墙角里占据了极好地理位置的老光棍的眼睛变成了直射过来的月光:“一条道路直通罗马”。

  那女人拍着孩子的屁股,一壁恶狠狠地骂道:“这个天杀的!挨刀的!”这骂犹如兔子枪的弹药,射出枪膛后,“砰”的一声散开,面积极大,但目标不集中;男人嘿嘿笑着伸出粗糙的手,在女人空着的乳房上背着月光捏了一把;老光棍缩了目光,从指缝里瞧。

  那女人抱着孩子起身,佯装狠命地在男人的背上踢了一脚,下楼回去,哄了孩子睡觉,铺好了床,等着她的男人回来。

  顾冰清看着这家旅馆消融在夜色中轻薄地写着“望月”的彩旗,又在“望月”下面搜索到模糊不清的“拥云”字迹时,忍不住笑了。对身旁一个细节如秦观的《南歌子》:“愁鬓香云坠,娇眸水玉裁”、“香眉弯弯画,胭脂淡淡匀”;形态如晏殊的《浣溪沙》:“玉腕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的少女说:“云雪,明天咱们先去医科大瞧瞧,再去圆华大学。”

  那少女忸怩着神态;浅月的光在她一袭白裙上像露珠似的滚着,她目光犀利,瞥见“拥云”二字时,嫣然一笑;羞意和字迹一样隐晦着出现,脸颊仿佛被虫豸叮了一下,来得及迅速地点上药水,红的范围只是虫叮的面积大小:“你总能望文生义,这不是说不好,只是你生的‘义’邪,如同你的思想。”

  “我倒是没有看出我这个人邪,这不容易,就像蜗牛能看出它除掉壳只是一团肉一样难。我倒是觉得今晚的月光有点邪,牵扯人的欲望向邪念上去,我不得不迎合它,于是便想起了八十天前给你写的那首小诗:《待月》--

  你欲采撷

  最亮的星辰

  我就砍了桂树

  为你做梯

  之后

  我抱起了玉兔

  坐在树根的年轮上

  等待

  --我总觉得我的爱情就像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们要取的经文,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而我只经过八十难,难免要难产而死。”冰请看着那露乳房的女人摇着屁股下楼,发出一口快乐的叹息。

  云雪冷笑道:“爱情,你不懂--唐诗中的写景抒情和前朝相比仍是沿袭多于创造,但同一的自然景物,却仿佛神通广大的孙大圣,幻化出无数的变形来;简单地说,它仍是那一个自然景物--就像爱情--而细细品味,它却多姿多彩,各有不同。恋爱,就如同诗,有诗人这样比喻。譬如说:月的意象,《古诗十九首》中有‘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曹丕的《燕歌行》中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和那时的爱情一样,大多是《洛神赋》式的;到南北朝时期,月的意象出现了一些精彩的变形,如谢朓的‘停琴伫凉月’,柳晖的‘明月悬高树’,通有《孔雀东南飞》的意趣;但是,这和唐人在月这个意象上所作的文章相比,就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苏味道的‘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爱情也变成了《长恨歌》--你写诗给我,只能算是前清或民国时的把戏,徐志摩追女孩子的时候,或许能用得着,现在已跟不上时代了--”她的那句“所以你追不上我”如同这破折号似的长矛,直入心。

  顾冰清不由得心里惊慌,这时整个人宛如乘坐了时光返回器回到了八十年前的那个时代,学钱谬之流抱着已死骸尸唱戏,说:“这怨不得我,我瞧见了那彩旗,就有了诗《望月》:

  邀了后羿

  还有淡黄色路灯下

  婆娑的树影

  来见你

  望着你永远

  才是开始

  --刚才你对我嫣然一笑--”云雪说我才没有对你嫣然一笑呢,大不了是微微一笑--“我也有了诗《感月》:

  我擎了贡香和玫瑰

  立在海之角

  天之涯

  祈祷了千年

  你微微一笑

  安慰了我

  旷古的思念

  --追不上你,听了你的长篇大论,也有了诗《追月》:

  天上的月亮笑了

  笑地上的我

  地上的我哭了

  哭天上的月亮

  --为什么

  总是追不上你

  轻盈的脚步

  --你知道我真的是喜欢你,今晚做美梦的时候,不免也要做诗《拥月》:

  我拥着月亮

  我吻了月光

  清清爽爽的目光

  是甜的--”

  云雪的态度证明了女权运动的成功,宛如身上有了“诗”的抗体,这些诗在没有变异的情况下感染不了她的躯体,以致连带她的思想,答应冰清做他的女朋友;她伸了伸江南山清水秀的蛮腰,打了一个方寸面积大小的哈欠,长发配合着她的身子做“窈窕淑女”的一晃:“我困了,不陪你闲聊了。咱们来郑州是要看看学校的--穷婆婆难见儿媳妇--听说,医科大破落得很,就像风韵早逝的老妪,不比你们圆华大学,花蕾初绽,香得很。”

  顾冰清的意识还没从民国时回来,见云雪打哈欠,延续她的哈欠尾声:“哈--道听途说你也相信,嗯,我倒忘了,轻信道听途说是你们女人的特长。我倒是喜欢老牌学校,只说它的制度纪律吧,就有味道,你只要迎合它,便会倍加受宠,不需要恋爱初期的磨合。要不,和老同学、老朋友、老情人聊天,聊得总是爽快,因为他们有东西可聊。新学校就不一样了,你得小心翼翼地奉迎它,还得见风使舵,要不今天你适应了它,可它明天就宣布这项纪律作废,你还得花同样的时间去学新的--所以,谈恋爱,大都找老同学、老朋友、老乡,这样不但少了隔阂,还省时间--倘若重新开始,这感觉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就差那一脚了,却掉了下去,还得从头再攀。”

  “你还能再攀?”云雪的笑赶走她的困意,眼睛中闪着像月光一样妩媚的光,“早就变成肉泥了--肉泥也没有了,摩擦成了空气,化成了雪,便成了雨,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

  “那你也不用烦了--我死后,我要化作云烟,就是不化作云雪。”顾冰清幽幽地说。

  “你化作云雪--我还要告你侵权呢。”斩钉截铁的笑。

  顾冰清的求爱被她斩钉截铁的笑像斩钉或截铁一样给截断了,羞红了脸,说我是哄你玩呢,你别当真。云雪心里希望冰清喜欢她,可又希望冰清的追逐能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艰难、曲折、漫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流芳于心、彪炳人生;年轻的少女将爱情看得极其神圣和浪漫,将爱情看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这爱情“耳濡目染”,也变得金碧辉煌,仿佛披上了一层金缕衣;爱情承载着她的希冀的蓬勃、青春的焕发、梦想的实现,仿佛微弱的虚无的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生活的灯,照着不远的前方--冰清的气馁,她看了不顺心,只觉胸闷,憋得涨红了脸,嗔着脸说我怎么能当真呢,你这些小把戏我怎能看不出来,我又不是小女孩了;心里跟着一阵泄气,仿佛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继之而来的是浊气上升,自鼻孔喷薄而出,极不自然地“哼”了一声。冰清以为云雪瞧不起他,残存的勇气像漏气的皮球被云雪的“哼”又残踏了一下,一泄无遗;脸上的红晕渐消,苍白得仿佛云雪脸上的增白粉、膏之类的化妆品随着她的哼的鼻孔颤抖都扑到他的脸上,甚比凄迷的月光,一壁说:“这天真闷,晚上可能下雨,咱们回房休息吧。”云雪只听他说了“这天真闷”,胸口的闷气便厚积薄发,几乎出不了气,便命令肌体做机械运动,步露乳房的女人的后尘,下楼去了。

  二人的房间只隔一道墙。这楼房的隔音效果还赶不上云南少数民族住的竹房。冰清回到房间,便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哼、哼”两声,接着“啪”的一声,仿佛云雪的生气是美国偷袭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炮弹,点射、破空、坠落“一言不发”--宛如她的哼--仿佛哑弹,等炮弹养精蓄锐后,冷不丁的,不遗余力地释放了能量。

  冰清心里一阵焦急的痛,仿佛被炮弹“殃及池鱼”,炸得体无完肤,只有心脏还保存完好,承受本来应全身承受的疼痛--死了的人不知悲伤,悲伤留给了未死的人--暗责自己不该就这样“赤着上身”表达爱意,他的求爱不能算是赤裸的;他想不到这是云雪厌恶他的懦弱、胆小、沮丧。云雪想到“胆小如鼠”这个词时,忍不住笑了,看着不小心碰掉摔碎的茶杯的碎片,心里暗自决定到医科大第一件事就是像摔杯子一样地解剖老鼠,看老鼠是否五脏俱全,是否像冰清一样没心没肺,咬牙切齿着冲了个凉水澡,想着冰清睡了。

  这时是阳历八月下旬。楼道间仿佛火山的热气流溢出时的甬道,一股股热浪缠绵起伏;这楼房相对简陋,只提供电风扇,电风扇撩拨出来的风,却像被抚摸得动情的女人的风情,都含着滚烫的热气;楼顶上玩扑克的点起了蜡烛,与远近的楼顶上的烛火符合若节地摇曳,宛如鬼火;人声渐渐熄了;夜游的动物宛如在惊蛰时节闻声而出的蛇蝎毒虫,奋力地嘶叫,像肖邦在心情烦躁时弹的《f小调圆舞曲》。

  冰清伏在墙壁上听了半天,不见云雪的房间里有所响动,想是云雪已经睡了,骂自己的痛毫无意义,担心成了热空气的帮凶,忙去冲了个凉水澡睡觉。睡到中途,睡梦中见到云雪摔碎的杯子像二次世界大战盟军攻占柏林大街时的死尸,惨不忍睹,不禁惊醒,胡乱地穿了衣服,去敲云雪的门。云雪听到敲门声,以为在做梦,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冰清更是心急,脸上的表情可用申德勒描述贝多芬的情形:“他五官扭曲,汗流满面,好像正在同一支由擅长对位法的作曲家组成的大军作战”,不打腹稿地使劲敲门--他先前的敲犹如莫扎特的“把世俗欢乐从自己身边推开,并只往里面投入了他的心,带着敬畏与谦卑的忏悔同上帝讲话”的《安魂曲》,这时陡然变成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云雪宛如听不懂高雅音乐的人附庸风雅,先是迷迷糊糊地听,略带些困意;后来为了证明自己听得懂,便颇有快意地去听,只是这快意仿佛李后主亡国时临楼高歌怀念盛世的短暂;这时被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缠绵悱恻的阴柔之美突然变成了铜号的猛烈声音”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穿上刚脱去不久的睡衣,眯着眼睛开门。

  冰清见云雪头发蓬松、眼神迷离、肌肤胜雪,眼前恍如划过一道凄迷的刀光,忍不住的心惊肉跳;待定眼看时,却见她的睡衣露、透适宜,演绎一丝恰到好处的女人味道,弥漫着一种氤氲的女人气息,大有古希腊后期的雕塑杰作《米洛斯的维纳斯》的下笔独到:庄重的妩媚。这时才明白中西文化的差距--古典的西方美女《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她那优雅地系着飘带的大帽子,美丽而夸张的褶边拖地长裙;和云雪的蕾丝褶边的睡衣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惊诧在这种差距里,身和心随着云雪甜美的娇笑也“归来一笑,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又晓”(周邦彦《氐州第一》)地产生了差距,身像《伊索寓言》里用钉子钉在墙上的风干了的人皮,心却像《天方夜谭》里潘多拉的盒子,爱情的希望虽留在盒子里,但毕竟还是有希望的。

  次日一早,顾冰清喊醒云雪。云雪梳妆打扮后出来,清纯可人,长发松软地绾了个发鬓,大有高贵的皇后下视民情的雍容华贵;出来后,将一个背包用嫣然微笑命令冰清为她背着。冰清像哈叭狗接主人施舍的骨头一样,蹦蹦跳跳地摇着尾巴接住,并说:“你还真是疼我。”云雪见哈叭狗说话了,轻蔑地一笑:“你不背?那我自己背。”冰清见她会错了意,脸上的表情就像骨头卡住了喉咙:“背--怎么不背呢?你不让我背,我也要背。”云雪见他满脸谄媚,神情更是不可一世,昂着头兴高采烈地找公交车去了。

  二人上了公交车,里面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宛如吃剩的鱼骨碎片,棱角分明地望着彼此。冰清给云雪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初夏。旅馆距医科大只有两站的距离,公交车还没有做好热身运动,便到了医科大。云雪跳下车,四处寻找医科大的牌子,半天才在一个茂密的大树后面发现,顿时失望,撇着嘴对冰清说:“这是大学吗?还没有咱们的学校好。”冰清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说:“这恐怕是后门,不是正门,就像咱们学校的狗洞。”云雪皱着眉头说:“你钻过那个狗洞--”那神情仿佛看见冰清正像哈叭狗一样地在钻狗洞。冰清吓出了一身汗,犹如哈叭狗抖毛似的抖了抖身子,说:“我怎会钻那个狗洞?”云雪说不信。冰清笑着说就算是钻过,那又如何。云雪笑着说你若钻过,我以后就叫你小狗狗。冰清被她一句小狗狗叫得浑身酥痒,恨不得说他每天都钻,可是他说过的话犹如皇帝的“金口玉言”不能推翻,只好说:“我现在就去钻狗洞。”跑到校门口,一打听这是医科大家属院,也算是医科大的后门,回去给云雪说:“医科大的老师都是小狗狗。”云雪见她随便的一句话,到了冰清那儿就成了圣旨,高兴地拉着冰清的手找正门去了。

  老远便看见了正门,果然庄严肃穆,门外是一条护城河,水质不算清澈,被阳光一照,偶有泛红的颜色。冰清说:“这肯定是你们学校解剖尸体的副产品。”云雪看了头晕,皱着眉头说:“咱们到学校看看。”进了学校,一股股来苏水的味道。二人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见医科大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古老,倒是显得骨质清秀,大有茁壮成长之趋势,惹得云雪兴奋地说:“学校还算不错。”仿佛刚进门的媳妇看见新家富丽堂皇,喜不自胜。出了校门,又见河水像被人倒了红墨水一样红,又忍不住头晕。冰清揶揄道:“你这怎么解剖尸体。”云雪皱着眉头说:“我正好是学解剖的,怎么办呢?”冰清想了想说:“假如你嫁给了我--”云雪呸了一声:“我怎么会嫁给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怎么会嫁给你。”--“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冰清只觉脸上一阵骚红,仿佛皮肤过敏抓痒,兴奋的失落,一壁说:“这只是个比方,假如你嫁给了我,正在度蜜月--”云雪插话说:“胡说。”--“家里做饭自是不能让你做,倘若我老妈做的饭正是你不喜欢吃的,你怎么办?”云雪叹了口气道:“那能怎么办,忍着吃呗,习惯了就好了。”冰清笑着说:“这和吃饭一样,你看惯了血色,就好了。”为了让云雪尽快适应血色,中午吃饭的时候,吃的都是西红柿、鲜牛肉、红萝卜,连买的冰激凌都是橙子味道、红颜色的。云雪吃饭的时候,表情仿佛到作案现场检查死人尸体的法医:厌恶的庄重。

  二人吃过饭后,原意想沿途看看郑州的景色,那知刚走了一条街,直觉午后的大街宛如火葬场火化人的锅炉的铁皮,烫得脚都生了泡,慌得二人赶紧回了旅馆。休息了一会儿,觉得不能浪费这难得的时间,高考冲刺的时候,时间仿佛被天狗吞吃的月,不见踪影,这时被高考录取的铜锣声赶跑了天狗,时间仓促现了原形,更显可贵。二人去了圆华大学,圆华大学相对医科大显得有些小家碧玉,规模较小,大有杨玉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之形态,卓文君“眉目娇好,眉色望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腹柔滑如脂”之气韵--正如男人进化的趋势:向中性或女性演化。顾冰清看学校时,犹如上级视察基层,望见高大威猛的建筑,不忘叹息一声,赞叹一句:“这楼真高,学校真是费了不少精力。”语气里有想将大楼扒了重盖一个小楼的愤慨;望见小楼时,皱着眉头说:“这学校也太小气。”瞥着高楼,想用眼睛“愚公移山”;走了半天,看见操场上杂草丛生,像哥白尼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云雪说:“我看这学校管理不怎么好,我在这里肯定大有作为。”

  “在学校里,你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云雪笑着点头,脸上的神态仿佛她是尼泊尔人。(尼泊尔人在交谈中,点头表示不赞成,摇头表示同意。)

  “看来你对我没有信心?”

  “不是我对你没有信心,中午吃的红萝卜到现在还没有消化呢?我是怀疑你的眼光,以及你的能力,连胃口都满足不了的人,他还有什么作为?”

  “呀!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的这篇作文还获过奖呢,现在却又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不是第二个牛顿么,晚年用神学来否定早年的科学理论。”

  “我是大丈夫--”焦急地高傲着说。

  “你是大丈夫--”云雪轻微地哼了一声,抬头看天,心里说你连追我都没有勇气,还是什么大丈夫,想着更加生气,又哼了一声,语气中加了着重号;黄昏前夕,宁静幽远,宛如她的幽怨。

  冰清好不容易囤积起来的勇气被她的幽怨宛如一把利锥似的扎了一下,一下子蔫了,沮丧着脸。云雪侦测出来,见有些过分,便嫣然一笑,说:“你的脸可真像晴雨表,阴晴全写在脸上了,这还是个大丈夫?说你不是大丈夫,说错了么?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我没有生气。”冰清狡辩,脸上的笑容却可以证明他是受不了酷刑要招供的罪犯,“我怎能和小姑娘一番见识呢?”

  “你说我是小姑娘。”云雪笑着掐了一下冰清的胳膊。冰清吃痛,嚷着要报仇,伸手要抓云雪的手。云雪笑着转身,躲了过去。冰清余犹未尽,抓势未歇,闭着眼睛练习空手道,但觉手中多了一团肉,叫道:“我可要报仇了。”

  “报仇--咱们有仇么?”一个男中音说。

  冰清的表情宛如洞房花烛时发现老婆是同性,变态地吃惊,睁开眼睛,却见云雪站在身侧,优雅地笑;一个男生瘦得几乎不能直立行走,风一吹便可学古代女子“娉婷婀娜”,神情自若地笑;男生的身后是一双纤细的手,一个与云雪相比显得丰满的性感女生--她的相貌虽不足以迷倒众生,但至少可以引诱冰清的眼球--正在邪邪地笑。

  “琴诩,机械系。”

  “顾冰清,机械系。”

  “怪不得你对我如此亲热,原来是同系。”琴诩笑的时候,眉毛上挑,仿佛他是古时达官贵族的男娈,随时要抛媚眼。

  “这位是?”

  “我叫柯静。也是机械系的。”那女生意味深长地说。

  “看来咱们很有缘,”琴诩望着云雪,“我看你也不要报仇了,能被美女掐一下,乃是你三生有幸--”云雪“言简意赅”地报之一笑--“不知这位美女的芳名?”云雪仍是笑,只是这笑的幅度大了一些,琴诩的话不能回答,若回答,则证明她承认自己是美女,而美女是要别人加封的,譬如西施,若自封就成了东施效颦;若不回答,沉默就是肯定的答案。古时父母为女儿找婆家,先问女儿同意不同意,女儿家脸皮薄,心里乐意却是一言不发。

  冰清替云雪解围:“云雪,医科大。”

  “医科大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白衣天使。”

  冰清情不自禁地望了望云雪的一袭白裙:“你们也是提前来的。”

  “在家里没事,就跑来看看。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先高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家里人。我家里人是相当吝啬的,这次却破了例,非让我先看看学校,还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旅过游呢,要我到处逛逛。”琴诩指着柯静说,“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柯静说:“我到郑州是找人的,然后到嵩山看看,却碰到了琴诩,他的盛情使我不得不停留下来。你们不准备再回家了,是么?”

  “不准备回去了,你呢?”云雪笑着和柯静勾肩搭背;冰清和琴诩疑惑她们的社交能力,一见面就如此的亲热。

  “我还得回去,学费没有带来,我家离这儿不远,我妈不准我出来的,我是偷跑来的。”

  “你妈不怪你?”

  “跑惯了,我妈懒得管我,她自顾不暇。”

  “你妈也和你一样--经常跑吗?”琴诩笑着说。

  柯静瞪了琴诩一眼,扭头继续和云雪说话:“我老家是济源的,老妈和老爸离婚了,他们都懒得管我,再说了,他们也没空。”云雪说你有独立精神。柯静笑着问:“你老家是哪儿的?”云雪说河南边陲、江南景色之地。柯静说难怪你长得这么清秀。云雪笑着说,清秀是清秀,可没有你的风情和漂亮。二人恭维起来没完没了,仿佛她们都是大慈善家,而捐出的钱又都不是她们的,心疼地大方。顾冰清和琴诩相视而笑,惊诧得仿佛他们是女儿国里的唐僧,眼里、耳中全是春色,可这春色在他们眼里全是佛拉的屎--泰国佛教大师眼里的干屎橛--威严的崇高,只能远远瞻仰她们的话。

  柯静摸了摸云雪的长发,仿佛是佛教度化人的摩顶,说:“你的头发真好。”

  冰清见这句话有机可乘,忙接口说:“像瀑布。”

  “你也用这样的比喻,土得就像荒芜的草地。”柯静笑着说,“她的头发像夕阳--”冰清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比喻,诧异地抬头看夕阳,想找出二者的共同体--“让人看了顺心,柔顺而温馨。”

  “这个比喻好。”琴诩说,“你的头发也不错,碎发,像黄昏时的风。”

  “我听不懂你们的比喻,我缴械投降了。我有个好的提议?”冰清叫道。

  柯静回头问:“什么提议?”

  “你不是要到嵩山去玩么?”

  “是,早想到嵩山去玩了,高考不但抢占了我的时间,还抢占了我的欲望。考完试,全身像中暑一般,提不起劲,哪儿也不想去,当时不知道原因,现在全明白了--那时是怕高考落榜,还不如犯了罪的人,心里知道要判刑,所以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只用等着审判、判刑就行了。”

  “我也有同感。”冰清随声附和地说。

  “你在说谎。”云雪失落地鄙夷,“你考完试便打电话给我,要我找你玩。你兴高采烈得忘乎所以,哪里像犯了罪的人。”

  冰清嗅到云雪话里的醋意,心里有股莫名的快感,仿佛昨日云雪的拒绝遭到了报应,只是惊诧这报应来得这么快;见云雪的背包像东非大裂谷的裂口,一卷卫生纸宛如流出的口水,白练似的悬着,伸手按住:“那还不是因为你说你考得好?我那是沾了你的光。”

  云雪紧了紧背包:“我才不让你沾我的光!”

  “那我就沾柯静的光--”柯静笑嘻嘻地说,我哪有什么光要你沾;琴诩用眼光警告他说话要小心--“你要到嵩山去玩,我们陪你去玩好么?”

  “那再好不过了。”柯静拉着云雪的手说,“你一定要去。”

  “我有些不舒服。”柯静不依,说是不是顾冰清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出气怎样。云雪更是不舒服,脸稍微发红,见柯静大有千挠百回之势,摸着额头说:“好像有点烧,但我还是要陪你去,谁让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呢?”眼睛瞥着顾冰清;回头又看了看琴诩。

  顾冰清见云雪渐露败绩,想到“以毒攻毒”,联想三十六计之“欲擒故纵”计:“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说:“就是,柯静--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谁不愿意陪呢?琴诩你呢?”

  “我本打算和她一块去的,在火车上就说好了--”柯静张了张嘴想说话;琴诩点了点头,一脸的严肃。他在火车上看见柯静的时候,柯静正在看薄薄的白云、蓝蓝的天空、湿漉漉的空气、绿油油的草地,仿佛一尊雕像。琴诩就像发现那不勒斯博物馆中的普绪喀女神(古希腊神话人物,传说美貌绝伦)而产生雕刻冲动的罗丹,立刻被雕像吸引、痴迷。接着他们就交谈--火车将他们两颗相距很远的心连接在了一起,将他们的爱情深深印在了火车的轨迹当中,遥远得可无限制地延伸,一辈子也爱不够;琴诩这样认为--下火车后,他便约柯静走走。二人沿着长长的马路,走了足足一个下午,但没有说一句话,像在非洲草原上奔跑求爱的斑马。直到彩霞满天的时候,二人都已筋疲力尽,才在一家餐馆里说了几句话。男的说:“咱们吃饭?”女的答:“嗯。”男的指着餐馆说:“就这家?”女的看了看餐馆:“就这家。”二人点菜的时候,都很沉默,以手指代替了言语。吃过饭后,二人又沿着原路回去,心身像一路打到莫斯科、毫无刺激的蒙古铁骑返回大漠的慵散。在旅馆住下,晚上临睡的时候,琴诩忽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跟柯静说,便到柯静的房间找她。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追你。”柯静沉默。“真的,”琴诩像被怀疑偷了东西,最后被查证乃是他人所为时说的“真不是我偷的”,这话有点画蛇添足。“你要追我?”柯静像被挨骂的人问骂人的人“你骂谁?”--还不等琴诩说话,鄙夷地一笑。琴诩领会到笑里的内容,慌忙说:“我还以为你会很兴奋呢,看来我低估了你的能力。”柯静哼了一声,说怪不得你是写武侠小说的,话里都含着刀枪剑戟、阴谋权计。琴诩说我睡不着,来看你睡了没有。他没边际地和柯静聊了一会儿,失落地回房休息了。--他这句话是谎话,柯静想反驳,想了想强自忍住。去嵩山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四人相互询问了住处,巧的是,他们住的竟然是同一家旅馆,不用受换旅馆之苦。回到旅馆,顾冰清往旅游局打了一个电话,被告知到嵩山一游的专车时间是明早九点、十一点,下午三点、四点。四人商量,决定乘坐九点的车,午饭还可以在嵩山吃,饭后登山,晚上露宿山头,清晨看峻极日出。柯静说晚上山头风大天冷,每人要多带一条毛毯。琴诩和店老板交涉,要租他的毛毯。店老板咬牙切齿地不同意,后来见他们的租金相当于一个人住旅馆的钱,才勉强同意,让他们签了字,拿了四条毛毯给他们。四人将毛毯捆成两个包,明日由顾冰清和琴诩背着。

  顾冰清折腾了半夜,拉了灯睡觉,可兴奋像夜游的虫,面对黑夜,不肯入眠;想起高考前的紧张,忽觉房屋里有人长长叹息一声,仿佛是自己前几个月的叹息,惊恐地望了望四周,只见自己的影子在夜色中摇摇曳曳,知道是神经错乱,心想总算逃过了高考这一劫。躺下又睡,却又想到了学校该怎么办,这两日快被都市的流光溢彩给迷惑了,家乡贫瘠的黄土地仿佛也印成了桔黄色的光,身子像被悬了起来,不知在何处落脚,总觉得这都市和自己有些格格不入;学校呢?进了学校是否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中国土佬进巴黎的卢浮宫一样的不合时宜。抬头看了看夜色,渐渐垂幕、松散,远处有一片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陡然觉得自己像缩了身子似的被裹在那片乌云里,渺小得可以减为无,犹如沧海一粟--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父老乡亲的激动、兴奋、欢笑,渐渐远逝。

  旅游局安排的车是一辆大巴,可乘坐三四十人,由于这几日天气多变,再加上嵩山在多产旅游景点的中国只能算是半老徐娘,前往光顾者越来越少,只有十几个因仰慕嵩山昔日艳名而慕名拜访者。车是八十年代的产物,有了十几年的行路经历,自是“轻车熟路”--车上人少,自然是轻车;路是熟透的了,疲软得都露了脊椎,铁路局扬言要将它“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可结果只是“剜肉补疮”--这车要时不时地学醉酒的李白低吟《行路难》。车身周体贴满了如“嵩山一日游”、“嵩山二日游”、“少林寺一日游”、“峻极峰一日游”等彩版广告,宛如提出“精神的三角形”艺术的康定斯基画的抽象画(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裔法国画家、艺术理论家,抽象主义画派创始人),惊诧得顾冰清直暗赞因看车体广告而去游山者都是伟大的鉴赏家;转念又想,看了这广告可“不入宝山,便可满载而归”,不用“身体力行”,只需思想驰骋,难怪到嵩山旅游的人会这么少。

  顾冰清、琴诩、云雪和柯静来得较早,背着背包从容上车,大有共产党被赴刑场从容就义的悠闲;上了车,见车内杳无人烟,便命令背包变化成人,拟人化似的占据一个人的座位。过了些时候,人渐渐到齐,顾冰清抢占了居高点,靠着司机背后坐了,想和司机套近乎,回来时可少付车费;隔坐临窗,可饱览野外风景,为云雪占了。琴诩和柯静在云雪的侧面相峙而坐,四人的位置像东晋画《洛神赋图》的顾恺之的“之”形。车刚出郑州,顾冰清但觉身子似烤火一般的难受,欠了欠身子,才发现屁股左下侧是发动机,这时正像一只发情的狮子在“波波”地吐着白烟,忙坐在云雪的后面,四人的位置立即变成《闪闪的红星》里汉奸胡汉三的“三”形。云雪眼睛犀利,看出端倪,一针见血地说:“我还以为你是铜墙铁骨呢,哪知也是软骨头,热气一蒸,就立刻变节了。”冰清说你的眼睛真利,可洞察入微,这次爬山我得小心些。柯静问你要小心什么,你怕云雪的眼光像箭一样,能杀了你。琴诩说你真得小心些。云雪哼了两声,说你们眼睛里没有毒,可话里有毒,不知谁说的流言蜚语是一把毒刀,果然真是。柯静问什么流言蜚语这么厉害。云雪隔着座位掷给柯静一个苹果,说这就是流言蜚语,看你敢不敢吃。柯静笑着说不敢吃,手一拐弯,转递给冰清。冰清说我敢吃,张嘴就是一口,说:“还是你--柯静,疼我。”柯静脸上一红,眼皮一抬,又消失了,像盛夏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雪懊悔这苹果不该扔给柯静,让冰清和她有了说话、接触、亲热的机会。车上的人像得了瘟疫似的,瘫软在车座里,缩了头,任窗外的阳光肆虐地在他们的肌肤上亲密无间地扎来扎去;只有司机专注着开车,暗自思索这趟能赚多少钱,晚上回来时要到“中国的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验--这车,倚仗人类的智慧,彰显时代的进步,载满人们的扰攘,寄满人们的希望,悄无声息地行驶着,每分钟都把人身上的浮躁之气排泄给了那满目苍夷的、宁静悠远的、无辜的道路。

  中午,车到了登封,离嵩山还有一箭之遥,却不想这车只工作了十几年,便嚷着要光荣退休,在一阵剧烈的癫狂之后,一口气喘不过来,瘫痪在公路上,就此罢工。汽车司机摘掉眼镜,嘟囔着下了车,在下面弄了半天,钻出头来,大骂和汽车的母亲、大姨、姑妈、姐妹发生了肉体关系。骂完之后,谄媚地笑着对旅客说真是抱歉,这车的肌体看似完好,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旅客们换辆车。旅客们迷迷糊糊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弄清楚后,像黎明时的鸡叫,一下子炸开了锅。有的说旅游局怎能这样,怪不得来旅游的人少;有的干脆说旅游局得退钱;有的说退钱也不行,还得补偿回去的钱;有的则愤愤不平,说司机的技术太差,幸亏是在公路上,要是在山涧,这车还说不定“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一车人就“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了;一个穿着鲜明,头发粉刷得像垂柳的柳条的中年人,掏出手机往旅游局打了电话,理直气壮地指点江山,唾沫星子满天飞,一车人盯着他的头颈做往复运动,暗地里使劲,最终那中年人展颜一笑,说旅游局答应了退钱,但是咱们得从这里下车,自谋生路,回去后凭车票到旅游局拿钱。众人心里虽然不情愿,但想到白坐了这么远的路,失落里带着略占便宜的窃喜。幸亏登封到嵩山的车多,没有多大会,便等来一辆中巴,众人上了车,见这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知道这次可直到目的地,回光返照地失落,暗想这次车费掏定了。

  车到法王寺,已是午时二点,因为这车不是旅游局的车,只能到此处。众人下了车,没有旅游局的牵制,倒显得逍遥自在,在法王寺门口相互道了一声好,便各奔东西了。顾冰清四人在法王寺寺门口随便买了些东西吃了,周围多是卖项链、首饰、护身符等小东西的商贩,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老和尚卖的护身符,全是法王寺老僧们牍光的佛像。云雪和柯静见了爱不释手,顾冰清、琴诩便慷慨解囊,分别为二女买了一个。琴诩身上没有零钱,顾冰清一人出了。柯静对琴诩说,这护身符可不是你给我买的,是冰清。云雪见柯静喊冰清喊得亲热,说什么也不戴,胡乱地将护身符塞到包里,嚷着要进法王寺。

  若在半个世纪前,云雪和柯静要说女人真是不幸,进不得宝象庄严的古寺;现在进寺的大多是女性,一半是为几千年被“女人不得进寺”拖累的女人打抱不平,宛如一脚踢碎“华人和狗不得入内”牌子的英雄好汉;一半是为了证明女权运动的成功。在法王寺转了一圈,除了兴奋地捐了几个香火钱、磕了几个头,没有发现什么新奇之处,出寺后一致对外地说男人们真是傻瓜,折了钱财、忘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还对一尊尊石像虔诚膜拜了几千年。顾冰清说你们不也是一样,云雪冷哼一声:“我们那是叫体验生活,捐了钱,磕了头,才知道上当受骗,再也不来什么寺啊庙啊的了--你说,咱们怎么登山?”

  琴诩说:“在寺庙里,我问了登山的路--”柯静插话说,这寺庙还是接头交易的场所,真是所料不及--“瞧你说的,仿佛我是黑社会里的人,在做白粉生意--哈--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直到峻极顶峰,是收费的;一条是沿着法王寺左侧的路攀登,免费,但危险性极大。你们说选哪条路?”

  顾冰清说:“要是就咱们两个,当然是攀登,现在不一样了,有女眷,只得拾级而上。”

  柯静笑着说:“没想到你还真是怜香惜玉。”

  云雪哼了一声:“他自己胆小,不敢攀登,倒说得冠冕堂皇。而且--而且你这是性别歧视,你不去,我去,我从后面攀。”说着,竟然转身向法王寺左侧走去。

  冰清苦笑一声,从后面赶上:“我可不是胆小鬼。”

  云雪顿住脚步,回头说:“你跟着我干嘛?”

  “爬山!”

  “谁和你一块爬山,你为何要和我一块爬?”

  “我怕你摔了。”

  “哈--你这还不是胆小鬼,你怕了--你怕我摔死了;你怕,我还不让你怕呢--我要拾级而上。”嫣然一笑走到柯静身旁,“到山顶上肯定是黄昏了,咱们快去吧。”

  顾冰清尴尬一笑,看了看法王寺的大门,但觉大门越来越小,宛如女人的笑的余波,紧紧地将自己的视线索住,像一个圆。

  买了门票,开始登山。初始的兴奋像刚结婚的男女对洞房花烛的憧憬,全身每一处都是生机勃勃的力量,眼前的景色只是春光满院;待爬了一个多小时,激情渐渐退却,仿佛度完蜜月后的渐悟,开始为以后的生活打点,虽然伫立之地、极目之处,皆是风光,却已没有一院子春光的兴奋和满足,只觉那些风景虽美,却不是自己的,徒慕羡花情;快接近山顶了,倒有了几近中年的大彻大悟,觉得这山爬与不爬没有什么关系,竟有对初登山时兴奋的留恋--这时赏心悦目的,是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像一座长桥,蜿蜒地从少室山的山顶跨到太室山的山峰,宛如古希腊人所说的渡了麦丘里到冥国内索回春的女神的倩影。

  晚上是在女娲庙附近睡的,这里有空落的帐篷,四人便挤在一个帐篷里睡,男人和女人之间用背包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山顶晚上风大,山体缠绵着仿佛女人做爱满足时的呻吟的风声,不拘形迹地放荡--幸亏四人早有准备,才免遭寒苦。云雪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晃悠着冰清和柯静的笑,厌恶地猜测他们笑容里的秘密,暗责自己不应该在操场里掐冰清--可那是爱的征兆啊,宛如脸上要出痘子前的浅浅的疼--这样就不会和琴诩、柯静认识,也少了后面的风波,不至于今晚睡不着觉了;忽又暗责自己立场不坚定,要是自己不答应来,冰清也不会来;忽又责怪琴诩的懦弱,自己带来的女人--她在心里将“女人”二字重复了一遍,大有蹂躏柯静的快感--竟然和另外的男人眉开眼笑、眉目传情,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竟然是冰清。想到冰清,心里又是一痛,想难道冰清不喜欢自己了,移情别恋给柯静了?冰清和柯静又在一个学校,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是争不过柯静的,何况就算自己也是圆华大学的,自己也没有柯静的性感和风情,看来这次登山就像是朱元璋的登基祭奠,要开始屠戮群臣了--冰清的爱情、她的欢喜也开始遭夜风的侵袭,渐渐地给屠戮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旁边睡着男生,翻身的幅度像智利的地形一样狭长。迷糊中,忽听顾冰清低声说:“你睡不着?”云雪心里一喜,心想冰清还是留意她的举动,正准备答话,却听琴诩说:“睡不着。”--云雪心里一阵仿佛从峻极顶峰坠落时身心的松懈、失望。

  “你在想柯静是不是?”笑声很短暂,低沉。

  “你说,柯静这人怎么样?”

  “柯静不错,你想追她?”

  “你呢?你可不要说你不喜欢她?”

  云雪心里一紧。

  “我喜欢她。”冰清笑着说;云雪心里一痛--“只是喜欢而已,我给你说个秘密。”

  “你哪有什么秘密?”琴诩翻了个身,“你还不是喜欢云雪,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倒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云雪也喜欢你?”

  “你说,你说云雪喜欢我--”冰清兴奋地说;琴诩嘘了一声,冰清降低了声音:“你说云雪喜欢我--是真的么?我喜欢她有好几年了。”

  “暗恋?”

  “嗯,暗恋,我不敢跟她说,每次想说的时候,都欲言又止,怕被她拒绝。”

  “她会拒绝你,但只是象征性地拒绝,就像受贿,要先摆出一副人民公仆的样子,廉政爱民,而行贿的人呢,要百折不挠,受贿之人最喜欢这种精神,到最后他迫不得已了,只好接受了。云雪也是一样,她今天分明吃了一天的醋--柯静也是瞎胡闹,她给我说要气气云雪,要不然你敢公然讨好她,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

  “幸亏我心里只有云雪,否则,我恐怕见不到明天的日出。”冰清转过身看了看云雪,见她闭着眼睛,脸光洁得仿佛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暗红,像溜了一层黄昏时的彩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云雪感到冰清的目光像发情的马的鬃毛在她脸上撩拂,微微发红,幸亏有夜色遮护;同时感到奇痒难耐,又不敢乱动,只得咬着牙忍着,心中暗骂琴诩不该给冰清看她的勇气,可心里又喜欢冰清这样看她,矛盾着痛苦、欢喜。冰清说:“我真是忍不住要吻她。”

  “那你就吻她。”

  “她醒了怎么办,我可不敢冒险。”

  云雪心说,我希望你冒险,放心,我是不会醒来的。只可惜冰清猜不到她心里所想,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睡觉。

  柯静也没有睡着,听琴诩出卖了自己,恨不得翻身起来扇他一个耳光;动了动身子,见云雪的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知道她也没有睡着,顾冰清和琴诩的一番话自是被她听到了,暗骂云雪狡猾。后半夜,风更加凌厉,一个人盖一条毛毯遮不住风寒,柯静便钻到云雪的毛毯里,二人和盖两条毛毯。过了半个小时,渐渐失去了知觉,只有胸间一片温热,竟也睡去了。快天明的时候,又被冻醒,懊悔不该来登山,更不该要看嵩山的日出,天下人都知道到泰山看日出,何必要附庸风雅呢,自食其果,受其灾难。突觉鼻孔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想是感冒了。琴诩听到打喷嚏的声音,焦急地问:“感冒了吗?”柯静想哭,黑暗中点了点头,忽想琴诩也许看不到她点头,“嗯”了一声。琴诩还想安慰,接着听到冰清和云雪也前仆后继地打起喷嚏来,只觉自己的鼻孔仿佛受到感染,忍不住地仰天一打。四人同时感冒,再无睡意,坐起来看嵩山峻极之外的朦胧外观,真如古书上所说的“华山如立,嵩山如卧”:峰顶敞平开朗,犹如宝幢之盖;四周悬崖峻极,断桥重峰,唯中居高顶--再细看,只觉雾霭山岚笼罩之处,大有英国人的尊贵、法国人的浪漫、美国人的自然、德国人的严谨。

  天明时,淅淅沥沥下了小雨,看日出的计划不攻自破,四人心情沮丧,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回到法王寺,柯静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得知柯母因打麻将过度,几度休克,要她回去服侍。母子连心,柯静不敢多待,买了回济源的车票。琴诩送她上车,柯静心中感激,想和他飞吻,但想到琴诩的出卖,像看见了尤大一样的厌恶,不禁鄙夷一笑--琴诩顿时想到当初要追她时的鄙夷的笑,只觉身子像去骨的鱼,立刻软了--心里同时决定要放弃这段感情,像被人抽取鱼骨似的丢弃。

  顾冰清、琴诩和云雪从嵩山回来,离开学只有上帝创世纪时造人的日子--第六日--还有六天。顾冰清和云雪的爱情就像是电影明星们的绯闻,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冰清将云雪送到医科大,云雪还在气头上,虽然听到了冰清和琴诩的谈话,知道冰清爱的是自己,但她仍然生气,发誓这半学期不怎么理他,大不了给他写封信,心中拿定主意,对冰清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冰清不知道云雪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时的心态就像空腹喝酒的人,知道喝几杯就要醉,但还是要喝,对云雪说:“我等着你,等着你去看我。”冰清冷笑道:“那你就等着吧。”回头将冰清买给她的护身符挂在脖子上,挑衅地向冰清微笑。冰清看了,心里更是纳闷,胡思乱想地回了学校。学校九月一日开学,顾冰清和琴诩正好分在一个寝室,不禁想起前几日的嵩山之旅,心里只觉恍如隔世。

  这是九月一日的清晨。照例军训前一周是复试,学校的态度宛如检查结过婚的女人不是处女一样的全不当回事。学生们经过了一个放纵的暑假,本来亲密无间的情人,这时都反目成仇了,拿起书本看时陌生得好像不是一个世纪的人。琴诩难得几天清净,起得特别早,坐在阳台上看日出--仿佛是对嵩山日出的补偿,犹如对他放弃了的爱情的留恋、凭吊--见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的艰难地上升,不禁冷笑。琴诩觉得这冷笑仿佛从四周窜出,竟朝自己射来,成了众矢之的,这句话一下子变成了“自嘲”。这时心想,幸亏自己知趣,将肩上的负荷及时卸了下来,可这负荷宛如是带有夹层的藏宝格子,卸下的只不过是表层,而真正藏宝的夹层仍附在身上。

  琴诩宛如非洲难民接受国际红十字协会的增援似的陶醉在那一片深蓝色中了--眼前的景象就像一汪洋大海破碎出的深蓝色的泡沫,迅速而准确地将他紧紧裹住,涌起的波浪前波还未消尽,后波已铺天盖地着嚎叫着当头罩来。他的眼前除了深蓝还是深蓝,嚎叫的声音宛如隔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掺杂着深蓝色的空灵。琴诩惊叫着跳起,宛如做了一个美丽而残酷的梦。幻想和现实并存时,人们往往处在幻想破灭、现实拒绝的交合点,瞻前顾后的在刀尖上如履薄冰地前进,这时的胆颤心惊,反而有一种不期而遇的快感。琴诩冲下楼去,那女孩正要消失在楼与楼的空隙里,深蓝色的余光罩住那一方寸面积大的地方,宛如佛教神坛顶处的舍利子的微光,才知道这不是梦,忙挖空心思、飞速地追忆这深蓝色里面的奥妙,可脑袋里仿佛装了切割机,完整的形象被切割得一缕缕的,想不出这女孩是谁。偶尔认为是柯静,因为在学校里他认识的女孩只有柯静一人,可总觉得柯静没有这个女孩漂亮;摇着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琴诩没心思去上课,无论走到哪里,那深蓝色都如影随行,像一道蓝色的光环,箍住了眼前方寸之间。地面沾了光,光着脚不敢走路,热气自地心与太阳眉目传情,大地与天空之间的空隙除了光和热,仿佛一切都是死的样品,惟有急速的喘息声才能证明人类是活物。九月的天不应该这么热的,大家都说这是环境污染的副产品。琴诩倒是呼吸舒畅,这全拜那方寸面积大的深蓝色所赐,它像过滤器,将燥热过滤了些许,留给琴诩的只是挖空心思的追忆。

  九月三日的午后,天空被晒得坚持不住,有几片地方漏了气,下了些零星小雨,可这雨实在小得可怜,不消几分钟便又吝啬地收了回去;几缕凉风过后,带来的更是燥热。肥头大耳的人只好拿出身体来展示大堆的脂肪,像一团回锅肉似的扑腾扑腾地跳进了游泳池,池水被消了毒,浅绿色的池水这时也变得有些蓝,像赝品翡翠。操场上的绿阴,只有巴掌片大小,正有几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热血青年,像患了哮喘病似的拍着篮球,那篮球也怕了这热天,不肯离开巴掌片大的绿阴,衬得他们的球技似乎已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自信和虚荣躲在心里偷偷地发笑。上自习的人明显增多,并不是他们喜欢上了学习,而是“色狼之意不在于肉,在于电扇与美女之间”;女生大都“显山露水”,衣服被裁缝偷工减料了,四肢十之八九都变成了“真理”,因为“真理是赤裸裸的”--据说哲学家大都是男人,因为只有男人才喜欢研究“真理”,这好像也是真理。

  午休的时候,琴诩冲了个凉水澡,在通风处晾干,只穿了短裤睡觉。睡到中途,睡眠便遭到围追堵截,潜意识里有古筝奏起,竟是《十面埋伏》,这一番闹腾,睡眠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睡梦之中,记得将敌人踢得粉身碎骨,可那古筝声却越来越悲壮,一个上身穿着黑白相间的T恤、下身是浅蓝色的牛仔裤、留着一头碎发的女孩,悄无声息地拨弄着琴弦,只是面目模糊,瞧不清楚。忽然“铮”的一声,弦断梦醒。一睁眼,虚幻的蓝色混夹着黑白,仿佛在清醒时回忆先前的片段,琴诩登时明白过来:那女孩就是柯静。他冲进教室,先前的深恶痛绝,这时看来竟有说不出的好感。柯静临窗而坐,黑白相间的T恤衬得她纯洁无暇,一如梦中的婉约。这时,好不容易搁浅的自恋情结又被拾了起来,毒辣的阳光透过窗户,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狠狠的一啄,报了昨日的“过滤”之仇。

  琴诩看着,不禁发呆,暗自懊悔从前竟没有发现她的美丽--疏松的眉目,没有经过修饰,露出“天然出雕饰”的迷人;眼睛并不顶大,可灵活多变,反衬得许多女孩子的大眼睛尽是木呆和空虚,塞不满的尽是食物和时尚;眼睛中仿佛孕育着一汪清泉,将睫毛滋润得长长的,透露着一股灵气;眼角仿佛含着一条看不见的鱼钩,让人在一瞥之间便已“姜公垂钓,愿者上钩”;天生着一般女生要花钱费时、用人工造就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了口渴又觉得嘴馋,仿佛是即将成熟却还未成熟的苹果;最奇妙的是她嘴角之上、琼鼻之下的“美人痣”,柯静却说是“销魂痣”,琴诩便合而为一地称作“销魂美人痣”,仿佛是武侠小说中的“销魂美人指”:香艳而毒辣--柯静的天生丽质,琴诩甚是少见,一见之下,便“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了。

  其时是星期天,本是周末,因星期三地理老师忽然生了病,便“择贤补仕”的选了星期天补课。地理老师虽生了病,却是高兴,笑着说:“人是需要生病的--有医学专家论证:经常患感冒的不容易得癌症--呃,呃,真巧,我患的也是感冒,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什么比以流点鼻涕打几下喷嚏的代价换来的不患癌症更令人兴奋呢?所以有时我就想,倘若林黛玉不是因为贾宝玉娶了薛宝钗而忧郁绝世,说不定嫁给贾宝玉还能长命百岁呢?”地理老师早期学的是古典文学,曾立志要将《徐霞客游记》的古典版译成现代版,并加以补充,可惜他年老力衰,宏志被感冒等疾病慢慢地吞噬了,只是闲时想起早年宏志,偶尔也写一两篇文章,但见它们短小精悍,拿不出手,便自嘲着“浓缩的才是精品”,随意丢在箱里。这样几年下来,虽未高屋建瓴,但驾驭文字的能力却是增进不少。

  琴诩得其精神,给柯静写信也以节约为本:

  柯静:

  我叫琴诩(你知道我?!),现年二十一岁,未婚,喜爱文学--我这样写,并非是征婚启事简介,而是我有很重要的事相求--喜欢看武侠小说么?就是那种侠士对侠士的请求,只不过在这里变成了弱冠男子对红粉佳人--请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的心思,本不应该用“红粉佳人”这样的字眼,这很容易让人理解为“红粉知己”,可我真是“心不由己”--我正在写一部小说,书名是《南柯一梦》,这里的“柯”可不是柯静--你的名字--的“柯”,而是天上一轮圆月映射出的草木的枝茎的“柯”。我最喜欢天上的圆月了--皎洁、圆润、细腻、光滑、纯洁、幽远、神秘、诱人、遐想--所以对这部小说我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可是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就是英文。我的英文水平只如圆月浅射在地上的淡影那么高,不仔细看你绝对发现不了我会英文,可小说中我又不得不用,正当我束手无策而去看圆月时,看见了桂树的枝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你--真心希望你能帮我--这一只不会英文的中国羔羊!

  琴诩手里捏着字条,宛如握着冰块在炭火上烤手,手心里全是水。柯静就坐在他前面,触手可及,这时他的心宛如是上足发条的闹钟,猛跳个不停。鼓足了勇气想递过去,这时手不出汗了,可双腿却抖得厉害,仿佛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加了重量。听地理老师说“从森木塞姆千佛洞,库木吐拉千佛洞,克孜尔朵哈千佛洞,一直到克孜尔千佛洞--”这“洞”字仿佛变了异,从他耳朵里进去,直入心脏,“咚咚”的跳个不停。终于熬到了下课,想起他说要追柯静时--柯静鄙夷的笑,勇气似被强力压住,这时失了禁制,蹭的一声直蹿上去,要拍柯静的肩膀;柯静却被一个女生颤抖的笑、勾魂的手、中伤的眼绑架了出去--他的手刚好伸到头的一侧,顺势抓了抓头,总算没有丢脸,可勇气宛如被攥在手里,这一抓,伸开了五指,勇气便登时消失于无形,不由得沮丧到了极点。

  柯静回来时,脸上挂着一抹笑容,这笑容正处于旺季,自内心发出,刚上升到脸上,还未淡化,被琴诩误以为这笑是给他的--这给了他一点勇气;忍不住拍了拍柯静的肩膀。柯静回头,轻柔的微笑。琴诩全身不由一酥,几乎痉挛在那里,慌忙将字条递过去。

  柯静仍笑,浅浅的笑仿佛是江南的山清水秀经风溢出的逸韵:“不会英文的中国羔羊--这倒让我想起了有一部影片叫《沉默的羔羊》?”

  “你喜欢看这部影片么?”

  “我不大喜欢看这类影片,听说这影片里还有大量的色情味精,你们男生肯定爱看?”

  “我是个例外--我的英文太差,听不懂原版的,看国语的却又貌合神离,所以我不大爱看外国影片。”

  “听不懂可以欣赏么?把它当作无声的话剧--电影我最喜欢周星驰演的,轻轻松松,又不会觉得沉闷--哦,《南柯一梦》,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禅机,你这部小说肯定有哲理性?”

  “知我者惟有君也--”

  “下面又该说什么红粉知己了吧?呃--你这字条写得妙,容易让人往邪路上想!只不过对于写小说我可是一窍不通,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了。”

  “不是让你写,而是忙我翻译一些句子--咱们是中英合璧,是中英合璧,用你的英文--呃--”

  “那可真是荣幸--被人欣赏毕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可我却觉得这快乐之中掺了假?”

  “掺了假?怎么会呢?我可不会欺骗你。”

  “看不出你挺会说话的--”

  “我身上还有很多优点呢!”

  “唔--你怎么不找英语角的会长呢?他的英语才叫棒呢!”

  “呀!我找他干嘛--”突然发现泄漏了军国机密,连忙补救--“呃--咱们不是在一块上课么?离得近--”为了能争得她的同意,这近乎一定要套的--“而且,我的朋友--顾冰清--你认识他的,也很欣赏你,给他说了,都极力拉拢你--说是拉拢,可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这里面有很大的阴谋似的--”他心里立刻排斥了这句话的可信度--“再说,咱们是一个系的,弃内求外,可有点说不过去,是唔?”

  “呵,看样子,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这倒有点夸张,大不了我是不到长城非好汉。若是你拒绝,我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可心里定是失望得很,毕竟这是我憋足了勇气求你的,好歹你也考虑考虑。”

  “呀,你用话挤兑我,看来我若是不答应你,倒好像我变成了刽子手,把你从好汉行列里踢了出来。”

  “你也不用说抱歉,大不了十八年后我仍是一条好汉。”

  “啊--难道你让我帮你,已作了上断头台的准备--给你说笑呢?你创作是为了追忆,还是不舍?”

  “虚--虚构的,子虚乌有的虚,瞎胡构的构,凭感觉写--”琴诩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仿佛他的爱恋是见不得光的,羞于在柯静面前提起;心中想让柯静知道自己对爱情的执著,又怕她知道后在心里筑起一面墙,拒他于心外--“如果你能赏脸,改天我给你拿来过过目,请你斧正斧正--”柯静插话说:“我的中文很差。”--“你就是太谦虚了!”柯静笑了一声:“我才不谦虚呢!”仿佛忘记了前几日的谦虚,不承认她自己美,其实心里早已说我当然是最美的了。

  “你笑得真美!”

  “呵呵,我快有点招架不住了--你想让我答应你,也不用如此恭维我,我发现你溜须拍马的本领,要比你身高增长的快--听顾冰清说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哟?”

  “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柯静俏脸一红,这时上课铃响了,她便将字条攥在手中,扭转身去,那句“我答应你”悠扬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琴诩只听到“我答”二字,便翻了翻白眼,宛如《儒林外史》里的范进听到自己中了举人,只能以目瞪口呆来代替兴奋;太阳像金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夜的月色,说不出的光滑,宛如被水晶溜了边,镶上了古镜,镜中映出二人的身影,衬得柯静的白色T恤仿佛淡化了去,又隐隐地发出柔和的亮光,这是他和柯静的第一次约会,记得邀她出来时还编了一套谎话:

  “你大概不晓得英语是我的致命弱点--我曾经有一段学习英语的机会,但我没有好好珍惜,人生的悲痛莫过于此,倘若可以重新学习英语的话,我会对教我英语的人说:谢谢你!如果非要在这个‘谢’字上加上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哼!诗人是天生的,而演说家是造就的。--你用‘大话’来骗我!”

  “我那会骗你--咱们晚上怡园见?”

  “唔--怡园?你不是要学英语么?干嘛去怡园呢?你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琴诩心里一阵悸动,仿佛被心爱的人剥了衣服,虽然赤裸裸的,却也不甚难为情;他对英语没有丝毫兴趣,那情形宛如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了婚,极不情愿地去履行做丈夫或妻子的义务,又如喝放了几个月的白开水:“嘿嘿--你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结果是琴诩作了小人,去了怡园,只谈风化雪月,好像与第三者偷情,避而不谈家里的老婆。柯静说她宰相肚里能撑船,想起琴诩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说不跟小人一般见识。琴诩诞着脸,笑得邪乎,一双眼睛宛如涂了润滑剂,骨碌碌地转个不停。柯静笑骂他长了一双贼眼,却并不制止他的“偷窥”,反而愿意让他“一目了然”,看她的亭亭玉立。月光停留在她身上,发出温玉一般的亮泽。琴诩觉得有一股暖流,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在他四肢百骸中窜来窜去,说不出的舒服,不由得目光凝滞,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塑。

  柯静意味深长地说:“真不知你在搞什么鬼?”

  “我在看你呢--噢,对了,柯静,我可以写诗给你吗?”

  “手是长在你身上的,我不让你写,你就不写了么?就算你不写,心里难道就不想了么?我又怎能管得了你--反正,男生都是口腹蜜剑、笑里藏刀,一切随你!”

  “唔--那你最喜欢什么书呢?”讨好地问。

  “《Gone with the wind》--只可惜我寻遍了整个郑州,也没有找到英文版的,真是遗憾,不能看原著。”

  明日,琴诩和顾冰清冒雨在一家外文书店里不费吹灰之力的便找到了《Gone with the wind》,才知道柯静所谓的“整个”,只不过是她所知道的几个外文书店而已。琴诩得意忘形,冰清却很倒霉,骑车骑得不耐烦了,非要拥抱雨水,一头钻进水里,弄成了“阴阳人”,全身只湿了左侧一半,泾渭分明得很。琴诩被飞起的雨伞砸了一下,叹着气说:“在天生的万物中,放出最大光明的是人心;不幸的是,制造最深黑暗的也是人心。”忽然想起这是雨果的名言,不禁恍然大悟:雨果--雨中的恶果。这时想起这句话仿佛出自《悲惨世界》,再看冰清惨状,忍不住告诉冰清,并说:“灾难,是傲骨的奶娘;祸患,是豪杰的好乳汁。”气得冰清“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嚷着要琴诩请客。

  当最后一缕夕阳寿终正寝时,大雨已停;那夕阳是阳光的回光返照,惨淡的一亮后便成了明日黄花。琴诩将书交给柯静,柯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心里出汗,心里说琴诩你若是长得再帅一些,那该有多好,可惜太丑了。琴诩误以为她是被自己的热情吓呆了,便乘胜追击。教室像炒锅,感情就像佐料,经过炒煎炸煮之后,二人便无话不谈了。谈话间,琴诩尽情欣赏她那黑色的明眸;他整个魂魄,都让她那活泼伶俐的小嘴,与鲜艳爽朗的脸庞给摄走了!琴诩被她的隽永谈吐完全迷住了,顾不得揣摩她的用词;他将头有意无意地靠近她,感受从她嘴里溢出的天香,只觉身子往下沉,脚下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依托。

  柯静说:“琴诩,你看过这篇文章么--”琴诩趁势将头靠近她的发丝,陡闻一股幽香,也顾不得看了,嘴上唔了一声,又自闻去--“连林语堂老先生都赞叹苔藓呢--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我的家乡的清泉边、大石上,也有苔藓呢--”琴诩魂不守舍地插话说:“好香啊!亮得很,质地很好!”这是赞叹柯静的头发--“嗯,你没见过么?!--”琴诩说见是见过,可从来没有如此零距离地观察过--“那苔藓不香,颜色也很暗淡,质地倒是不错--只可惜,化工厂像一只巨大的屁巴虫,整天放臭屁流臭液,和毒辣辣的太阳沆瀣一气,联手折磨大地,现在连环保专家就是拿着放大镜寻觅,也找不到一点苔藓了!哼--《圣经》说:爱钱是一切邪恶的根源。”

  琴诩见柯静巧笑盼兮,甩了甩了头发,心知肚明地躲开了,只有叹气:“苔藓生活在最下层,却最先感知了悲剧的先兆。”

  “所以我很向往有flower的地方--我家里就有两个花坛,小得很,种了十几种花,像紫薇啦、玉兰啦、茶花啦、美人蕉啦、鸡冠花啦;花坛的中间还砌了一个小池,夏夜浅月映出其间,特别的迷人。我家里养了两只狗,一只是土狗,可爱得很,只是前年死了,全家人伤心的不得了,还为它立碑撰字呢,害得我触景生情地哭了好几回;另一只是狼狗,却没有继承狼的野性与凶狠,胆小如鼠,笨得如猪。”

  琴诩见她一脸纯真,忍不住的怦然心动;柯静身上那件绿色格子的衣裙,宛如一张在大海里洗净的网,套住了他图穷匕见的心。回去后,心露出了匕首,铮亮地闪烁,弄得他夜不能寐,便找出一个日记本,是高中时作文大赛象征性地奖赏的。琴诩本不想用它,这是他曾经“辉煌”的见证--可柯静是他未来的灯、前途的舵--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题字《眼球》,又加了一个副标题《眼角眉梢》,写了一首诗《特别》。第二天给了柯静,柯静望着琴诩,像看一尊雕塑,看着看着,自己也变成了一尊雕塑--

  特别

  睁着眼睛去看谁都会

  而我很特别

  --我闭上眼睛也能看!

  我能看到远方的你:

  你在撒娇

  你在微笑

  你在沉思

  你在镜前试刚买的新衣

  和你见我时穿得一模一样

  原谅我呵

  我闭上眼睛时只能看见

  我记忆中熟悉可爱的绿衣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空宛如一张大画布,而天气是一个才气横溢但缺乏耐心的画家,一边在这画布上涂抹着,一边不停地更改注意。于是,天空一会是淡彩的白云,一会是浓彩的锦霞,一会是泼墨的黑云,更多的时候是涂抹得不留空间的漫天乌云;而有的时候,天空已经消失在雨雾中,这个烦躁的画家把整块画布都浸在洗笔的浑水里了。九月九日的清晨,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扩张它的领土,吞噬着薄雾,加强它的亮光。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得宛如害羞的女子出了丑,那红持续了好长时间没有消褪,亮光被雾气裹缩着,没有透出来。日出前的那一刻的天空是最美的,仿佛一位女子预感到情郎的到来,脸颊上露出越来越鲜亮的红晕。不知何时,暗红色的光越发亮了,它向天穹上展开,把夜空越抬越远,羞红了脸隐去。在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发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像一支火箭直溅上去,太阳在这一刹那,挣扎着奋然而起;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那光彩最终凝成一条彩带,婉若惊鸿。

  琴诩被这绚丽的景象迷惑了,惊疑这是吉兆,翻出几天前买的心形护身符,上面刻有一个“爱”字,青面獠牙的仿佛要剖开心给人看,发誓要送给柯静。下午约柯静时,柯静正在洗澡,没有应约。琴诩失望透了,宛如经过十数年的努力赚来的钱存进了银行,可当取钱时却发现这家银行刚刚倒闭;十斤重的黑云从脚底下升起,又从头顶上落下,身心似乎承受不住黑的窒息,悲戚戚的在床上翻滚,仿佛世界到了末日,前方或有一线光明,可他的双脚被黑云缚住,抬不起来,只能望着光明变成潘多拉的盒子,惟有希望留给自己。

  过了半个小时,柯静来电话说在主教楼等他。琴诩只觉潘多拉是先知先觉的神,只留希望,不留失望,希望毕竟还是有希望的。到了主教楼,见到了柯静。柯静的那身深蓝色的衣裙又一次将他湮没了。琴诩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那深蓝色仿佛幻成了无数只柯静的手,囤聚在他的脖颈间,虽是轻柔的抚摸,但周围所存不多的空气被她的手隔开了。这时月亮升了起来,柯静刚洗过头,有点发红的碎发映着柔和的白炽灯光,竟变成了板栗色,说不出的诱人;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发梢滑落,映出五色光来,宛如一道细细的虹,又如一个水晶,迷离出梦幻。柯静递给他两块心形点心--一壁笑道:“你发什么愣啊!我极少穿裙子的,难看死了。”琴诩想说好得很,可是说不出,只是笑。

  柯静巧笑:“给你的!”琴诩机械地接过吃了。

  柯静娇笑:“给你吃你就吃啊!”

  琴诩肃容道:“你让我吃的,哪怕是毒药,我也是要吃的。”

  柯静惊笑:“你--”这时候,琴诩很羡慕演员们能庄重、动情地说出心里话,而另一方听后又是激动得似要昏厥--护身符已被攥出了冷汗,幸亏是钢的,这才没有变了模样。他虽然激动得仿佛进入戏里,胆量也被剧情的火煮沸了,只是他的语言系统退化了,说不出来,只能用四肢代替;将护身符放在一张纸上,纸上写着“今天你真的好美”,递给柯静。柯静看后,脸上竟飞出了一抹浅浅的红霞,这更升腾了琴诩的胆量,终于恢复了语言系统的功能,说:“可以去怡园么?我有话要给你说。”柯静道:“正好,我也有话要给你说呢!”

  琴诩和柯静站在月牙形的花廊里,中间隔着一丛盛开的玫瑰花羞涩地瞧着对方。怡园里,花草遍地,芳香四溢,要在平时琴诩一定去看花的,可是今天他正担心自己的命运呢。怡园被高大的柳树和法国梧桐环绕着,树荫里丛生着喜欢阴凉的花草。园中的小路修得整整齐齐,拐角均呈弧形,用蛤壳镶了边,中间铺了鹅卵石,看上去好似纵横交错的潮湿的红缎带。一个太极图似的池塘,只有一半盛满了清水,映出一弯浅月来。月儿一定有灵性,知道他们有约会,就算好了日子前来助兴,怕声势不够,就在花啊、草啊上点缀了晶莹的水珠,把自己的影子印了上去,附在叶尖上偷窥他们。月亮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剥净的橘子,尽管表面有些损伤,但再过数小时,它也许会变成一弯铮铮的金钩。琴诩望着柯静,心想着《追忆似水流年》(马赛尔·普鲁斯特著,法国作家。)里的句子“真正的美是那么的特别,那么新奇,以致看不出那是一种美”,想说出来赞美柯静,可柯静的眼神仿佛织成了一张网,拒绝了他的虚伪;目光仿佛变成了刀剪,剪碎了他的欲望。琴诩不敢说话,不忍心破坏这种气氛,仿佛它会稍纵即逝,他的胸口那儿觉得可怕的空虚,理想中能把她拥抱在怀里,就会填满这整个的空虚。

  这时,柯静说话了:“你--你别对我那么好!”

  琴诩听了这句话,心中像盛了水,忽然受到一片阴云底下的一阵凶猛的东南风,激荡得巨浪轩然而起;又像一片稠密的麦田里刮来一阵狂暴的西北风,翻腾得那些麦子都垂了倒穗;记忆里幻出《古龙妙语》中的绝论:“女孩子在她喜欢的人的面前,说‘不’的时候,就是‘是’;当她说不要你对她好时,就是要你对她坏,而这‘坏’的含义往往就是要你占有她。”借了柯静的气焰,说:“你真的不让我对你好--”柯静点了点头。琴诩望着柯静的眼睛,不顾一切地吻了她。

  那是一个长吻,犹如棉花糖的弹性,又甜又密又长;又如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打了几年仍是亲密地交战;又如中东的局势,缠绵着不肯罢休;又如梅雨天气,阴雨连绵了几天,仍没有终止的念头。琴诩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化作了爱恋,直到柯静的哭声宛如暴雨前的雷鸣,眼泪都化作了暴雨熄灭了他的欲火,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柯静只是哭。琴诩束手无策,急转而下说:“做我的girlfriend?”柯静哭着,听了这句话,适宜地给了他一个冷笑。琴诩瞧不见她的冷笑,都给兴奋迷住了眼,仍旧说做我的girlfriend,一连说了十几遍。柯静被他的势头吓怕了,穷于应付,这时琴诩又来索吻,柯静见琴诩眼中的真诚变成了浅浅的月,情不自禁地拥住了他。琴诩又吻了她,这吻的长度宛如月亮的光透过二人的眼睛映出二人的影子之间的距离。他们闭上眼睛亲吻着,眼前除了月光还是月光;睁开眼时,彼此端望着,如同端望一个亘古如斯的梦。他们的感情起了波澜,就像站在海面,忽然看见了月色吮吸着潮汐,潮涌突然从四面八方如海天一线,呼啸着奔来,迅速而准确地将他们吞噬。

  当他们摆脱感情的纠缠时,教室已熄了灯,他们的书只有可怜地被他们遗弃,呆在教室里过夜了。琴诩临上楼时,又厚颜无耻地向柯静索吻,柯静气急败坏地给他一个若有若无的吻。琴诩将这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楼下一直带到宿舍,他脱衣裳的时候,格外地小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这柔情似水帮他在《眼球》中多出了一首诗:

  半床的月色轻抚着无眠

  绵延了长夜

  终于有了梦

  你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翩然而至

  栖落在我梦的枝头

  那枝上长满了紫红色的玫瑰

  晨曦在花瓣的露珠里颤抖

  被摇动的红阳

  鲜活而灵动

  那是我爱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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