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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2)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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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后庭遗曲

  绝对不能对人失去信心。人性就像大海,如果大海中有几滴水脏了,大海并不会变脏。

  --甘地

  郑州若形容古代美女刻意修饰的脸,圆华大学就是双眉之间的美人痣,位置居中;农大和医科大则是两个鼻孔,被用力撕裂置于两耳正下方三寸五厘处,犹如女子翘出来的发鬓。三所大学宛如三国时的魏蜀吴,鼎立三足,外交玩的是“笑里藏刀”的把戏。农大和医科大是老牌学校,得天独厚,自是耀武扬威;圆华大学是后起之秀,意旨“圆清华梦”,特别是前年一位大四学长不负众望地考上了清华大学研究生,这使圆华大学得以私饱中囊,借此狠狠地风光了一回,而这风光仿佛可以无限制地拉长,延至今日,仍是让人脸上贴金。圆华的学生也沾了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着身价倍增。高招扩招以后,圆华便成了“众矢之的”,四方学子蜂拥而至,宛如圆华是清华的后门,没有走前门进清华的,就绕路由后门进去。从此,圆华大学便趾高气扬了起来。有“考据癖”之士,推而广之的认为是“圆滑”,考据便是校领导玩弄权术的手段。据说曾经把一个落叶缤纷的校园变成不染风尘的市文明单位,宛如销魂夺命的妓女一夜之间从了良,变成了我见犹怜的佳人,动作快得如脱女子的衣服,但事一了,便又恢复如初。一位中文系的高材生则认为是“圆画”--他经常在操场上散步,因操场呈圆形,他便称之为“圆上行走”,从而引申为画圆--譬如说:爱情,恋爱之前,孤身一人,恋爱结束,孑然一身;譬如说:学业,进大学时一无所有,从圆的起点沿圆走,直到大四毕业,恰走了一圈,了无牵挂的离去,毕业后再在新的岗位上“画圆”。他曾改用徐志摩的诗“我赤裸裸的来,我赤裸裸的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来考证“圆上行走”这个观点,但想到恋爱时的牵手、接吻、上床,还有四年所学也有汗牛充栋之多,为使观点演变成“自以为的真理”,遂把那些东西称之为“圆上的足迹”。--戏剧性的是,他的“自以为的真理”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他大学没有毕业;毕业的那天,他却感到说不出的快活。他的毕业证被学校扣押了,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怨,倒觉得冤枉的是学校,学校费尽心思、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他三四年,竟没有改造好他,反而将他弄成了一个中文系的废物,他真替学校感到可悲。他唯一觉得怨的是,毕业时就他一个人没有毕业,这又让他成了学校的典范。--这一切都是爱情给闹腾的,毕业那天大发感慨“这世上最厚的和最薄的只有一样,那就是爱情”,感慨后才思如泉涌,写了一部名为《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男人》的小说,作为“圆上的足迹”,不想竟然发表,在郑州小有名气,所以他的这一理论在圆华大学,犹如钱钟书的“婚姻围城”一样令学弟学妹们闻之如雷贯耳,课桌上屡见鸿踪,与中文系的另一位才子在咆哮完经典名言“作文如嫖娼狎妓,才思犹一泻千里”后犹如感悟佛祖的“拈花一笑”的慧可悟出了“爱情与吸烟=双胞胎”理论,并称为中文系引以为豪的两大经典理论。

  中文系查教授专门研究“圆上行走”和“双胞胎”理论,并为此特招在郑州市举行的作文大赛特等奖获得者颜鸣鸿帮助他研究“双胞胎”理论。“双胞胎”理论的创造者正是颜鸣鸿的兄长,颜鸣鸿受其兄的影响颇深,参加作文大赛时也如其兄一样“作文如嫖娼狎妓,才思犹一泻千里”,开篇写道:“有人说爱情像烟,吸了销魂,吞云吐雾、吐故纳新之间,便已飘飘然了,然而若是吸多了,却能损害你的身体健康;再往下延伸,你喜欢吸烟,喜欢的只是吸烟的过程,而非烟的个体,它只是个载体。你不要因为我这比喻,就联想到爱情和烟一样是个载体,其实这和烟恰恰相反--人在爱情这个令人陶醉、遐想万千、感到幸福的过程中才是载体--人才是烟,消耗了自己,折磨了对方;而爱情才是那个飘飘然的过程。不要为我的拐弯抹角而质疑我这一比方,因为爱情本就是烦人的事,由不得你。”查教授看了目瞪口呆,不想一个高中生对爱情就已有这样的见解,破例特招--却想不到颜鸣鸿是继康熙、雍正之后的乾隆,天下盛世并非是他一朝之力。

  琴诩在课桌上见到这两大经典理论,叹为观止,引以为毕生见过的最为高深的哲学--他唯一知道的哲学就是“1+1”未必等于“2”,譬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加时;这是哲学--他听说查教授有特招的嗜好,复试时想起颜鸣鸿因“双胞胎”理论而特招,便写了一篇《圆上行走论》。他的作文并不能称得上是作文,只能说是“说文解字”,他写了两句,再写无词,直感叹这理论太高深晦涩,但作文开了头犹如孕妇生产,孩子露出了头,就只能把他生出来,情急之下,便向古文里寻找后援,这有今人看古片的无奈:他在作文里先解释“圆”,引用《孟子·离娄上》里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仿佛立国先立法;想起法立贤人,而俗人则要立神,便写《周易·系辞上》:“蓍之德,圆而神”,将“圆上行走”推向神坛;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无续词,难道要断章不成?陡然想起元稹的《善歌如贯珠赋》:“因断章而离离若间,因妙啭而一一皆圆”,总算将它从神坛上拉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引用孟郊的《上达奚舍人》:“万俗皆走圆,一身犹举方”,写到纸上忽见有“走圆”二字,大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兴奋,高兴得如洪昇《长生殿·重圆》里描写情人相见时的“会良宵,人并圆”。接着解释“上”,引用了句《老子·八章》里的“上善若水”,却见与“圆上行走”毫无关联,暗责自己不该写这篇文章,悲愤之中想起了《庄子·说剑》:“宰人上食”,宛如作此文是因投资不善而经营失败的孙二娘东山再起的创业构想。见古文并不能“曲线救国”,笔锋一转舍了解释“行走”的“风骚”卖弄,但看整篇格局,才寥寥数笔,不能算作是作文,痛着心胡诌,什么《淮南子·精神训》说“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这理论有人文精神,这有词语为证:圆首方足指的就是人类。最后连红楼梦中的两首《寄生草》也引用了,宛如垂死挣扎的人不放过任何求生的机会--一首是薛宝钗的:“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花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人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一首是贾宝玉的:“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觉得这两首词倒可以考证“圆上行走”,暗喜完成了凤头、猪肚、豹尾工程的最后装修--写完之后,已是头昏眼花,看见“圆上行走”的“圆”字,仿佛变成了一个圆形的门(圆门意为狱门),吓了一身冷汗。

  查教授批改试卷时,陡见琴诩的作文,忽觉眼前一亮,仿佛被作文里的古文带到了百家争鸣时期,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将琴诩招至麾下,研究“圆上行走”理论。电话打到机械系办公室,接电话的是肖克瑾。肖克瑾是查教授的学生,老师言出如山,又见琴诩瘦得宛如修理机器的扳手,恐怕见了机油如同怕血的人见到血,要以身殉油,机械系又得赔偿一笔钱--他乐得顺水推舟,便爽快答应。查教授说施明哲是否同意,肖克瑾平时在老师面前吹嘘惯了,在电话前不能拍胸口以示他有能耐,便“哈”了一声,说施明哲他听我的,却忘了施明哲是他的上级。

  肖克瑾教历史,任机械系辅导员,在圆华大学是个无用的人,以工科为主的院校一向看不起文科的,视它为大脑皮层劳累时消遣的话剧。肖克瑾冷笑漠视说:“历史是裸体,历史书是衣服,不同的大人物根据自己的喜好穿上不同的衣服。”因此他每讲一课便换一套衣服,表明他讲的那些“赤裸裸的话”,都是十足真金的历史。肖克瑾的老婆余萍和妻弟余仁几年前开了家服装公司,衣服都让肖克瑾讲历史时穿了,一直亏损。余仁的嗜好是泡妞,他泡妞自成一路,独出心裁。每个星期他都买一份《文摘周刊》,仔细阅读中缝的“报为媒”栏,从征婚启事中寻找合适的对象,凡是找到注明“容貌姣好”、“美丽大方”、“秀美端庄”一类又要求男方“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他就约对方见面。余仁也算一表人才,加上是东风公司的二老板,可算是奇货可居。只要一完成爱情三部曲:牵手、接吻、上床,余仁就会以性格不合等诸多理由为借口分手,然后物色下一个。却不料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个削肩美女骗走了存款和汽车,只感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女子决不是羊牯,分明只是披着羊皮。余仁瞧了几天肖克瑾的脸色便瞧不下去,一怒之下,将肖克瑾的汽车卖了,携了款子去了深圳。肖克瑾那部车本是学校专用车,他凭着权力给私吞了,这时有口难言。幸而余仁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半,这才忍气吞声地将煮熟的鸡蛋咽了,虽烫得胃疼,却也填饱了肚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施明哲原是机械系的讲师,二十九岁时还是单身贵族,只不过这贵族属于精神上的。后来与校长的妻子的妹夫的妹妹的二姑娘对上了青眼,之后倒是平步青云。那二姑娘身材窈窕,只时脸上好似初夏时看太阳,一不小心中了麻雀的粪便炮弹,成了满天星。施明哲为了高升,破例第一次见面就请她吃麦当劳。二姑娘稍稍客气一番之后,便“怡然自得”地欣然前往,她知道自己条件“得天独厚”,眼前的形势大好,不可操之过急,而应“润物细无声”。那天店里的顾客较少,施明哲能集中思想去营造氛围,酝酿了几年的长篇大论终于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而二姑娘只是坐在对面微笑,仿佛带了人皮面具。施明哲虚伪地感叹:“二十九岁早已不是纯情而容易激动的年龄,唯一的解释是爱情让我年轻了十岁!”而第二天,他又莫名其妙地年轻了十岁,第三天无法再年轻,只好登记结婚,快得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速度唱了反调。施明哲初时还和霉运缠绵悱恻,形影不离。新婚一周后,彩电突然追求朴素来,色彩开始淡化,几天后色彩消失殆尽,气得二姑娘烧饭时,眼前只有黑白两色,没有看到煤气泄漏,造成雷管爆炸,她立刻像熊猫一样变成了被抢救的对象。说来奇怪,那雷管好像是祛星剂,住了一个月的医院,那满天星不愿意再在她脸上作巢,移情别恋,不翼而飞了!施明哲自此对老子那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敬若铭训,后来任职系主任,官位在肖克瑾之上。肖克瑾知他底细,又是鄙夷,又是眼红。施明哲心细圆滑,便向肖克瑾请教历史。肖克瑾自此有了“高位固定学生”,自觉身价倍增,不由对自己另眼相看,二人均有受益,交情自是日益千里的增进。

  肖克瑾向施明哲说明情况,施明哲挨着肖克瑾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但想到刚一开学机械系便人员流失,恐怕影响机械系的发展,沉思了半天,想到“美籍华人”,顿受启发,说:“既然肖先生说了,我不能不给肖先生这个面子,可是--肖先生也知道,这对咱们系的影响不好--”肖克瑾哼了一声,说:“查教授可是我的老师。”--“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给肖先生这个面子,只是,琴诩可以转到中文系,但也要受机械系的管辖。”

  肖克瑾皱了皱眉,说:“这样么?--我倒没什么话说,施主任帮了我这个忙,我肯定有情后补,但不知老师那方面怎样?”

  施明哲道:“查教授德高望重,深知学校的纪律,本来转系是不允许的,不是看在肖先生的面子上,换了其他人,我决不会同意--查教授肯定能理解的。”

  肖克瑾知道其中利害,踌躇了半天,硬着头皮回复查教授。查教授在圆华大学虽然桃李满天下,但却无实权,只是借着一帮学生支撑着,宛如傀儡皇帝,施明哲能同意放人已是给足了他面子,笑着说:“小肖还不错吗,我众多弟子中,只有你混得不错,好好干啊!”打电话给琴诩,说明情况,问琴诩愿不愿意。琴诩喜出望外,在电话里感恩戴德。查教授说你的古文很有功底,学古典文学怎样。琴诩说一切听教授的,并说我正在写一部名为《逍遥游》的武侠小说,接着询问武侠小说的前途。查教授笑着说:“你在写武侠小说呢,可真不容易,你在高中学的是理科--”琴诩说是--“真是不容易。我也挺喜欢武侠小说的,你知道我的同宗兄弟--查良镛--”琴诩吃惊地说:“金庸是你的同宗兄弟?”查教授说:“是同宗兄弟,这要追溯到乾隆朝时期。我们查氏一姓就出了这么一位人物--写武侠小说的--也可以说是爱屋及乌吧。”琴诩趁机说:“我为《逍遥游》写了四首词,作为章目,听说查教授对古文、诗词歌赋研究颇深,查教授能不能帮我把一下关?斧正斧正?”查教授见自己的威名竟然波及到新来的学生,大是高兴,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一壁说:“谈不上斧正,不过我可以在文字上吹毛求疵,或许对你有些帮助。”琴诩说现在就过去怎样,查教授同意了。

  琴诩原以为查教授是个泥古不化的老古董,到了办公室才知道这位查教授虽然身体已过古稀,心却刚刚而立,一进门就听见一台八十年代流行的收音机里播着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中音--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

  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查教授看见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立着耳朵听罗大佑的这首《恋曲·1990》,宛如狼狗望着主人手中的骨头,眼睛中充满了期待,便知道他是琴诩,笑着说:“琴诩?”

  “是我,教授。”

  “带来了?”

  “带来了,请教授看看。”双手递过。

  “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我这人很随和,不需什么‘请啊、请啊’的,有事你直接说就行了。”查教授接过看了看,纸上写着四首词,乃是琴诩的处女作,格调与原词牌名出入不少,想是为了做章目才打乱句式的,宛如乡下姑娘作贵妇人,行事处世难免要独具一格。一首《少年游》:“昔时因,侠影随飞鸿,缥缈无所终。红颜渐老,珠联璧合,情伤齐云峰。无忌三剑初出炉,青风隐无踪。江湖逸事多嵯峨,风乍起,云骤涌。”一首《相见欢》:“残月悬挂疏桐,眼波横,宝剑锋芒惊风破庙中。初乱魂,扑迷离,情深浓,柔肠寸裂魂断桃花丛。”一首《青玉案》:“凌波纤月瘦如眉,怎奈何,累空垂?宦海浮沉醒复醉。英雄落魄,草木含悲,只有风月飞。纵横岱宗显神威,剑气斗空乱南北,盖世功名随流水。一谷幽情,灵鹫峰头,莫道参商坠。”一首《破阵子》:“君忧天下若思,双姝媲美堪惊。逍遥一曲飞神剑,清风如烟冥西风,大漠卷孤营。定奇计,终成侠,可叹宵小行径,到头来万事成空。浅笑嫣然诉衷情,后事有人评。”

  查教授看了后说:“这几首词,从气势上来说还算不错,作为武侠小说的章目已绰绰有余,因为武侠小说在一定程度上读者不会要求作者斟词酌句的。但若从词的艺术上看,却要再斟酌斟酌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所不能言,而不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所谓‘言长’,就是词的情韵悠长,而情韵悠长又是由词的句式、韵律特点所决定。词简洁如素云,气势若阔天--就拿你这首《少年游》来说吧:一首词里用了两个‘无’字,这很不好。我不知道你的小说情节,也不好咬文嚼字。再譬如这句‘无忌三剑初出炉’,衔接得就不是很好,也太过直接,没有情韵。文似看山不喜平,这句话若对词言,那更是十倍如此。词由于其‘言长’和其他相关特性--这在以后的学习中,我会慢慢教你的--词十分讲究笔法、章法的曲折多变,要在不大的篇幅里,造成波澜起伏、山重水转的感觉。不过,这句‘缥缈无所终’根据‘昔时因,侠影随飞鸿’可改为‘缥缈何所终’,可用疑问语气增加情韵,也避免了重复。其余的就不好改了,呵呵--”

  “教授讲得真好,我还真不知道这些。”

  查教授的心跳了跳,笑着说:“反正今天我也没什么事,你就将你的小说情节说给我听,我再帮你看看。”琴诩说多谢教授,找张椅子坐了,将小说梗概说给查教授听了。查教授听完,来回踱步,从办公桌走到窗户共走了七步,仿佛他继承了捷克斯洛伐克民族战士作家伏契可的精神“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绞刑架下的报告》);走了几趟,笑了一声,说:“你这几首词可改动的地方只有这几处了,我先给你说说,你若觉得行就采纳,不行我也无能为力了。”

  “教授改的一定行。”琴诩虔诚地说。

  “你是在将我的军!”

  “我哪敢?”

  “这一届的学生,我挺喜欢的--其他系的老师给我说,现在的学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我可不这么认为。就像你,从高中就开始写小说了,而且一出手就是百万字的鸿篇巨制,这真不容易。还有一个叫颜鸣鸿的,一篇作文写得好似处于不惑之年才有的文笔,真是‘宜父犹能畏后生,丈夫岂可轻年少’--三天后你们就要军训了,明天上午,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要安排你和颜鸣鸿今年的任务。”

  “行,明天我一早就来。”

  “也不用那么早--还没有给你改诗呢--《少年游》里‘无忌三剑初出炉’可改为‘重义轻生同一笑’,‘笑’字点睛,正如《长恨歌》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有‘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的形象。再譬如《青玉案》里‘草木含悲’若改为‘孤燕鸣悲’,与英雄相称,大凡英雄皆孤独,而‘鸣’字有动感,更加形象;《青玉案》里另一句‘一谷幽情’可改为‘幽花怯露’,轻柔含情、有色有态,这种‘态’就是所谓的媚态--化美为媚--譬如《诗经·硕人》中描写卫夫人的两句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要‘无端天与娉婷’,德国的美学家莱辛说:‘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破阵子》里这句‘清风如烟冥西风’要改为‘苍穹暗淡殒双星’,《破阵子》的格式二、四、五押韵,‘风’的韵母是eng,而‘惊’、‘营’的韵母是ing,虽说可以勉强使用,但最好保持一致。--这只是我的拙见,你看行不行?”

  琴诩不知查教授学贯东西,听得宛如看见死去了的人给自己亲身授教,诧异得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查教授还以为他在琢磨,心里跳得厉害,他希望他还能在小辈们面前可以形容自己是饱学之士,但他想自己年纪老了,恐怕赶不上形势了,却没有想到这诗词之类的艺术,年纪越大,道行越深--琴诩回过神来,抓起笔将查教授说的几句写了,就连他说的韵母eng、ing都记下了,一壁说:“教授,我给您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演讲,真是受益匪浅--这几句改得太好了,我全盘接受。”

  “你回去再斟酌斟酌。”查教授捂住狂跳的心强压住兴奋说。

  “不用再改了,这就是最好的了。”琴诩看见查教授表情古怪,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愧疚地说:“我真该死,不知教授的身体不好,让教授劳神伤体了一上午。”

  查教授心安理得地接受此额外收获,温和地说:“瞧你说的,你是我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哪有为孩子操心喊累的道理。再说了,我很欣赏你,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伯乐了,是你给我了这次机会--做伯乐的机会,我还得谢谢你呢。”

  “教授真是幽默。”他的笑声急促有力,仿佛他一下子由人退化成了马--伯乐相中的马。

  琴诩回到寝室,给柯静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转到中文系了。柯静听了,皱了皱眉,问:“你为什么要转系?”

  琴诩见她的语气不对,忙将准备好的喜悦稿子改成哀乐,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查教授先斩后奏,将我弄到中文系后才告诉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你说你是被绑架去的中文系?”冷笑地说。

  “嗯。”

  “你说我相不相信?”

  “不相信--可你还真得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不我再转过来。”

  “这是你的事,给我说干么?”柯静心里想笑,嘴上仍旧酸冷,“你为什么要再转过来,转过去可是很不容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道理你都不懂?”

  “我还不是为了你--我不是好马!”强有力地说。

  “我是好马--我不要吃你这个回头草。”

  “你什么--意思?”不解地问。

  “就是这个意思。”柯静挂电话时学的是柜台小姐的轻佻动作;琴诩只听到柯静话里的尾声中带着不屑。

  琴诩不了解女人的心思,想起陈鸿《长恨歌传》里的“定情之时,授金钗钿合以固之”,自己送的护身符只不过是钢的,不足以固牢这份感情,打电话给柯静,要买一个金项链、金手镯之类的东西送给她,可接电话的人说柯静约会去了,这让他心里一阵揪心的痛。挂了电话,告诉自己说不会,柯静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脚踏两只船,说:“相爱的两个人要彼此相信--呃--我们很相爱啊--”这“啊”字的尾音拖得老长,足可以证明他说的实在--可不安仍犹如潮水一般涌来,大声告诉自己说没事,可连他自己都听出了这句话底气不足,不足以让人相信。琴诩警觉出来,送床上跳下,又坐了回去,脸上寒得宛如进了冰窟。不禁鄙夷自己的气度,说:“没有事的,不会失恋的。”他想安慰自己,可这句话只起到安慰上帝的效果。琴诩的魂魄在身体里游荡,欲破壳而出--想起明天要见教授,还要和颜鸣鸿见面,总算稳住了心,但离放心却有牛郎与织女对望的遥远。

  琴诩想起颜鸣鸿的名字,竟生了自渐形秽之感。他的名字取得不好,“诩”字一种解释:夸耀、说大话,黄遵宪《闭关》诗里有“墙头山自好,何必诩神仙”;一种解释:妩媚,黄庭坚《次韵寄晁以道》诗里有“不闻犯斋牧,犹闻画眉诩”--倘若她是女人,倒显得妩媚婀娜。颜鸣鸿三字却大气响亮,一鸣惊人、鸿浩之志,而且比他多出一个字--这足以证明,他在取名字的时候比自己至少多下了一个字的功夫;想到自己研究的“圆上行走”较他的“双胞胎”也多出了一字,心里才算有李后主亡国做王侯的悲极生欢,但转念一想,“双胞胎”是一双,“圆上行走”只不过是“一”,就是“圆”的形状“O”拉直了也不过是“一”字,悲哀犹如李后主被赐死感叹“乐不思蜀,犹若阿斗”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百忙中取了个笔名“琴剑书生”,拿给查教授看。查教授看后说“琴剑书生”太书生气,延续昨日的灵感,信笔将书生贬为阶下囚,抬出个“君子”来。琴诩见“琴剑君”这个名字倒像是个中日混血儿,竟是冲出国门了,欣然接受,直夸查教授“一字千金”。查教授喜不自胜,满脑子都是老苏格拉底那句充满智慧的名言:“认识你自己”--仿佛老树生花,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这时颜鸣鸿推门进来,向查教授和琴诩打招呼。琴诩觉得这个身材瘦弱、皮肤白皙的人在哪里见过,就像话溜到嘴边忘记了怎样表达,一冥思苦想,却全忘了。

  “你认不出我?”颜鸣鸿吃惊地问。

  “我怎能认不出你--认不出别人我还认不出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琴诩拍着头,仿佛碍着查教授的面,不能捶颜鸣鸿的胸以示相见恨晚,只能以拍头代替。

  “那我是谁?”颜鸣鸿的目光比较含蓄,笑而不忘形,“琴诩--禽畜!”

  “你不是那个谁吗?”忽然跳了起来,“睡在上铺的兄弟--你是我的室友!”

  “睡在下铺的兄弟,你真好记性。”

  琴诩干笑道:“我真差一点记不起来你。”

  “你记得我才怪呢!--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还能记得谁呢?--可有句话,你要记住:爱情和吸烟是双胞胎,都是百害而不一利。譬如,你的记性。”

  查教授吃惊地看着二人,说:“你们是一个寝室的。”

  颜鸣鸿说:“本来我们不可能分在一个寝室,可今年是第一次扩招,学校的房子本就紧张,这时打着脸充胖子,多招了那么多的学生,自然要脸疼、脖子疼甚至连带着心、肝、脾、肺、肾都疼了,我们也只好住混合寝室。我们寝室里六个人,却有三个系的学生:机械系、中文系、工美系,三足鼎立。”瞧了瞧琴诩,“这些东西,只怕琴诩同学不知道?”

  琴诩说:“我忙着转系,没有时间。”

  查教授说:“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再说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譬如说你们两个,以后我找你们也方面多了,通知一个就如同通知两个,节省了电话费不说,我也不用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老了,生津含香的功能少了,就这么一点,可要好好珍惜哦--呵呵--”

  “教授真是幽默。”琴诩和颜鸣鸿异口同声地说。

  查教授笑道:“笑一笑,十年少嘛--琴诩以后就主攻‘圆上行走’,你写的《逍遥游》还不错,就随我研究古典文学。鸣鸿评论写得不错,研究‘双胞胎’的同时,学西方哲学。”拿起桌上写着“琴剑君”的纸,递给颜鸣鸿,“鸣鸿,你来瞧瞧琴诩这笔名取得怎样?”

  颜鸣鸿眼睛犀利,发觉这笔名取得老到,建国以前的人喜欢取“君”字,不是琴诩的喜好,又见纸上划掉的“书生”二字,便知是查教授的手笔,忙定神仔细端详。查教授见颜鸣鸿神情肃然,沉默不语,闹不明白他表情里的含蓄,心里倒有等待他人夸赞自己儿子漂亮的母亲心态,目光也因畏惧、羞涩而变得温和。

  颜鸣鸿看了半天,说:“这笔名不是琴诩取的,他想不出这么好的笔名。”

  查教授喜上眉梢,忙问:“好在哪里?”

  琴诩鄙夷查教授的虚荣、颜鸣鸿的马屁。

  颜鸣鸿道:“好在这个‘君’字上--琴乃古弦乐器,《诗经·周南·关雎》里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含有‘窈窕’之意,显得女性化十足,但是琴诩写的《逍遥游》乃是武侠小说,当属阳刚作品;剑乃兵器,琴剑二者合一,虽然阴阳调和,但毕竟是一死物,善驾于物的乃是人,这就是‘君’字的点睛之妙--只一字,足可见取名之人下笔独到,真是妙笔生花。再者,君有君临天下之意,《尚书·大禹谟》中有‘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君乃君子,《诗经·大雅·桑柔》中有‘君子实维,秉心无京’--取这笔名之人,非要淡泊名利、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不可。”

  查教授被颜鸣鸿的马屁拍得得意忘形,喜得衣服乱抖,大有曹植笔下“弹冠俟知己,知己谁不然”之态,顿时升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感,老眼昏花的眼更加昏暗,问琴诩:“真的吗?”

  琴诩暗赞颜鸣鸿拍马屁的本领,这马屁是下了苦功夫的,但见他古文精深,也是佩服--却想不到颜鸣鸿一知道琴诩转系,便查了他的名字出处;而“君”字则早已烂熟于心,准备随时恭维查教授的。--琴诩回答:“他的古文很好。”

  颜鸣鸿说:“我若猜得不错,这笔名肯定是教授取的。”

  “何以见得?”查教授天真得仿佛是个孩子。

  “圆华大学除了教授以外,还有谁有这样的文字功底?!”

  琴诩和颜鸣鸿一同回去。路上,琴诩直夸颜鸣鸿拍马屁的功夫,颜鸣鸿说查教授年纪大了,最爱听马屁,你瞧瞧古代的君王如康熙者,年轻时指定乾坤,年老时却连自己的儿子们都管不住了,还不是多听马屁之故。琴诩竖起大拇指,说见解高深,这一点我可不如你。颜鸣鸿说:“我跟你不一样,你一到学校就谈恋爱,我不,我研究‘双胞胎’理论有好长时间了,作文竞赛一结束,我就被通知特招了,从那开始起,我就琢磨这个爱情,越想越可怕,还没有吸烟来得过瘾,所以大学里我决不谈恋爱。”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给琴诩,琴诩说不会抽。颜鸣鸿笑着说:“你的名字取得像女人的名字,你的人也像女人。”一壁将烟塞到嘴里,美美的吸了一口,仰天吐出一个圆圈来。

  途径图书馆,这图书馆的设计者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教授,这教授有一个嗜好,喜爱考古,他设计图纸时正在研究古罗马的古老建筑,一不小心,圆华大学的图书馆也变成了古罗马建筑的翻版:庄严、古板、凝重,宛如古时皇亲国戚的墓穴--又一次证明了中西结合的魅力。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竖着一块块木板,上面写着:“书法协会”、“吉他协会”、“家电协会”、“集邮协会”、“上席诗坛协会”等协会,大有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盛世。琴诩拉着颜鸣鸿的手说:“那个上席诗坛协会有些意思,咱们过去看看。”颜鸣鸿甩脱他的手说:“看看可以,牵手倒不必了。”琴诩咧嘴一笑,却见同住一室的顾冰清、徐迟、杨斌和一个像陀螺似的胖子也围在“上席诗坛协会”旁。顾冰清看见琴诩,一拉徐迟的手,截住琴诩的去势。琴诩见过徐迟几次面,瞧着他日渐发福的肚子说:“我敢保证,你这肚子在今年冬天会经历一场蜕变,明年肯定凸起来。”

  徐迟笑道:“我从小就立下大志,要在二十五岁之前吃个大胖子,看样子肯定能遂了心愿。”

  顾冰清道:“刚才我们在寝室闲着没事,就讨论要开山立柜,你看这么多的协会,真是羡煞旁人呢--说着玩呢--我们排行了,咱们222寝室徐迟年龄最大,自然做了老大,接着就是你了,老二。”

  “那你呢?”

  “老六。”

  “最小?颜鸣鸿呢?”

  “老五。”

  “老四呢?”

  “是我。”那个形似陀螺的胖子跑过来说,“你们怎么走了?不是要报名的吗?”

  顾冰清表情古怪:“要报你报去,我们不准备报了,是吗,徐迟?”

  徐迟表情庄重:“是,不报了--田光,咱们回去。”

  田光嘟囔说:“是你们要报的,我学机械的,也不爱好文学,我才不报呢--回去回去,咱们回去。”

  杨斌跑过来说:“你们知道上席诗坛协会是什么意思吗?那是说他们写的诗在席慕容之上--哼,我看了那个蟑眉鼠目的会长就来气,她身边竟有一个大美女,我--”

  顾冰清打断他的话:“他是老三--嗨,我说杨斌,你的那个呢?”

  “不在一个学校,我们的爱情如同上网,要等--等毕业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你们的感情好吗?”徐迟问。

  “不好她能每天给我打电话吗?”

  徐迟皱着眉说:“我怕你变心--工美系的学生,哪有我们机械系学生的肠子直。”

  琴诩笑道:“漂亮吗?”

  杨斌扬眉道:“她的昵称是美人鱼。”

  “看来她是很漂亮了。”琴诩看着颜鸣鸿,“有什么想法?”

  颜鸣鸿咬文嚼字,他嚼的是快餐:“Go--”拉着琴诩的手便走。

  顾冰清说:“琴诩,我有重要的事找你。”

  “回头再说。”

  琴诩和颜鸣鸿走到上席诗坛协会那张像横走的螃蟹被人打瘫了似的横放的桌子旁。杨斌在后面指着一个身材微胖、戴眼镜的男生说:“那就是会长,瞧他得意的样子,我真想画一幅画儿送给他,题名就为‘上席席上没脸皮’。”颜鸣鸿见琴诩盯着会长身旁的女生看,低头说:“这女生不错,可惜跟错了人,这个会长没什么作为。”见琴诩没有什么反应,又说:“你不能不相信,我看人的本领不必我拍马屁的本领差。”

  琴诩“哼”了一声说:“她就是柯静,我的女友。”

  颜鸣鸿这才明白顾冰清和徐迟的用心,抽出一根烟:“吸烟--”琴诩不接--“女人和香烟一样,这根烟不行就再换一根;这种牌子的不行,就再换一种牌子。”随手将香烟扔了。

  柯静这时也看见了琴诩,脸上不屑,从抽屉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会长。会长笑了笑,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柯静格格地笑。琴诩向前走了两步,被顾冰清拉住。琴诩低声说放手,另一只手却被徐迟拉住。琴诩挣脱二人,又向前走了两步,指着会长,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的--”

  会长推了推鼻梁上可能是因为紧张而肌肉收缩要掉下来的眼镜,挤出了几丝笑容,截断他的话说:“我知道。”

  柯静站起来对其他的人说:“今天报名到此为止。”其余人散去,只留222寝室几人,站在一旁,面目狰狞。

  柯静说:“琴诩,我给你介绍,他是我的男朋友,比我早一年考上的。”

  “很好!”琴诩笑着说,眼里仿佛进了沙子,想掉泪,“现在是完璧归赵。”

  “不是完璧归赵,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我们刚刚认识。”柯静冷静地说;琴诩不答。

  这时从一旁钻出一个女生,身材窈窕,面目姣好,一头长长的头发调皮地拂动,阳光般的可爱。顾冰清见她倒有点像云雪,只是比云雪丰满了些。那女生走到琴诩身边,挽住琴诩的胳膊,优雅地笑道:“琴诩,这就是你说的柯静吗?”

  琴诩看了那女生一眼,搂紧了她的腰:“是她!”回头向顾冰清介绍,“苏翙,我女友。”顾冰清看了看徐迟,徐迟的表情宛如法国人惊诧时的脸。

  苏翙拖住琴诩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对柯静微微一笑说:“你真人没有他说的那么美。”

  顾冰清等人跟着琴诩回去。走到宿舍楼门口,琴诩叹了口气,说:“苏翙是我的表妹,驻马店的,中文系,学西方哲学,和颜鸣鸿同专业。”顾冰清说这回可是美女救英雄,苏翙瞪了他一眼。颜鸣鸿忽道:“我有个主意,明天咱们都报名入‘上席’,每人写一两首诗,等发表后咱们撤出来。”顾冰清立刻赞成,说这招甚毒,难怪有人说最毒莫过书生心。苏翙说:“你指桑骂槐--我可不能参加,要不你又该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了。”顾冰清说你是美女,不是妇人。苏翙被迫参加。田光和杨斌只在精神上支持。

  回去后,琴诩感伤情史,写了首《梦》:

  宝扇求诗香中索字

  求的索的

  岂是那寻章摘句的美丽

  而是有凤来仪的一世情缘

  曲径通幽恋情萌生

  通的萌的

  岂是那昙花一现的幻影

  而是永远相爱的一生夙愿

  凄艳惊魂温和如风

  是你最动人的双眸

  修竹疏影花香四溢

  是你最轻盈的脚步

  于是我醉倒了

  在曲径温风修竹花香旁

  醉倒在你的笑容里

  醉倒在甜蜜的爱情中

  连同我的呼吸

  我的记忆

  可一阵柔风

  惊扰了

  南柯一梦似的幻景

  颜鸣鸿随诗附和,写了一首《痛》:

  凝一眼

  意乱情迷的树林

  漠然看见斑驳的落叶上

  蒸腾出残留在女人身体中

  快意的幽香

  我用旖旎的体温

  倚暖了女人的痛楚

  于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

  这痛楚延至今日

  却凉透了我的心坎

  徐迟写了一首映射他自己的诗《流浪》:

  把希望装进行囊

  把梦想托付远方

  把奋斗添加注脚

  把思念揉进诗行

  都化作眼泪汪汪

  当初送行的目光

  被汽笛声拖得老长老长

  流浪是游子的心跳

  乡愁是异乡客的张扬

  顾冰清想起要去外地打工的父亲,不免去想父亲以后的生活起居:房子只能勉强避避风雨,墙壁用的是饱经风雨的粗木桩,缝隙很大,所以到晚上很凉爽。乐观的想,这屋子具有通风的景象,特别是在早晨,木料里饱和着露水的时候,总使人产生幻想,这给他们提供了一整天的激情;悲观的想--冰清的眼里便有了泪水,不禁写了首《父辈》:

  父辈

  那日益苍老的岂止是容颜

  岁月沧桑的河流沟壑出

  一段不屈的历程

  父辈

  站在人生的高岗上

  用那布满老茧的手

  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从干巴巴的泥土缝里

  抠出一个个硬镚来

  透出指缝的是

  浓浓的爱

  父辈

  拥得住岁月的沧桑

  却拥不住儿女们远离的心

  只好用期待的目光

  悄送亲人的远去

  满噙双眸的是

  厚厚的情

  父辈

  用半生岁月去丈量爱有多浓

  再用半生岁月去丈量情有多厚

  苍老的容颜岂能

  遮住您高大的形象

  岁月沧桑的河流正是

  从您额头上淌下的汗水

  苏翙不愿意让人了解她现在的情况,写诗的时候只往童年寻找素材,熬了半夜,写了首《童年》:

  捡起儿时的梦

  脸上就泛起

  三月里暖阳的色彩

  山岚野果清香

  晚霞伙伴嘻笑

  连同母亲的体温

  父亲的巴掌

  织成的记忆

  让人舍不得触摸

  次日,五人一块去报名,却没有寻到上席诗坛协会招新的牌子,徐迟记得他们的电话,打电话给协会会长。会长接了电话,问他贵姓。徐迟说姓徐,林则徐的徐。会长说你是徐迟,徐迟心里一惊。会长说真是对不起,222寝室的学生我们不招。琴诩夺过电话,说:“你不敢么,你怕我的写作水平超过你?”会长说:“我不想引狼入室。”挂了电话。五人生气,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顾冰清说苏翙不是222寝室的,这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她完成了。苏翙打电话过去,会长问她什么系的。苏翙说:“中文系。”

  “叫什么名字?”

  “苏小妹。”苏翙接受前车之鉴,不敢自报家门。

  “苏东坡的妹妹?--琴诩的表妹!”

  “你怎么知道?”吃惊地问。

  “琴诩给柯静说过,他有一个表妹在中文系,姓苏--苏翙。”

  苏翙宛如被揭破身份的情报人员,立刻闭嘴不说,等着大使馆的人来救。琴诩、顾冰清他们只用眼神表示同情,气得她挂了电话,一壁说:“琴诩,都怨你--没事你给柯静说我干嘛,这下好了,我也没辙,自作孽不可活。”

  琴诩神情落寞,不理会众人,一个人挺胸走了。走了几步,只觉心痛,想起怡园里的长吻、临上楼的纤细的一吻,恍如隔世;买了一盒烟,刚抽了两根,先是觉得很苦,难以入口,还带着悲呛的咳嗽,后来便觉舌底生香,渐渐飘飘欲仙,想起颜鸣鸿的“双胞胎”理论,觉得还是吸烟好,吸烟至少不会带来痛苦;接着想起自己研究的“圆上行走”理论,才明白“善游者溺水”这句话的含义,只怪自己不该研究这个理论。遛跶了一天,眼见天上一片乌云压顶,仿佛有暴雨,心情郁闷,几乎连呼吸也不能了,一阵强风吹来,扬起漫天的沙尘,劈头劈脸地撒了他一身。琴诩直骂这狗日的天气,真是祸不单行--忽然狂风顿止、乌云散去,月亮俏皮地出来,又是一个浪漫的夜;他忽然感到一阵酸楚,这样的夜,他曾和柯静相拥在一起,甜甜的吻。

  回到寝室,室友都不在,这才想起今晚要领军训服装的,看了看表,觉得这个时间他们应该领回来了,不知他们又到哪儿玩去了,在床上四处寻找,没有发现军装,才知他们根本没有回来。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只觉有些话要给柯静说,便打电话给柯静。

  柯静领完军训服装回来,刚冲了个凉水澡,准备给会长打电话,忽见电话铃声猝然响起,还以为是会长要给她说绵绵情话,兴奋地抓起电话,先不说话,等着对方说:“我知道是你,我听见的你那细细的、甜甜的呼吸声就知道是你。”这时她会撒娇地说:“这怎么可能?”对方柔情似水地说:“你的呼吸已沁入我的肌肤,一听见,我的肌肤就会起反应。”却没想到电话那方的人会说:“我知道你就是柯静,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柯静冷笑:“你的才情,如同一幕无声话剧,可我是个瞎子,看不懂。”

  琴诩干笑两声:“我懂你的意思,可我还是要给你打电话,我要为爱情拉下帷幕,因为启幕的是我,谢幕的也应当是我。”柯静知道话重了,降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和他已有两年的感情,我说过不要你对我好,可你就是不听,我心里有难言之隐,也不好跟你说,那时,我可真的是不让你对我好了--谁知,你却像发了疯,吓得我只好就范。--我知道,你是一个好男人。”

  “你也是,你也是个好女人。”琴诩恭维她,心如止水,“像你这样好的女人,我真是无福消受。”

  “你甭这样说我了,说得我心寒,你很大度的。”

  “你说我大度,只是为了让我放了你。”

  “你就是这个毛病,逻辑性强,学理科的干吗要去创作--还转到中文系学古典文学--我就是不懂你。”

  “你懂我才叫怪事呢,我自己都不懂我自己,你能懂我。”

  “你是有才--”

  “狗屁!”

  “你将来肯定会再遇到一个令你怦然心动的--”

  “狗屁!”

  “你今天怎么老说狗屁呢?是你是狗屁,还是我是狗屁?”

  “爱情是狗屁!”

  “我知道你还爱我--”

  “我还爱你?哼哼,哈--”

  “你不用哼,你一哼,我就知道你还爱我,你不但以前爱我,现在爱我,将来还会爱我!”

  “你真他妈的自恋。”

  “你一被人说准了心事,准会骂人。你骂我,我心里高兴,说明你还爱我,可是不能因为你一直爱我,就要我一直爱你。”

  琴诩无话可说,沉默了几分钟。柯静不见回音,还以为他想不开自杀了呢,大声喂了几声,震得琴诩的耳朵疼。琴诩说:“我还没有死--咱们就这样算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这让我想起了郝思嘉。”说完,挂了电话。

  琴诩不明白柯静这句话里的含义,觉得他们的感情真如南柯一梦,想起他要和柯静中西合璧的《南柯一梦》还没有动笔,这次真的不用动笔了,他也写不出来--当时只是为了泡妞--只觉得心身一阵轻松。

  顾冰清回来见琴诩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直笑,皱着眉头问:“你找柯静了?”

  琴诩叹息一声,仿佛骨子里都有倦意:“找了,散了--她要和我做好朋友,其实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爱意--我对她的感觉奇怪得很,介于友情和爱情之间--”

  顾冰清笑道:“友情与爱情只有一线之差,跨过了友情的线,便是爱情了--你这个心理可是最危险的,宛如过独木桥,左也不能,右也不能。”

  琴诩苦笑:“谁说不是呢?按你的理论--我是喜欢她,却拿不准是否爱她,万一猜错了,就像猫去捉老鼠,反而逮住了老虎,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我写了一首袭李之仪的《卜算子》给她:‘我住天涯海角南,君住天涯海角北,日夜思君不见君,隔了天涯水。此海几时休?此山何日堆?不知君心同我心?盈盈一池水,宛若相思泪。’”

  顾冰清笑道:“好诗--这么好的诗也打动不了她的铁石心肠?”

  “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泥古不化,不知变通。她以为我是在跟她聊天呢?结果可惜了我这一首诗。她给我发了一首《新编笑傲江湖曲》,说是写给她的会长的--你说我怎不心凉如冰--‘沧海一声笑,心儿从此飘摇。美人如花比花娇,舞剑如虹自逍遥。风瑟瑟兮雨潇潇,问君心意何渺渺?一朝尽改桃花面,相思离愁催人老。垂泪再叹相爱难?人未决,情未了。在地不曾连理枝,在天怎为比翼鸟?’”

  “真是才女--佩服,佩服--你可惜了一位红颜知己!”顾冰清扼腕叹息,“柯静--南柯一梦么?”

  “嗯--我不想打搅她的生活,我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关系。”

  “呵!看来,你还是喜欢她的?”

  “呃--呃--是喜欢她!可有一种感情是要埋藏在心里才能酿出甜蜜的美酒的,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我是半柏拉图式的--因为我是一厢情愿地做一个一生守护她的人--所以我宁愿选择友情,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去爱她。”

  顾冰清冷笑:“上帝真是伟大的,它创造了人,却给人从生到死的痛苦;爱情--爱情大概是上帝的屁股,伟大的只能看不能模。”二人一齐对上帝嗤鼻。

  琴诩暗自庆幸顾冰清没有看穿他编的故事,等徐迟他们回来,照例说了,其中不免添油加醋,越发精彩,到了最后,居然连自己也相信了。晚上睡觉时,呼吸顺畅,竟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惬意;睡梦中,竟完成了《南柯一梦》的创作,其中妙笔生花,精彩纷呈,语言灿烂之极;从梦中醒来,那些优美的句子如同陌生人似的连个影子也寻不到,使劲去想,弄得头脑发昏。窗外月亮还有一丝淡淡的倩影,宛如幽灵似的飘忽--才晓得一切只不过是幻象--这场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去了趟厕所,空旷的长廊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心里有种无人知的自怜,内裤像一个盾牌,只遮住一小部分,其余的部分冷得灵魂出窍。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摸出白天买的烟,点了一根吸了,越来越发觉喜欢上了吸烟,等一根烟冥鸿渐逝,忽然想起梦中的一句妙句“初恋时感觉是艺术家,失恋时感觉是哲学家,再次恋爱将是科学家”,想与颜鸣鸿讨论,却见颜鸣鸿睡得像具木乃伊,连呼吸也听不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掐了烟蒂,翻身又睡,可困意随着烟灭“灰飞”,毫无踪迹,瞪着天花板,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大有睽别经年的喟叹,轻微的叹息宛如缭绕烟圈的余韵,只觉身子像一块肥肉似的被扔进锅里,“嗞吧”有声,灼热的痛衍生出一种痉挛的快感,恍惚中昏厥在睡梦中。天明醒时,隔夜事极其模糊,如玫瑰隔在玻璃茶几上,烙出一个轻粉微香的印子。

  军训的两个星期浑浑钝钝,天气是秋老虎,热得人像冰棍,出门就可能被融化了,比盛夏还热,烈日当头,滴雨未下。女生和男生的分布像地球上的海洋和陆地--海洋连成一片,陆地则相互分离;而分离后的男生又如战国时的诸侯纷争,各自为政。男生分成三组,一组走正步,一组练军体拳,一组练硬功。教官是驻郑的官兵,个个训练有素--有素得只能被训练,而不会训练别人,男生和女生都抱怨教官们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一的严肃、刻板、不苟言笑。军装的颜色随着天气的变化,已有春天的绿色褪成秋天的浅黄,看来这军装早已不是处女装,穿在身上,肌肤相亲不过一两个钟头,挤出来的水便可以洗澡。男生的军装下面空无一物,汗水顺着身子淌到地下,将灰尘都润成了泥;女生的军装下面仍是“夏娃遮羞的树叶”,汗水浸到衣服里,增加了重量,仿佛背负了军需品,累得女生们国姿天香的芳容直如从冰箱里拿出的冰激凌遭到阳光的毁谤,而积毁销骨了。第一天便有三个女生前仆后继地倒下,第二天变成了六个,越往后越是成倍增之,源源不断,大有继承发扬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学理论之势。男生则像刚出锅的山芋,冒着热汗仍精神矍铄,呐喊着要震散女生的花容月貌,只可惜被太阳抢了先,懊悔之余,宛如失恋的人谴景伤怀的精神萎靡,一周过后,嗓子仿佛塞了刚被火柴摩擦过的火柴盒,发音时带着“嗞嗞”声,双腿犹如火柴,支撑不住“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硕大躯体,接二连三地发生瘫痪现象。练军体拳的男生大都天生残疾,要么身高不够标准,要么体形臃肿--这时应证了“上帝是公平的”,一天只练四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学达摩祖师席地而坐观看万象众生,羡慕得那些身材高挑的男生嚷着要锯了身子,和他们平起平坐;身材较好的男生感慨“自古红颜多薄命”--想起“红颜祸水”时,便扯着嗓子呐喊,只听得观看的人要涅槃升天,不愿去听。

  顾冰清身子虚弱,被练两个钟头休息十分钟的训练弄得浑身没有了知觉,仿佛站着的只是他的影子。一次影子被地上的蚂蚁咬了一口,痒得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被教官罚站了十分钟,仅有的十分钟宛如杯酒释兵权似的给“这一挠之酒”丢掉了。第二天是十里的拉练,肌体得到了自由活动,活跃得不跑不行,学生听说要打靶,兴奋的样子可以证明和平时期的不和平。等到了靶场,一个个精疲力竭。打靶时,还没有感到手扣动扳机,五发子弹便一个个不绝于迹了。靶子离得太远,枪法不好的,还可以看得见尘土飞扬,枪法准的,只能证明枪托向后的副作用力符合牛顿第三定律。

  军训最后一天是全校的总检阅,肖克瑾和施明哲冒着太阳的毒射,潜伏到前线,告诫机械系不要丢脸,事实证明机械系的学生果然没有丢脸。正步走时,队伍像在行军冲锋;正步定时,队伍由南斯拉夫的“三横”旗变成了英国的“米字”旗。主席台上的领导热烈鼓掌,说这届的学生有创造性,竟然能巧妙运用岳武穆兵法演练欧洲国家的国旗。工美系的学生更具有创造性,正步定时成了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分不清队形,教官看了气急败坏,领导则一个劲地鼓掌。中文系的学生继承传统,走得像中国的汉字,横平竖直,不过队形大有机械系的古板,仿佛被人操纵的僵尸。检阅结束,工美系获得冠军,机械系获得亚军,中文系只获得季军。

  从某一角度讲,军训对自身的结果虽没有正式打仗的命运不可知,但也引起了沧桑巨变。田光被评为军训标兵,并凭此殊荣而混个机械系(一)班的副班长干干。顾冰清看了眼红,心里说他田光的肚子象征着腐败--他虽然这样抱怨,却不得不看着田光一天两趟往肖克瑾那里跑,心里极不舒服,想起曾答应云雪要在圆华大学有所作为的,只骂英雄无用武之地,见了谁都想让别人给他悲天悯人似的安慰。

  琴诩在军训期间给一个学油漆专业的笔友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和柯静的事--他自编的故事。她的笔友名叫柳絮--这名字只不过是面具,不是她的真名,是他在高中复读时在一本交友杂志上结识的。一个星期后,柳絮来信了,信上说:

  琴诩:

  人家都说:恋爱、失恋可以成就一名诗人,一名作家。嘻嘻!你恋爱了?越看越是这么以为--其实,你不是爱上了她,你只是爱上爱的感觉,或是爱上不被爱的感觉。你把她想得太好了,所以她更不敢靠近你,怕靠近你会破坏那份美感--女孩子嘛,总希望在别人心中永远保持那份美感,这比相知相守的诱惑更大,你的策略不对哟!我呢--整个人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自己都觉得恐怖,恐怕有一天,会变成不带灵魂的壳。四十岁之后才适用这种状态,真不幸,我提早了二十年。无论怎么样,现实都是残酷的。你自己编织一个虚幻的世界,然后沉溺其中,不愿醒来;我则是变成了一只刺猬,有风吹草动就支起全身的刺--你和我一样,都是自我伤害,这就够了!

  琴诩看完信后,一时之间,诸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耳提面命、要言不烦、深中肯綮、一语破的等词语闪电般涌来。柳絮仿佛学的是解剖学,将他的身体构架切割得均匀透彻,只可惜柯静学的是油漆专业,也许刷墙和人体按摩属于同等行业,有近似性。琴诩只觉她像一个熟练的机械手,灵巧地卸去了自己身上的负担,莫名的轻松欢愉在心里滋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想到柳絮在信中说的孤独,他整个人仿佛也被周围的空气孤立了,进入真空状态,连呼吸也变得单调而乏味。想起“你和我一样,都是自我伤害”,就联想到“同病相怜”这个词和“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诗--也许,友情就在相似的联想中,近似成了爱情。这个时候,往事便会像无孔不入的水银,钻进他的脑袋中,明亮而又沉重。

  次日,琴诩又收到一封柳絮的信,信上只有一首诗--

  似已淡漠的记忆

  因何再度拾起

  拾起那缕忧伤

  那支沙漠中的玫瑰

  锁上那扇门吧

  别再轻易叩启

  为了对那晚秋

  郑重的期许

  这仿佛是连环计,琴诩发觉的时候,竟感动得流泪--就像被人割了一刀仍对那人感恩戴德、喜极而泣,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是医生,而你是病人。柳絮医好了他的病,却又带了同一种病给他,这种病就是相思。琴诩对她的感觉奇妙得很,说是爱恋,却又不像,但又莫名其妙地去想,就像恋爱中的人。国庆节已过了五分之二,他本来是想陪柯静再爬一次嵩山,可这已成往事,只能去追忆。空虚将他的神经缠住,从细胞中挤出了一种想法:创办协会。给顾冰清说了,冰清说他对“出息”有了新的见解--只有走出去,才能生生不息--立刻响应琴诩的想法。琴诩不明白他的“出息”和协会的联系,见他答应,高兴得像揭竿而起的义军得到了名义上的支持。

  顾冰清当天晚上给云雪打电话。云雪没有午休,在礼堂由一个酷似某个明星的男生陪着看《唐伯虎点秋香》(周星驰饰演),笑累了神经,天还没有黑,瞌睡便登门造访了,迷迷糊糊听出是冰清的声音,打了个哈欠,问:“你打电话干吗来着?”

  冰清一愣,宛如向女孩子求婚,还没开口便遭到拒绝,心里一痛,哑着声音说:“想你了呗!”

  “骗人?”睡梦中的调情。

  “我哪会骗你!”字正腔圆地说。

  “你--就会骗人!”从睡梦中醒来,发觉不小心竟留情给他,连忙订正;语气里不免有校对人员校对文字的批判、理性。

  “我要创办一个协会。”

  “哼,你这真是骗人了--学校里规定的有,大一的学生不准创办协会,你就是明年创办,还得要拿一次奖学金--这犹如入世界杯前的甲A、甲B联赛,也不容易。而以你的潜力,让你拿奖学金,这有让一个刚学会对对子的童生去考状元的艰难--你创办的是什么协会?”

  “哈--你还不是相信了--武侠协会。”

  “武侠协会?”云雪皱了皱眉,“哪里有什么武侠协会?”

  “大学校园里自然是没有,创办武侠协会的意义虽不如上帝造人的伟大,但至少有仓颉造字的功用,要首开协会的先河。”

  “你尽是瞎吹。”撒娇地说。

  “不是吹,”冰清也觉得这牛吹得毫无边际,忙说,“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中文系教授说的。琴诩你还没忘吧?”

  “记得清着呢!”

  “哼,你这是想让我吃醋,我就是不上你的当--琴诩转到了中文系,说这话的教授就是琴诩的导师,姓查。”

  “就是那个研究‘圆上行走’和‘双胞胎’的查教授?”

  “呀!”冰清跳了起来,“你们医科大的学生也知道。”

  云雪不答反问:“柯静呢?他和柯静发展的怎样?”

  “分手了,琴诩就是因为她才要创办协会的,柯静原来有男朋友了,还是一群‘站在历史的边缘’的诗人的会长。”

  “有人说恨产生的力量比爱还要强大,果然没错--真是同情他。”

  冰清酸酸地道:“也没什么同情的--他不能算是失恋的,还没有恋怎能说失恋呢?”

  “嗯--你们的协会怎么样了?”

  “正在着手准备呢,不过我们可能唱空城计。”

  “空城计?”

  “嗯,因为只有我们两人,不免显得势单力薄,所以我们打的招牌是我们设有八个部门,而且我们的头,暂且由琴诩担任,要称为主席,不作会长,主席比会长念着增势。”

  “呀!你们的部门要比学生会的部门还要多呢!”

  “只可惜--纯美的脸上,睫毛、眉毛是多余的。”

  顾冰清、琴诩的空城计只能在电话里唱,放了电话才觉得他的唱只能是自由女神雕像高举的火把--火是假的;或是自由女神手中的《解放奴隶宣言》--只有书皮,难怪奴隶解放得不够彻底;这好比高举共产主义旗帜的苏联,只能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得到支持,一面对资本主义国家,便腼腆地宣布解体--顾冰清他们没有诸葛亮唱空城计的胆识,摆了几个唱空城计的道具:一张脸皮、一颗虚胆,觉得不够分量,还是脚踏实地的好,这毛主席教导过我们。琴诩临时担任主席,这临时不是孙中山先生担任临时大总统的临时,他打算临时到底的,绝不让贤--历代酸儒文士沽之名、钓之誉后,均是这个德行,算是世袭。武侠协会是琴诩发起的,顾冰清只不过是跟随着,这好比第一个卖身的女人,叫名姬,而跟随着则叫名妓--实质相同,名誉不同,只能委身作了副主席,只不过他这个“副”字和中国政治中的“副”字不同,中国政治中的副职没有实权,形同虚设,而他则担任丞相的职责,好比经销商代理人,事务要他全权代理。琴诩不但对职位放任自流,连权力也下放给了冰清,想做一个傀儡皇帝。冰请喜不自胜,晚上临睡的时候,给琴诩说:“我看创办协会和造反建国同出一辙,当年朱元璋建大明,就是埋了一块石碑,上刻:天子姓朱;再往前,鱼腹中藏纸条的陈胜,莫不如此。咱们也不妨先办个刊物,也能发挥你的写作特长,我也可以信笔涂鸦几句,然后再找人--你知道为什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琴诩说因为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对,咱们的刊物就是皇帝的玉玺。”

  他们创办刊物的速度在国内绝对算是最快的,第二天晚上便编了一本杂志,大部分是现成的,这好比在银行里存了款,用时就格外地爽。琴诩挥笔为刊物取了名字,宛如建国时的国号,想到大明王朝乃是明教的延伸,便将刊物命名为《武侠天地》,并为武侠协会招新写了简报《走进武侠协会》,将《逍遥游》连载其上,又选了几篇昔日旧作,为了证明武侠协会人才济济,每篇文章的作者都不相同;顾冰清也执笔写了一篇《我的军训生活》。稿子弄好了,便去找印刷厂,这好比男女的肢体运动完成了受精卵的成活,生命已经孕育,接下来的便是转化为生命的个体、实质性的人。印刷厂嫌其规模太小,宛如现在流行的女生扁平胸--只是A-Cup型号的,不愿接受,鄙夷说:“你们这也算是杂志的。”语气里尽是不屑。琴诩“哈”了一声,问他懂不懂文学。对方说:“文学,哼,文学只是印刷厂里用剩的墨--废品。”琴诩冷笑几声,心里暗赞对方的形容,却不愿意再和他交谈,怕再谈下去“深化改革”,说创作者都是废物。最后以高价找了一家愿意印刷的复印社,才勉强出杂志。出杂志的经费自然是二人平摊,心痛得宛如杂志里的字都是用硬币的铅印上去的--怪不得文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原来铅字的东西值钱。幸亏刊载的是自己的文章,心痛只持续了掏钱的那一阵子,好比失恋时的悲痛只是在分手时期,过后就被时间的熨斗烫平了、熨滑了。晚上看杂志时,只觉里面的字跃跃欲出,去搔裸露的肌肤,忍不住发笑。

  《武侠天地》的功用和学士的学位证、硕士的硕士证、博士的博士证的功用差不多,只能证明你是学士、硕士或博士。古时欲自立为王、招兵买马的人,要么有钱,要么祖上阴德比钱还值钱--譬如,皇帝的儿子、私生子或儿子的儿子、私生子的私生子--《武侠天地》的功用就好比亡国遗骸手中的前朝玉玺,虽不能昭示天下,倒还可以拉帮结派、装装门面、招徕人才。国庆节过后,便找到四个志同道合者。一个长得眉目清秀、戴着平镜冒充近视眼,逢人便说这双眼睛是被书害的男生,首先加入协会,自称是才子。琴诩醉心于《武侠天地》,准备第二期的稿子,晚上写稿子时点蜡烛违反校规,被宿舍管理员罚了二十元,只能白天写,选拔人才的事就交给了冰清。才子是冰清军训时的队友,碍于情面,便接受了,任命他为策划部部长。第二个加入的是位女生,相貌俊俏,眼露风流,是才子拉拢过来的,才子介绍她是时说她叫佳人,要求冰清将宣传部部长一职给她。第三个是苏翙,是琴诩三宴相邀,作了财政部长--肥水不流外人田。第四个便是田光。田光加入后便询问武侠协会种种事由,热心得宛如协会是他的私有财产。冰清见不足八人,便硬逼着徐迟和杨斌加入。颜鸣鸿醉心理论研究,吸烟的数量与日俱增,将其他事置于心外,不愿参加。冰清见八人足可以学诸葛亮“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也不勉强。中国人动不动就要请客吃饭,什么事都要在饭桌上解决,仿佛要学习美国的政治外交,冰清在《围城》里学到斯多维尔侯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冰清发扬光大,别人加入他的协会,他先请别人的客,这好比借钱的人向欠钱的人要钱。武侠协会正式挂牌成立当天,八人约定去饭馆,掏钱的当然是冰清。

  顾冰清早晨见到佳人的时候,见佳人抱着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衬得一张脸红扑扑的甚是惹人喜爱。冰清恭维她长得漂亮,其实冰清懒得恭维她,可他看到鲜花旁站的绿叶--才子的笑脸时,便忍不住了。冰清要才子请客,感谢他这个月老。才子傻笑。佳人说改天一定请,今天还得宣传咱们的协会呢。冰清见才子一张脸上仿佛涂满了猪油羊油狗油所有动物的油,光鲜得用抹布在他脸上一抹然后挤出来就可以做一顿红烧肉,忍不住说他的苦胆挤出来的胆汁是红颜色的。才子一皱眉,说胆汁是绿的。冰清说你全身都透着红,红光满面。才子只是讪笑。

  吃饭本着节约的原则,其他人毫无疑义,这顿饭是吃白食,只能察颜悦色。才子喝醉了,吐得像黄河决堤。吐后就说美国和伊拉克肯定能打起来。佳人问为什么。才子说我的右眼直跳。佳人说这和美国、伊拉克有什么关系。才子说佳人你不知道,昨天我左眼跳,晚上我做梦梦见你,今天你就答应了做我的女朋友,这运气特好。佳人害羞地说你昨晚梦见我了,说着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才子说可不是。喝了一杯热茶,又说刚才我吐的瞬间,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我看见美国的飞机在伊拉克的上空忽悠忽悠地乱飞,你们说这仗还打不起来吗。冰清说你就吹吧,伊拉克的防空就像你的嘴,留有那么一个洞,美国的飞机看见洞就往里钻。佳人白了我一眼,说他说美国和伊拉克能打起来就能打起来。

  冰清问苏翙:“能打起来吗?”

  “和我没有关系,我懒得理它们。”

  “小资女人,典型的小资女人。几十年了咱们国家的统一口号是维护世界和平,这口号数十年如一日,在你还没出生就提了,你怎么就视若无睹呢?”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关心关心呢,要不我就是不爱国了。”苏翙笑了笑,“能打。”

  “为什么?”

  “你说情敌会打起来吗?”

  “能,不但能打,还会贴着身子打,直到有一方趴下为止。”

  “它们就是情敌--都爱上了石油。”

  “这个比喻新鲜。”

  肖克瑾得知武侠协会时,武侠协会已成立一个多月了。是田光告的密,这使他成了袁世凯第二。田光加入武侠协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尽他副班长职责,深得共产党真传,要瓦解敌人,就要打入敌人内部。

  肖克瑾听了田光的报告,皱着眉头说:“琴诩--他是我老师的得意门生,转入了中文系,咱们系也管不了。”

  田光见肖克瑾脸上有鄙夷的神色,顿感羞愧,这是叛徒良心的回光返照,以为肖克瑾把他当成了小人,瞧不起他,说:“我不是要告他们的密,我也是协会的成员--先前觉得好玩,可哪里知道这是违反校规的,我身为副班长,自是要弃暗投明。琴诩是转入了中文系,可他毕竟也受机械系管,而且,顾冰清是--是咱们系的。”

  “嗯,顾冰清是副主席,说服了他,也就等于说服了琴诩--不过,这件事还轮到我去管,让学生会解决就可以了。”

  机械系学生会主席叫耿斌,没想到刚一上任就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还没来得及点,却让顾冰清、琴诩他们点了,第一次同意“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到办公室时,见肖克瑾脸色不好看,好像没有休息好,便以为是武侠协会这件事给闹的,却不知这是肖夫人的功劳,连忙召集弟兄聚会,商议如何处理这件事。体育部长赞同铁拳政治,要率领学生会的兄弟和武侠协会的人火拼。文艺部长搔眉弄姿说学生会是学校的垂范,不能用蛮力,要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无畏精神感化他们,兵不血刃地瓦解他们。宣传部长赞同文艺部长的方法,社会实践部长赞同体育部长的方法,形成两军对垒之势,吵得很凶。耿斌综合这两种意见,决定招安,要学《水浒传》里招安水泊梁山好汉似的瓦解武侠协会,并邀请中文系学生会主席一同安抚。中文系学生会主席正是上席诗坛协会会长,知道琴诩创办协会的原因,怕牵连柯静进去,不肯应约。耿斌骂他不够义气。会长说:“你不知道这是诗人们的优良传统--拿誓言当屁放--还讲什么义气。你们机械系真是泥古不化,他们设立的部门比咱们的多,那有什么关系,咱们要大度点么!听说查教授都同意了,我可不敢招惹查教授。”

  耿斌见武侠协会的后台竟然是圆华大学赫赫有名的查教授,而肖克瑾是查教授的学生,难怪肖克瑾不出面取缔,反而将这差使给了自己,心里暗骂肖克瑾混蛋。耿斌迫不得已,用“围魏救赵”挖走了田光,将田光安排进了学习部--田光本想叛变,自是愿意被招安;用“美人计”--确切地说是美男计--利用自己的美色,让工美系学生会女副主席弄走了杨斌;才子和佳人见势不对,双宿双飞走了;徐迟和苏翙便成了单体人--你不去找他,他绝对不来找你--不出半月,武侠协会便名存实亡了。

  顾冰清想不到武侠协会夭折得这么快,还没有长成,便死了,心痛得仿佛死的是他的孩子。肖克瑾点名让他去了好几次,说学校规定不准大一的学生创办协会,决定取缔,又说这是对他好,大一要好好学习。顾冰清听不进去,只是机械地点头,这点头好比被微风吹皱的波纹,丝毫牵扯不到深处的水,他的头脑固执得像块石头--肖克瑾不能用凿子、锤子凿平石头,只能用纱布打磨,可这得花费功夫;他肖克瑾怎能为了一个学生花费功夫,仍旧推给耿斌。耿斌没有办法,有种被推上断头台的感觉,无奈之下,决定现身说法,招二人到学生会谈判,可谈判的结果是,耿斌的口才还不如冰清,琴诩没有动口,只是“哼”了两声、“哈”了三声、“NO”了一句、吸了一根烟--便已战败了耿斌。烟是冰清点的,这使他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临走时向耿斌横了一眼,顾冰清充当了翻译:“会在人在,会亡人亡。”

  所以,这件事便发展到人命关天的地步。肖克瑾慌了,训了耿斌一顿,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让他再管这件事。耿斌不舒服,暗骂肖克瑾不要脸,骂过之后仍觉得不解气,便将肖克瑾的祖宗八代从坟墓里拉出来进行鞭尸--这使他了解了顾冰清的痛苦,也感受到了反叛的快感,再见到顾冰清时,非要拉他下馆子不可,二人顿成朋友--一顿饭的工夫成了朋友。冰清说这是不打不相识。耿斌说这是惺惺相惜。二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惋惜。耿斌告诉冰清肖克瑾要给武侠协会正名定分,说武侠协会是李洪志的法轮功组织的一个据点。

  冰清听了,饭喷得满桌都是:“呀!法轮功--肖克瑾的想像力真丰富。”

  “他是教历史的,按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可是学生会主席--怎能告诉我?”

  “我当你是朋友--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吗?”

  “谁?”

  “田光。”

  “田光。”心里一阵懊恼,“是他?”

  “其实,你们武侠协会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也不能算是告密--我回去就撤了他在学生会的职务。”

  顾冰清喝得微醉,拉着耿斌又去吃火锅。火锅将二人的恨意都蒸发了出来,异口同声大骂肖克瑾,指着白菜叶子说是肖克瑾的脸皮,伸手扯得粉碎,只觉身子一爽,大有报复仇人的快感。这顿饭介于午饭和晚饭之间,饭后二人到操场散步,脸红得像血--这时红得像血一样的并不再仅仅是枫叶,檞树和栌树的叶,经霜后也变得血红。郑州地处中原,只有晨光熹微,没有高山上空的一抹白,而太阳金黄色的丝线像含苞未放的少女的风情还没有扯出来;也没有峡谷中彩霞刚刚升起,阳光和孱弱不经的岚烟纠缠着,像乳白色的精灵,轻盈飞舞,看起来很美。郑州的阳光,出来时便是满地的金黄;郑州的雾霭,弥漫着苍白的浊气和细小的尘埃;彩霞升起的时候,倒是色彩绚丽。

  刚走了半圈,耿斌的呼机响了,是肖克瑾的留言,要他通知顾冰清去见他,说要正式取缔武侠协会。耿斌酒意渐醒,惭愧地拍着冰清的肩膀,一壁说:“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扭头走了。这一拍宛如指点迷津的上帝的伟大一拍,扭头走的脸色却有上帝已夸了口却不能点石成金的羞愧。

  取缔协会的消息使顾冰清心中的怒火有如装在软木塞中的辣椒水,被用力挤了出来,尖锐而毒辣;又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忽从万丈悬崖上坠落,飞溅四射,虽威猛之势不可抵挡,却也无法将怒火集中一处,这怒火便大打折扣,溅到丈余外已是强弩之末。他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发狠将脚下石块当作足球踢,却不料那石块又臭又硬,四周犹如长了象牙或刺猬的刺,刺得他的神经一阵痉挛的痛,忍不住的骂caustic-stone(尖酸刻薄的石头)!而怒火便如盛装在一个大气囊中,忽然被扎了无数个洞,一下子便怒气全消了。

  顾冰清在路上遇到琴诩,见他脸上油光可鉴,宛如糊了一层油;这时见到冰清干枯的面皮,脸上的油以助人为本,迫不及待地涔了出来。冰清见了,便知琴诩做了先头部队,遭到肖克瑾的狂轰滥炸,心中过意不去,向琴诩咧嘴一笑。这笑容古里古怪,宛如死囚见到最后一次晚餐,虽然丰盛,却是吃完后便一命归西了,又是欢喜,又是惋惜。琴诩知他肚中路数,微顿一下头,仿佛大国元首接见小国使臣,这一蜻蜓点水式的一点,已是给足了他面子;他的身子如标枪般直立,仿佛他绝不向人点头致敬似的,心中想顾冰清应该消受不起,毕竟这是尊贵的一点头,并且会向他躬身施礼说诸如“折杀我也”、“你莫要折了我的阳寿”等类语。顾冰清素知琴诩的脾性,不敢与他交谈,怕肖克瑾的“火炮余威”迫及到自己,竟自走了。琴诩哼了一声,脸上顿时起了鄙夷,仿佛受了侮辱,拼命用自尊来遮掩自卑,却不料事与愿违,脸上稍稍起了红晕。

  顾冰清刚到办公室门口,抬头看见门额上临空悬着“克天瑾地”四字,全身便似散了架,宛如犯人见到“明镜高悬”,忍不住的发抖。“克天瑾地”是肖克瑾亲笔所书,意思取自《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二句。他之所以泼墨其上,便是为了铭志:克自强不息,瑾厚德载物--向来不愿做君子,篡改王朔的痞子哲学:我是流氓,我怕谁!不屑地说:“我是小人,我怕谁!”--所以学生见了这四个字,便如见了包黑子的脸,不敢正视。

  顾冰清心想肖克瑾的火炮虽没了余威,却能卷土重来,并且捎带更多的弹药,想到此处,不禁双腿一抖,差一点没栽倒。他不想作靶子,却又无法躲避,感觉自己像鹰嘴里的鸡,只能被吞进肚子,别无他途了。这时便视死如归,那神情仿佛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荆轲,只不过荆轲是去刺杀秦王的,而他却是被肖克瑾当作练炮的靶子。

  顾冰清刚刚穿上防弹衣,便听肖克瑾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将圆明园内的宝藏洗劫一空,又纵火焚烧了。一代名园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呃--这可是国耻呢!”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便如中国人听到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虽然惊讶,却也只能表示悲痛愤慨,已无回天之力了。

  一人笑着说:“嗯--肖先生所言甚是--嗯,国人可不能忘了这些国耻?”正是施明哲。

  肖克瑾见施明哲应和,更是高兴,但这段话只不过是作抛砖之用,为了引出玉来,自是不能忘了叹息一声:“唉--但当我沉陷在由这些国耻所产生的悲愤中时,却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圆明园是被国人自己焚烧的,那还能称为国耻么?”

  顾冰清吓了一大跳,宛如圆明园是他夺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七根火柴,借了林冲火烧草料场的胆量,用孙二娘杀人做人肉包子的姿势焚烧的。施明哲仿佛被大火熏得喘不过气来,连连吸气。

  肖克瑾见这番激扬文字果然起到了功效,声音不由提高了一个分贝,火药味也更浓了,宛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局势,随便一个火星,便可引发一场战争:“于是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焚烧:项羽怒烧秦皇城阿房宫,黄巢火烧长安皇宫,李自成在明十三陵--那时还只有十二陵--放了一把火。这只是我随便想起的三次焚烧,其实中国历史上类似的焚烧比比皆是。常听说某些古迹曾毁于战火或已毁于战火,但那时并没有现在的炮火--”冰清一听“炮火”二字,只觉嗓子眼冒烟,似乎肖克瑾将要发射的炮弹提前了行动,射到他嘴里没有爆炸竟燃起烟来--“战争所用的都是大刀长矛,原不会引起大火,而又毁于战火,一般都是有意的纵火焚烧。所有这些焚烧,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这是国耻。但是,如果这些焚烧中的某次,譬如烧毁阿房宫是某个外国干的,那则是大大的国耻无疑了。”

  施明哲仿佛大梦初醒,睁眼见到太阳,才知道是晴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呃--这国耻不国耻,原来内外有别啊。”

  肖克瑾见施明哲孺子可教,不由喜上眉梢,连打了两个哈欠,又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些被烧毁的东西是他的私有产品,就像被余仁卖掉的汽车一样,每想起来心都不由自主的痛,说:“南京大屠杀是国耻,因为那是日本人干的。但当初满人入关,强令汉人剃发留辫,不剃者死于非命。历史上有嘉定十日的记载,就是因抵制剃发而惨遭十日屠杀。其实,只要是祸国殃民的有辱国家民族的坏事,无论是外国人干的还是自家人干的,其性质都是一样的。要说区别,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叹气和打哈欠、感冒一样,似乎都可以传染。施明哲的脑袋似开了窍,百忙之中也没忘叹了一口气,说:“同样的坏事,外人干的同内人干的竟不一样,一被视为国耻,一并不视为国耻。看样子这国耻也有标准和界限呢!”

  肖克瑾从门缝里发现了顾冰清的倩影,心中冷笑,向施明哲递了个眼色,说:“其实学校也是一个小国家,既有国耻一说,也便有校耻一论,那也无内外之分的。顾冰清和琴诩创建什么武侠协会,有辱校名,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李洪志的法轮功团伙呢!此项应被列入校耻之列。”

  施明哲“嗯、啊”了两句,是附和肖克瑾的。他不想得罪任何人,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便长叹半声,下半声优雅的转为爽朗的大笑,仿佛肖克瑾是在说笑,是暗示顾冰清他是清白的:“唉--啊--哈--噢--我想起来了,桌子还放着一个文件,好像是关于校内专用车如何分配的,兹事体大,我得去学习学习。”肖克瑾对“车”字特别敏感,怕它在屋内繁衍生殖,忙打开门让冰清替他消毒。

  顾冰清没想到搞一个协会竟被列入“校耻”,国耻即被国人牢记憎恨,那校耻也弱不到哪里去,又与法轮功扯在一起,那便是“忘校”的定时炸弹,学校定是严惩不贷。想到此处,双腿似乎支撑不了大脑的紊乱,如煮熟的面条,就是在零下能硬起来,却也已扭曲得变了形。这时才晓得自己的脆弱,宛如承载千斤重的轮船,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万斤的重物。冰清心里的船舵滑脱了,不知丢掉了那里,轮船失了方向,眼前只是水雾交融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人在他眼上蒙了一层纸,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由心慌起来,也彻底明白大学四年再也混不出什么名堂了,宛如刚出道的医生第一次手术便把病人的脑袋当肿瘤切了,再也无法自称为名医,只好拈着手术刀去冒充理发师,自谋出路。肖克瑾虽未将“垃圾”、“渣滓”这样的字眼像美国人名那般加在顾冰清前边,印上名片:垃圾·渣滓·顾冰清,但肖克瑾鄙夷不屑的眼神宛如平面镜,可反射他的心理。施明哲临出门时,冰清没有忘了和他握手,以证明二人切磋过,这功用便如孙悟空在如来佛手上撒的尿。

  肖克瑾是懂得“此落彼涨”这个道理的。见顾冰清的目光像手电筒的光,因电池的能量不足渐渐缩短了,他的气焰便高涨了起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顾冰清这两块电池,他之所以高涨,便是为了遵守能量守恒定律。肖克瑾先笑了笑,古板的脸上似被刀割了几下,那笑容仿佛事先雕刻好再罩在脸上似的,只有眼角边浅浅的几丝笑容,还可证明那是张活人的脸;他从抽屉里拿出《武侠天地》,半空中一扬,宛如掌握了足够证据待要定他人罪的法官,脸上的黑气透出约隐约现的紫光,说:“你瞧瞧,你瞧瞧,这是你们办的刊物--什么感性的文字,竟与‘性’联系上了;什么魂牵梦绕、缠绵悱恻的武侠,让人见了就想谈恋爱,这可是违反校规的,你们竟敢纵容他人犯罪,更是罪上加罪的;还有什么奇构怪想,镜花水月,男欢女爱,纯粹的是那肉麻当有趣--这种协会若非是校耻,哪里还有什么校耻一说?!”

  顾冰清忽然想起琴诩脸上的油光来,定是他也听到了这些话,气血上涌所致。顾冰清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仿佛脑袋张在别人肩上,嘴巴张在别人鼻下,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拾屁,这结果不是被屁熏死,便是熏出点什么毛病来;而放屁是一种生理现象,动物吃了东西进肚,在消化欠佳的食物,难免放屁。肖克瑾肚中吞的尽是炮弹,自是消化不良,放屁在所难免。

  顾冰清经肖克瑾一折磨,仿佛慢性自杀,声音被熏得渐渐小了:“本来就……就没有校耻一说,肖老师也不该废……废除武侠协会。”

  肖克瑾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然而他属于那种绵里藏针型的,即使软了下去,可那针仍是一如既往的直立,瞪大了眼睛向你弱出刺去,嗤了一声鼻,说:“拿肉麻当有趣,老早就有,老蔡子娱亲、易牙蒸子、竖刁自阉既是经典。有趣而肉麻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因为谁之一论就灭绝的,否则人类还扯什么劣根性。拿肉麻当有趣,今后也会见之不绝的。譬如说你们的武侠协会,拾人牙慧,让别人笑话。”这话宛如中国传统相声里的包袱,在一刹那间被突然抖了出来,让欲知详情的冰清顿时目瞪口呆,再无说辞。

  顾冰清绝没有想到搞武侠协会是拿肉麻当有趣,他对其也是深恶痛绝之的。这时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动着,要赶它出去。肖克瑾见顾冰清缄默不言,自感无趣,宛如定了他人罪的法官,激情和权力消失殆尽,兴趣也便索然无味了,不由得又重重叹了口气。

  顾冰清逃了出去,如丧家之犬,这使肖克瑾想起了孔子。肖克瑾心里冷笑,知道顾冰清决不会像孔子那样慕天席地的旷达,郑人骂他“丧家之犬”,他却“欣然而笑”,说“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更知道武侠协会已被他玩于股掌之间,想捏碎它易如翻掌。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起了善心,想做君子,要为人师表,自是虚怀若谷--他只是将它握在手里,拿到厕所里丢了,冷漠地看着它随污水冲走,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眼前,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好像他可以操纵别人的命运,报了被余仁偷卖汽车之仇。但想到历史在圆华大学形同虚设,他的满腹经纶无用武之地,只能供自己消化,不由得气短。这时胃中的炮弹都似喝醉了,一肚子的牢骚也都潜伏了起来,只觉胃酸,想到今天的胜利对自己毫无意义,也便如丧家之犬般溜了。

  这已是十一月末。顾冰清走出来时,嘴中嘟囔着“我不能对眼睛里露出饥饿目光的人大谈什么信仰”。(萧伯纳语。)天空早起了黑云,涌出稀疏的几颗星,风浪向海浪吞噬小舟的声音,周遭铅冰似的冷。白天的紊乱,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黑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虫似的闪着微光,前方的路甚是难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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