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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5)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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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图穷匕见

  有些人终生向幻影追逐,所得也只是幻影式的满足。

  --莎士比亚

  顾冰清没想到去郑州的火车票每天只售五张,轮到他已是第六个人,不得不改乘客车,一问车费,不禁吓了一跳,只觉人民币受到了日元的待遇,迅速贬值。客车十五分钟后发车,这时只有等待。窗外,一个女人正大声叫着,长得还算不错,十年前该更漂亮,可引无数男人竞折腰。看着她与乘客眉来眼去,冰清嘴中情不自禁地一会想说“可惜”,一会想说“可气”--她那丈夫该千刀万剐的,让自己的女人受这样的罪!嫁给他真是“可惜”,还不与他离婚,真是“可气”--不管冰清如何在车里为她鸣不平,她却大喊依旧,气得冰清只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路上的积雪融了不少,车行得很慢,宛如甲壳虫在玻璃上爬行,路虽不好走,乘客倒没什么感觉,仿佛心都死了。道路两旁已隐隐约约可见绿意,被积雪覆盖的麦苗已破雪而出。想来真如做梦一般,昨天还在暖意融融的家里,现在已身在郑州了。今晨到站时才凌晨四点,车外冰天雪地,车内更是出奇的冷,来的真不是时候。天终于亮了,下车看看四周,新鲜得就像刚来郑州时一样,街道冷清得宛如幽灵山庄,两旁的店门都合得严严实实,对联上的大字看起来倒挺顺眼。冰清和琴诩约好提前一个星期来郑州,到了刀光剑气阁,见琴诩早到了,二人胡乱吃些东西,洗个澡睡觉。

  顾冰清虽然说来到要猛追云雪,可云雯给他带来的烦躁像海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冰清不知道将如何面对云雪,往云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云老爷子。云老爷子问他过年时怎么没来,又问他年过得怎么样,顾老爷子怎么也没有信呢。冰清撒谎说顾老爷子身体不好,又问云雪什么时候来。云老爷子说等云雪从老家来,再给冰清打电话,问他有什么联系方式。冰清将传呼留给了云老爷子,焦急地等着云雪的电话,但又怕打电话的是云雯,整日来,他都和一支支苗条、性感、裸露的香烟接吻--她们全都化作缕缕青烟,飘升了,解脱了,惟有他一个烦躁依旧。他只能被动地用看云雪照片的目光与他们交流忧伤与哀愁--他仿佛背叛了自己,竟同她们一道在那根敏感脆弱的心弦上载歌载舞,甚至去拉、去扯--他忍不住想吻香烟燃着的一端,用肉体的快感的痛来遮住烦躁的搅扰的紊。

  到郑州的第三个下午,顾冰清觉得整个身心都似脱了力,只能躺在床上哀鸣,一会儿便沉迷于梦乡了。突然传呼响了,他顾不得把梦做完,便一跃而起,用别里克夫式的下楼方式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跑到街上,却又傻眼了,宛如中了头奖的人排队领奖,轮到他时已过了兑奖期--当他收拾好心情,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更绅士一些,拨通电话,准备把心里那句硕大的“我好想你”剥皮去壳,投向云雪的耳膜,电话那头的那位手疾嘴快:“Hello!”

  “云雯。”冰清轻声说。

  “是,是我,我刚从老家回来。”她解释。

  “云雪回来了么?”小心翼翼地问。

  “回来了,我告诉她我很喜欢我的男朋友,明年或后年可能结婚--”冰清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继之而来的是兴奋--“可是她不怎么高兴,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可能是她过生日时,我没有给她买生日礼物吧?”冰清嗫嚅着说。

  “雪儿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云雯替云雪辩护。

  “我想也不是--可她不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事,你……你不要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放心--我决不会说。”云雯郑重地说,“雪儿今天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我敢保证,她的脾气我最清楚了。”

  顾冰清挂了电话,身心淡如止水着走路。刚走到中途,陡见浅阳斜照,微风轻拂,“止水”便一抖波纹散成了临窗赏月的窈窕淑女的眼波,看得他心和身一起发抖,不觉孤芳自赏起来--究竟他要自赏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回到屋里,想继续睡觉,却是睡不着,只可怜那个缺胳膊断腿又掉了尾巴的梦成了终身残疾!

  这时店铺大都没有开张,煤气也充不上,只有用白开水泡面。下午四点六分,传呼又被人垂青,兴奋得鸣叫个不停。冰清急忙奔到公用电话机旁,电话通了,一个难听略带讽刺的男声道:“你猜猜我是谁?”

  冰清不敢胡乱搅舌:“我猜不出--真是对不起?”

  “你真不够哥们,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冰清心里叫屈:“我又不是学声学专业的,凭什么能听出你是谁?况且目前阴盛阳衰,男的声音可能细如发丝,女的声音可能粗如狮吼,连性别我都不敢判断,况姓名乎?”--“我是天使!”

  冰清气得吐血,本想回敬一句“你是狗屎”,忽然想起高二时云雪的同桌的绰号叫天使,便耐着性子询问,果然是他。天使告诉他今天在街上遇到了云雪,又夸云雪比先前漂亮多了,不知道她有男朋友没有,若是没有,他一定要去追她。冰清慌忙说有,又杜撰一个医科大的高材生,说这高材生如何如何优秀,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自惭形秽起来,悲伤地给天使说:“还是别作此想了,云雪的美丽不属于像咱们这样的人。”天使沉默了一分钟,说:“哦,原来你也喜欢云雪!”

  冰清想狡辩,可天使却“闻风使舵”地挂了电话,仍下冰清一人像乍闻周瑜气死的小乔。冰清不死心,想云雪一定还会打来,就继续等。晚饭吃得索然无味,一会儿传呼又响了,却是天气预报。冰清的整个神经似被吊了起来,绷得甚紧,苦捱到十一点,云雪仍没有打来。在屋里已有些困了,便到外边去,守在电话机旁。在白天,电话机宛如是皇帝,众妃要排队接驾;现在却变成了被打入冷宫的怨妇。冰清心急,查看了两台机子的号码,互相拨打,明知没人接,也让电话鸣叫到“对方无人应答”为止,仿佛是代替他鸣不屈。跺着脚等到十二点,又不死心,多等了三分钟,心想今天大概是到此为止了。天地一片渺茫,凄苦的夜将冰清裹在天地里缩小得再也找不到了踪影。

  杨斌一开学,便和尚倩住在一块了。室友揶揄他们同居是为了满足生理需要。杨斌羞红了脸,极欲辩解,先“哼”的一声做了先锋官,随后三军齐至:“关于对爱情的描述,钱钟书先生的《围城》顿悟了芸芸众生,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城外的人想杀进来,成了一句越演越剧烈的‘爱情箴言’。仰望天上云卷云舒,俯瞰人间冲冲杀杀--为什么不可以人在城中间,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呢?”

  “可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田光老气横秋地说;他考得最好,得了一等奖学金,散发消息说要请客,只是他的话如打了白条的存根,做不了数的,气得琴诩大呼“孺子不可教也”,田光横眉冷对,说自己“甘为孺子牛”,岂怕你的“千夫指”;杨斌要以武力解决,田光这才俯首称臣,破例的高消费一次,自此田光怀恨在心,有机会就对杨斌嗤鼻--“当围城破落就不应再坚守,而当城外的生活弹尽粮绝、孤绝凄凉又何妨遁身而入--这就是在深圳崛起的亚婚姻--你说有没有?”

  “是呀!同居并非是目的,我们只是为了尝试亚婚姻。”煞有介事地说。

  “始作俑者。”琴诩冷笑地说。

  “瞧你说的,倒好像看不惯亚婚姻似的,我们是‘五四运动’时代的新青年。”

  “其实,亚婚姻是舶来品--”徐迟在吃泡面;他早晨都吃泡面,说天亮的第一件事就是泡,第二件还是泡,但二者绝不相同,泡面只是为了活动筋骨,是泡妞的热身赛,只是他还从未泡成功过,那是因为他的热身赛时间太长,人都泡软了--“始作俑者是浪漫的法国人。”

  顾冰清冷笑:“亚婚姻就是那种高于同居而又低于结婚的缓冲婚姻--那不就是所谓的‘试婚’么?”

  徐迟说:“亚婚姻不是试婚,它是都市化年轻鸳鸯伴侣的第二种归宿,而且它的主体未必是婚姻。另外它比同居透明,又比婚姻少了一份凝重。”

   顾冰清说:“但在中国,这似乎是离经叛道,更与传统道德观念和法律的金属规则相抗的。”

  徐迟说:“但如果嫁一个人等于嫁一个家族,那还不如不嫁。而且婚姻是鬼,它会拖泥带水,会把人给拖死的。”

   顾冰清说:“那就同居嘛!”

   徐迟说:“有时同居的开始,以为只是一个安慰,就像走夜路,有一个人陪着,总比一个人摸黑前进要强,可慢慢发现,两人难解难分了,还得选择结婚,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琴诩插话进来:“这么说两条平行线可以相交了?”

  田光伸着头一边看书一边说:“是么?我想亚婚姻总比同居要好一些--毕竟距离产生美,距离是爱情的发酵粉。”

  杨斌哼了一声:“你这句才像人话--同居确实不好,其实它离结婚最近,因为感情才是最大的负担--当初我是快乐的攻城者,用鲜花、用巧克力、用一个个的缠绵的电话去进攻;而她是个快乐的守城者,用柔情似水、用情意绵绵、用‘佳期如梦’来抵挡,真是不亦快哉!而自同居之后--”琴诩插话说,这还不是同居--“懒得理你。我们的爱情被她巧手加工了,她是个贤妻良母--意思是说只适合放在家里不宜带出来的女人;她的脸仿佛涂了过多奶油的蛋糕,好像轻轻一刮,就能刮出一层‘油’来,这是长期做饭的后遗症--她只会做饭,只要看见她,我就会想到那饭菜是怎样在我口腔中燃起爱情之火的?我的口腔开始燃烧,却始终是细细的文火,从来没有像天雷地火一般轰轰烈烈地焚烧过,以至于我对她的眷恋分不清是爱还是食欲。”

  顾冰清冷笑道:“当心呢!《庄子》里头有‘嗜欲深者天机浅’的诗句--你可要当心呢!”

   “所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食物的奴隶?我一见到她,出于本能似的,唾腺即开始分泌,舌头下好像有一股压抑不下的喷泉,源源不断地传送饥饿的讯号。刚上完第一节课,分泌过多的胃酸就把吃的东西完全溶解掉,立刻又感到饥肠辘辘了!”

  五人听了,均是嗤鼻。

  “换个角度讲,这是悲剧的开始。”琴诩起身准备走,听了杨斌的衷肠,这肠子的粘性牵扯着他又坐了下来,喝了徐迟泡了三天的茶,“悲剧表现了自我完成的生命力节奏。自然的或超自然的种种力量对于生命的主宰有着不可改变或不可逆转性,能触发人类最本源的悲剧意识--对于爱情来说,这种神秘力量就是双方的神秘感,若被揭破,悲剧便发生了--雅培斯说:绝对而根本的悲剧意味着无论如何都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杨斌的鼻尖首先过了酷暑,涔出了汗,“是爱情的死亡,还是生命的终结?”

  琴诩冷笑杨斌的无知:“洛夫说:所谓的悲剧,并非一般所说的苦戏,而是指极度严肃的,超乎个人的恐惧和怜悯,最后能产生对人生及整个宇宙的激语--也就是说,你的‘逝者如斯夫’,伤心的只有尚倩。”

   杨斌从骨子里挤出痛来:“我不是不爱她了,我只是--”

   琴诩截断他的话:“时间可以消除一切,曹植的‘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阮籍的‘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也是悲剧的一种,伤感遣情,惋惜都是悲剧,并非要死--”琴诩起身,拍了拍杨斌的肩膀,笑着说--“何况你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你是情愿做食物的奴隶的!”杨斌的双腿宛如被解除压制的弹簧,迅速跳起,双手准确无误地叉住琴诩的脖子。

  开学初的会,好比梅雨天气,一开就是几天。肖克瑾对大会的热情像盛夏里的酷热,连续几天不曾消退,邀哲学教授举办“刘邦哲学”报告会,可哲学教授从月头开始就不太平,先是嘴唇有一个小小的疮口,无法愈合,总是出血。中医说有内容,他不以为然,想杜甫“穷年忧黎元”,因而“叹息肠内热”,他“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何忧之有?何叹之有?丑媳妇难见公婆,这时只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而不能陪肖克瑾“先天下之忧而忧”了。肖克瑾说他没有铁肩道义,丧失了古道热肠。所幸施明哲愿意“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机械系的学生感叹每种生灵难免有灾有难,但不论是过街之鼠、碰壁之蝇、丧家之犬、毁窟之兔、热锅之蚁、瓮中之鳖、虎口之羊都不如会海之生那样遭罪。报告会对其他系的学生来说是电影院,要看剧情好坏而定;而对机械系的学生则是火葬场,死了之后是非去不可的。肖克瑾一曲《大风歌》唱得慷慨激越,却也有几丝悲凉,除了机械系的学生外,三三两两的都半途而废了,只好忧虑着说:“刘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不绝粮道,不如萧何;率百万兵,战必胜,攻必克,不如韩信;为了显示自己的过人之处,非同一般,不得不牺牲自己母亲的贞洁,说是与龙苟合于野才有了他”--这才勉强拉回学生想听的欲望。肖克瑾本不愿出卖刘邦,这才了解“大丈夫有所为必有所不为”的含义,想到自己“有所为而为之”,不愧是大丈夫,宛如穷光蛋穿了件名牌西服,忐忑不安地自豪。捱了片刻,乏味的枯燥又赶跑了一群人。肖克瑾见势头不对,便“谈笑间,多少英雄灰飞烟灭”,“刘邦哲学”没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葬,而是如韩信,前仆后继地不绝于迹了。肖克瑾见报告会红颜未老,容颜先逝,直大骂历史是陈年货色,满足不了现代学生的前卫思想。

  肖克瑾的霉运宛如物理学中的力具有传递性。顾冰清补考宛如孕妇难产,本来可以及格的,却被肖克瑾的霉运传染,患病死在肚中,一不小心重修了两门。这打击宛如诸葛亮听到关羽兵败麦城,只能痛着心去构思《出师表》,因为爱情有股极其古怪的力量,她可以使人的精神由萎缩变得旺盛,云雪虽没有打传呼给他,这好比补考难产重修,他全不当回事。他给云雪写了封信,信上填了一首词:

  减字木兰花

  早春微寒,冬日已渐北向去;窝居斗室,月近窗来轻叩问:

  独对玉照,万千相思汝可知?重忆往昔,想你之心一刻安。

  --并问云雪是否有时间,春节时没有机会去看她,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先前想到与云雯的巫山云雨,不敢写信,但想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连生死对于爱情都渺小于微斯,何况只是怕她知道!而且云雯已答应他缄口不言的。这封信起了功效,或许云雪只是为了弥补前几日没有打的传呼--她情意绵绵的回电话说医学院梅花盛开,红绿相间,清香四溢,不如来此一览美景。顾冰清欢喜雀跃,恍若置身于“若无香风吹,疑是白云绕”的玉泽香国之中,答应星期六去拜访。

  星期六仿佛变成了暑假,学生必须经过一番厮杀才能到达目的地。顾冰清为了星期六的约会,提前好几天便打好了腹稿,细细掂量,觉得还可以拿得出手,便兴奋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可打腹稿宛如即兴演讲,到时未必用得上,这么一想,竟恍惚起来。梦中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不顾一切地往火堆里扑,醒之后,玩味片刻,心中全是悲戚,忍不住的冷笑,仿佛喝了酒后,又喝了醋,呛得流泪。猛然想起云雪,桔黄色的幻影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昏厥--这时,那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诗句宛如南非原始森林里的白蚁吞噬生物似的迅速地破坏了那幻影--满眼的桔黄仿佛给云雪脸上的苍白喧宾夺主地占去了,他的脸就像多米诺效应(多米诺效应即连锁反应,它取自一种叫“多米诺骨牌”的古老游戏,意思是只要某机括一动,所有连带的牵扯都会发生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似的被牵扯着也变得苍白。冰清仿佛被“惊鸿”惊得神魂俱废,要写诗发泄,那知诗兴被悲哀全压在心里,挤不出来,无家可归,只好幽默地躺在酒醋中作sleeping beauty(睡美人),却不小心作了华山论剑败北的睡仙陈传,因睡过了头,竟尔变成了一堆浆糊。这浆糊又全都涌到了头上,全涂在了他脑子里,弄得他一个星期都被云雪的脸色搅和着,身心一塌糊涂,仿佛他的思维全都给浆糊粘住了,这一切却怨他不得。

  顾冰清苦捱到约会时间,梳洗了一番,宛如新嫁娘出阁前的梳妆,精致而冗长。然后飞也似的跳上车,一路的颠簸将勇气从懦弱中像榨油似的提炼出来,到了梅花盛开的医科大,整张脸仿佛涂满了油,红光满面的;那是衬了红梅的光。

  顾冰清仿佛是初见丈母娘的准女婿,临行前的豪气云干,到见面时却如方便面放入沸水里,立刻便软了;强打精神,不让秘密表露在脸上,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宛如绵里藏针,虽带了松软的面罩,可针刺得浑身不舒服。云雪依旧,眯着朦胧如丝的双眸,微斜着身子嗅着花香,黑色的风衣裹住一股逼人的气质,一抖了开,让人不敢逼视;黑色羊毛衫裹着匀称的上身,漆黑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只是两片唇如纸一般的薄。

  冰清见她愈加瘦弱,心里不由得一阵疼,仿佛她身上的肉都堆积在自己身上,这时因爱便要一点点地剜肉给她,犹如哪吒割肉还母般的悲壮:“别人过年都吃得白白胖胖的,你怎么反而变瘦了?!”

  “你也看出来了么?是瘦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还不是你害的!”

  “我害的--你是说我是凶手了?”

  “怎么不是呢?bachelor--要不是你年前打那么长的电话,我也不会考试时头脑发昏,束手无策,致使化工学补考了。”

  “bachelor--什么意思?”

  “单身汉呢。”

  “哼,单身汉,你不也是bachelor--你们学医的怎么也学化工学呢?”

  “怎么不学呢?还是基础课呢!化工学是医学的单相思情人,可以毫无怨言地提供一些特殊药品。你也许不知道,我们的教授是个多么野蛮的人,她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却摆出‘我要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出最后一丝余热’的架式,严格得很。她身高年轻时还不足一米六零,这时又萎缩了,做实验时还瞧不到仪器刻度表--你猜她是如何读仪器上的刻度的--”冰清摇头不知;云雪满脸鄙夷--“不知道吧!她在实验室里放了一个穿衣镜,以为这样可以读得准确,却不料作了鸵鸟。她丈夫是解剖学的教授,温和得很,让人想不到他能一天分解两个人的尸体,而且脸上还一直挂着笑容,仿佛是在切牛排吃。”

   “没那么夸张吧--看来他已经达到宠若不惊的地步了!”

   “你还没见过我们外语系教授呢,她有严重的hyper activity(多动症),瘦得很,比我还瘦呢,高挑的个子,我们私下里给她取了个汉语名字,叫竹竿美子--古时,‘子’就是‘人’的谦称,譬如‘内子’就是‘内人’,意思是像竹竿似的美人--她是加拿大人,受到美国人的影响,说话讲课时一直不停的做鬼脸,不过她笑得挺好看。去年结的婚,这时好像胖了一些,可是却没有先前好看了。她丈夫是中国人,也就是化工系的系主任,利用职权将人家外国女子给骗了回来做老婆--他讨厌的要命,也不知怎么看上他了--她这一辈子犯的最严重的错误,恐怕就是嫁给了本是机械系毕业却任职化工系系主任的尖酸男人。”

   “我们还真像呢--”冰清好不容易抓住了共同点,宛如政客发现了彼国的弱点,一针见血地提出--“我的制图补考了,这还是小意思--补考能给人提前学习的机会,开学刚来,谁愿意学习呢,还不是咱们补考的人--可我真的不如意,补考时还记挂着你--”云雪哼了一声--“结果宛如犯了罪的人不服刑提出上诉后,只能仍按原判,不得已重修了。我去找制图老师,你猜制图老师怎么说--他是个大胖子,听说他的妻子也是大胖子,好像这胖子也能传染和遗传的,不知他们的孩子是否能逃过肥胖的厄运,我最讨厌胖人了--”云雪若无其事地“唔”了一声--“要不然那孩子这一生可就要痛苦了,听说你们女生减肥都节食,他从小就节食,长大了准变成牛,吃一顿可以管一天,食物到肚子里不消化,而且还能反刍--制图老师颤抖着脸,仿佛要抖落脸上的油污,说:你就是顾冰清,你可是我的耻辱--为什么呢?因为全系只有我一人重修,这使他失去了晋升的机会,结果我变成了他的耻辱。我当时幸灾乐祸得很,仿佛做了一件伟大的壮举,感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成功地阻止了一件破坏人类和平的事,好像他可以随便绘制地图,将中国的上海切割了,装在美国的世贸大楼楼顶上,那可是卖国行为呢!”

   “你怎么搞的呢--为什么要重修?”

   “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仿佛重修是我自愿的,你可真是可爱得傻了!为什要重修呢--还不是因为你。”他把握时机,报了云雪说他是凶手之仇。

   “因为我?我真糊涂了--”

  “你糊涂了么--我求之不得呢,你可以糊里糊涂的爱我么?你知道么?过年真是很索味,在家里发了疯的想你,可又出了那么多的乱子,这爱情来得太不顺了,中间怎会夹个云雯呢?我当时委屈得想哭--我爱的人就在我身边,唾手可得,可当手伸过去的时候,却被另一只手给捉住了。这爱情来得太不顺了!”

   “我想这样的么?”

   “那你想怎么样呢--那天你差一点害死我,幸亏我是蚕,死了还能重生--要不那一次就被你的醋意给淹死了。”

  云雪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会吃你的醋,你别痴心妄想了--”仿佛她是一只美丽的天鹅。

  冰清见自己变成了癞蛤蟆,登时将身体缩小了,畏缩在空气里,底气不足地道:“我痴心妄想么--你把我比喻成癞蛤蟆了么--好,我就是癞蛤蟆。我还有一门重修了呢!你又该问我为什么重修了吧?我还要说还不是因为你。开学这几天,我根本没有清醒过,天天的想你,好像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失去了你,我只能变成蝉蜕,只是一个躯壳,虽然先前它是个有思想的幼蝉,但它被爱情带走了血肉,变成了腹部有发音器的雄蝉,一直不停地说:‘我爱你--’”

   “那又怎样呢--好像你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你知道我么?我也重修了!女生能跟你们男生一样么?女生的脸皮薄,是豆腐做的,那老太婆差一点没把我塞到穿衣镜里去,让大家都来凭吊--我可丢脸死了!你说,你说,你害得我浅么--”

  “看样子,我真的做了凶手--”

   “那还用说?!”

   “我这不是来投案自首了么?只要能消了你心里的怒气,你让我做什么都成。譬如砸了那老太婆的穿衣镜,再譬如请你吃饭,再譬如--再譬如--”他想说“让我好好爱你,来弥补我的过错”,可他见云雪的脸色苍白得宛如糊了一层豆沫,眼泪变成了蜡在酷夏里被太阳融化了,一滴滴的流了下来,这句话不由得缩了回去。

   “你可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怕我消受不起。”幽怨地说。

   冰清笑道:“用‘芙蓉如面柳如眉’来形容你,恐怕我是第一人!”

   云雪笑着拂了拂左边的花,空中便漂浮着阵阵幽香,右手食指弹向冰清的鼻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肚子之空空,独七字而嘴下。”

   “哈--肚子之空空,脑袋则满满--那里面装的可都是你的影子,还有无尽的相思。”

   “说得好听,仿佛掉进了蜜糖堆里,受了姐姐不少熏陶吧--”冰清一阵脸红--“我可警告你,别没完没了的讨好我,当心宠坏了我,以后黔驴技穷时,我可就以为你不love me了!”

  顾冰清“啊”了一声,借以摆脱脸上的尴尬;又“呀”了一声,以示兴奋:“你--你让我喜欢你了嘛?!”他的心似乎并不是钢做的,而是用牛皮做的鼓,咚咚的直跳:“你终于--”

   “呃,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怎能当真了呢?”

   “呀,这岂是能随便说说的--你怎能随随便便的就说出来了呢?”

   “你这人--这人--不解风情!”云雪跺了跺脚,一字一顿地说。

   冰清仿佛被跺去了魂魄,连忙讨饶:“念小生初犯,还望女皇开恩哩--”

  云雪嗤的一声笑了。冰清欢喜雀跃着过了一天。今年的春天似乎早了点,有人说这是室温效应的后遗症,有的则说这是核武器造的孽,总之春冰早被淡化了。柳絮已如芳龄二八的女子,可以婀娜着翩翩飞舞,早春的花早会搔首弄姿了。柔婉如水的月光泻在花叶上,淡淡的微风轻轻地将柳絮托到池塘里,温柔得仿佛多情男子的拥抱;风也新鲜,芬芳得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刚吃的面都增长了云雪的诗兴,笑着念“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柳絮无声无息地飘落,宛如春神留下的眼泪;躲在浮云后面的月亮,好像带着一抹羞意,宛如初见梦中情人一般的难为情,冰清嘴边已有笑意,一壁念“落絮无声春坠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二人目光柔情似水,幽远的笑。

  冰清道:“看到了月亮,就想起了月宫里的嫦娥,不知嫦娥是为了离开后羿才私自奔到月亮上,还是因为误食灵药才身不由己地离开后羿的?--我情愿相信后者,因为那样他们毕竟是相爱的。嫦娥肯定也后悔了,否则,古人也不敢咏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只是嫦娥的怀念追忆,跟牛郎织女望穿秋水相比,心情则大不一样。后者是有希望的,因此才有坚如磐石的等待;前者却彻底是无望的,自然要伤心得多。”

  云雪眼中有了泪光:“我不大敢看月亮,那是一个伤心的地方,我担心会无意间看见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不知道后羿看月亮时有何感想?似乎也很少有人这样询问过,古往今来,人们都在关心嫦娥的感觉,这是不公平的。就连它们的附属物的象征都不一样了--喜鹊因牛郎织女而成为人类爱情的吉祥物,鸿雁因传递情侣之间的书信而让人喜爱,可月亮上的桂--被看作是老态龙钟的消息树,只能陪嫦娥打发孤独。”

  “牛郎织女是因为距离才产生了美。”

  “可也产生了痛苦--对于相爱的双方而言,分别会造成刻骨铭心的折磨。”

  “嗯,这我深有体会--可有人说: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相聚。”

  “那牛郎织女呢?他们的分离是永久的--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天意,是非人力可以抗拒的,而且还有着一个诗化的名字:银河。”

  “也许银河是人类所知的最残酷最不幸的河流,它成为爱情永恒的刑场,牛郎和织女被离别判处了无期徒刑,成为最神圣的爱情囚徒。”

  “是啊--越是接近神话的爱情,越要做出牺牲、付出代价,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证明爱情珍贵的程度。”

  顾冰清听出这话里隐藏着“未知先卜”的东西,不敢再多谈。他想他和云雪的爱情也许就是她所说的神话--要做出牺牲、付出代价的--但要做出什么样的牺牲?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冰清不敢去想,只觉得一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快乐像从海绵里挤水一样地被不祥排挤掉了。青春的恋爱宛如阴晴不定的四月天气,太阳的光彩刚刚照耀大地,片刻间就遮上了黑沉沉的乌云一片。冰清心中害怕云雪知道了他和云雯的事,这爱情便如射出的火箭,未到达目的地,便熄了火,变成一截枯炭。想起在梦中梦见的投火飞蛾,想不到一梦成谶,只觉满心酸楚;想到“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证明自己是男儿,便忍住不哭。这时,那眼泪堆积在眼眶里,变成了文字,自泪腺经过大脑的筛选流到嘴里,喷泉似的喷出--

  《爱情飞蛾》

  夜风冷似刀

  大地如砧板

  众生为鱼肉

  爱情烈火铺天盖地而来

  卷起了猩红的火花

  极具诱惑

  那袭一身春光月华的飞蛾

  闪动着轻盈的羽翅

  在烈火中婆娑起舞

  爱情飞蛾

  在兴奋中

  拥抱生命的大美

  如同耀眼的流星

  极尽光华却

  转瞬即逝

  爱情飞蛾

  在大笑中

  旖旎烈火的凄美

  如同崖上的花朵

  不胜优美又

  不胜凄凉

  写完之后,满心舒畅,准备将“众生”看做“鱼肉”,到餐馆里大吃一顿,可再一回味,见全诗中没有一句是表达爱云雪的意思,嫌它的力度不够,便恢复了“众生”的身份,只到食堂里讨得一杯牛奶喝,回来便又补写一诗《不老的情》,这诗在某一种角度上来说,就像结婚证书的证词--

  不老的情

  用最古老最珍贵的汉白玉

  雕刻成心形的护身符

  悬在心间

  不老的情

  因岁月的无情渐渐

  褪去原有的色彩

  风中呼啸着的呐喊

  只有那

  天变地变情不变的誓言

  爱情的双翼被泪水打湿

  爱极的比翼鸟

  也只好死去

  漫长的岁月侵蚀着

  蜕变成爱情标本的鸟翼

  忽然间

  化成神圣的蓝蝴蝶

  倏地而去

  不老的情

  永远不会死去

  那风中的呐喊已变成

  另一个护身符融进

  我心深处

  顾冰清写完诗,见那誓言只是躲在空屋子里操着嗓子呐喊,并没有穿到云雪的耳中,便“将功补罪”地多打几次电话,说:“我睡不着觉,知道为什么?想你嘛--”这“嘛”字的尾音拉得好长,以证明想的程度。又说:“你在做什么呢?我猜猜,猜不出来,不是我笨,都说恋爱中的人的IQ值要降低一半的么?什么时候升值,快了--不!我不想变得聪明,我要一直做你的傻瓜奴隶。”“雪儿,我做梦了,知道梦见谁了么?梦到你了--你猜对了--可你知道你多美么?当然是天下第一美女!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对的啦,你本就是西施,不能说‘出西施’,要说‘情人眼里西施就是西施’--我没有吃蜜,这些话是油然而生。”云雪的回复总是“嗯”、“好”、“哦”、“我”、“行了”、“第一”,简单得如蜻蜓点水。冰清被蜻蜓点出的波痕荡的心里发痒,无论见了谁都抛媚眼。一次冰清说歪诗:“笑低乌云首,轻扭杨柳腰;娇艳妩媚态,谁堪汝风流。”云雪像是动了恻隐之心,多赏了几个字说“一丘之貉”,冰清笑着说“一丘一壑也风流”,将自己看成了“沙场秋点兵”的辛弃疾。冰清说“戏蝶双舞看人久”,云雪又多赏了一个字说“来往自多情”。冰清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这两个字就是一笔一画完成的,乐不思蜀的笑。

  顾冰清将他和云雯的事像鸵鸟一样埋在沙堆里--鸵鸟没有防卫的本领,敌人来了就跑,当跑不掉的紧急时光,就将头钻进沙堆里,掩耳盗铃,人笑这是鸵鸟心态--他无法预料云雪知道真相的后果,因此,他急切地想求证云雪的态度,也顾不得像往常一样考证“是鸵鸟学了阿Q,还是阿Q学了鸵鸟”,破例的一次说“无从考证,也不必考证”了。

  这一天晚上,杨斌为尚倩过生日,在他们同居的地方请客。杨斌的神情早已渡过“悲剧死”的厄运,这时的脸色大有“劫后重生”的富态,仿佛真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尚倩带来几个工美系的男女学生,男的清一色--头发长长的,湿漉漉的披在肩上;眼神迷离、幽怨,好似深闺怨妇;两片嘴唇白红相间,仿佛受到惊吓还没有完全苏醒;皮肤光滑溜洁,是皮肤色的内衣和保养到位共同造成的后果--冰清立刻想到《三国演义》的经典妙语:“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想现在的时尚男女,就是男不男,女不女,不男不女,男女不分!就像厄尔尼诺和拉尼娜导致气候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一样。这男女分开了那么久,说不定还会“分久必合”,到时是爱男人,还是爱女人,还真是个问题。

  工美系的学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出来时都得道成仙了,见了冰清他们便学着尼采自诩为太阳,足可以为生日宴会带来光明,只可惜他们的光还没来得及发射,便被琴诩的“哲学家大都是神经质”挡了回去,举例就是西方古代哲学家的下颌必有长髯,为什么不刮胡子呢?那是他们神经兮兮地认为长髯代表智慧,却忘了那也只不过是毛,猴毛是毛,猪毛也是毛,马鬃很长,可只能是人类的坐骑,这表明毛越长越只能处于下层。那几个人无从反驳,发现他们的胡子还没拱出脸皮,便被他们的内热烧光了,不由得谦虚地说:“是啊,你看我们都没有胡子--这表明我们都是上层的。”琴诩哼了一声:“Eunuch(太监)都没有胡子!”他们不懂eunuch的意思,以为是在夸他们,兴高采烈地做了上层社会的娈男。

  工美系的女生涂着“白色恐怖”的唇彩,晃着“动感骚骚头”,穿着“坠落天使”装,高傲得很,仿佛领悟了那个叫奥兰普·德古热的法国女子在《女人与女性公民权利的宣言》中的呼唤:“觉醒吧,女人!”这是非但觉醒了,而且成了“绝(觉)”代佳人,“性(醒)”感十足;又仿佛想到玛丽·鲁滨逊当选为爱尔兰共和国第一位女总统,甘地夫人和撒切尔夫人视男人如无物,眼角也跟着上挑,看人时只用余光看;又仿佛想到那幅颇为轰动的将耶稣画成黑人裸女的油画,想“既然上帝是按神的形象造人,耶稣为什么不可以是女人”?便决定改变“历史”的写法,要将“History”写成“Hertory”,自以为是时尚的标榜,却忘了机械系的学生研究的尽是些几十年前的古董,不懂得欣赏她们,宛如巴黎服装节上的服饰,只能供眼睛欣赏,穿出去就不能谓之为美,而要说“思想前卫”了。

  琴诩忍不住地叹息一声:“如今的女人--”

  女生立刻反驳:“如今的女人--恐怕要让尼采汗颜了,他的‘去女人那里,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只能‘落花流水春去也’了;当很多男人还一味陶醉在莎士比亚的那句‘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而沾沾自喜时,女人们却拿着尼采的鞭子在注视着他们呢!”又说冰清他们的眼光太烂,好像眼光也是物质,好比西红柿,放烂了就不中吃了。冰清佯装要挖眼,她们才修正说眼光还算可以,至少有自知之明。

  杨斌的打扮让田光揶揄他像结婚--除了胸前少了夺目的红花、革履的西服、铮亮的头发、照人的皮鞋、笔挺的领带、修整的脸--足以证明他要完成人生的第一件壮举。尚倩配合着将头发烫了麦当娜的造型,只是她对衣服不大敏感,原因是她塑造的东西大都是不穿衣服的人体艺术。除了杨斌搂着她说:“你今天是最漂亮的,Happy birthday to you!”其余的人仿佛记住了中国正在提倡节俭,只说了“Happy birthday to you”。

  尚倩娇笑着说:“Thank you--别只看我,我对穿衣服是外行,虽然我也是工美系的--杨斌夸我漂亮,那是他太爱我了--”杨斌高兴得要举杯,只可惜尚倩的话扼杀了他的举动--“大家能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说不上啦,是生日party--我真的很高兴,大家就别客气了。”杨斌适时地举杯:“cheers--”

  丰倩心里嫉妒尚倩的幸福,恶狠狠地瞪了田光一眼。她过生日时,田光只说了句:“等我有钱的时候,我要给你隆重地举行一次生日宴会,租一颗卫星,学贝克汉姆和辣妹,要全世界都享受到咱们的幸福。”并且送给了她一个长吻。当时她差一点醉倒在这句话里,幸亏她够理智,只挤出两滴泪来,这时见到尚倩的风光,才想到田光的许诺宛如预言家说地球终有一天要毁灭的,这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田光正在拼命的吃喝,他为了这一顿盛餐,连午饭都省了,这时吃到兴头,哪里还能看到丰倩幽怨的目光。丰倩见田光只顾得吃,才明白“患难见真情”的含义,沮丧着喝酒。她不会喝酒,喝了几杯,英文仿佛都膨胀了,浮了出来,掐了田光一下,说:“You want to go on a diet to lose weight?”(你不是想节食减肥么?)

  田光怔了一下,脸迅速地红了,仿佛他对别人说不饿,却吃了一大堆的食物,这荒撒得太幼稚了:“噢,是么?Lose weight,lose weight(减肥),我想起来了,我要lose weight就得diet,Diet是什么意思?节食--哦,对了,节食就是少吃,唔?”

  冰清冷笑看着他们。丰倩仿佛喝醉了酒被人丢在冷水里,登时醒了,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可话已经出口,就好比已杀了人,只有等着法官来判刑,其余的事却与她无关,冷笑着又说:“A maiden with many wooers often chooses the worst。”(追求者如云,姑娘选中的往往是最差的一个。)

  顾冰清次日酒醒的时候,脑袋里还有一丝锯齿线的痛,正准备洗个热水澡冲醒,这时云雪打来电话,说要他立刻去。冰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痛都忘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要他立刻去,这句话的语气不对,含着凉意。冰请战战兢兢地去了,路上堵车,延误了时间,见云雪等得不耐烦了,连忙道歉:“太对不起了,路上堵车,要不我立刻就赶来了。”

  云雪冷笑道:“立刻--你能立刻么?你在路上就不用时间了--好像你是万能人?”

  冰清见她生气,“呀”了一声:“万能人,你太抬举我了吧?”

  “哼--你是不是万能人,我不敢肯定--我姐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云雯打--打电话了?”冰清骇出了汗,“你姐姐说些什么?”

   “我姐说什么,我有必要告诉你么?”云雪脸上添了愤恨,冰清不敢瞧她。

   “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冰清嗫嚅着说;他猜想云雯一定将那件事告诉了她,而且添油加醋,说自己引诱她,忙打腹稿,准备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你还不知道么?”

   “我做了什么事--有些事你不要相信你姐姐,我可以解释清楚--”

   “你不用解释,这事浅显得很--”冰清平日爱云雪聪明博学,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姐姐说,过生日的时候,你写了封信给我,却被姐姐收了。你怎么这么大意呢!你难道没想到我们是twins,同一天过生日,你个笨蛋--you are ass!”(你是个傻子或你是个蠢驴!)

  冰请“哈”的一声,担心泄了气,勇气又浮了上来,昨晚尚倩的生日祝福似乎被录了下来,这时被拿了出来:“我还没说Happy birthday to you呢--”并借了杨斌的话说:“你今天是最漂亮的!”

  “我先前就不漂亮了么?”

  冰清心慌了,这才发现过生日的人就像过愚人节的人,都被幸福弄成了傻子,那些话不该拿到今天说的,这马屁算是拍错了地方,忙说:“你有什么事么?就是云雯打电话这件事么?”

   “没有事就不能让你过来了?我想你了,行不行?”

   冰请跺了跺脚:“我做错了么?说错话了是不是?可--可你太吓我了,要我立刻来,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

   “天塌下来你还会来么?”冷笑着问。

   “会!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你顶得住么?”云雪冷笑了几声,“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不想再见你了!”

  冰清吓得一软,这时才明白天塌下来他真的是顶不住:“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事你就说出来嘛--”他想到天塌下来一定要死,便说,“我要死,也要死得明白!”

   “谁要你死了--将爱情看得那么重呀?这样子可不太好,将爱情看得重的人,对爱情的期望值太高,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我没有将爱情看得那么重。”冰清嗫嚅着。

   “你敢保证你没有做过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对于爱情,唔?”

   “没有--”这时想到他和云雯的巫山云雨不就是希奇古怪的事么,连忙延长了话--“么?有么?我也不大清楚--可这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知道么?只有一种死,才永不代表毁灭,那就是: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脱壳的笋,落地的叶--”

   “爱情不也是可以永恒的么?你说过的!”

   “你信?”惊讶地问。

   “我信!”

   “可是,人生并不是永远都像想象中那般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云雪幽幽地说。

  顾冰清心里一阵痛,仿佛这场爱情犹如那变幻的白云,本如山石的堆聚忽而化为片片的鱼鳞,不久便如同柳絮团团飞去了。

   云雪的眼神冷漠:“爱情犹如天山的雪莲,圣母峰上的白雪,淡雅圣洁;爱情犹如七彩虹里的白云,虚无缥缈--。”

   “不!不是这样子的--爱情是一杯耐人寻味的茶,一坛久而弥笃的酒,一环光芒四射的太阳,一轮冰清玉洁的月亮,一束晶莹剔透的水仙,一际灿烂辉煌的星云,一腔执著不悔的柔情,一肩坚定不移的责任。”

  云雪轻笑一声,笑容妩媚:“这些引酸钓儒的话你想了多长时间--嗯--你怎样爱我?”

  “春天,与你花前扑蝶,品郑板桥的石中兰竹;夏天,与你临畔招凉,瞧周敦颐的出泥莲;秋天,与你倚帷望月,赏陶渊明的东篱菊;冬天,与你围炉品茗,观王摩洁的雪里芭蕉。”

  “你就是不切实际的瞎说。”

  “怎么是瞎说呢?这全是真心。”

  “哼,就算你是真心的。”

  “这怎么能‘就算’呢?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没有尽心尽力似的,对你,我可是尽了心。”

  “可我并不完美?”

  “不是因完美才产生爱,而是因爱才产生完美。”

  云雪不自在地笑笑:“我到现在才体会到林徽音为什么要拒绝徐志摩的爱了--我做你的妹妹吧?”

  顾冰清不知所措,看着云雪回了学校,心中莫明的痛;同时又生出一个渺渺茫茫的希望,可转瞬间被大雨浇灭了。云雪嫌自己说话太重,要回头向他解释清楚,刚打定主意,外面却下起雨来,忙拿了件雨衣,要给冰清送去。走到校门口,却见冰清如钉似的站在那里,忍不住的心痛;正准备喊他,却见他宛如狮子狗抖毛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水,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不自在地将雨衣背到身后,转身走了。

  顾冰清知道这次在劫难逃,难道她知道了真相?在公用电话亭给云雯打了个电话,云雯说她并没有告诉她,这才放了心;又想也许云雪并不喜欢他,可她为什么要说“love me”呢?冰清鄙夷地笑笑,她是哄你开心呢?也许云雪早有了男友--那个优秀的高材生;却忘了那是他自己杜撰的--言念至此,脸上似箍了个火炉,发烧得难受。昏昏沉沉的回到宿舍,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想到“不惧人生多歧路,解来尽是绝妙词”,便打电话给云雪,电话的声音几乎将他的心如省略号似的震碎了,幸好省略号变成了破折号,并非无限限制的揪着他的心--电话没人接。冰清彻底失望了,嫉妒与悲愤掩遮了理智,写了封信,信上说:

  雪儿--妹妹(为什么要我这样称呼你?):

  提笔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既甜蜜又悲伤。甜蜜的是仍可以喊你雪儿,悲伤的是要喊你妹妹了。我真的不能再说‘我爱你’了么?‘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是人生的悲哀,还是老天对下届有罪之人的惩罚。我--

  欲往下写,这时悲哀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忽然想起千禧元旦看《梁祝》时的情景,忍不住写道:

  梁祝

  那凄美的旋律回旋在历史的夜空

  岁月的长河凝聚的

  岂止是爱情的悲歌

  写了四句,只觉悲愤化作诗兴,像烤面包似的越胀越大,忍不住写了首《永远爱你》,沿着上面的写道:

  泪水在眼眶里蓄积

  思恋在泪水中融化

  从面颊滑落的

  是用爱情誓言凝成的

  血花

  血花

  犹如一道凄艳的闪电

  在茫茫封建社会长夜中

  撕裂了裹脚布样严密的

  禁锢

  禁锢

  已被历史行进的脚步踢得老远老远

  回首再遥望

  梁山伯祝英台相携远去的背影

  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

  犹如爱情王国门前硕大的铜鉴

  使虚情假意者自愧

  使见意思迁者汗颜

  望着横亘千古的满天繁星

  充满身躯的

  不会再是梁祝而是

  你走来又走去的身影

  梵琴响起

  奏起的并不是

  《高山流水》《阳关三叠》《广陵散》

  也不是

  《渔樵问答》《梅花三弄》《平沙落雁》

  更不是《梁祝》而是

  一曲用心血谱成的思念

  --永远爱你

  永远爱你

  无论岁月如何流变

  无论你如何远去

  那爱你的心永远永远

  不会老去

  信寄出后,顾冰清后悔了起来,想这段恋情或许要“自杀”了--他的原意是“被自己扼杀了”,这时一紧张,仿佛临死的人不愿想“死”字,便省略了四个字--那封信留有底稿,这时便一字一字的校正,等校正完毕,不禁一阵头昏,摔了摔头,将“或许”扔掉了。心里埋怨自己为何要称她妹妹,这“妹妹”可是情人的专署杀手,忍不住抚摸了一下脸,充当是“狠命的打”;又埋怨写了句“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是爱情的定时炸弹,也是伤语--他认为杀人的人是杀手,那伤人的语言便是伤语--也许云雪是爱自己的,却被自己的“大音希声”给泯灭了,他这时想的,自恋的成分居多--幸好还写了首长诗,不至于全军覆没,像《亡命天涯》里被冤枉杀妻的理查·甘保想到了凶手是个断臂人,心中渺渺茫茫的有了点希望。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月,才收到云雪的回信,回信说:

  冰清:

  信已收到却未及时复信,深感抱歉,一天碌碌无为却也懒得抽空完信。我的心思甚为寥寥--我无法言语太多的人生哲理--我只知一人不应该为一件毫无意义可言的事而耗费精神的。

  云雪

  顾冰清给这封信打懵了,只觉爱情真的变成了四散的云烟--想云雪为何不叫云烟呢?“笑语嫣然”要比冷如冰霜亲切得多了--他自怨自艾了两天,第三天和徐迟去爬嵩山,在山顶上想起和云雪开学前爬山的情景,犹如前尘旧梦,作了一首诗:“壁立千尺寒,谷底黄花灿。登山无穷趣,久久不欲返。”--他本想做一首悲伤的诗,可悲极生乐,竟写了这样一首诗--这诗让他得到半天的快乐;回来时宛如收回复土归来的将士,写了首《生命悬崖》寄给云雪--

  闪电袭来

  我无法躲避

  浩渺广宇中响起了一阵疾雷

  于是

  飞灵的剑,开阖的刀,锐霸的枪

  雄浑的戟,沉猛的斧,犀利的钩

  插了我一身

  我笑笑轻轻抖落

  满身的铁屑儿

  寂寞的沉思消融在

  疲惫的心中

  一抹酡红的霞光覆盖着

  心之沙漠

  那是海市蜃楼的幻影

  还是心灵的寄托

  为何如仙子般圣洁的天使

  又出现在悬崖之巅

  我轻挪脚步

  向生命的悬崖迈进

  天使笑意盈盈

  却芳心依旧

  空中零星飘落的

  是寂寞的思绪

  云雪居然回了信。冰清收到信时,惴惴不安的不敢拆开看,可心中又想知道信中写着些什么,两种念头在心里扭做一团。冰清想还是明天看吧,也许这就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连希望也没有了。把信搁在枕边,半夜惊醒,摸摸还在枕边,放下了心,缩了手又睡,可觉得那信忽然飘悠悠地从窗户飞走了,忍不住又摸了摸。熬到天明,觉也没有睡好,想若“长此以往”,恐怕自己真的“衣带渐宽、香消玉陨”了。拆开信一看,心中宛如被利刃刺了千百万次一般。里面是云雯写给他的那封信,折的痕迹宛如肌肤的筋骨被抽了去,干瘪地跑出来丢人现眼。又附了一短笺:

  当我看到这封信时,我都想到了死,我说love me,那可是真心的--也是想在你的心里面种下毒草,让它生长,永远的记住我。可我下不了手,只好快刀斩乱麻--这是命运,人类在命运面前是很渺小的,你说是么--我爱的冰清?”

  云雪的“爱”字宛如是沾了毒液的刺刀,让冰清一阵阵的难受,躺在床上“休克”了几天,连课都懒得上了。琴诩说他是“深闺怨女”,他心里想嗤鼻,哪知底气不足,这“气”字刚扑到“嘴里”却泄漏出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琴诩慌忙劝他,他收住眼泪,非要琴诩为他“好不容易地哭了一次”请客。琴诩埋怨那四个字价值数元,狠狠地自诩是“伤心的人”。冰清见“伤心的人”被他占去了,心里发狠,便借醉酒之际夺了过来,还嫌不够伤心,回去后,在《冰清斋话》里写了一首《伤心桥》,以证明比琴诩伤心得多,连“桥”都被感染得伤心了,心里才算舒服--

  沈园的宫墙嵌在

  历史的夹缝里

  伤心桥便是

  他们爱情的见证

  伤心桥孤零零地

  躺在宋朝的河床上

  曾金戈铁马的放翁

  跌入伤心桥下的春波中

  空中呻吟着的

  是那莫、莫、莫的感叹

  是那“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

  老词

  唐婉依然活在那首词中

  放翁凝视着那热腾腾的绍兴老酒

  却喝不下那碗

  昔日的山盟与海誓

  唐婉悲痛欲绝的

  是那卑贱的世俗眼光

  是放翁舍得下的大气

  她只好站在伤心桥上

  唱着悲歌

  沈园的钟声穿过似水流年

  伤心桥在历史的感叹中

  熠熠闪光

  短暂的岁月埋葬了

  为爱情奋斗的

  那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

  那为爱甘愿付出的风采

  伤心桥诠释着

  他们痴情的目光

  颂咏着

  “山武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的

  爱情誓言

  伤心桥默默地注视着

  历史的足迹

  岁月的嬗变

  这一日想到云雪和云雯是双胞胎,得到了云雪的爱和云雯的身体,岂非也是有了完整的爱情!又想到颜鸣鸿的双胞胎理论,暗想若是谈恋爱时吸烟,是否有结了婚又在外面偷情的感觉--这深层次的问题,鸣鸿肯定想不到,这理论最高深的境界乃是他顾冰清悟到了,不由得自恋起来--他这样自譬自慰,竟好了许多,对这个道理也颇为认同,只是又忍不住的写了一封信,并引用了托姆普孙的诗:“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它即使凋谢,余音仍令人陶醉/但是玫瑰的芬芳却是痛苦的/对我来说,我却喜欢玫瑰。”然而云雪音信皆无--顾冰清宛如堂吉柯德见到一辆装着凶猛狮子的大车,硬要和狮子决一雌雄,可当笼门打开时,那狮子只是打了个哈欠,就转身卧到,把屁股对着堂吉柯德,不肯应战。

  顾冰清心凉了,想到“失恋可以造就诗人”,有此资源,绝不能浪费,便扯着如江南竹林般的胡子写了一首《情殇感怀》:

  流泪记下的悲伤

  欢笑刻下的相思

  无奈扯下的情丝

  相互纠缠在月梢背后

  曾经将美好的形象

  用自己做成的锤子敲破

  用心织成的情网也只好

  随风烂成缕缕

  飘散如七月的雪花

  无论我如何地去搜寻

  相爱的痕迹

  无法补牢的爱情终究

  被如梭的日子击打得

  支离破碎

  情殇在最美的瞬间

  只好将残存的记忆

  锁在心中

  刚写完,心中一亮,想“失恋可以造就诗人”,反过来不就是“诗人一定要失恋”,便发誓以后不再写诗,一把火将《冰清斋话》烧了--这时才为肖克瑾的“焚烧论”找出反例,有些焚烧是甘心情愿的--但他每一次想到那一对比嘴还会说话的眼睛,那一对被纯洁的爱情燃烧着的眼睛,心中便会激起一种欲望。这时又不安了起来,怕被这欲望湮灭了激情--自杀往往是欲望不能实现之人的最好归宿--便请假闲诳了几天,接触了新景象,他的眼界便宽了,觉得前面还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明白人生的意义并不是那么简单,那少女的眼睛跟广阔的世界比起来,却是太渺小了。又想到李敖的“惟有恋的短暂,才能爱的永恒”,渺茫的“多情”宛如热带植物那样飞快地生长,整个身心便飘飘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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