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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7)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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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变异灵魂

  人应该刚生下来就是中年,然后再渐渐年轻起来--那样,他就会珍惜时光,不会把它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阿·巴巴耶娃

  人在顺境时,心境只是一种副产品,或多或少是一种点缀,人就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全不顾它的存在了。而在失落时,心境会一下子扩大了面积,仿佛把整个人都裹挟进去,它会一下子成为宇宙,像老子所谓的“道”,无边无际,一说便“非常道”,一说便俗。心境这时成了环境,环绕着不顺畅的人,心绪不济时,心境就像环境受了污染,昏昏茫茫,不够澄明。放假前,顾冰清对网恋不屑一顾,说网络爱情的新鲜之处在网络,不在爱情,脱产与包办婚姻,就好像人穷时穿破衣服,后来搞乡镇企业发财致富了,穿上了名牌西服。又说爱情这东西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他有切身体会--再让网络一虚无,那就更异化了。与其让工具异化,还不如让操办婚姻的那群人异化,因为在异化你的过程中,网络是没有心肝的,还要不停地让你缴费--并将此申请专利,称之为“顾氏学说”。琴诩不置可否,自嘲说他和柳絮幸亏不是网恋--手写书信和网上信件的不同好比红萝卜和白萝卜的差异--所以他摆脱不掉失落的悲哀;这时,反对“顾氏学说”的态度有伽利略用自由落体运动反对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的坚决。这表明他现在人处在顺境--倘若一对异军突起的乳峰是女人的荣耀,一个高出同侪的粗俗的肚子,就是男人的耻辱;恋爱中的肚子会缩水,爱情之火会燃烧一切,包括心脏、灵魂--男人的肚子离欲望最近,离爱情最远,虽不是小说家关注的对象,却是恋爱中人的焦点。琴诩肚子平坦,说明形势大好,神采飞扬地说:“我们相爱时,肚子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拳,随着爱情的进程,我的肚子开始体会到温柔的疼、缠绵的痛,爱情就像玫瑰花里的刺,将我的多余脂肪像攻打城堡似的一个个冰消瓦解了。”

  琴诩最不如意的事是身体太好,以至于丧失了抱怨天气、抱怨胃口以及抱怨一切疼痛的权利--四十岁以上的人,如果没有点高血压、糖尿病和胆固醇偏高,简直就等于取得了一张清寒证明书;而四十岁以下的人,如果不曾惹上“神经衰弱”、“胃痛”、“寂寞十七岁”之类症候,无异自己承认IQ值偏低--琴诩健康得近乎异常,胃口尤其好,在吃自助餐时可以从拼盘吃到甜点,中间既不怕明虾引起过敏,也不嫌血蛤腥气,更压根没有想起肠子、肚子是文明人该忌讳的东西。更异常的是,这并未造成他头脑简单,反而使他的IQ值屡见增高。假期已过了一半,这阶段是造水泵模型,徐迟在这里没事,回家过暑假去了,只留琴诩和冰清二人。琴诩目的明确,在这里受暑夏之罪都是为了柳絮。暴风雨来临前,黄昏刚将夕阳从衣襟中抖落,却立刻被一股风吹散了。琴诩看见夕阳的衣角被风撕扯得四分五裂,竟然暴跳如雷。他的怒吼声果然起到了“抛砖引玉”的功效,雷鸣霎那间撕开闪电的内衣,迫她裸奔,变态的快感惹得它肆虐地狂吼;闪电出卖了贞洁,不屈的她在世人面前展示了自己绝美的身体后,引颈自刎了;她的鲜血是澄清透明的,变成了雨激射在天地之间。

  琴诩并非怜香惜玉,而是惦记和柳絮的幽会,见风雨作了伪君子,不成他人之美,这才作了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扭头见冰清在一旁看书,竟是有滋有味,便问:“你在干什么?”

  “看书。”

  “嘁!我不知道你在看书么!我在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接吻纵横谈》。”

  “读出声来,默读会让你变成只具有思想的哑巴。”

  “我宁愿做哑巴,也不愿与雷鸣争之长短,你累不累呢!”

  “我只是忍受不了它对闪电的蹂躏,就像忍受不了一个美女被一个形似猪猡的男人玩弄一样,哼,我这可是英雄救美呢!”

   “好,就算你有理,我的救美--救闪电的英雄?!你这譬喻可是‘堕落行为’,就像十九世纪中国人的接吻一样。”

   “你真是少见多怪--你知道么?接吻是很自然很正常的现象,还真想不到爱斯基摩人为什么要以擦鼻子的方式表示亲热?而H·L·门肯曾这样比喻妇女之间的接吻,说是‘总让人联想起职业拳击家之间的握手’。”

   “嘿,这还真的有点像--外国人每天见面都接吻,就像琳达说的‘我们都是感情上的吸毒者’--人一旦有了感情,真像吸毒一样,只会越陷越深,只有到连呼吸都变得孱弱的时候,才会学乔纳森那样呐喊:‘天啊!真不知道是哪个傻瓜首先发明接吻的!’”

  顾冰清的叹息声隐藏在雷鸣声中,琴诩对“接吻”不感兴趣,随着他哼了几句,便销声匿迹了。暴风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路上的水坑都印满了光影,路灯的光在黑幕中显得很卑微,却也显示出了它极强的生命力。雨停了,风没有停,刮得水面都起了波纹,仿佛绰约多姿的少女经不起岁月的风尘。琴诩穿了一件衣服又加了一件,好像他是外生植物,要靠加物来生长的。

  照例在找柳絮之前先到一家网吧上网--他并不喜欢上网,认为上网是一种严重错误,要不“网”里怎么会有两个“×”呢!他第一次上网花了三个小时,却只发了一封信,是写给柯静的。篇幅并不太长,只是他边写边想分散了精力,写完了,终于可以松口气,准备点“发送”--这时的电宛如患了心肌梗塞外加哮喘,一口气喘不过来,便香消玉殒了;琴诩的那口气也只松了半截,便又被吞回肚里,来电时再看那信--那封信没有保存原稿,这时仿佛在停电时被肠胃蠕化了,踪迹皆无。只好耐着性子重写,他打字的速度太慢,宛如老太婆走路不能算是走的,只能算作是挪,等发完信,屋里就只剩他和吧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实验室虽有电脑,对他来说却像新皮鞋钉的鞋掌,还不如没有,落个顺畅。

  这里的网吧像革命时的地下据点,隐秘而幽暗,若非常客,是很难找到它的确切位置的,一是为了免交税收,二是“挑灯观美人”--人们都喜欢若隐若现的感觉--吧主说这叫“神秘地带后期综合征”。琴诩轻车熟路,宛如闭上眼睛在脸上找自己的眼睛,除非感官出了毛病,否则就会像香港、澳门按时回归祖国一样的准确。吧主见到琴诩,堆了一脸的笑:“你好久没有来了?”

  “是啊!有几天了,最近生意还不错吧?”

  “托您的福,还算不错,至少比亚洲金融危机时强。我跟您说,这网吧生意得看季节,就像女人如何利用她的青春期,靠青春吃饭一样,过了青春期,就得收手,若到了更年期,这生意您就想也别想了!”

  “呵--没想到您那么有学问,真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这生意经可得花您不少时间呢?”

  “那还用说--我再跟您说,我做生意可是像八年抗日、三年内战呢,经历的太多太多,不信您打听打听,我这人--嘿嘿,我这人怎么样?--嗨,那位你别慌,付了钱在进去,他为什么没有先付钱,这你都看不出来,他是我的伙计,我的好兄弟--”琴诩朝那人呲压一笑:“我们是好兄弟呢!”吧主得到琴诩的后方支持,嗤了一声--“我跟您说到那里了?这不是吹,想当年我学诸葛亮唱过空城计,欠了别人一屁股债,他们愣是没敢找我要一分钱,您说这是为什么?”琴诩说这是您神通广大--“神通广大是不错,但最主要的是我有气质,他们看不出来我已身无分文!后来您说怎么着?我像西门庆一样遇到了潘金莲,西门庆可跟我差不多,风流倜傥,桃花运不断,这网吧便是我老婆开的,还有两家--这家只不过是武大郎的烧饼店,赚不了几个钱--嗨,只顾着和您说了,还没给您找机子呢?今晚我请,别跟我客气!老地方怎么样?”

  “又让您请,真是过意不去!”

  “呵--瞧您说的,咱们是哥们,您经常来,这老位子我给您留着--”

  “这会影响您做生意的?”

  “生意算狗屁!我跟您说,找一个人这样闲聊可真是不容易,就像赵本山和宋丹丹演的那出--钟点什么的--就是聊天掏钱,您就把这当做是和我聊天应得的报酬。”

  “您可是真会做生意?”

  “那还用说--想当年--您还是先上机,这会有网虫来了,我先去应付应付!”

   “那我就先去了?”

  “您就先去--我说伙计,您这样上机可是不对,这叫非法操作,非法操作您懂么?--您先去上网,咱们有时间再聊--我说的可就是您,您没有听到么?那是非法操作,非法就是触犯了法律,是要负刑事责任的!您说该怎么办?咱们还是庭外和解吧,您掏钱消灾,我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嘿嘿,和您说笑呢,才来的是么?我说怎么那么面生!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您知道这网吧的历史么?我跟您说--”

  柳絮在那里等着,她的浓妆艳抹虽有些庸俗,却也有一种夏夜穿着睡衣的出浴女子的松散,一股子楚楚动人。琴诩笑着进去,看见柳絮嗔着脸,忽然觉得她就像一堵墙,给他一种压力,迫使他用尽浑身的力量去抵挡;转眼瞥见棱角分明的电脑,心脏仿佛收缩了,小得没有它跳跃的余地,只有吸进去的气贬低了身份才可以游一个来回--好像柳絮是他的近邻,只与她对话而他却从来未真正地见过她。

  柳絮不说话,呆坐了几分钟,见琴诩的脸变成了美国的国旗,汗直流,不忍心折磨他,碰了一下他的手,宛如英国女王接见大臣时的伸手:“琴诩,我可能要去英国。”

  “你要去英国--啊--你怎么会去英国呢?”琴诩心痛地说。

  “嘘--小声点,我们出去说。”牵了琴诩的手,低着头出了网吧。琴诩想象中自己会痛苦万分,可忽然感到柳絮有苦衷,痛苦便变得有气无力的若有若无;大街上凄冷冷的,路上都积了水,对蚂蚁家族来说,不啻于亚欧板块大碰撞和宇宙大爆炸时的不义之水。雨仍在下,像从天空中撒了米粉似的落了他一身,他裹紧了身子,可只觉得他的身子像被银针扎住了某个穴位而全身麻痹,毫无感觉。

  柳絮见他面无表情,咬着牙,嘴唇沁出了血:“他知道了。”

  “呀!他怎么知道的。”琴诩不想跳,可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柳絮只用鼻孔出气,冷笑着说:“琴诩,别以为我残忍--”琴诩听了这话,先自吓了一跳,这“残忍”好似带有杀气,带着不祥--“我本姓陆,你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开头。其实,我这样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只不过是陌生人。我连真名字都没有告诉你。你也许已经知道,我其实是个很个性化的女人,很婉约,很小女人的话题,譬如爱情,我是不屑于谈的--就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一个小男孩爱上了!你是一个有点自命清高的人--swellhead,读过一些书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偏激、理想主义。这种人若不是真正去喜欢一个人,他连友谊都是不愿付出的,更何况是爱情!我其实根本不喜欢王尔碑、昆德拉和维特根斯坦,--我喜欢那些凄美的充溢着淡淡的忧伤的爱情,然后再美丽的错过--所以我不愿进入你的那一番天地里去。”

  琴诩心里发冷,仿佛被柳絮的话寒了心,像死了的人,声音落寞虚无:“沙滩上,一群孩子用沙子做成了一座座堡垒,当别人弄坏他的堡垒时,他就会用武力捍卫他的杰作。而玩到夕阳西下,大家要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却把自己做成的堡垒毁掉,这时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孩子们尚且能自动打破自建的堡垒,可为何大人们却偏偏做不到呢--我总觉得你好像在感情上经历过波折,受到过伤害,而把自己封闭在堡垒里,以为这样可以无情无心,然后再对爱情绝望--我真为他(她)们感到悲哀--如果你也是这样,我仍然这样说:把爱情写得太悲观的人仅仅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好的爱情--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只是他的情妇,可也算是他的妻子--一个月前,就在我们第一次做爱的那天晚上,他和他的英国老婆离婚了;我是才知道的--”

  “你很爱他。”

  “不爱--可我爱他的钱--所以,我决定去英国。”柳絮冷漠地说。

  “那你爱我么?”冷冷地问。

  “爱--只是这爱太不牢靠,我也不可能为了这份爱,而失去一些东西的。”

  琴诩闷着气不说话。柳絮挽着他的胳膊走,大街清静得像看落花飘舞时悠闲的心境。走到柳絮的住处时,却见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在柳絮的门口徘徊,猛一抬头见柳絮右手挽着琴诩的左臂回来,脸上忍不住的冷笑。琴诩觉得这个年轻人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见他瞧柳絮的脸色,不禁想弄明白他的身份,这好比感冒的人闻香水,越是闻不出来越想去闻。

  那年轻人走到柳絮的跟前,脸皮先是一抖,笑容挤出二三丝来:“琴诩--这就是琴诩,不过如此嘛,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喜欢他。”

  “这不关你的事--”冷漠地说。

  “怎么不管我的事?”诞着脸说。

  “你是谁?”琴诩问。

  “你不认识我了--你们第一次到创新大厦来,我去倒水--”琴诩说是你--“是我,你没来之前,我就喜欢她;可她一直不答应我,只愿做英国佬的情妇。”

  “你是说,咱们是情敌。”

  “你不配--”年轻人微笑地说,“柳絮,你们的照片在我的手里--我这不是敲诈,你的英国情夫早就怀疑你了,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监视你;可我情愿选择你。”

  柳絮脸色苍白,禁闭的嘴似被刀割开了一道薄薄的缝,迸出一个字:“滚--”

  “你让我滚?”那年轻人诧异地说。

  柳絮鄙夷地笑,嘴张不开,宛如英国女人浅笑时的嘴,便咬牙来个中西结合的咒骂:“To tell you --滚!”

  琴诩脱了衣服走到年轻人身旁,怒目而视。年轻人视若无睹,见柳絮风姿绰约的身子像标枪一样锐利铮亮,铁青着脸退了三步,冷笑着转身走了。柳絮两眼漠然地向天上张望,星星和月亮仿佛也不敢互诉心曲,害羞地躲了起来;风吹了起来,越来越大。柳絮回到房间,呆望着墙壁;琴诩站着她旁边,却好像没有存在,意识像出墙的红杏,不经意地探出了躯体,柳絮的无奈仿佛一块布横亘在他们的中间,难以触摸的透明。--突然,柳絮回头说:“忽然间,我觉得在世界这片经纬密布的织物上,我们面积很小的脸部有一根丝线突然变得脆弱易断了,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一根手指勾住一根丝线,丝线将断未断。”琴诩只觉身体里流动着一股易燃的流体,这流体使他一把撕开了柳絮的衣服,柳絮抱住琴诩的脖子在他的脸上脖子间疯狂地吻了起来。琴诩剥掉女人身上所有的牵挂,将女人抱到沙发上,他们的胸间有股强烈的激愤,想嚷却嚷不出来,看见对方的火热的诱人的身体,意识只觉里自己的激愤只能在对方的身体上发泄出来。琴诩看见女人的光滑的肌肤,喉咙里就像被火灼伤了一样,喘着粗气;他将女人的胸攥在手里,想用尽全力将女人的胸揉成粉末。女人也像疯了一般将他的衣服扯得粉碎,男人的肌肤被女人尖尖的手指、锋利的牙齿留下一条条血斑;女人一把抓住的他的下身,像毁灭地球一样残酷地捏紧。二人在这种近乎变态的性虐待当中忘却了自身的失落、感伤、激愤、屈辱,他们将全身的力量都发泄在对方的身上,借以摆脱爱情将去未去的恐惧。他们在接吻,但他们的嘴唇却明显地颤抖着;他们在抚摸,可他们已乱了分寸,他们的手像一把锋利的武器,残忍地将它手下的东西进行毁灭性地摧残;当女人在极度的兴奋中,将男人的东西粗暴地引进自己的领地时,女人便发出极度欢乐、极度悲伤、极度痛苦的带着快感的尖叫。夜终于在黎明的曙光中悄然隐退了。清晨的阳光被雾气遮了四分之三,这时看来,只觉整个太阳都在虚处,宛如是被雾托了起来,让人联想到当雾散去的时候,太阳会失去所依,从树梢的末端掉下来。

  琴诩回到住处,蒙头便睡,竟做了一白天的梦。在梦中见到一个长相酷似柳絮的女生和一个苦瓜脸相的男生吵架,他挺身而出揍了那个男生,哪知下手太重,据说某个零件被揍坏了,告到校长那里,扬言说要开除他。琴诩找校长论理,只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懂得爱情么?”校长沉默半响,然后肃容道:“下不为例!”在梦里,琴诩毫无悔改之意,可一醒来,见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心痛。将做的梦告诉了顾冰清,顾冰清破天开荒的用了一句完整的英文:“The sting of jealousy is even worse that the sting of a bee。”(嫉妒的刺痛比蜜蜂蜇伤的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记忆里装了筛子,过去的悲伤、犹豫已被滤去,整日睡得安稳。

  琴诩想也许是柳絮偷情的欲望随着时间的递增有了递减趋势,一个月下来对他琴诩的感觉不过尔尔,这时正好借着照片风波像偷偷上岸的王八,被人撞见了,想缩回去;而自己只有表明永远爱她的决心,才能挽回这段爱情,便写了一首诗,以证明爱她的程度:情诗代表我的心--题目就是《爱你,永不寂寞》--

  二十年已经过去

  从没有一个女人如此令我惊心动魄

  从没有一个女人如此令我梦牵魂绕

  何以你才有这样的魅力?

  当你在那一瞬间决定远去

  那热切的渴望终于落空

  真诚爱慕的心终于燥动起来

  我扬臂我高呼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从未放弃

  我一直努力

  我时时刻刻准备再举起爱神的躯体

  总有一天

  当鲜花满楼或物尽人非的时候

  我们会用另一种眼光看待爱情

  总有一天

  我定能将爱神再拥入怀

  我坚信--

  爱你,永不寂寞--”

  琴诩自忖着柳絮的想法,想柳絮收到信,也许会犹豫着和他交往,这会使他得意忘形,不由自主地自恋。也许柳絮的态度会由“妩媚”转为“虚有其表”,再变为“虚与委蛇”;但他或许会有一种受虐的快感与兴奋,仿佛变态的人。在网上给柳絮发了过去,心里却忽然升出一股莫名的失落,像茧被抽尽了丝的虚弱;又觉得这封信像一张弓,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弓箭,齐地刺向柳絮,可想收回来,却是为时已晚,懊悔着出了网吧,抬头见阳光刺眼,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似的。

  琴诩这两天宛如等待儿子降生的父亲,心里希望儿子早早生下来,又想着儿子生下来是否完好,若是残疾,还不如不生。琴诩盼望着柳絮给她好的答案,又怕她的答案是有毒的,伤得自己只有伤心的份。柳絮收到信的当天,给琴诩写了封信。第三天早晨,琴诩收到信,可是不敢拆开来看,见信封后面写着一句话:“若没有拆信,下午到创新大厦楼门口。”琴诩想她可能答应自己,这天便早早的站在楼门口作了司仪。正午时,竟下起了小雨,琴诩准备回去拿伞,一扭头看见柳絮挽着Deep-set的胳膊共执一把伞从身旁走过,并回头对他冷笑了几声。琴诩被她的冷笑激得直打冷颤,一股醋意自脑门迅速涌到鼻孔,说不出的难受。琴诩鬼神差使地跟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走进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司机谄媚地笑着说去英国的飞机是明天晚上,今天可以赶到北京,明天还可以逛逛故宫、长城呢;琴诩忍住泪,陡然感觉如芒在背,悸然回头,却见那个精瘦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张支票,凌空向自己炫耀;这时所有的醋意和愤恨都仿佛加了重量,砸得他如呆似痴地站到天黑,脑中一片混沌,眼前只觉被罩了一张白纸,天地间惨白惨白的。

  风太大,阻止了火机向香烟的献殷勤。琴诩蹒跚着走到超市门口,借了一片无风区点了烟,又走回街上。他不知自己想去哪里,更不知自己想干什么,整个人都是不带感情的。对面磁卡电话旁有人正在争吵“我先来的,我先打”,似要动武;街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失恋似的亮着无神的灯,不吭不响地只顾赶路,仿佛有满腹心事。雨终于大了,滴滴嗒嗒,像落泪。卖羊肉串的中年男子收拾好摊子回家,一脚踏入泥坑,溅了琴诩一身泥,嘴里骂了一句“这鬼天气”,算是道歉,仿佛怨他不得,继续赶路;绅士淑女仿佛被孙悟空的照妖镜罩着,都现出了原形,恨不得把上肢也接在两腿上跑。琴诩没有丝毫要跑的意思,雨水和泪水合二为一地沿着贴在额上的湿发滴入眼中,又流到嘴角,然后像失了禁制似的落下,只觉眼里生疼,嘴里发咸。两个胖胖的女人从对面跑过来,其中一位声大如狮吼:“别跑得那么快,要保持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另一位放慢了脚步,刚好踩在一个泥坑里,琴诩身上立刻梅开二度。

  “英国人--滚他妈的英国人--”琴诩以空手道功夫将烟摔在地上。

  “别理他,这人有病,这么大的雨还不跑。”那身影远远地说。

  “你他妈的才有病!”琴诩一时国骂迭出。

  “我你妈--妈的正好有病。”那身影远远地啐了一口,硕大的身影晃了几晃,便不见了踪影。

  琴诩终于进了饭店,喝起了酒,最后是被顾冰清抬着回去的。喝酒虽说未必能解了愁,但人一喝醉了,不快就从某个时刻起全部忘了,那一段记忆是空白的;也总算给别人带去一些快乐,不致大吵大闹一番。第二天天明,琴诩打开信来看,见信封里只有一张纸,纸上面写着一首题名为《成长》的诗:

  孩子说

  我长大了--

  老人说

  想当年我--

  是成长隔开了他们

  它曾残忍地啃噬过美丽的梦想

  它在睿智地解读人间的真相

  带着或咸或淡的思考

  和欣喜后的忧伤

  它把梦想与现实拉得好近好近

  它又把思想的骨骼拉得好痛好痛

  琴诩看过诗后,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在一张用过的纸上写柳絮的名字,写的时候,不是笔随心走,而是心随笔跑,心里想着,而写出的并非是反映思维的潜意。写满了,团成一团,随手丢入垃圾桶中,想着诗人鄙夷孔雀的那句“你是个可怜的女人”,独自幸灾乐祸去了--这段爱情便被他“可怜”得风化了。

  顾冰清见他表情古怪,夺过诗来看,沉思片刻,宛如得道高僧临死前的顿悟:“梦想--现实--好近--好痛--出了事么?你们分手了?”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刻意追求完美就会破坏本来已经很不错的关系--我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她却说:孔雀不想飞了/它在出卖羽毛。这是王尔碑的诗,她最终选择了现实。”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么?”

  “无法挽回了--就像泼出去的水、破碎的镜--破镜重圆是不可能的,那只不过是古人善意的谎言。”

  “就这样了么?”冰清悲哀地说;仿佛这爱情是古迹,他在凭吊。

  琴诩落寞地说:“只能这样了!而且咱们的创业也完蛋了,就像五十米短跑,还没来得及品尝冲刺的乐趣就玩完了。这怪我,我为了追求这份爱的感觉,毁了咱们的创业。”

  顾冰清脸上一阵羞红,心里反而有一种在酷暑里迅速脱衣服纳凉的快感。这一个月来,他将整个身心都放在项目上,宛如被一只叫做物欲的狗追赶着,发疯般满世界跑,而创业的梦宛如七彩泡沫一样美丽。水泵已制出了模型,可它宛如害羞的新娘,到了临嫁的那一天不肯出门,滴水不出。冰清便知要遭殃,他竭力挽救,不让琴诩和徐迟知道,此刻找到了替罪羔羊,便心如止水并道貌岸然地说:“古人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何况只是创业!为了爱情牺牲一切值得,我和徐迟不会怪你。再说了,咱们只有一腔雄心,却没有过硬的本领,就是成功了,也只是进入一团泥淖之中,反而越陷越深--是你将咱们解脱了出来,你又何必自责呢?”

  二人搬回了学校,创业便在李后主的悲哀叹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中作了“亡国奴”。冰清也想安慰琴诩,可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境况也大抵如此,若劝琴诩,有可能把自己的悲哀也带给琴诩,还不如不劝。他心里虽微微担心,但也照例去看光风霁月;又“同病相怜”地为琴诩祈祷--他无能为力了,除了祈祷,他还能做什么呢?以身说法--他已用不着了;喝酒麻痹--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可当这个念头从心底冒出,将要付出实施的时候,琴诩却在日记里抄录:“眼前的痛苦之所以沉重也说明过去的经历的甘美。悲伤的时候,多么容易想起快乐!冬天,蜜蜂不能酿蜜,它就消耗已酿好的蜜。”(梭罗,美国人(1817-1862),著有《瓦尔登湖》。)为了消除烦恼,琴诩又故地重游,去了西柳湖散散心。琴诩仿佛是悟懂佛祖禅机而拈花一笑的二祖慧可,从西柳湖回来后,便在刀光剑气阁的门额上挂了“闲人免进”的门牌,宛如夕阳将白天和黑夜分割得清清楚楚,静下心来写一个“逍遥式”的爱情去了。在墙上题了Thomas Sorer的诗:“不识澄清者是何等面目!”(汤麦斯·斯多雷著的《汤麦斯·华斯莱主教的生与死》(1559年))将毗瑟怒浦蓝那的“屋主人应于黄昏中,逡巡在大门口,大约有挤一条牛的牛乳之久,必要时可延长,以守候客来”--用墨毁容后,打入了冷宫。顾冰清去了两次,几乎将门捶破了,还以为他寻了短见,忙请房东老太太打开门,却见他朝圣般望着夕阳,手中握着笔宛如握了一把上帝用过的牙刷,恨得顾冰清将他唯一的剃须刀带走,一壁说:“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希望你变成了一个先知先觉的大哲学家。”

  徐迟开学来到知道创业失败的事,若无其事的不在乎,第二天就恶习不改地去上网聊天--这是创业留给他最有价值的东西。他将创业看得简单,只不过是饭前的口腔运动,有利于咀嚼,且可以忽略。初始他认为创业只是一个渺渺茫茫的假设,因此他抱的希望只是吃饭时一不小心遗留下的米粒般大小,后来被“一帆风顺”蒸腾了,越来越大,他的希望便如气囊充气似的迅速膨胀了。只是在半途中被一根针--他将爱情看做是工蜂的尾针--刺破了气囊,出其不意的刺痛只是让他泄了气,却未能伤了他,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他还来不及感怀这伤痛,因为那针刺的是琴诩。最重要的是,那台电脑给他招了蜂、引了蝶。

  开学第一周照例是补考。补考成绩第二周公布,顾冰清勉强过了一门,另外两门却如双曲线,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六十分。学校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不近人情,只让他做了重修生--随大二的学生上课,兼学大一的课程--这是圆华大学的独家发明。紧接而来的是奖学金评估,颜明鸿考了第五,却因英语四级未过,与其失之交臂,叹着气说:“不过四级,拿不到四级证,就好比一米六零的男人长不到一米七零,便是三等残废。”还撰了一副对联:“男人女人人人受挫,四级六级级级难过。”--贴在墙上自嘲。这时,考好的,踌躇满志的趾高气扬;考差的,自怨自艾的愁眉苦脸--在学校里,成绩是尚方宝剑,成绩好的便是钦察大臣,自是看不起成绩差的,或许其中不乏有缺德之辈,也全然不顾。在他们的眼中,差生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和他们在一起,你可完全感到自己的不存在,因为你不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之内,小的足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你在自我介绍时,他们才会扬扬眉毛:“噢,是么--我记得有你--”这“有你”可谓泛语,可理解为“这个学校里有你这个人”、“我记得你这个人”等。这时,好的看不起差的,差的看不起更差的--最后,学生们的眼里只有黑白,看不见七彩,因为他们都变成了色盲。

  顾冰清自重修以来,课程多了一倍,自然而然的去学习了。可他的心境却像久未治理的被污染了的河--先说学费,他要比别人多交一倍,这就要了他的命。顾父不知道,也不敢让他知道,所以申请助学贷款是他唯一的希望。而肖克瑾残酷地敲碎了他的希望,理由是学习太差,怕毕业后还不了债,拖累他光荣退休。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来的廉价的自尊毁在了肖克瑾手中,曾一度想退学,后来研究了《黑厚学》,索性一分钱不交,就赖着上课,学校倒拿他没有办法。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就像用蜡烛照明,总用一天会“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其次就是自信,自信宛如人的肋骨,是支撑腰板的家伙--而他失败的次数如中东的战事一般频繁,只是偶然想起获得一等奖的《创业计划》,才直得起腰--但这不过如冬日严寒时掠过的几缕阳光,是无法改变天气的寒冷的。

  秋天已经过去了,冬天接踵而至。昨日的明媚仿佛被夜神唾弃,明日的天宛如一位丹青高手用手中的画笔在天空中轻轻一抹,再在下面点了几点,又信笔涂鸦了几片残余的靛青色一般;后日的天却又像昨日的卷土重来。后天的午后,当阳光透过深蓝格子的窗帘造访冰清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张云雪的照片,就像在夕阳的光辉即将隐去时看到了一段彩虹,当黑夜像浓雾阴郁着扼住人的身体,这时思想的触角便会四散开去--人在寂寞的时候,发现聊胜于无的小事,也一定会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紧紧吸住它不放--他又像感染了病毒的电脑,一旦传染上,便迅速地扩散,竟生出写小说的念头,想起早就想写的《圆上行走》,便决定搬到刀光剑气阁写作。他本来可以再找到一间好房,但他一来不喜欢一个人独居,二来琴诩是一个好角色,也是研究“圆上行走”理论的,可以耳濡目染。刀光剑气阁不是创作的好环境--琴诩那台电脑虽然命很贱,宛如过惯穷日子的人适应不了富人的钟鸣鼎食,只能放盗版碟,却正合冰清的意;那台有线电视经历过风雨战火的洗礼,如今只剩两腿可直立行走,只能收到体育频道,这对于一个体育迷来说无疑更充满诱惑力。顾冰清拿了三床被子、一个箱子和一摞书爬到六楼,累得只剩喘气的劲,气得琴诩骂他贪心。冰清没有急着动笔,他想尽快从低迷不振的余波中解脱出来。他觉得在课堂上写东西极其愉快,没有老师的声音伴奏,作催化剂,睡觉和写小说都进入不了状态,和琴诩一说,琴诩也大叫言之有理。这么冷的天,二人的晚餐也保持着室温:冷馒头,橘子,咸菜。他们竟然吃得津津有味,甚比鱼肉荤腥,可吃久了,总觉得这冷可以将人的狂热连同剩余的浮躁之气压下去,结果牵连着手足冰冷,写出的字格外的没劲。

   顾冰清写《圆上行走》之前,想起在给云雪的一封信中写的一段话:“对你的痴迷,就不免总是走神;又因为爱你,那走神的感觉竟全是幸福,就有想把它从心里面拉出来的欲望,就有想说的欲望,就像一只想唱歌的鸟儿,你若阻止了它的鸣唱,就等于要了它大半条生命。写诗也是如此,要写时,必须写!于是,一时间,各种美丽的意象纷沓而至,然后反复梳理那些冒出来的念头,仔细推敲,最后自己满意了,心里舒服了,要说的,积在心中的都说了出来,才肯罢休。灵感一定存在--就在你走神的时候,走神应该是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拿笔草草记下关键词句,然后就有了思路。”忍不住写了一个集子:《蜗牛集》,写完后寄给了云雪。云雪收到《蜗牛集》,哭了两天,骂冰清混蛋,这么长时间了,连他顾冰清的人都忘了,为什么还写这样的东西--她心里同时有种悲哀的喜悦,毕竟顾冰清还一直喜欢她,这对她来说好比雨过天晴后的彩虹,只有想时才是美丽的;想回一封信,又怕冰清以为她余情未了,犹豫着没有写。

  冰清等了两个星期,见《蜗牛集》像打狗的肉包子,云雪竟狠着心不理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羞愧。想起前几天《俄罗斯文学鉴赏》讲的莱蒙托夫,从教授嘴里知道他是普希金真正的继承者,是一个很个人化的情感诗人,这是从一首怀念爱情的无题诗中推敲出来的:

  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容姿

  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

  像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

  它仍在愉悦我惆怅的心灵

  我虽然委身于新的恋情

  对你的倩影却难解难分

  如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

  推动了的圣像依然是神

  冰清又在课本上了解到日本文论家厨川白村的文艺是“苦闷的象征”,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雪莱是“寂寞的夜莺”,而莱蒙托夫则是“忧郁情感的个性诗人”--他对此不以为然,只是想起“我虽然委身于新的恋情,对你的倩影却难解难分”,心中便想起云雪,忍不住的伤心,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陷入泥淖中逐渐下沉,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蓦地里明白了自己喜欢的还是云雪,想起柳絮给琴诩写的“你只不过是喜欢一种不被爱的感觉”,初时和琴诩一样以为它正确,但这时想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帷幕,里面的才是真实,忍不住写下--

  你曾说过爱我让我心动

  一直放在心里它好重

  初恋的感觉像道彩虹

  转眼间却消失无影踪

  顾冰清写到这里,心更加慌了,怕云雪的影子越扩越大,连忙压了下去,心中嚷着要快刀斩乱麻,却忘了他的心是钢做的,已斩了好几次,但到目前为止,心还是完好无缺。写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发过誓不再写诗,便撕了丢进纸篓里。心里却不住的冷笑,觉得自己太过善良,也太过痴情,不应该再去想云雪,要逼迫自己去想别的女人,譬如苏翙,可感情就像是弹簧,越是逼迫,阻力也就越大,苏翙的身影就是挤扁了也进不里面去。恍惚中毫无目的地给苏翙打了电话,待苏翙接电话时,才知道目标选择错误,忙问她的英语好不好。苏翙说还不错,已过了六级,冰清表示顶礼膜拜的佩服。冰清问能否帮他写小说,用英文翻译几个句子,苏翙答应了。冰清又说了几句话,见没有什么好说的,又不能这么快挂电话,便要苏翙给他介绍女朋友,苏翙笑着说可以。这时,他的感情好像软了骨头似的,让别的女人的身影进来,给她占有了所有的位置。

  开始动笔创作《圆上行走》时,是一个星期天,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琴诩的表叔打电话给琴诩,说有一家新报社要组建一个校对部,领头人是他的老同学,这件事拜托给了他,可他这几天采访比较忙,没有空打理这件事,要琴诩给他找三个中文系的学生。琴诩应允下来,找了苏翙,问她愿不愿意兼职,中文系的课程就像海域里的陆地,屈指可数,又可有可无,便答应了。琴诩原想找颜鸣鸿,可见顾冰清小说写得颇不顺畅,就劝他也去兼职。冰清说他不是中文系的,不知报社要不要。琴诩打电话给表叔,表叔听说冰清也写小说,便同意了--他的审查宛如对别人老婆的评头论足,隔靴搔痒的不在乎。

  报社要他们等候通知,报社准备搬到新的地方,等乔迁新居后才让他们过去。琴诩和顾冰清的生活照旧,只是时不时地多了苏翙的搅扰。苏翙自从答应琴诩到报社兼职,就开始在他们那里兼职吃饭了。三人由朋友变成了同事,关系更是进了一层,冰清向苏翙要女朋友,苏翙抿嘴笑着问:“你现在快乐么?”

  冰清说:“哈,什么是快乐?网吧的名称,词牌一般的闪耀在都市的额头上,在娇猫狐狸成群的网吧,仅用几秒钟就完成了一次友情链接。何止是友情--怀抱昨天还陌生的女友--呵,不快--能乐么?”

  苏翙说:“呃--呃--牵强附会,快乐就像一把伞,并不是即时即用,却要时刻带着它,谁也保不准转眼间天气就变化了--就像心情!”

  冰清说:“哈,据说牙齿是最硬的,但当快乐要通过时,它也只好放行,而且还要当心兄弟中的某个被笑落--真是‘痛并快乐着’!”

  琴诩接道:“是的,把握快乐的分寸能决定一个人的思想纯度--我希望我的快乐恒定在室温,我怕沸点的狂欢会吓得思想尖叫。我想我是被缚烧死的普罗米修斯,只知理想神圣。自开学以来,我仿佛变异了,只有躯体,没有灵魂--或许有,但也是变异灵魂。”

  苏翙叹了一口气:“心情这玩意就像日历,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人是无法自己控制的--”

   冰清随声附和:“谁说不是呢?看见前面的楼房,为了防盗而用网状物把阳台和窗户围起来,我就想那是鸟笼,我却在笼外,自由得很,我就会莫名地高兴。可一转眼,见自己也蜗居在陋室中,也是笼中之鸟,便悲伤起来--我看我是没治了--知道么?我想烦恼和快乐是Twins--”他心里一阵微痛;想起云雪和云雯来,不由加重了语气--“而且还是连体的,总是联袂出现。”

  “这是什么逻辑?”苏翙皱着鼻子问。

  “嗯,拥有烦恼,也就说明你处在人际交往中--烦恼便由此而来--而快乐也是来源于此啊!”

  琴诩跳了起来:“呀!荒谬,太荒谬了--照你所说,你说你不快乐,也就说你不烦恼,不烦恼就是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这怎么与‘佛曰: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人只不过是一个臭皮囊’那么相似?”

  冰清笑道:“哈--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这叫禅机,普通人是不了解的!”

  “那好--”琴诩一脸奸笑,又一本正经--“你喜欢苏翙么?”

  “这是什么问题。”冰清羞红了脸;苏翙嗔着脸说琴诩胡闹,这表哥做得不称职,哼了一声说:“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是喜欢--这是冰清的理论。”琴诩贼笑着说。

  这晚,琴诩看了《蜗牛集》,笑着对顾冰清说:“你可以做诗人,你不是写小说的料,倒是为小说家提供素材的料--《圆上行走》写得怎么样了?”

  “写完一章了,这一章写得可像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艰难得很--你知道的,是么?小说开头最难了,连撕了七八次,才开了头,还是马马虎虎的!”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说得甚是中肯--其实读者是宽容的,他们虽挑剔,可不会吹毛求疵--只不过我们无法纵容自己,就像写信,写过之后赶紧装进信封投入信箱,不然又要重写,索性一气呵成之后,再也不看第二眼,把自己蒙在鼓里,去做善后工作!”

  “嗯--我也有同感--呃--我以后绝不会写诗,因为诗人大多短命--徐志摩三十六岁飞机失事,普希金三十七岁中弹身亡,拜伦三十六岁劳累而死,雪莱三十多岁自沉水底--他们怎么说死就死呢?至情至圣?摒弃世俗?徐志摩千辛万苦追上了陆小曼,普希金几度求婚追上了岗察罗娃,拜伦天生颇足娶到了贵族小姐--他们也该知足了,可偏偏轻视自己的生命?!”

  “大丈夫有所为必有所不为--看来诗人你真是做不来的--或许你还没有遇到你真正喜欢的人,等到有那么一位女生能引起你的诗兴,她一定就是你最爱的人了!”

  “嗯--我发过誓的,不会再写诗!不会再有女生能引起我的诗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云雪给我一种初恋的感觉,但不一定是真爱。有时,我想做个俗人,毕业后与一个女人长相厮守,要安定下来,无所谓爱不爱的。有人说在人类爱情基因上,爱情过了三年后,就会逐渐转淡--既然只有三年,也许会更短,那又何必争之锱铢,随便找个女人不就得了--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小说么?”

  琴诩笑道:“呃--大概不会是献给我所爱的人--云雪吧?”

  顾冰清冷笑:“我才没有这么无聊--这么冷的天,搞不好就长睡不醒,被冻死了--”琴诩笑着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去你的,我之所以写小说,是因为小说家长寿,季羡林、巴金、冰心、金庸、钱钟书,哪一个不是超级长寿?嗯--你忘了咱们的名言了么?追求金钱--另一层意思就是追赶金庸与钱钟书,就算小说难忘他们之项背,咱们也要在长寿上赛过他们!”

  小说有了进展,一路畅通,只是在往事上遇到了点麻烦。由于情节涉及到真实的事,可脑袋里光顾想着苏翙的轻嗔薄怒,原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记忆被不安排挤光了,就翻日记去追忆。这时发现了一封情书,是一个男孩写给表妹的--表妹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追她的男孩见希望成灰便在最后一封信里写道:“她给我要了碗杂碎汤,然后转身而去,我望着她飘逸的长发随风撕扯成一缕缕阴暗的女巫克丽奥娜--这个在爱尔兰神话中既是大海女神又是应许之地的统治者(应许之地,源自《圣经》,是上帝答应给亚伯拉罕及其后裔的土地,指希望中的乐土。这里指死后世界的统治者。克丽奥娜不仅是美丽女神,还是海岸边每第九道冲上海滩的波浪的化身。)--的broomsticks(飞天扫帚),我的心变成了杂碎汤的料,早已不成形了。可是我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十二月一日--”表妹呢--单纯得有点残酷,将男孩写的一叠信混杂在一起,随意地放在一个装皮鞋的纸盒里,信都是没了信封的,万幸还有个盒盖,不至于被“尘封”。在她闺房里发现了这一摞信,于是就问--

  “这信我能不能看?”

  “小题大做,尽管看就是了!”

  “我写小说--可能用得着?”

  “那你尽管挑!”

  顾冰清被她两个“尽管”说得几欲昏厥,这时想来,只是冷笑,便去翻席慕容的《七里香》。忽见一首残诗,下半截不知被谁在“几欲昏厥”中撕了去,便尽兴补上,自嘲这并非作诗,而是补诗,不算破了誓言: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

  过去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

  我就找来钳子和扳手

  把那两个“假如”大卸八块

  再让牛羊驴马猛踩

  补完之后觉得挺解气,宛如帮林冲杀了高衙内。琴诩看了诗,击节三叹,拍案而起:“好诗--呃--好诗!写作有三个境界:粗糙,华丽,朴实。朴实才是最高境界--席慕容的诗只是华丽,而你这首诗却已达朴实之境界。要朴实,惟有老老实实,而不是做作,要用心--爱情也是同出一理。呃--我最不喜欢含蓄的,那种连作者本人都不知所云的所谓朦胧诗,还有一些现代诗,究其实质只不过是粗糙,最好的也只不过是华丽--我认为那是他们因在表达上无法突破,就绞尽脑汁故意用一些艰深抽象的词,固然也算创新,但想表达可就不痛快了。”

   “那你给柳絮写的诗是什么境界?”

  琴诩傲然道:“没有境界--用心写的诗,不能用境界来评价的--”叹了口气,仿佛他的狡辩底气不足是因为从口里“叹”了出来,“我一直认为女人的成熟与年龄无关,一个女人如果在她十岁时能遇到使她成长的人或事,她在十岁就已成熟了。跟柳絮在一起,再一次证实了我的看法。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如此年轻便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后来,她给我说,她在大学时认识了第一个男友--正是为了躲避他那种无法突围、让人窒息的爱,才去了深圳而认识那个像爱斯基摩人的Deep-set--他年轻有为,少年得志,在一个学生妹的眼里,这就是他的魅力。他用电话、鲜花加糖衣炮弹进攻,认为这种形式上的浪漫就代表炽热的爱情。可柳絮却说:‘越深的相处越感到累,他不是不爱我,而是太爱我了,他让我感到爱是一种负担。他把我当做汉武帝的妃子阿娇,金屋藏娇似的藏着,生怕别人沾了一点光,整日如临大敌。在工作上他是个优秀缜密的人,可是他把这种缜密带到感情里来却让我受不了。因为我是个人,是个有自己思维的人。要和他分手,他却寻死觅活,动辄把拳头挥墙击砖,渗出血珠子给我看。我忍受不了他的狂飙行为,因为我理解的爱情是温情事件,于是我选择了逃离。’”

  顾冰清道:“这个应证了张小娴的那句话:好的爱情是你透过一个男人看到永恒,坏的爱情是你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世界。”

  琴诩道:“当时我也说了。她表情雀跃,又说:‘别人说我铁石心肠,或许我真的是。爱和情,有时让人感动的是情而不是爱。烈火焚烧,甚至达到最高温度,它都未必熔化;而当烈火燃尽,奄奄一息的时候,铁石却熔成了一摊热泪。’兴许是头脑出了毛病,我竟然想起了叔本华的一段话:‘一群豪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是它们的刺毛开始互刺,于是不得不分开。可是寒冷又把它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故又发生了。最后,经过几番聚散,它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为了极有效地战胜严酷的寒冬,豪猪们挤在一起取暖,最好是‘亲密无间’;但是为了避免各自刺毛的相互伤害,又不宜抱成一团,最好是‘天各一方’。豪猪又叫箭猪,那箭是御敌自卫的武器,大概主要不是对付同类的,当视为生存的需要,但成天‘剑拔弩张’又不免成为情侣们亲近的障碍。所以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也只能说明是缓和这一矛盾的折衷办法。但这种折衷办法足以证明:豪猪家族虽然不能最终克服彼此间平鬓厮磨与搂腰挽臂的缺憾,但毕竟认识到相互依存的必要性而并不热衷于相互排斥乃至同室操戈的。”

  琴诩道:“后来呢?她遇见了Deep-set,因怀念故土而回了郑州,又遇到了你--”

  “后来的事,她没说我也没问。她不说是因为她将那段记忆省略了,或者在她的生命历程中像舍弃坏的电影情节一样的掐断了。每个人都有感情脆弱的时候,何况她一个受过伤害感情丰富的弱女子,就像一只受伤的玉兔,又岂能逃出那老鹰(英)的魔爪。”

  “那几个月你们在干什么?”顾冰清问。

  “找感觉--一种爱与被爱的感觉。”

  “找到了么?”

  “海涨潮了,躺在沙滩上的贝壳被海水拥着又回到了大海的怀抱;夕阳散去了,它将自我展现的机会留给了黑夜。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只觉得我就是贝壳,就是黑夜。她去了英国,泰晤士河的水一定要涨了,因为那是她长流不尽的泪水;伦敦的夜空都是流星,那是她无穷无尽的思念。”

  “呃--她有消息么?”

  “她发了个E-mail给我,只有一段话--茫然地望着浩瀚的大海,听海浪的呼啸,海风的肆虐,于是,我黯然,落泪。泪融入了大海,泪便不再是泪,它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而大海也不再是大海,那是我受伤时的一滴泪!把心里的伤与痛沉淀成肥沃的土壤,再撒下一棵希望的种子,用眼泪和汗水细心的浇灌,用阳光般真实的快乐赋予它绿色的生命,然后再静静地等它发芽,茁壮成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为我遮风挡雨,捍卫我日益苍老的容颜和渐渐孱弱的身躯。”

  “你呢?”

  “我回复说:‘如果在地球上没有一个朋友或爱人,我宁愿化作一颗流星,远离这俗世喧嚣去星间流浪。也许我的生命会瞬间即逝,至少我一路上看到的风景不会让我孤寂,直到生命的陨落,我魂飞烟灭!’--‘不幸就像一把刀子,它既能为我们服务,也能伤害我们,这就要看我们握着刀柄还是刀锋。’(拉塞尔·洛瓦尔。)--时间暗暗逝去,河面愈来愈宽,一个人的声音是微弱的,甚至不能穿越自己,何况苍茫彼岸。所谓对话,期待而已,其实是无法互相抵达的;临到最后,难免成为独语。”

  “你真的爱她么?”

  “难道我的爱情这么不透明?这么不真实?”

  “也不是!我只是认为--你如果爱她,为何不去追她?”

  “追?到那里去追?”琴诩苦笑,“去英国么?我连到北京航空公司的钱都不够,怎么去追?--冰清,爱情是以金钱为基础的,不要小看金钱的魅力,我觉得贫穷既不可爱,也不崇高,贫穷并没有让我们学到任何东西,它只使我们歪曲地解释了价值的标准,过高地估计了富人和所谓上流社会的品质与美德。”

  “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说:‘爱情是一场游戏,就像打桥牌一样。不过,这不是玩牌,而是叫牌。就像桥牌一样,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是为了别的东西而打赌,没有人提起下的赌注是什么。’你和柳絮的爱情,不光明的说就是偷情,光明的说就是爱情相见恨晚,不知你们的爱情赌注是什么?”

  “是‘终究分别’!”

  “终究分别?”

  “因为我们知道终究一天是要分别的,所以就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因此爱得就越深。”

  窗外是落雪后的天晴,太阳的光线如玉女穿梭,温暖的风吹散了雾,更融化了路上的积雪;雾散后的太阳,向着一个紫色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形的风景微笑,薰香似的微雾还在缭绕着呢。欢畅的人们似是给微风奏起的音乐迷住了,在他们的脉管中,冬天的血液畅流,从中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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