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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4)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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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如此荒唐

  有时候我宁愿别人夺走我几年的时间,也不愿他们占据我某一短暂的时刻。

  --拜伦

  驻马店车站是中转站,只能起接生婆的作用,可那孩子并非是她的,只能过过手。火车到了驻马店,从车上宛如挤牛奶似的挤出一些人来。顾冰清抬头见邮政大楼的招牌宛如人的鼻子长在脸中间似的显眼,而车站口旁边矗立的白马,只不过是脸部的痤疮;下车的人流仿佛是从眼角碰掉的眼屎,不禁乐了;可想到就在几天前苏翙也是从这儿下去的,忙修正为“从眼角流下的如珍珠般的泪珠”--心里一惊,不知怎么会想起了苏翙;或许她与云雪有些像。这时,只觉两旁呆板的建筑物也仿佛变成了人脸上的一些附件,顿时有了勃勃生机。

  天黑的时候,火车才气喘吁吁地到了终点站,下了火车,宛如进了陌生地,一年不见,好多门面已改了门庭,快要撤县为市了,街道两旁一些影响市容的东西,宛如人修面时有意地除去了,这时看来只有一溜华灯初上的光在街道的中间像水一般地溢向远方。其时天黑得只有两三颗星星挣扎着从黑幕中浅露出来。他盘算着已没有回家的车,只有到朋友家借宿一宿。朋友来接,二人好久不见,见了面先是拳脚相加,宛如冰清要来侵略他的领地;然后相拥问好,像是见打不过冰清便拱手让地,俯首称臣了。朋友的妈妈是基督徒,可惜他家只有他妈自己一个人信,宛如耶稣患了眼疾,在传道布教时只瞧得见他妈一人。冰情迷迷糊糊的竟和他妈扯上了“创世纪”、“新约”、“诺亚方舟”,一谈就是三四个小时还不见结尾,宛如这场谈话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会议。冰清被说得哑口无言,《圣经》他只是略微翻过,就像是吻一尊石雕美女,是漫不经心的。好在朋友熟读兵法,用了“围魏救赵”之计,要给他妈洗脚,这才见缝插针地请辞睡觉去了。次日的天仿佛是受了老婆的气的男人,只能半阴着脸,偶尔还得露出浅浅的笑。上午陪朋友闲逛,下午便回去了,走了十里的路,还背了一个大包,宛如红军长征,等到了顾家庄便已丢盔弃甲,衣冠不整了。

  顾冰清曾将顾家庄比作联合国,虽以“顾”姓定名,但“张王李赵刘”也粉墨登场,只不过“顾”姓是超级大国,操纵顾家庄的生死命脉。顾家先前是个旺族,爷爷顾秉谦兄弟五个,抗战时死了两个,成了三足鼎立。冰清说三角形最稳定,所以五六十年代时,枉死者没有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顾家的生气,这生气鼓动顾家的人像脸挨了打,瘦脸迅速地变成了胖脸,宛如资本主义国家的通货膨胀。文革时,又死了两个,成了一枝独秀,不过这“秀”半途瘪了,到了九十年代,独木难支,顾家从此衰败。顾老爷子将责任推到顾父顾仁身上。顾父兄弟两个,唯他进过学府,顾老爷子原要他继承列祖列宗的“文学基因”,只可惜文革一把火断了他的梦,顾父初中毕业便回到顾家庄作了会计;大哥顾明孔夫有力,是个铁匠,如今老了,大铁锤举得没有年轻时顺当,整日唉声叹气,他这叹气并非是他无法重操就业,而是他的事业无人继承。冰清堂哥顾豪虽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却对铁匠不屑一顾,一门心思的做泥塑,并说打铁与泥塑是近亲,都是整形的,也算秉承父志。

  堂哥最怕的人是堂嫂。堂嫂的泼辣,堂哥是敬而畏之的,连伯母也“两国交兵,避退三舍”,气得顾老爷子直念“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红楼梦》里批注:“林黛玉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就是女界的内战永远不息的意思。虽说女子打起架来不用刀枪,然而动不动就抓破脸皮不得了。何况东风与西风之间,还有另一种人,她们专门挑拨教唆,搬弄是非。总之,争吵打架是女儿国的国粹。”顾老爷子在推敲“女界”和“女儿国”时下了一番功夫,还与冰清商榷。冰清说老姜弥辣,老爷子兴高采烈地用细朱笔批录下来。余犹未尽,忽然想到“治家、齐国、平天下”,便写“若以妾妇之道治天下,天下则要大乱矣!”并举半例:明朝的魏忠贤是太监--半个女人--他治天下的时候,弄得民不聊生,到处“养生”了许多干儿孙,把人的血肉廉耻当馒头似的吞噬。半个女人的统治尚且如此可怕,何况还是整个女人呢?顾老爷子写到这里,气血上涌,差一点吐血以泄心中激愤,只是顾老爷子向来做事都是厚积薄发,气血中途夭折,泄愤也只有事倍功半了,换上粗笔,只写了《孟子》:“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可以当大事”。

  顾冰清的房间门额上泼墨“有不为斋”四字,是顾老爷子亲笔所书,取自孔子的“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必也”之意。顾父只初中毕业,顾老爷子却是私塾先生的儿子,顾老爷子要冰清以孔子之徒自居,以狷者自命。冰清初时有一种逼上梁山的感觉,后来隐约知道“狷者”便是“狂者”的模糊,渐渐的将“大丈夫有所为必有所不为”奉为铭训。

  顾冰清猛一回去,极不习惯,幸亏还有新奇支持他留下来。熬到该睡觉的时候,瞌睡却继承了他的意志,仿佛受到了打击,竟也一蹶不振了。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仿佛在打一场无硝烟的战争;而月光和星光却在明目张胆地竞争,不惜兵戈相见,相互纠缠跌打,争夺“谁最能引起情人的相思”之桂冠。月亮像形容丰满性感的女子,大有不惜牺牲色相也要展示于人之气概,见了人便赤裸着出来,以证明她有资格进好莱坞拍巨片;渐渐地引诱夜不安分起来,一点点地向月亮泅了过去。老光棍煽情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红娘子,披红纱,哥哥爱我我爱他。爷要打,由他打;娘要骂,由她骂。剁了脚,少穿鞋;砍了头,碗大疤;没头没脚像冬瓜,还要一气滚到哥哥家。”狗到了发情的季节,孤掌难鸣的干号,过了片刻,迎合着渐渐多了,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鸡吓得抱紧了身子,畏缩在一角,半睡半醒地听着狗儿们的传情,想着自己的梦中情人,不一会儿也温馨地睡了。顾母烧熟了水,自个端来洗了脚后便上了床,冰清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此景了,兴奋得难以入睡;而白天在夜的襟褓中似长醉不醒。大城市虽号称不夜城,但夜仍然降临,只是到处灯火辉煌,把夜弄乱了。乡村就不一样了,严冬的肃杀和寂静,动物的冬眠在风中簌簌有声,月亮淡得仿佛情人的眼波,一呼一吸都润泽而舒畅。苏轼《后赤壁赋》里的“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只有衬了这湿润的乡间大地,才能脱尘出俗。倘使影子落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或光可照眼的地板上,那就没有“如此良夜”的感觉了。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偶然想起一篇短文中讲《鲁迅日记》中的“夜濯足”或有疑为“性生活隐语”云云,可惜不曾给出证明,当时读此阔论,想必佩服得很,所以记得清晰。这时左右无事,便将两厚本《鲁迅日记》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捡出记“濯足”者凡一百零五处,中有白天“濯足”三例,心想:果然有点蹊跷。他抖擞精神,将“濯足”日期标于纸上,横排竖比,希冀有所发现,昏头昏脑了一整天,只弄明白一件事:鲁迅之“夜濯足”若作“性生活隐喻”解,无论如何是不通的。想到“好读书与好色的共同之处就是不求甚解”(《人与永恒》,周国平著。),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读书而求甚解,那是专心于做学问者的乐趣,尤其是对名人,推其书而及其身,无论何等细枝末节,个人隐私,必欲弄清楚而后快。而自己读书本为自娱,今日发昏,居然涉足于是非之物,所得正是报应。

  正当他要叹惜文学作品飞速进步的同时有孪生了一个兄弟“滥造”,顾父的老友顾家庄中学刘校长来了,客套了一番请冰清到母校演讲“圆华大学与母校之密切关系”。冰清最害怕演讲,要托辞拒绝,谁知道顾父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里咽冷气,却想不到圆华大学与母校有何关系。顾父希望人家看得起自己的儿子,言之恳切教导冰清,要为父争光。顾老爷子将藏书倾囊而出。冰清只好蜗居斋中,大翻那些平常敬而远之的古装书来,什么《尚书》、《宋史新编》、《管子》、《菽园杂记》、《明史》、《玉镜新谈》、《日知录》、《万历野获编》、《葵辛杂识》、《艺文类聚》之类。冰清一晚上看得津津有味,大长见识,知道“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瑾重,文章且须放荡”。(唐朝欧阳询《艺文类聚》二十五引梁建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明白《尚书》里有关“椓”刑的记载,“椓”的意思,就是割去生殖器。周穆王时,椓刑是仅次于杀头的重刑。阴茎的价值,几乎和脑袋同等,作为男人,真的很难找出什么理由来虐待它。但凡事都有例外,譬如说嘉靖年间的何维麒,他就是不认为阴茎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反倒觉得自己心猿意马的无法集中精力写作,于是手起刀落,把它割了。治学到弃阴茎如敝屣的地步,何维麒堪称千古奇人。在他之前,《管子》里提到的竖刁,为了做太监也便自宫,大概就是第一人了。《菽园杂记》说,明朝住在京城周围的老百姓,常常“私自阉割幼男以求收用,亦有无籍子弟已婚而自阉者”,封建皇权历来喜欢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高调,终于在为了接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帝的欲望下,变成了靡靡之音。这种盛况,历史上屡见不鲜。汉有徐璜、唐衡,唐有李辅国、鱼朝恩,明有汪直、刘瑾,清有安德海、李莲英等等,数不胜数。其中尤以魏忠贤为最,堪称太监之中的太监。《明史》说魏忠贤跟人家赌输了钱,一怒之下做了太监;《玉镜新谈》则说他天天在外面嫖娼,染上了性病,阴茎靡烂得像一团稀泥,才无可奈何地将它割了。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却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顾父告诉他本乡的小学竟被拍卖,骇得他直冒冷汗,想不到这个在中国地图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小城镇,竟出现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来,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战战兢兢地打了腹稿,和衣睡了。

  次日早晨吃了些昨晚的剩菜,宛如和已婚的女子接吻,纯熟而有滋味。刘校长派人来接,催冰清动身,冰清红着脸去了。学校没有礼堂,便在操场上拼了个台子,这时已坐满了学生,男男女女三四百人--幸喜阳光甚浓,残冬和阳春两个季节,此刻都绷紧了神经,在狰狞着对峙--冰清只觉被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他们的目光里仿佛都喂了麻药,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左侧的是一个女生,齐耳短发,难得的一股清纯灵秀。全操场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评头论足,宛如他们是评委,自己是来竞选美男的。他默默吩咐两颊:“不要害羞,脸红不得!”懊悔雾消失得太快,无法隐藏在雾中,像歌手唱歌时不用看台下观众的脸色。刘校长已在致词介绍,冰清只觉记忆像漏了气,打的腹稿慢慢退却,慌得一身冷汗,除掉开头几句,其余的全吓忘了。拼命追忆,只像用竹篮子打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连开头几句也忘得一干二净,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只是面熟,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仿佛嘴上缝了一层薄膜,恨不得用刀在嘴上割开一条缝,让话挤出来。

  刘校长退下台去,下面一阵鼓掌,这掌声都隔山打牛地跑到他脸上,打得他脖颈通红。掌声住了,顾冰清知道事已至此,只有舍了脸皮胡扯一通,强作笑颜:“刘校长,诸位老师、同学们:此刻我才真正理解‘言之过早’的意思,就好比这掌声便过早地鼓了,这就要求我将想好的腹稿打入冷宫,重新拼盘,做出一流的饭菜,才不至于辜负诸位的掌声。我与诸位一样还是学生,当然我的母师已不再是学生了,这里我要解释一下--就读过的学校叫母校,教过的老师应该尊称为母师,这母师可不是狮子的狮--”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生也含着笑,走笔如飞,忽然抛给了他一个媚眼,吓得他缩了话头。中二班主任笑道:“学无止境,在知识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学生!”

   冰清脑筋急转:“作演讲,我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下面又是一阵轻笑--“王蒙先生曾说过演讲要声若洪钟,只可惜我的声调害了软骨病,硬不起来,头一项便已被枪毙了,看来我在诸位面前连‘班门弄斧’的境界也达不到了。王蒙先生又说要舌如巧簧,论则高屋建瓴,辩则刺刀见红,颂则日月齐辉,斥则风云变色,哀则惨云愁雾,喜则牛欢蛇舞,气象万千,无所不至其极,更非吾之能力所及也。王老先生还幽默了一个故事,说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氏曾率铁十字军伐入演讲国,见此国无衣无食,无舟无车,无枪无炮,但有滔滔演讲声不绝于耳。希魔大惊,下令三军后撤几百里--”下面一阵兴叹。冰清的心稳了,感觉头炮打得虽不够响亮,却也成功地作了基石。

  冰清接着说:“小城的气息像形容未出嫁的女子,清纯亮丽;郑州则是年老体衰的妇女,只能靠化妆品来修饰门面,这也是小城多出美女的原因--”那记录的女生听见“清纯”二字,脸上便放了光;听到“美女”,就只有向冰清含情脉脉的份了,心想冰清真是“慧眼识美女”,差一点动了以身相许来报知遇之恩的念头--“郑州好比一张脸,圆华大学就是鼻子,在脸的中央,控制全貌,只是这鼻子是英国人的鹰钩鼻子,只起着装饰作用,甩鼻涕是要输给中国人的圆滑鼻的。其实圆华大学与英国一样,是非常保守的,避而不谈性--”下面的人大多数在吃吃地笑,少数则张大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有的女生紧张着侧耳细听,仿佛“性”的力量阻住了空气的流通--“但学生们都是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偷着谈恋爱--讲到谈恋爱,哈,我得穿插一副对联,上联是:爱我的人惨目忍睹;下联是:我爱的人名花有主;横批:真是命苦--”下面一阵哄笑,那“性”的干扰宛如在大街上瞧见了美女,微微动一下心便给甩在脑后,不留余波的--“所幸,母校是一方净土,学弟学妹们纯洁得宛如夏日里亭亭玉立的荷花上悬着的欲滴未滴的晨露--”惊诧的脸被露水润平了,女生仍侧耳细听,只是脸上略显失望,心中抱怨冰清说到节骨眼上,嗓子却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这一卡,心中更想知道后面给卡住的几句,就像头一回吃甘蔗,好容易快到根子了,偏偏那里面全是虫眼。那记录的女生记录不大顺当,这一句话修饰语太多了,好比脸上抹的粉太多,一时三刻找不到那一层才是真正的脸--“中国的四大发明是什么?--”下面的人朗声说是纸、火炮、指南针、印刷术;老师们面面相觑,暗想自己几时享受过如此待遇。冰清用手打着空气,笑声止了--“那是古时的四大发明,不足以表明中国的国粹。今日的四大发明是酒、烟、麻将、婚外恋--谁发明的酒?让我四处碰壁!谁发明的烟?让我欲罢不能!谁发明的麻将?让我输得精光!谁发明的婚外恋?让我们天各一方!--”下面一阵大笑,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刘校长连声咳嗽,用口型向冰清示意“圆华与母校”,冰清视而不懂,气得刘校长咳嗽更快更猛,嗓子都快咳破了--“这时又流行一句话--结婚是典型错误;离婚是幡然悔悟;再婚是执迷不悟;不婚是大彻大悟。”刘校长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望着冰清微笑。

  冰清知道得罪了刘校长,心便横直了,想到欲贬先褒更能入木三分,便说:“在中国效率最高的会议要数学生家长会了。家长会完全符合廉政建设的要求,与会的家长,绝不会先看会议的地点是否建在风景旅游区,会后发不发纪念品之类,然后方决定参加。此会找之即来,挥之即去,主动权掌握在学校手中,具有尚方宝剑的功效,谁若姗姗来迟,准遭尚方宝剑的斩肢截腿,最主要的是此会没有繁文缛节,出剑就见血,与会者的落实指示绝不过夜--”刘校长听了,仿佛他真的身穿龙袍,两眼眯成一条缝,兴致勃勃地扯着头皮上为数不多的秃发--“再说日记,就像妻子,要照顾得无微不至,鲁迅先生便是此道高手--”他发现昨日发昏看的东西,并没有白看,宛如先前存了钱到这时才花,格外的痛快--“他日记的内容,记事兼及杂感,连一些常人不以为然的东西也不拉下,譬如:‘晚饭吃了半碗’、‘肚子不舒服’之类,更有‘今日无事’或者干脆‘无事’了之。”语文老师们见鲁迅先生也赞同记日记,便觉脸上有光,几乎迸出油来。

  冰清晒然一笑:“其实,日记就等于日志,正是日记本意的回归,它毕竟有别于作文,自然也不应该承担作文的功效--”语文老师们脸上变了颜色,被寒风吹得苍白--“它只不过是人生履历的一种,记录了一个人的成长和思想变化的轨迹,因而带有一定的隐私性。若以性情喜忍的国人而论,这一点便显得尤甚于其他了。人遇不如意之事或不悦之人,因某种原因又不便露于人前,而不泄又觉心中不畅,便借日记这一方天地恣意泼洒情怀了,这种个人情绪,难免偏颇,不宜公开。而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也往往喜欢借日记一隅,抒发心灵深处的那份幽情。可是,有的为人父母者自持一颗令天下可怜的父母心,总是喜欢以窥视的眼光对待之,以为这是洞悉儿女思想的一个途径,结果却适得其反。这种心理及之父母是爱心使然,倘若及之一般的旁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这些话宛如鱼的鲠骨卡在学生们的喉咙里,借冰清的嘴吐了出来,无不拍手称快。刘校长唏嘘短叹,懊悔干了这桩蠢事,不该请冰清来做演讲。学生大喜若狂,那个记录的女生情意绵绵地向冰清暗送秋波,大有“非君不嫁”之气势,吓得冰清赶紧溜了回去。

  过不几天,好多人知道顾家上大学的儿子家学渊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这话传到顾老爷子和顾父的耳朵里,喜得二人整日不回家在外扬威,怕这一切是黄粱美梦,转眼间便成明日黄花。接着来提亲的媒婆绎络不绝,都想与顾家结亲,第一个就是那个齐耳短发的女生--除了刘校长见到冰清像躲瘟疫似的绕着走。第六天,顾老爷子喜形于色地提着手杖要冰清去县城相亲。冰清心中只有云雪,断然不能再与第二个女孩子交往的。可顾老爷子言之凿凿,说这是上一辈口头应允的,这才晓得顾家兴旺时,与邻村云家成鼎足之势,两家知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便学刘备与孙权以联姻来瓦解政治纠纷,可那时顾父已结婚生子,这件事便成了橡胶棒,被拉长了,等着冰清将这关系续上。后来顾家中途落败,云家云老爷子高升,顾老爷子丢不起脸,十年未曾与云家联系,这门亲事便如松了手的气球,不拉它便升天消失了。冰清的名声波及到县城,云老爷子想起前因,便打电话来重续前盟。冰清听了心跳得剧烈,想是否就是云雪,莫名的悸动牵着他的肠胃,引着下颌做上下运动。

  云老爷子只让顾冰清一人去,说是云家的风俗。到了县城,冰清初时的悸动与勇气,就像温度计处在酷暑高温不下,可渐渐地遇到了冷空气,猜想不出的恐慌排挤着勇气,使得温度计的读数一点点地下降,两条腿便似灌了铅。无目的的期待揪扯着他的心,他怕猜测错误,云雪仿佛是他的坐骨神经,在支撑着他不倒。半里路走得艰辛,胡思乱想把精神分割得支离破碎,手中的礼品仿佛成了行人讥笑的由头,他想将礼品丢了,空着手,毫无牵挂地独立着去,又怕失了礼,将这门亲事葬送在自卑中。

  微一凝神,忽见云雪迎风卓立,微笑着凝视自己,脸上的肌肉可以证明这笑容是经过一番努力才挣扎出来的;黑色的风衣肃然下垂,就像参加葬礼的服饰,一种哀怨棱角分明地刻在脸上;冰清见了说不出的心酸。

  “顾家大少爷--是吧?没想到来相亲的是你!”云雪冷笑。

  冰清心中悬着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将疑虑的魂魄震散了,惟独留下勇气卓然而立:“我说过的,雪儿,我爱你的,来相亲的当然是我!”

  “是么?尽拣好听的说--”她的声音仿佛受了委屈,说出来时宛如被打入冷宫的怨妇。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心苍天可表!”

  “是么?”鼻子要替声音出气,嗤了一声。

  “千真万确!”

  “恐怕要你失望了!”

  云雪推开一家独立小院的门,风衣一旋便飞也似的消失不见。迎面飘来一阵梅香,迎客松下岗了,换上老梅桀骜着迎客。云雪幽怨的脸、惨淡的笑、冷漠的话将他好不容易囤积起来的勇气击得体无完肤,找不到一丁点完整的勇气来。双眼迷离,宛如喝醉了酒,双腿重逾千斤,难以行走。微风吹过,梅香浮动,斗然想起梅花斗霜傲雪,一枝独放,不禁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勇气总算被颤出半截,仿佛入土的人突然回光返照似的;用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却见云雪换了一件桔红色的风衣妩媚倚在花旁,脸上刻意修饰过,一股淡淡的清香挤在梅香里,说不出的诱人。冰清想不到她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快得让人无法相信,尤其是头上那一篷迷离的秀发,先前自然下垂的发丝像被空气蹂躏了,用力团了几团后再松开,变成了玛丽莲·梦露的造型,衬着红嘟嘟的艳唇,活像电影里的坐台小姐。

  冰清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云雪吃吃地笑着,桔红色的风衣融入阳光中,阳光也微微发红,宛如害羞的处女见到心爱的男子两颊上飞速生长的酡红直延到脖颈。阳光沾了光,不安分地跳跃着,它的金线仿佛带了触角,纠缠在花叶上、树枝上、房顶上,小院忽然喧嚣起来。

  蓦地里,云雪像会分身术似的,又袭一身黑色风衣卓立在门口,黑色挡住桔红色的诱惑,顽强地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一双洁白的手相互绞在一起,两片不十分丰满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已清晰地烙上两排齿印;如瀑布般的黑发不屈地挺直身躯,惨淡的笑容让冰清爱憎分明地痛着心。

  “想不到吧?那是我的双胞胎姐姐,Twins--你懂么?”

  “Twins?”

  “Twins!她叫云雯。”

  “云雯,彩色的云?”冰清皱着眉,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宛如受贿的人听到有人因受贿被判了死刑,心中一阵绞心的痛。想起云雪幽怨的脸、惨淡的笑、冷漠的话分明已告诉了他此行不吉,一颗心忍不住的碎了。他想丢掉礼品逃跑,可云雪已伸出手来接住,顺势在他手上狠命的一掐。

  冰清吃痛,咬牙忍住;瞧见云雪眼角的泪痕未干,才知道她哭过,回敬似的惨淡一笑,只觉眼角发酸,差一点流出泪来。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期待云雯有了男友或者梦中情人,眼光一瞥,却见云雯的目光分明有留住他的意思。冰清好奇地鉴赏“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才发现这句话错了--这时落地的石头都变成了肥皂泡,五光十色的被风托起来,颤悠在半空,身体发虚着进了小院。

  云老爷子是不能出门迎客的,稳稳地坐在客厅中的楠木椅上,瞧着冰情似丢了魂地飘进来。待冰清进了屋,云老爷子这才起身,弹落毛衣上的烟灰,空调的热气让老人年轻了许多,不必裹着大衣萎缩在墙角接受阳光的施舍,移了移身子,与冰清对着坐下,八仙桌在二人中间充当了楚河汉界。云雪和云雯一左一右坐在冰情旁边,像押犯人的狱警。

  云老爷子笑道:“顾冰清,男,二十岁,圆华大学一年级学生,系顾家庄人氏,学机械的?”

  “是的,爷爷,”冰情指着云雪,“我们是老同学,真想不到,嘿嘿--噢,伯父伯母呢?”

   云老爷子叹了口气:“她爹得了脑溢血九年前去世了,她妈一个人在老家。”

   “对不起,让爷爷想到了伤心事。”

   “爷爷常唉声叹气的,小院以往热闹得很,门庭若市的,可自爷爷退休以后,好像来的人很少了,这就叫世态炎凉。”云雪剥了一个橘子,递给云老爷子一半,另一半准备递给冰清,递到半途,忍不住收回手,自个吃了。冰清眼尖,窥视了云雪的动作,心里只觉有一股酸味,宛如橘子的汁液。云雯洗了一个苹果,递给冰清。冰清笑着接了,用刀切了一半给云雯。云老爷子询问了顾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冰清问答说很好,顾老爷子在家也很惦记云老爷子的身体。

  云老爷子笑着说:“老辈们的交情,到你们这儿可是淡薄了好多。原以为这辈子顾云两家的渊源就此结束了呢--顾大哥也是,这么多年,也不来县城一趟,瞧瞧我这个做兄弟的。”

  冰清说:“我爷爷是个老顽固,谁也劝不动他。”

  云雪说:“我爷爷也是个老顽固,还--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云雯笑而不语。

  云老爷子说:“不是爷爷顽固--这是老一辈的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懂。”云雪张嘴想说,瞧见云雯翻来覆去地啃着冰清切给她的苹果,心里一阵妒忌,说不出话来。

  云老爷子伸展了身子,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听说冰清书读得不少,爷爷这几年闲着无事,也读了些书,虽谈不上是皓首穷经,却也略窥一二。让她们姐俩弄点饭菜,咱们到书房坐坐。”冰情点头答应,依依不舍地望了云雪一眼;云雪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云雯微笑着进了厨房。

  冰清随老爷子进了书房,抬头见一幅对联茕茕孑立:

  顺天心,康民物,雍和其德,乾健其身,嘉惠普群黎,道光绍虞夏商周,咸歌盛世;

  治宇内,熙政绩,正直洽朝,隆平洽野,庆云生五色,光华焕星辰日月,丰溢皇都。

  云老爷子见冰清欣赏,心怀舒畅,笑道:“这副对联隐含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七位大清君王,是读《红楼梦》时的书签,见其奇货可居,便写了挂在墙上。”

  “爷爷常读《红楼梦》么?我爷爷也爱读呢?”

  “《红楼梦》--那是常爱读的,还常常加批呢,却只如程咬金做皇帝时批改奏章,画一个圈了事,只是为了聊以自慰。你呢--”

   “我们不大爱看,也不是它晦涩难懂,而是太平淡,不如《水浒传》里的烧杀抢夺,看得有滋味。”

   “呵呵,有人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那是说看《三国》使人老奸巨猾,看《水浒》使人热血沸腾。可没有限制《红楼梦》,反过来说,《红楼梦》老少皆宜--你们这一代人太幸福了,只知道从父母口袋里掏钱,不知道从书堆里淘金--像你这样能涉猎一些中外名著的人,宛如商朝的青铜器,少而又少了。爷爷那一代人,经历了十年文化浩劫,那些书虽被焚烧了,可那火势到了八十年代却变成了我们奋进的动力,从火堆里寻找历史的残骸。”

   “雪儿看过那么多的书,想是从您那儿得到的吧?”

   “她十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爷爷便接她们姐俩过来。雪儿聪明伶俐,又喜欢文学,爷爷老怀大畅,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前让她看古文,她嫌古文佶屈聱牙,将‘之乎者也’丢在一遍,去读近代文学和西方文学了。”

   “难怪雪儿高中时语文那么好,原来从小就吸收文学养分呢!”

   “是啊!爷爷常引以为傲呢!虽然这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少时父养,老时子养--爷爷被借花献佛,脸上有光!人老了,只能追忆往事,自己的又不能感动自己,便想后辈小时候的情节,常走了神。雪儿小时候是孩子王,经常锄强扶弱,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有侠骨,后来遣情伤怀,倒变成了林黛玉。要不是她父亲死得早,这孩子肯定能考上清华的。她们那时伤透了心,幸亏雯儿懂事,上了中专,好让雪儿有读大学的机会。雪儿倒也争气。”

   “她们姐俩都是好样的!”

  “她父亲是医生,所以她读了医科大,说要子承父业。只是这苦了她们的母亲,一个人在家,幸亏她的丈夫给她留下了活下去的勇气,那就是她们姐俩。她人到中年才去学医,参加了卫校培训--中年学医,绝非易事,这宛如让不懂驾驶的人学开飞机--可她咬牙挺了过来,在家开了一个门诊,活得也挺惬意。”

   “爷爷又在唠叨呢?冰清你就忍耐一下,爷爷就是这样的喋喋不休!”云雪跳进书房,一脸的佯装嗔怒。

   “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要长思将来,呃--刚才在说《红楼梦》呢,被你跑来搅黄了。”

   “《红楼梦》,哼,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赚得读者‘一把辛酸泪’--这书读来大费脑筋。”

  冰清笑道:“我记得那跛足道人唱过一曲《好了歌》,想来让人好笑又感到可悲--那是我们学校的课桌文化,写着:人人都说大学好,只是爱情长不了;牛郎织女在何方?鸳鸯几对分手了--也不知是哪位师兄留下来的妙语?”

  云雪哼了一声:“梦幻如织缘情深,醒来方悟梦非真。”

  云老爷子笑道:“让你姐一个人做饭呢?”

  “姐姐说我是累赘,我听了生气。再说我也不想做饭,只想拈着手术刀切牛肉吃,可姐姐不让,说是留给冰清哥吃的,我听了肉麻,便跑了出来。”

  冰清听了发急,见大事不佳,不由起了恐慌。如此亲热的称呼,自己凭什么享受?享受这些称呼当然要正名定分,该是她的兄长或者情人。想到这里,顾冰清毛骨悚然,这才见识到糖衣炮弹的厉害,所幸云雯和云雪长得一般模样,不会辱了他的眼;又想云雯能看上他,足以证明他是风流倜傥的,不由自主的自恋起来:“咱们一块陪爷爷说说话吧?让她自个做饭好了,正好可以尝尝她的手艺,你若帮忙,饭就变成二合一的了,也不好加以评论。”

  “这么快就当姐姐是自己人了,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云雪说话时,鼻子皱了皱,宛如一坡江水被春风吹皱了,荡出来的笑容带着不怀好意,又夹着一股醋意,“说实话,姐姐的手艺可是一流的,爷爷最喜欢吃姐姐做的饭了。”

  冰清向厨房瞧去,见云雯正回头向他一笑,红嘟嘟的嘴唇在半空中轻轻一撅,好像要与他飞吻,吓得忙缩了目光:“你姐姐在--”

  “在银行上班,打字员,月薪一千,现年十九,未婚。”

  “有--”他想说有男朋友么,但怕云雪误会自己非常在乎云雯有男朋友似的,对她的爱情不专一,又喜欢上了云雯,嗫嚅着说不出来。

  “有!好像分手了,也许是因为你才--”云雪低声说,宛如一只蚊子夜袭人的肌肤时发出的尖叫,刺得冰清头皮发麻;冰清脸上一阵羞红,怕云老爷子听了去,一语双关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云雪冷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那是因为--说你空空,原来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

  云老爷子呵呵笑道:“你们在一起上学时也这样斗嘴么?”二人红着脸摇头。冰清心中想着这一番话的含义,觉得深藏玄机,不由得魂魄去了三分,留下四分悠悠荡荡,在腹中扯着肠胃。

  云老爷子见冰清还站着,吩咐他坐在沙发上;那沙发犹如发了富的人的屁股,坐上去便有一股软绵绵的弹性,心中暗想难怪有人说沙发是用人皮做的,并非相欺。瞧见壁上挂着一幅字帖,上面的字粗看起来天然有趣,有小桥流水,远山淡墨之意境;细看则笔笔刚健,字字雄放,包含着黄河长江般豪壮气概,宛如由男变女的人妖。见下款才知是曾国藩字迹,不知真假;又见其字含雄奇于远淡之中,阳刚与阴柔二端判分,划然不谋,柔和渊懿之中含坚劲之质,雄直之气,宛如性格倔强的泼辣女子,猜想不假。帖内是曾国藩的家书:“作字之道须阳刚阴柔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字所为阳刚之美,阴柔之美矣。”

  顾冰清瞧着画发呆,心中反复想着云雪的“假语村言”;忽见云雯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目光中藏着恨意,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容,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呼出的二氧化碳却分明含着醋意,一壁说:“你们沆瀣一气--来欺负爷爷--”

   “呵呵,她们姐俩都是好意,云儿常批评爷爷,认为老骥还可以伏枥;雯儿常安慰爷爷,怕爷爷悲伤过度一命呜呼。”

  顾冰清最讨厌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后的时髦,乡气的俗化,刻意的模仿,将新买的牛仔裤撕扯几个洞便充当乞丐服,这些都是他深恶痛绝之的,这也是他看不惯家乡姑娘的原因。但云雯不一样,她将前卫的新潮和故乡的厚味交融并存,而且相得益彰--他这样想着,不禁骇得出了冷汗,懊悔他怎能有点喜欢上了云雯呢!

   云雯拉了云老爷子就走,回头招呼冰请:“饭做好了,来尝尝我的手艺。”

   “求之不得呢!你的手艺定是好得不得了,刚才一闻到饭香,肚子里就开始闹饥荒,饥饿虫已群体集合,要不是爷爷的睿智镇压着他们,早齐声呐喊了。你拉走了爷爷,失了压制,可要用你的好饭去安慰它们了。”

   “你别‘你,你’的叫个不停,你和雪儿是同班同学,熟得很,咱们也不算生分,你就叫我雯儿吧。”冰请见云雯已用了“咱们”,吓得不敢在她面前幽默,不知她还会用什么样的语言回敬;见云雪苦笑着去了客厅,也起身跟着。可这“雯儿”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又怕冷了场,便叫云雯,却被云雪耻笑了一番。边吃边谈正事,果然大事不妙,她心中想要的是云雪,可联姻的偏偏是云雯,好比天上掉下一个馅饼却不是他爱吃的,这顿饭便吃得艰难。饭后,云老爷子托词身体不适回房小憩,让她们姐俩陪着冰清。

   冰清吃了云雯做的饭,感到十分可口,忍不住夸了两句,说:“云雯做的饭和我妈做的一样好吃。”

   云雪哼了一声:“现在就比作妈了,你若再来两次,便会比作什么呢?恐怕只能是老--”云雯用苹果堵住她的嘴,那“婆”字便随苹果一起咽了下去。

   云雪的尖酸刺得冰清心痛,想安慰她,说自己真心爱的人是她,可偏偏云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好像对这桩婚事百分之百的满意,也怕伤了她的心,一时犹豫不决。冰清一时想不出办法,便躲到《围城》里表达心意:“云雯,你看过《围城》么?”

   “我不喜欢看书--《围城》不懂,围巾倒会织,闲时给你织一条。”

   冰清一阵痉挛,知道云雯的好意大有目的,再也不敢向她胡乱搅舌。云雪哼了一声,说:“我还没见姐姐织过围巾呢?恐怕这生平第一条围巾吧?”弄得冰清浑身是汗,忙说:“雪儿,你看过没有?”

   “你别叫我雪儿--你不怕我姐姐吃醋么?我没有看过《围城》,倒知道有个叫方鸿渐的家伙,水性杨花,用情不专--”

  “呵--他可不是这样的人--知道么?他初上苏家的时候,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后来见了唐晓芙,自觉已成为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从地面浮起来。”

   “这就是你见我姐姐的感觉么?你不觉得这个世界--这个你,太残忍了么?”云雪的酸楚从心里泡沫似的浮上脸来,悲哀也跟着挤了出来。

   冰清有点手足无措,怪自己词不达意,没有表达清楚,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群拥而至,可他说不出口,事实又不容他沉默是金,要他开口见喉咙,只好继续说:“我并不知道你们是twins?”这句话够明显了,他想云雪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是不是吓了你一跳,我也没想到雪儿今天回来,她坐的是夜班车,天明就到了,还没有顾得上休息,嚷着要看看未来的姐--那样子比我还兴奋。”云雯说话时,十指不住地弹跳,仿佛有满腹心事;瞧冰清的眼神,好像要将他吞掉似的。冰清知道“生米还未做成熟饭”,便已被饥饿的人吃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怪顾老爷子没说清楚。

  “方鸿渐先前想的是苏文纨,”云雪叹着气说,“却爱上后见的唐晓芙,真是用情不专,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冰清见她会错了意,急出了冷汗。云雯递给他一副散发着桂花香水味的手帕,让他拭汗;又说是不是空调的温度过高,要去降温。冰清连忙阻止,说是吃饭撑的,他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云雯高兴得仿佛中了头奖,桔红的风衣被遗弃在衣架上,茕茕孑立;黑色的羊毛衫横刀夺爱,紧紧地裹住修长的上身,更显妩媚。

  冰清说:“可他真正爱的是唐晓芙,还寄了信,打了电话。唐晓芙还骂他笨蛋,不理解她的心,其实方鸿渐早已把她看做生命中美妙的精灵,说她至清至纯,只是唐晓芙没心思来领会他话里的含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了一层油纸,他的话变成雨点也渗不进去。”

   云雪高兴了,身心仿佛触了电似的发麻,但不至于发红,脸上平静得仍让冰清害怕:“但当方偷看苏的笑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方鸿渐为何要抵抗苏的媚力?其实是应该去吻她的。”

  冰清想起在嵩山过夜时的情景,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一眼瞥见云雪正在偷笑,便知她是在百般刁难自己,其实怨恨早已如六月天里的露水存放不到中午,一遇阳光便化为乌有了,不由得一阵高兴;眼角边荡出的笑意,宛如一个知道皇帝要来幸临的妃子,兴奋得想用行动表达,又怕引起其他妃子的嫉妒和陷害,只能将这笑意带到眼角上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最终还不是吻了。”轻柔地说。

   云雯要插话进来,可把话缩印得只能用显微镜看也挤不进去,宛如一个便秘的人,杂物只能堆积在体内,就是无法排泄出来,只怪自己没有看过《围城》,发誓有机会要研究研究,但又不能一无所知--刚才虽说过没看过,但女人的话十之八九可能掺假,又怎能轻易相信?--便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却实在又像打字员机械地敲击键盘,虽知这样敲下去可以打出想要的文字来,而不知为何要敲这个键。

  冰清说了这么多的话,喉咙干得像撒哈拉大沙漠的天气。云雯递过一瓶可乐,接过喝了,见冷落了她,心中颇为不安,转头见茶几上放着一本《鹿鼎记》,便说:“你喜欢看武侠小说么?”

   “也谈不上喜欢,偶尔翻翻--不过在众多的小说中我最喜欢武侠小说了。”

  “冰清在大学里搞个武侠协会呢!”云雪顽皮地笑道。

   “是么?那我可有知音了--”云雯将“知音”的尾音拖得很长,想让它在冰清的耳朵里“绕梁三日”,产生“老婆好求,知音难觅”的功效。

   “这可让你抓住笑柄了,武侠协会早被学校取缔了--”云雯插话说被取缔的事物都是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除了你看得起我--”云雪哼了一声,冷笑说我就看不起你了么?--“算我说错了,行么?你这张嘴就是得理不饶人--我最喜欢看金庸先生的这部《鹿鼎记》了。”

  “我最喜欢韦小宝了!”云雯将“最喜欢”说得响亮,仿佛冰清的“最喜欢”的尾音还留在空中,与她的产生了共振,“他会哄女孩子开心,对爱情永不妥协。”

  “不怕你们笑话--我曾悟出了‘韦氏三八诀’,又称‘泡妞二十四字诀’。”

  “什么口诀?说来听听--”云雯煽情地笑。

  “说出来你们可不要骂我哟?”

  “不骂你的,说出来嘛--”云雯撒娇地说。

  “那你们可要沉得住气哟?”

  “少来了,快说嘛--”

  “死不要脸,恬不知耻,胡搅蛮缠,死追烂打,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云雪嗤的一声笑了。云雯抿着嘴,伸出右手食指临空一点冰清额头,笑着说胡说,可目光中却露出让他死追烂打的意思,吓得冰清直吸气,想将这二十四字吸回肚中。

  “我记得有一副对联,这对联是--”云雯的笑有强粘性,一挂在脸上就好长时间不会消失--“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记了好几次,都记住了,可没过几天就忘得一字不剩,就像吸毒的人戒毒,每次戒了不过几日准又吸。”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对了,就是这对联--这次我要好好的记,不能辜负你--借你的灵性,我一定能记住的!”

  “呵呵,那我太荣幸了--不过,古龙的作品也有几部好的,我曾做过一首诗:多情剑客无情剑,风流飘逸楚留香;翩翩飞舞人种凤,绝代双娇美名扬。还写了一幅不通的对联--是梁羽生的作品,均取其作品的第一个字--龙鸣狂瀚风云游,侠女弹剑草萍散。”

  三人又聊了一会,云老爷子出来。冰清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回去。云老爷子对他甚是喜爱,坚持要送他出门。冰清推辞不让,说受之不恭。云老爷子也就作罢,让云雪姐俩送他。

  到了门口,云雪瞧着要飘雪的天,说:“要下雪了!”

  冰清心里宽舒,笑着说:“正好可以裹着雪花回去,射进衣服里的雪花被暖化了融进体内,就像将一个人的心放进自己心中,不至于将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忘掉。”

  “你说的总是比唱的还好听,油嘴滑舌的。有时觉得你感情丰富,跟先前木讷的你扯不上半点关系,人心真的容易变--就像雪,轻扬飞舞的飘落,纯洁而可爱,倘若泼上一盆脏水,便面目全非了,变得脏兮兮的;或者阳光一照,便化成了水,连它的本来面目都见不着了。”

  “你可一点都没变,仍是多愁善感的--恐怕你又要为‘变了质的雪’而大发感慨,遣情伤怀,再加上挤落几滴眼泪吧?”

  “多情总被无情伤--你可要记好了,我不欢迎你再来我家--”瞧了瞧身边的云雯--“怕你真的把我姐勾引跑了!”

   “别胡说--”云雯瞪着眼睛,目光的眷恋泅过冰清的心河,汹涌而至;冰清不敢凝视,只好遮遮掩掩地躲着--“我真想被你勾引跑了,只怕有人不愿意呢--”

   “姐姐,你--”云雪心里一咯噔,记起了今天自己只是配角,好比两个人说相声,逗哏可一个劲地说,而捧哏只能见缝插针地插几句,不该破坏姐姐的兴致,更不该在这节骨眼上让姐姐看出自己一直在吃醋,不由得缩了话。云雯不上大学,并不是她笨,而是她尽了做姐姐的义务。这时不由自主地恨起父亲来,为什么丢掉她们不管;又恨冰清为什么要来相亲,破坏她和姐姐之间的感情,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不是说你--”云雯安慰她,可这话非但未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反而成了“画蛇添足”,更证实了说的是她,刺得云雪心里一阵抽搐。云雯看了心痛,说:“冰清,我有过男朋友!”

   “这并不稀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若没有男朋友,那才是怪事呢!”他一语双关,这句话也是说给云雪听的。

   “有些事你不明白,等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还有雪儿,有些事你们是不懂的。”

   “哦?连她也不知道--是隐私么?若是隐私,还是隐藏着不说的好。”

   “要下雪了!”

  “我知道,你们不用送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不如就此分手--快过年了,祝你们新年快乐,还有爷爷和伯母!”

   “谢谢!”

   “The same to you。”

   “好吧,再见。”

   云雪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冰清的高兴。他想这件事势难两全,却不知如何应付,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云雯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想学方鸿渐对苏文纨的态度,可云雯毕竟是云雪的姐姐,就是能断了这桩婚事,也无法再与云雪相恋,万一落空,连云雯也得不到,毕竟她们是如此的想像。又想他喜欢云雪,是喜欢她的相貌,还是灵魂?若是相貌,和云雯相恋岂非一样;若是灵魂,自己对爱情还没有痴迷到如此地步。但为何自己这般踌躇呢?却也搞不清楚。这时下起雪来,几片雪花飘进脖子里,迅速地融化,不禁一颤,片刻又恢复了暖意,知道“将一个人的心放进自己心中”,只不过是一句空话,不由得怀疑对云雪的感情来。想到云雯性感的嘴唇,又忍不住地一颤,坚贞的心变本加厉地猛跳。冰清这才清楚自己喜欢的只不过是恋爱的感觉,幻想自己对爱情有着宁死不悔的执著,可是他失败了,发现了自己的缺点,并非自认为的完美无暇,这使他更加慌乱,好比一个独夫发现自己并不是受众人爱戴,羞得想找一块豆腐一头撞死。

  冰清只觉得平日里引以为豪的东西,这时像受潮的糖塔,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地旋转了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坐上了车,一路颠簸得舒服,仿佛变态的人,遭到了毒打反而身心愉悦。下了车,受到冷空气的万箭穿心,才觉得好受一些。又走了里路,想到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何须要自己十全十美呢?何况自己又没有对云雯做过什么,也对得起云雪,刚才的心跳只是犯罪的构想,还没有实施,只能宣判罪名不成立,不由得恢复了精神。雪像燃料不足的汽车,达不到目的地便熄了火。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人用画笔涂了乳白色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顾冰清泻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一面镜子,而这镜子却诡秘地照透了他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影子,竟成了“不盈一握”纤纤美女的细腰。

   

  孩子喜欢过年,因为可以得到新衣和玩具,可以不做功课。成年人的快乐,是平日里小心翼翼地储存起来,正如一向节俭的人,到了买年货时会特别大手大脚一样;一向冷漠、闷闷不乐、辗转于生活的重轧之下,到了春节,便表现出全部的热情、欢乐和放纵来,甚至会预支一部分明年的笑容,因此春天里的人们,脾气才会格外的坏。人们不是因为过年而欢乐,而是为了欢乐才过年。即使一个靠借贷过年的人,在除夕之夜,也会忘却一切忧怖愁苦,用借来的钱买来的酒,润甜干涩的唇。当古老的太阳在新年的早晨升起时,希望总是萌生着。做计划的人,总喜欢把开始实施的日子定在星期一或某月第一天。对于人类的幻想来说,新年更拥有一种象征意义,仿佛一切都会随着日历的更换而变得不同往常。那些横亘在未来之中的事物,不可知的命运,从节日的窗户望去,隐隐呈现一种美好的形状,对于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没有凶象,只有吉兆。顾冰清知道小年是云雪的生日,为了驱散那日的不快和缝补自己的缺点,像亡羊补牢的人,写了封信去,信中说:

  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能在你身旁,心中甚感凄凉。虽说不是“凄凄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但也“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门只能掩住残红,它是掩不住相思的。院子里有株老梅,不知何时移植的,只发了两个芽,一棵不知名的草儿,却开了十九朵如雪花的花--记得这是你第十九个生日--问堂嫂花名,她笑着说是相思花,没有这种花名的,定是她窥了我的心。看了管道升写给丈夫赵孟畹摹段屹省罚骸阗屹非槎啵磺槎啻Γ热缁稹!憔醯谜飧龆觳惶洌饶值煤荩鲂纳矶既四愕挠白印?

  写到这里,想起放假前的电话聊天,忍不住改了席慕容的诗怀念,这好比失意的人常引用伟人的名言以此激励--

  想你和那一个

  冬天的夜晚

  想你在电话里吐珠溅玉

  是我震动最快的琴弦

  极愿如同圆明园的命运

  一场大火

  将世上最美的瞬间烧熔

  凝固成永恒的雕版

  去镂刻

  相幕ò?

  好能永世

  开在你我心间

  写完诗,感怀好一阵子,心中只觉有种亡国奴想起美好家园的失落;猜不到云雪的想法,这首诗便不敢寄过去。想收笔不写,却感到余犹未尽,未能表达清楚爱她的心,便另写了一首长诗:

  被青春喧嚣的爱情

  已镂刻成我筋骨上的斑痕

  铸成古今亘古不变

  用生命标榜的爱情

  已镶嵌成我肌肤上的经纬

  载入时空演绎永恒

  于是

  爱情的血液便浸透骨骼融入骨髓

  成为我生命递接的力量

  于是

  爱情的方舟便驶进大海纳入天际

  成为我生命承载的基石

  于是

  爱情的火焰便塑成神圣定格那句

  天变地变情不变的誓言

  信寄了过去,心激动了几天,没有一刻安静过,总想这封信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功效。接下来的几天一直下雨,将一年的俗气都冲了去。顾冰清这时真不喜欢雨天,特别是冬天的雨--那不时飘下来的恼人的雨,又不比多情女孩眼中的清泪能令人平生一丝怜爱。回家的这些天,顾母简直想让冰清一天长十斤肉,只不过习惯学校食堂的胃承受不了这番优厚待遇。顾冰清苦笑着说顾母真是疼他--疼得肚子和头一块儿疼--心想若是全家人都是这般疼他,后果可不堪设想!更可气的是还要奉父母之命走亲戚,白天真的难熬,既然把这几天交给了故乡,也只好“悉听尊便”了,他这时的处境好比黎明前的黑暗。春节的早晨,阳光浅照,他的头疼得要命,好像连头发都在疼,想告诉家人,又不忍破坏这欢乐气氛。顾父不明真相地命他贴春联,他心里一边埋怨父亲为何这么有人格魅力,一边毫无怨言地“高空作业”;接着,又不顾兵马劳顿,上街用人民币去兑换冥钞,汇率竟比美元兑日元还高--陡然想起自己在《冰清斋话》里写的一段话:家是用来想的,而不是用来回的--这时想来觉得自己竟然有哲学家的思维,这一飘飘然,肚子和头也不怎么疼了。下午想起写的长诗,只觉那首诗像极了怀才不遇的人以写诗发泄心中激愤,并没有表达爱云雪的意思,便将诗改了改:

  题记:雪儿,一想起你,心智变失,惟有痴狂,只想--

  请你答应我

  请你答应我

  允许我爱你

  不奢求你的感动

  我只想真诚的爱你

  这爱已浸透骨骼

  融入骨髓

  这爱已汇入血液

  流遍全身

  这爱已成为我唯一的知觉

  请你答应我

  允许我爱你

  不渴求你的理解

  我只想畅快的爱你

  这爱已飘上蓝天

  变得深邃

  这爱已涌进大海

  化成辽远

  这爱已茁壮成我生命的本能

  请你答应我

  允许我爱你

  不妄求你的回报

  我只想幸福的爱你

  这爱已载入时空

  演绎永恒

  这爱已铸成古今

  亘古不变

  这爱已嬗变成我激情的思维

  请你答应我

  允许我爱你

  如果能够为你带去

  一点点快乐

  我已感到无限欣慰

  请你答应我

  允许

  我爱你

  顾冰清改好诗,准备再寄过去,可除夕来了--这封信便被除夕消除在夕阳里,待晚上寻时,却不见了踪影。心中懊悔没有留有底稿,这时挖空心思的追忆,只能记起残缺不全的句子,拼图似的堆积在一起,失去了自然流畅,还不如上封信里的长诗,不如不寄--而这时人们都坐在电视机旁,制造着最后一份人工的快乐;人们都在认真地履行职责,用欢乐的假象欺骗自己和别人;当只有好消息传来,并且千百次重复的时候,生活也似乎真的美好起来,谁也不愿做煞风景的人,人们所见到的是一个其大无比的集体的笑容,这是一个不必附着身体的笑容,就像《艾丽丝漫游记》里那只柴郡猫的笑脸。甚至,在脸也消失之后,那笑容仍会在半空中久久不逝,直到又过了几天,人们才绷起面孔,去面对复原了的世界。

  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云雯打来电话说让他初二务必去云家一趟,想是云雪收到了信,云老爷子决定“偷梁换风,移花接木”,将云雪给了自己,不由想入非非地去了。如同长时间处在一团漆黑的迷雾中,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发现了前面有着一线光亮,于是便急急地冲上前去;终于让他接近了光,看见了光下的树影和家园,可推开了门,他就是走不进去,总有什么绊住他的腿。云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是留给他推的。冰清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便自己推门进去,却见桔红色的风衣火一般的伫立花旁。

  “我等你好久了!”眼中充满了凄凉、幽怨、爱与恨。

  “哦,对不住。只你一人么?爷爷和云雪呢?”

   “回老家过年去了,到初四才能回来。”

   “只有我们两人么?”

   “两人就够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冰清看了心痛,不忍再说。来到客厅,电话中了魔似的骤然响起。云雯抓起电话,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不屑。冰清听不清,只能听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云雯说话了:“是么?爱一个人不必在乎他的从前,我曾经把它当作《圣经》去背的,可记得越牢,心里就越痛--噢,哈,你当我是傻子,这--这就是爱么?我可不大懂。男女要平等的,不是么?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不会像你--爱的盲目而又荒唐。好了,我这里有客人,有机会再聊,Bye!”挂了电话,云雯拿出吃的,说:“一个网友,聊出了兴致,非让我喜欢他。”冰清听出这话里含着挑衅,躲避似的微笑不语。

  “昨天闲着无聊,想起你说的‘风流飘逸楚留香’,便借了一本《桃花传奇》,看了真让人心寒--书中的少女,各个灿若鲜花,柔如柳条,春山为眉,星月为目,肤色白皙,身段婀娜,风姿绰约,脉脉含情--唉,现实中的少女可就差得远了!”

   “那只不过是像古龙一样的男性的希望加想像和大男子主义的一厢情愿罢了。”

   “你说我美么?”云雯单刀直入。

   “美--不但美,而且漂亮,美丽可以经过修饰化妆,而漂亮则是天生丽质,你和云雪都是很美的。”

   “你喜欢我妹妹--别说话,那封信我看了,亏你记得我们是双胞胎,就假借给雪儿写信,祝我生日快乐。我知道你喜欢我,见到我的男生没有几个不喜欢我的,并非我很美丽,或者漂亮,而是性感,呃,性感--我并不是很保守的人,在网上也和别人聊过性的--”

  冰情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火,并非是那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团暖暖的、温温的火,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这时的心情就好像有好朋友来饮小火炉中的酒,又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恋情的心情一样;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懊悔,那封信是不该写的,怎么忘了她们是双胞胎呢?真是糊涂。听到云雯谈到“性”,身心便如被脱光衣服的骚红。

   “林语堂先生曾说过:中国与西方在女性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尽管双方都认为女性身体上存在些魅力,有一种神秘感,但双方的观点在本质上是不同的,这个问题在艺术上展现得尤为明显。在西方,女性的肉体被看做是灵感的来源,是完美与和谐的最高形式,中国的艺术则认为女性的肉体的魅力来源于自然界本身的和谐--你认为呢?作为一个大学生,对女性肉体的认识应给界于东西方之间吧?”

  冰清真想披一层防水衣,把自己弄成绝缘体,可他做不到,被弄得心慌意乱,红着脸说:“我不清楚,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见过,也许看过X-rated(儿童不宜片。),但那如隔着玻璃看花,花非花、雾非雾的,没有什么韵味--”云雯倚了过来,在他耳旁吹起--“你难道不想看看么?你认为我的身体如何呢?”桔红色的风衣被胡乱地扔在沙发上,像被揭了人皮一样,将羞耻与自尊裹在下面;牵了冰清的手,走进她的卧室,粉红色的被单、桔黄色的被罩、紫色的窗帘衬着白炽的灯光,说不出的迷离。冰清被白炽的光射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异样的感觉如弹簧似的跳出。

  一张湿润的唇忽然靠过来袭击他,使得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抗议的声音,理智极力地反抗了几下,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口水给淹没了,悲哀着死去。云雯以熟练的温柔解开他的扣子和皮带,宛如卖菜的以纯熟的手法剥开白菜;冰清的心脏早已承担不了任何反抗,他呆呆地观赏眼前的一幕,第一次体会到人生如戏。

  “你不想么?我才不信呢!”她的声音似乎含着一股磁性,引着冰清的手放到她胸前的胸罩的暗扣上。冰清哪里处理过这么棘手的胸罩,只觉这胸罩的构造就像磁盘,看着简单,可当想拆开来看清楚它的机理时,确实有点难度,除非你是专业的;这胸罩又宛如他国的政治纠纷,只能依靠自己国人的力量解决;又宛如是千丝网,不解见风就散,可越解越是千头百绪--云雯吃吃地笑,熟练地解开暗扣,露出弹性饱满的胸部--那一刹那,冰清的亢奋已淹没所有的理智,像一把火炬一样,星星之火就足以点燃他身体里流动的易燃物,然后便昏厥在那一片桔黄色中了。

  顾冰清梦到自己站在河水长流不息的桥上,远眺上游,寻找还很遥远的漂流物,等待已久的漂流物慢慢的飘近了,激动得欢呼雀跃,转而进入了桥下,在离他最近的一刻反而看不到了,等他转过来看见漂流物时,它已开始流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从梦中醒来,惊得一身冷汗,知道这梦中的含义--属于自己的时刻是那么短暂,而且往往不易看到--这意味着什么呢?冰清迷乱了,这代表自己的爱情么?不由得惊悚而起,眼前仍是桔黄与紫色的混合物,阻塞着他的思绪。云雯不在,心里稍微踏实一些,扭头却见一封信,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冰清哥:

  原谅我一直把你当作找回“自尊”的工具,请别以为我是一个放荡的女孩,其实我很传统的--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就是由于“传统”造成的--今天打电话的男孩是我的男友。他曾有过女友,而且发生过性关系。我很苦恼,想到我的男人的初爱给了别的女人,心里就似万箭穿心般的难受。这时你出现了!我忽然想到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处女膜再造。既然再造处女膜可以重塑一个“完人”,让过去“永远”尘封为历史,若能夺取别人的初爱,岂非在心理上得到平衡?于是我选择了你!可当激情过后,这才发现我错了!我第一次强烈地想躺在他的怀里哭泣:旧欢一旦成为明日黄花,又岂能在今日重新开放!--既然我爱他,又何必苦苦执著呢?--所有的荒唐只能有一次。人生本来就少有圆满之事,而且最美丽的只能是星星!只能像星星那样遥不可及,才会永远美丽!或许我和你也有爱情,却如同快餐,如同一次性消费品。因为爱情没有建立在互知的基础上--你和雪儿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是喜欢雪儿的,我会严守这个秘密的。当你看完信时,或许我正第一次完全轻松地吻着男友。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冰清哥--原谅我!祝愿你和雪儿相爱!--噢,对了,走时把门锁好。

   

      雯儿即日

  顾冰清呆了,机械地穿上衣服,将信胡乱地丢到墙角,用凉水冲了冲脸,失魂落魄地锁好门出去。耻辱像一把利剑羞刮他的脸,看信时,他很同情并怜悯她的处境,可现在却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他并不是爱上了她,只是男人的自尊给她的信刺得像泄尽气的皮球,瘪在地上,任行人践踏。他看过一些小说,知道爱情与性欲只不过是姐妹,还达不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而且她是“处心积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玩偶。记起《人与永恒》里说“两性之间,只隔着一张纸,这张纸是透明的,在纸的两边,彼此高深莫测。但是这张纸又是一捅就破,一旦捅破,彼此之间再也没有秘密了”--便觉得以后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并没有吃亏,还占了便宜,没有什么可怨的。又想起“你占有一个女人的肉体乃是一种无礼,以后不再占有,却是一种更可怕的无礼。前者只是侵犯了她的羞耻心,后者却侵犯了她的自尊心”,若将这句里的“男女”一颠倒,无疑便成了自嘲,感觉自己好像是方便面,谁都可以泡的,自尊被泡得发软,就是放到冰箱里也硬不起来。冰清绝非是那死抱《太上感应篇》不放的吴老太爷,也非是“一见到短袖子,立刻就想到胳膊,立刻就想到全裸体”的人,可这几天眼前一直幻出桔黄色,仿佛他的初恋被桔黄色给裹住窒息了,再也活不过来。

  顾冰清发昏了几天后,渐渐清醒过来,暗笑自己可悲,如同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仍沉浸在梦中,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这也只能算是一场梦的,梦中的一切荒唐得可笑。又过了几天,想起云雪来,便强打精神,预备开学时猛追,但顾父要远出打工的消息像大潮一样,湮灭了他的火势,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可爱情当初只不过是一点点唾沫,渐渐地变成了汪洋大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望月兴叹!月光将他挤压得如同“孝”字最后一横的一顿,若无其事的了事,甚至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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