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文化 >> 网友原创基地
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8)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全文

  第八章:浮生若梦

  用自己目前的痛苦哄骗自己的希望,又用并不属于自己的前程,来欺骗目前的痛苦,人类的一切行为无不打上自相矛盾和软弱的烙印。

  --巴尔扎克

  陆罕玉五十六岁和谢荫棚一起创办《拾级报》,年龄上已算老迈,已到退休之龄,却开始了二次创业,这好比枯树生花,使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年轻气盛”。陆罕玉也算年轻过,大学毕业刚二十出头,却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更不幸的是国务院副总理、经委主任薄一波是他的同乡,遭到迫害的当天正赶上他陆罕玉毕业,陆罕玉年轻气盛,要为薄一波拨乱反正,结果是他陆罕玉被下放劳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陆罕玉已过而立,在乡下虚度了十年,回到城里后只觉自己老了,只有结婚生子。后来靠老同学到郑州一家化工厂任企业月刊的总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干了半辈子,可那厂宛如流行瘟疫地区的人,说死就死,他只有下岗了,悲哀与叹气同时泛出:“说来奇怪,鲁迅先生在《希望》中两次证引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句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裴说希望与绝望同属虚妄,完全靠不住;又比拟希望是蛊惑人的娼妓,当你的青春耗尽时,她就抛弃你。”他路罕玉已有春秋,希望自是如毫微。可陆罕玉有马丁·路德·金《我也有一个梦想》里的那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鲜红的血液和玫瑰色的梦想--他还是有希望的,有星和月光,有僵坠的蝴蝶和暗中的花,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这希望宛如‘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裴多菲诗)’--所幸,他曾提拔过谢荫棚,谢荫棚靠着陆罕玉的提拔,由企转政,又靠着岳父雷未央的关系,在文化部任要职,这时文化部和文联要联合办一份报纸,由谢荫棚负责。谢荫棚自然而然想到陆罕玉,举荐陆罕玉任《拾级报》总编。

  谢荫棚按理说是一个天才,年轻时一心想做作家,却不小心进了工厂当工人,幸亏陆罕玉有上帝的眼睛,能看出他的能力,提拔他做副主编,并借此机会到文化部任职。他写过小说、戏剧、散文和诗歌,却没有几篇得以发表,到文化部任职后,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外国,作品销路的广狭,取决于中产阶级的脾胃;而在中国这个诗书之国,则取决于中学生的程度和见识作为。只有中学生,这些头脑里尚无思想、喜欢听演讲、容易崇拜伟人、充满奇特的烦恼的大孩子,才肯花钱买新书、订阅新杂志。至于大学生们,自己早已在写书,希望出版,等人来买书了。到了大学教授,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等人赠阅了。比大学教授更高的人物连作序也没工夫,只为旁人的书封面题签,自有人拿书来敬献给他们了。谢荫棚学到了成功秘诀,又懂得战争是一场政治家不用出台搏杀的政治,所以他只为报社取了个名字《拾级报》,意思是拾级而上,剩下的任务都交给了陆罕玉,说是对陆罕玉的信任。

  陆罕玉这半辈子的修炼使他越来越幽默,在《拾级报》成立暨会上引用钱钟书的《说笑》说:“我们办报不能忘掉幽默,幽默humo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但幽默是什么?幽默的外在表现是风趣,内在实质是优越感。幽默必得是口吐莲花,把人家含含蓄蓄地装进一个套子而自己一点损失都没有,这好比武侠小说里的高人,杀人不见血。要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是好笑,也是笑话,不是幽默。而且幽默和权力相关,譬如说,领导可以寻下属开心,说:‘你昨天在哪儿过的夜?’可下属却不能跟着幽默,反问:‘难道你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吗?’”陆罕玉引用别人的东西总是断章取义,好比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陆罕玉忘了钱老在后文里说的“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时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不过,陆罕玉这一番劝笑起了作用,文化部和文联的同志同意《拾级报》的基调以幽默为主。

  陆罕玉的野心可取证于《论语·季氏章》的人生三戒:少年好色,壮年好打架,老年好利。陆罕玉自从成了《拾级报》的实际负责人,便说:“干将莫邪,草民得之与废铁无异,置之墙角阴暗处与蛛丝为伴,积尘盖其光华,英雄握其手踏歌而舞,剑光闪闪泼水不入,施万夫不挡之勇展胸中凌云之志。”--既然《拾级报》以幽默为主,就要有文学素质高、有能力的编辑,所以陆罕玉第一步是挖人才,郑州以文学为主的报纸还没有,原想参考《作家文摘》的办报风格,但文联的那一帮老作家已老得不中用了,像极了饭桌上的遗落的米粒,盛在碗里可以想象得到它的重要,落到桌上就一文不值了,不像作家出版社里的精英可以拿到版面上为报纸撑门面,所以摈弃了这个想法。又想文学如今只能算是半老徐娘,不足以引诱人,这可以证明他陆罕玉还没有老,后来得到消息说郑州要开辟新区,大力发展经济,便决定将报纸办成融经济和文学为一体的周报,这一想法使陆罕玉决定改变报纸风格--这又证明他有古今皇帝都没有的圣明,善纳忠谏,只是这忠谏的纳谏者是他自己。

  陆罕玉下一步是创刊,创刊要有编辑,所以设立的第一个部门是编辑部;编辑要有稿件,接着就是记者部--这两个部门的关系是唇亡齿寒的“唇”和“齿”,所以关系要融洽。陆罕玉召开这两个部门会议时幽默地说它们是他的左膀右臂,两部门的人兴奋得握手示好--这握手只是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的互握,感觉不过尔尔;而且也遗忘了左膀和右臂要受大脑的指使,要帮助嘴摄取食物,而它们只不过是将食物过过手,上升到报社更加可怜,他们连自己创造多少价值都不知道。接着又设立了办公室、发行部、策划部、公关部、创意工作室,总编室装修得超过了陆罕玉年龄上的奢侈,仿佛他陆罕玉正值年少;社长室则相对较为简陋,装修用的材料都运到谢荫棚家里去了。陆罕玉以报社为家,只许自家人享受,看不得佣人浪费,又本着节约的原则,愿意上不设校对部,编辑兼职校对,可《拾级报》一面市反应就较为强烈,郑州人宛如看惯了大家闺秀,这时对小家碧玉格外垂怜,文化部和文联下了公函,要《拾级报》办成一级报纸,校对是最为重要的一环,宛如为了提高家庭环境,不得不再加佣人。幸亏他陆罕玉神通广大,有孙悟空的本事,从《大河报》挖来了一个资格老的校对师作校对部主任。

  校对部主任比较守旧,跳槽跳得不甚干净,像患了潜意识的精神分裂症,总以为别人在背后会议论他,到了拾级报社,索性连原名都不用了,将宗天笑改为宗同俦,这证明他的跳槽明智,不“仰天大笑出门去”,又怎能“我辈岂是同俦人”?宗同俦工作极负责任,性格像鲁迅先生嘴上的那一撇胡子,直而硬;见《拾级报》十六个版就他和雷荆铭两个人干不了,要求陆罕玉加人。陆罕玉推诿说报社要搬,等迁址后,再商量此事。宗同俦不理会他,暗地里托老同学找几个兼职的。宗同俦的老同学就是琴诩的表叔--琴诩、顾冰清和苏翙三人才得以到报社兼职。

  琴诩、顾冰清和苏翙一同到《拾级报》的新址,是租邮电大楼的写字楼,占据了顶上七、八、九三层,像极了抗日战争时的炮楼,说是这样目光远阔,可以更好地高瞻远瞩、审时度势。三人直接受命于宗同俦,不需见陆罕玉,径直到了校对室。三人上了九楼,按图索骥寻到了校对室,校对室的门虚掩着,敲了敲门,便听见宗同俦的声音,要他们进来。三人进了屋,见校对室的房子建造时受了日本人的影响,合理利用每一寸,正好可以排下五张桌子。宗同俦笑的时候可以证明刘继庄《广阳杂记》里“驴鸣似哭,马嘶似笑”后半句的正确。顾冰清他们陪笑。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着苏翙,自称是雷荆铭,脸皮是‘笑里藏刀’后的‘笑面虎’的皮,跟着宗同俦同笑,一壁说:“你们来了,我和宗主任可以好好的歇一歇了。”宗同俦笑道:“想歇啊,等明天--今天要签版,他们刚来,不懂得流程,只能对红。你告诉他们怎样对红吧。”雷荆铭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吧。”宗同俦脸色一变,旋即又笑道:“这事就交给你了。”这时有人喊宗同俦,要他去开会。

  雷荆铭低声说:“这是例会,陆罕玉自订的。”

  “社长主持的会议啊?”苏翙小声问。

  雷荆铭笑着说:“社长自以为他很幽默,一周要开一次幽默会。陆罕玉演讲像用模具生产零件,形式千篇一律,他演讲的必要程序之一,就是讲几句话便忽然停下来,宛如患了大便--”苏翙皱了皱眉--“不畅通等类似病症,而患病人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以优雅而微赧的声音说:说到Oedipus complex--唔,这句话应该怎么说?中文翻译我也不大清楚--噢,什么?恋母情结?是,是,我也不敢sure,好,anyway,你们都知道Oedipus complex,中文,唉,中--唉,中文翻译真是--;当然一次演讲只停下来抱怨一次中文是绝对不够光荣的,段数高的人必须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连讲到brother-in-law也必须停下来,是啊,这个词真难翻译,姐夫?不,他不是他的姐夫。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什么?小叔子--小叔子是什么意思?丈夫的弟弟?不对,他是他太太的妹妹的丈夫,连襟,是这个意思么?好,他的brother-in-law,他的连,连什么,是,是,他的连襟,中文有些地方真是麻烦,英文就好了。”

  顾冰清浅笑,低声对苏翙说:“这人的英文那么好,是英文系毕业的吧?”

  苏翙哼了一声,鄙夷道:“才不呢!你这回走耳了,他肯定是英文盲,将brother-in-law都念成了‘布娃娃寅卯’。”

  琴诩看见桌上的版,拿到雷荆铭身旁,小声请教。雷荆铭被他打扰了兴致,不想理他,却见苏翙有听的欲望,便忍住满脸的不高兴,兴致勃勃地讲解怎样对红、校对的工作、注意的事项,讲了半天,用了半部《红楼梦》的话只讲了两个字:仔细。三人心里厌恶他的罗嗦,像极了《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雷荆铭说到兴头上,看不到他们心里潜意识的拒绝,瞧见休闲版上的寓言“屠龙之技”,问苏翙:“知道屠龙之技是什么意思么?”

  顾冰清夺他人之爱,说:“屠龙之技我不知道,《倚天屠龙记》倒是看过--屠龙之技是指武功高超之意么?”

  雷荆铭讥笑说:“屠龙之技是一则典故,说一人学杀龙的技术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现实中却没有龙让他去杀--这你该知道它的寓意了吧?”顾冰清连忙点头,那点头的幅度不下于钟表的摆幅。雷荆铭又问:“知道鸡的五德么?”冰清摇头傻笑:“人之五德我倒知道--仁、义、礼、智、信--鸡么?还得请教你?”雷荆铭满脸鄙夷与得意:“古人说鸡有五种品德,文、武、勇、仁、信。头上有冠是文,脚下雄健是武,临敌敢斗是勇,见吃的呼唤同伴是仁,按时而报晓是信--宋朝赵佶皇帝有名画《芙蓉锦鸡图》上就题着一诗曰:秋劲拒霜寒,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那峨冠就是指鸡冠。”雷荆铭原是中文系的,毕业后在一所高中教语文,后来见教书的不如卖红薯的就跳了槽。最主要的是,雷未央是他的亲叔叔,资格比较深,连宗同俦都变成了“犹能畏后生”的宣父,而“俯首称臣”,这更增长了他的气焰。

  顾冰清和琴诩一同去厕所,冰清说:“雷荆铭仿佛是‘一朝得势,杀尽忠臣’的太监,全不讲理,人的五德给鸡的五德代替了,只知勇斗,不知礼义。”

  琴诩点头说:“这种人倒像田光!”

  冰清说:“宗主任让着他,也不反抗--宗同俦宛如胯下受辱的韩信,这不反抗之中定有‘将相之种’。”

  “我看雷荆铭有一天要变成二战战败后的日本,下场肯定惨不忍睹。”

  “一定。”带着快意的笑。

  二人笑着回到校对室,见苏翙正嫣然、讨好地笑,顾冰清没来由的心酸,仿佛怨苏翙的笑没有主见,受不了雷荆铭的蛊惑,走到苏翙的身旁,若无其事地瞪了她一眼;苏翙的笑变得幽远、圆润。雷荆铭笑着说:“我先前所在的报社是省级报社,属于早报的性质,待遇还不错。我干的是夜班,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像卫星探测器,必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可是一到白天我们就像正在冬眠的动物,遮伏在床上不起。晚上还加一顿餐,可是自助餐呢?随便吃!刚去的时候,我的胃与那些食物好像是相见恨晚,吃饭的速度,可证明达尔文的进化论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又仿佛是正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激情高昂;可渐渐的便觉得乏味,就像看惯了妻子脸色的男人,兴趣大减。白天热得仿佛能把人口中的唾沫蒸发干了,幸亏住室里有空调,她像情人眼中的波、嘴中的香。”

  顾冰清瞧了瞧窗外,初冬温和的午阳中,一汪池水像足球场上的草坪,几尾小鱼仿佛被过路的女人的风姿给迷住了,它们的尾巴在阳光下的水面上点出了无数个水涡,而阳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面还零乱地散布着女人卷曲的长发。一丛丛绚烂之极的花开了,像是被无数花朵捆绑的胳膊;梅花一点动静都没有,干枯的秃枝只给旺盛的常青树作了陪衬;一阵甜腻的花香飘过,捎来几分浪漫的气息,却是吝啬而短暂;笑着说:“那条件比这里好多了,宛如乡下姑娘与城里姑娘作比较。”

  苏翙笑着对雷荆铭说:“他心里只有姑娘。”雷荆铭摇头说:“这样很不好--姑娘就像自助餐,吃多了只能使肠胃更加空虚。人类所有的创造和劳动,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饭饱的肚子最没用,那时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做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吃了午饭睡午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所以,像顾冰清这样的年龄最好少想姑娘。”苏翙笑皱了鼻子,说:“听见了么?这是经验之谈。”冰清点头道:“是--是,经验之谈,我一定好好体会,这叫前世不忘,后事之师。”雷荆铭脸上一红,笑着说:“这算不上什么经验之谈,我也没什么经验可谈,我还没有结婚呢!”脸上又是一红,宛如少女的害羞,仿佛被人窥了隐私的骚红。

  宗同俦回来,见四人聊得正欢,凑趣地说:“今天中午加班,有盒饭吃。”雷荆铭冷笑道:“又是盒饭。”语气里大有肠胃不舒服的愤慨。苏翙吃人生第一次免费餐--男生请客不能是算免费的,因为饭局里至少有人情费--脸上兴奋;雷荆铭心里鄙视她吃饭的欲望,脸上挂着大好晴天里白云的笑容,一壁对苏翙说:“中国人讲究的吃饭,有一定的误区,事实上,吃的不是饭,而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女儿,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苏翙插话说:“你们男人说话总少不了女人,哼--”雷荆铭被苏翙的小性子迷惑,笑得脸皮要叛国投城;宗同俦脸上硬如顽铁。

  雷荆铭咳嗽了两声,笑着说:“这是一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究其原因,是因为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研究人体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免于抛弃。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借口。”

  宗同俦敲桌子让雷荆铭干活,雷荆铭脸上极不耐烦、眼中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苏翙。顾冰清心里一阵拳打脚踢,已将雷荆铭置于死地,表面上轻描淡写地问苏翙渴不渴。苏翙说:“你也别说,说多了话,还真有点口渴。”冰清轻微地哼了一声:“你就是话多。”问宗同俦哪里有水,宗同俦指了指墙角,笑着说:“只顾了聊天,没有看见饮水机。”冰清讪讪一笑,倒了水给苏翙。回头拉了一下琴诩的手,低声说:“你得管好苏翙。”琴诩冷笑:“我为什么管她。”冰清气急败坏地说:“她是你表妹,小心雷荆铭。”

  “雷荆铭倒不用提防,倒是你--”隐晦地笑。

  “我--我怎么了--”脸上一红,忙用新陈代谢代替了尴尬。

  吃饭的时候,宗同俦为了弥补刚才缺少的吃饭议论,盯着饭盒端详了半天,声音低沉地说:“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滋生了‘有饭大家吃’的口号给搞政治的人来标榜,那个虚伪狂--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

  雷荆铭说:“宗主任果然有见地--”宗同俦笑着说还不是小雷你抛砖引玉的--“正如我刚才所说,吃饭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是吃饭的;另一种是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还得有‘佳人’、‘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名目不一的什么会,去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仿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态度似乎欠妥。”

  琴诩心里暗赞宗同俦和雷荆铭借用的本领。

  宗同俦第一次和雷荆铭在精神上保持如此的和谐,好比第一次国共合作,说:“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等,那就是‘请吃饭’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然而再经回味,吃饭暗含着定时炸弹--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这是一般人的心思。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

  四人被宗同俦的定时炸弹炸得一口气将食物吃光,选择做了饱死鬼;吃饭草草收场。

  城市虽然被高楼大厦围绕着,可冬天依旧像瘟疫的蔓延,毫无阻碍地进来了。说来可怜,这干枯、郁闷、多沙的城市,不宜琼装玉裹;冬天到了,像私生子似的没有户口,无法在名义上登记,只是偶然觉得天气凉了,才发觉冬天来了--其实,冬天像急性子的台风、沙尘暴一样提前早到了。只凭一个阴湿蒸闷的立冬,紧跟着这几天的干冷无风,在城市里酿成一片冬天的气象。空气里织满忙碌的砂尘,像忙乱无序的心情,颤栗在傍晚落照之中,给冬日染上熟黄的干瘪,像极了葡萄干儿。这正是拥被就寝、怜香惜玉、未饮先醉的好时光。顾冰清从日光留恋的大街,回到住处的小巷。太阳的气息早在巷里敛尽,初冬的寒冷已有警觉,顾冰清只觉身上一凉,才知道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冬天,只感叹不容易。在《拾级报》兼职已有一个多星期,除了对宗同俦、雷荆铭有研究外,其次便是编辑部的几个小编辑--他们的小可由称呼来证明,只称他们为“小胡”、“小李”;顾冰清也不能幸免于难,被称为“小顾”,让苏翙取笑他“小姑”,仿佛上帝造人时错造了生理构造,她嫁给了冰清的姐妹。编辑部符合中国人的特性--阴盛阳衰--八九个人,占了六个是女人;上班的时候,编辑部成了时装展示会,男同胞们低着头免费观赏。

  顾冰清干得慵懒,初始想也许自己是学理工科的,不适应转行,过了几天,才觉得莫名其妙的压抑来自于宗同俦和雷荆铭。宗同俦有洁癖,目光里怀疑的成分没有国人提倡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总是怀疑冰清和琴诩打扫卫生没有尽力,对红时怀疑他们偷工减料,没有一字不剩地对红。冰清写《圆上行走》写上了瘾,没有事时,总喜欢写写画画;宗同俦瞧见时,脸色铁青,仿佛夏衍《包身工》里看管芦柴棒的工头,像极了资本家。雷荆铭有意无意地接近苏翙,使他慌乱。苏翙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极力劝说自己是喜欢上了苏翙--可他心里对这莫名的抵触,仿佛要守护一些东西似的,可究竟他要守护什么,他也不甚清楚,心上乱乱糟糟的,没有一个鲜明轮廓的思想,只有皮肤上零哗的部分,像给吻过的面颊和嘴唇,还不肯褪尽印象,一处处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识,在周身困倦感觉之外独立活动。

  回到了住处,琴诩不在,懒得做饭,搬了张凳子将整个人躲在昏暗里。冰清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昏暗,似乎爱意可以披着夜色的掩庇,不致赤裸裸地像脱壳的蜗牛,一无隐遁。闭上眼睛,想努力追忆和云雪过去的情节,可戏剧一拉开帷幕,出来的人却是苏翙--这使他惊悸而起,才发现用这昏暗来遮掩黑夜,只如夜色给水冲淡了,黑暗依旧存在--爱意是遮藏不住的。他不是不喜欢苏翙,而是他仿佛被赤裸裸的爱情给吓怕了,云雯结实平凡的肉体恋爱、云雪饱满脱俗的精神恋爱只使他寒怕,使他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好比肠胃娇弱的人,塞饱了油腻的东西--他只希望跟苏翙有一种细腻、隐约、柔弱的情感关系,点缀满了曲折,充满了猜测,不落言诠,不着痕迹,只有用触须轻迅地拂探彼此的灵魂。

  顾冰清和平常人进大学一样,准备领学位之外,同时准备找女友。在强迫寄宿的大学里,男女间的隔离缩减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衬托,谈恋爱时只认识本人--这加速了恋爱的成功率,同时也加速了分手的普及率。在学校里,这种平等交往往往产生家庭背景上的所谓错配。何况爱情相传是盲目的,要到爱情终极而将老后也许才会开眼。冰清理想中的恋人要清纯和性感的结合体。而苏翙长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脸、白里不带红的面色、瘦长的身材,都适宜于造成一种风韵淡远的印象。她的体态里有种不可言喻的高雅,仿佛那些肉食者鄙的粗胚压根儿就不在她略显近视的眼睛里。有人说她骄傲--女人的骄傲是对男人精神的挑诱,正好比风骚是对男人肉体的刺激。因此,她才吸引了冰清;冰清给自己说这是唯一吸引他的地方。

  顾冰清疑惑兼职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意蕴。来兼职之前,想换了个环境,心情可能会好起来,那知心情这玩意儿不能和爱情连在一起说的--环境只能改变人的潜意识的心情--他顾冰清病入膏盲,已无药可救,这是肖克瑾的话。兼职一个星期不到,肖克瑾已知道他在《拾级报》兼职,陆罕玉和查教授是同一届毕业的,因此肖克瑾知道《拾级报》的存在,田光说顾冰清在《拾级报》兼职时,肖克瑾闷着头没有说话,晚上打电话给查教授。查教授说这件事他有点影子,可能是因为晚上没有亮光,这影子存在的范围尺寸在他脑海里寻不到,第二天询问琴诩才知道有个要写《圆上行走》的顾冰清,心里宛如自己儿子金榜题名的欢乐,回电给肖克瑾说这事他知道,是陆罕玉告诉他的。肖克瑾恼恨顾冰清兼职不跟他申请,心里有女儿背叛家族下嫁给仇家的恼恨,便暗中作梗,不让他兼职,让田光传达精神。田光心里免不了难为情,说得含糊,见着顾冰清,一拉手说:“冰清,好长时间没有见你的面了,怎么了你?”冰清不知道这话里有陷阱,略微自豪地说:“在《拾级报》兼职。”田光跳了起来,心脏却还在同一高度遮伏,略显困意,一壁说:“在报社兼职,真有你的--哦--我听琴诩说,你在写小说。”冰清心里愉快,点头称是。田光恭维一番,称赞他是中国的托尔斯泰,拉他到宿舍的墙角,神秘地说:“我好像听肖克瑾说,咱们系的一个学生在报社兼职,原来是你,你可要当心了。”冰清下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田光说:“你在报社兼职,没有向肖克瑾申请吧?”冰清说:“没有,申请也没有用,肖克瑾也不会答应的--因为我是重修生。”田光说:“所以肖克瑾生气了,怪你不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张,不让你兼职呢--真是不好意思--当时我不知道是你,还劝肖克瑾要严办呢!”冰清魂不守舍地说:“不知者不怪--我不怪你。”田光凯旋,满意地上自习去了。冰清待在宿舍,心神像皮肤过敏似的瘙痒,想写会小说,拈起笔来,笔走蛇龙--思维像射出去的火箭,只在半空中眩人耳目,落地时却黯然神伤。正自猜测肖克瑾是怎么知道的,电话繁文缛节地响起,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如注,不可遏止。待顾冰清要接,电话像临死前的断气,先是奋力长吐,忽然戛然而止。

  冰清气极,想摔了电话,但想到摔电话和分手概念虽不同,性质却相似--旧的去了,就得买新的;都要浪费不该花的钱,所以年轻人要珍惜爱情,珍惜爱情就是珍惜金钱,在一定意义上讲,没有人和钱过不去的--这就是爱情已至末路而不分手的人的心态。冰清自嘲完了,想回住处,电话铃声又骤然响起,看了两眼,犹豫着不想接,可最终还是忍不住接了。接通电话,刚呼吸,准备吐故纳新,便听到苏翙的声音:“冰清么?我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好奇地问。

  “第一次电话响了那么长时间没人接,我就知道是你--只有你害怕接听电话。”

  “我为什么怕接听电话--真是稀奇。”嘟囔着说。

  “因为云雪--”

  “云雪--你怎么知道她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琴诩说的--”声音酸酸的;冰清说琴诩该打--“琴诩只给我说了一些,我不是故意要听你的浪漫史,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了两句,还看了两页《蜗牛集》。”

  “那和接听电话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这种人的心态--想让云雪给你打电话,好重温旧梦;可又怕云雪打电话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爱情追忆症,这是病态。”

  “你是来给我治病的么?”

  “我才不给你治病的--我可不愿羊入虎口。”

  “我倒愿意引狼入室--只要你愿意--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

  “嗨--”苏翙静静了声音,“我给你说正经的--有人要治你的病?”

  “谁?是你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吗?”

  “你--你就知道女朋友。是陆总编--”冰清插话说原来是个老男娈--“你--咱们的报纸被评为一级报,陆总编说要请咱们校对部的客。”

  “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我喊你和琴诩--希望丰盛的晚餐能治疗你的空虚。”

  “还有我的欲望--”虔诚地笑。

  “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虚假地冷哼。

  “愿上帝与我同在。”

  顾冰清挂了电话,竟好生后悔,只觉肚里有好多献殷勤的话没来得及给苏翙说--这些话像见面时的问候语,是经不起讲的,所以他也不在意;可一放下电话,忽然觉得心里有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烦的话,都拥挤到了嘴边,可他讲不出口,出口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礼貌阻隔了他们的恋情进一步的发展--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苏翙还不一定能看得上他呢?回到住处,见琴诩正在泡方便面吃,也没心思和他争食,和衣暖了被窝,头脑里萦绕的都是苏翙的声音,这是不好的征兆--他的脑袋先前是单一的精品屋,这时已经变成了杂货店,脑袋装塞过多的东西,自然而然溢出来的多是垃圾;苏翙当然不是垃圾,那么垃圾只有是他的想法。这使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冬天的晚上,月亮像潜藏在少女身体里的情愫,没有个完整的概念,模糊得只有个影子,所以这时的少女看起来婉转动人。琴诩吃完泡面,坐在被窝里写小说,见顾冰清若有所思,问他怎么了。顾冰清想起旧事,啐了一口:“你真是个长舌妇,谁让你告诉苏翙我和云雪的事了。”

  “哈,你一回来闷声不吭,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尖酸地笑。

  “就是为了这事,你--你还让她看《蜗牛集》!”折起身来,“还有,冬天吃什么泡面--你?!”

  “我越来越看不起你。”琴诩跳下床,从垃圾筐里拣起泡面盒,扔到窗外,“泡面不但可以吃,泡面盒还可以扔着玩--哼,你喜欢苏翙,为什么不敢跟她说?我这是帮你,你倒怪我多事了。”

  “谁说我喜欢苏翙。”义正言词地辩解,“我明明喜欢云雪的。”

  “哈--那怪我多事了。”扭头写小说,不再理他。

  顾冰清见琴诩不理他,心里有法官宣布罪犯罪行而罪犯不认罪的失落,用目光挑逗他几眼,却像从电量不足的手电筒里射出来的光,远达不到理想的射程,忧伤地颓废。待了一会,无聊得很,不禁想起云雪来,这时却没有了以往想起她时的心动了,反而有种温馨,仿佛云雪是他的亲人--倘若这时云雪出事了,第一个难过的肯定是他,第一个跑过去的肯定也是他;倘若云雪现在快乐、幸福,他心里却有种潜意识的痛苦,觉得云雪不该这样对他,要和他一块痛苦的;再想起以往在一起时的快乐,又觉得自己太苛刻,这时又不由自主地希望她快乐。冰清有种没有兑现诺言的人的自责心理,暗责自己不该情不自禁地降低云雪在他心中的地位,觉得时间真是个怪物,像钻山凿石的石刀,可以将往事精雕细凿得越来越深;又像打磨器,也可以将往事溜平光滑,最终毫无痕迹。或许这要怪苏翙的出现。一想起苏翙,眼前尽是她的轻嗔薄怒,这时才发现自己真是喜欢上了苏翙,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仿佛他是不能对人类产生爱情的宙斯。

  次日,天气宛如卧底者眼中的柔情,若无其事的下面暗藏着杀机,只有浅薄的一层透着光亮;不甚寒冷,柔情给天气带了假面具,天气不得不装出慈眉善目的样子。顾冰清起床后,见琴诩还不理他,刷牙的声音宛如捣碎机捣碎石子时的刺耳。琴诩受不了,小便的时候,尿撒得犹如天女散花,又如散弹的弹片,射到墙上,叮当有声,一壁说:“我真是受不了你。”

  “你当我能受了你。”笑着捶了琴诩一拳,二人算是和好。

  出了街口,顾冰清说:“今天陆罕玉请客。”

  “陆罕玉请客--他会请客?”

  “你不知道?”惊讶地皱眉。

  “不知道。”

  “苏翙没给你说?”

  “说什么--陆罕玉请客的事?”

  “她怎么给我说了。”声音低得就是冬眠时的蛇也感知不了惊蛰的到来。

  “你说什么--”琴诩不耐烦地问;冰清说什么也没说--“是吗?苏翙给你说了,为什么没给我说--她可是我的表妹呢?”

  “我也不知道。”冰清嗫嚅着说。

  迎头碰上苏翙。顾冰清见苏翙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衫,裹住丰满的身子,衬得身子越发的窈窕;头发松散地随意一束,几丝刘海微卷荡在眼前,说不出的妩媚;脸上滚着流金一样的光,皮肤白皙、健康;冰清不敢正眼瞧她,目光躲避似的害羞地笑。琴诩气呼呼地说:“苏翙,陆罕玉要请客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和冰清不是住在一块么,告诉了他不就等于告诉了你。”

  “那不一样,性质不同--你是怎么知道陆罕玉要请客的,我看得出,陆罕玉小气得很。”

  “是雷荆铭告诉我的。”

  “雷荆铭?”冰清心里一跳,面无表情地说,“他告诉你的,我看陆罕玉今晚不会请客了。”

  苏翙说:“怎么不会请客了,他好歹是一社的总编,说话怎能不算话。”

  “陆罕玉说话是要算话的,我只是不相信雷荆铭的话。”

  “你不相信雷荆铭的话?”

  琴诩揶揄道:“是的,雷荆铭就是说鸡下的蛋叫鸡蛋,他也不相信;他宁肯相信那叫鸡仔。”

  苏翙啐了一口:“无聊得很--你们。”

  到了报社,冰清见雷荆铭用一张报纸遮住半边脸,害羞地朝着苏翙笑,忍不住一阵厌恶。苏翙笑着说:“雷大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像个美女?”冰清见苏翙都称雷荆铭为大哥了,心中一股醋意奋涌,说雷荆铭真像个美女,不如做变性手术,做何利秀(韩国著名的由男变女的人物)第二。雷荆铭真羞红了脸,嗔着脸说:“我资质不够好,还是你去做。”苏翙看着二人像争宠的工蜂,脸上呈现出意味悠长的表情;琴诩暗骂苏翙是个鬼精灵,又骂顾冰清、雷荆铭二人混蛋,被小妮子耍得乱转,顾冰清还有情可原,他雷荆铭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小男孩争宠,真是不长进。雷荆铭和苏翙面对面坐,眼睛直起来可瞧不见在同一水平线上的顾冰清,这时眼睛直得像鲁迅先生的胡子,眼睛里有尼采的“根本不在我的视野之内”的狂傲,低声对苏翙说:“真是对不起。”苏翙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和冰清只是同学;她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雷荆铭以为这话里含着隐晦的意味,脸上的皱纹仿佛被爱情都给烫平了,两颊都是挤出来的油,红光满面--一部分是因惭愧--“不是那意思,而是,陆罕玉取消了请客。”苏翙“哎哟”一声,说顾冰清要得意了。雷荆铭没有听清,要苏翙重复一遍。苏翙觉得没有为男士重复话的义务,低头改版,斜着脸向冰清努嘴。冰清领会不出她的意思,以为雷荆铭又耍了什么计谋,见雷荆铭去了厕所,也跟着去了。

  雷荆铭说不上喜欢苏翙,只是这阶段觉得一个人寂寞,想找个女人聊天、接吻、上床,苏翙天生的优雅和后天培养的性感,正合他的胃口,又信仰文人都是风流的,譬如风流相士李后主,所以他才迟迟不肯结婚,就是为了在婚前风流一阵子。他和苏翙聊得甚是投机,却想不到中了小女孩的鬼伎俩,自以为离上床还有“一吻”之遥,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顾冰清处处和他为难。雷荆铭看见苏翙向顾冰清努嘴,竟生了一股恨意,发觉竟然对苏翙产生了感情,不禁一阵慌乱,心中一急,就想去厕所。刚一折回,见顾冰清站在水管前无聊地撩拨着水,便凑上去问:“小顾,我听苏翙说你是机械系的。”

  “嗯--是机械系的。”冷冷地回答。

  雷荆铭讪笑:“那可真是了不得,机械系的学生竟然投钳子从文了。”

  “那有什么希罕,痞子蔡不也是机械系的,朱镕基也是学机械的,还不是从政了,还是经济学家呢。”

  “那也是--谁敢说你以后不能成为作家呢--我听宗主任说,你在写小说。”不屑地问。

  “是--写小说。”高傲地回答。

  “什么题目。”

  “《圆上行走》。”

  “这书名倒是怪怪的--我在写诗呢。”

  “你倒有诗人的气质?”冷笑了一声。

  “是吗?”兴奋地反问。

  “嗯--有点神经质。”雷荆铭变了脸色;顾冰清不瞧他的脸--“这不是损你--你瞧瞧,历来所谓的诗人,那一个不是有点神经质,像徐志摩,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

  “我怎能和徐志摩相比呢。”谦虚地说。

  “有一点到可以比的。”

  “那一点?”

  “对爱情的态度上--徐志摩不切合实际地喜欢林徽因,和你很相似--嗯,苏翙,你喜欢苏翙,对不对?”

  “我喜欢她--真是扯淡,她只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才惹人疼--看来,你真不如徐志摩,没有徐志摩坦白--这是写诗的大忌。”

  “你才喜欢她呢--这一点瞒不了我,以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来看,你应当喜欢她。”酸酸地说。

  “我是喜欢她--这一点比你坦白。”

  苏翙从一旁闪过来,二人住了谈话。苏翙见二人前赴后继地去了厕所,怕他们打起来,慌忙赶来看个究竟,见他们都成了和平的后遗症,变成了不敢打架的懦夫,并没有她想像中的兵刃相见,一颗心踏实了许多,同时心中微感失落,洗了洗脸,水珠像一颗颗珍珠似的在她光滑细腻的脸颊上滚动着,宛如电棒管迸裂水银溢出来时的流光异彩。冰清二人看呆了,顾冰清扯了一把雷荆铭的衣服,低声说:“Old-wolf。”(老色狼)。雷荆铭脸呈愠色,恨恨地说:“Young-wolf”。(嫩色狼)苏翙笑着说:“你们的英语水平真好,你们在说什么呢?”顾冰清脸上一红:“那不是英语,我是说欧德沃夫,德国的哲学家,雷大哥精通西方哲学,我在请教他呢。”雷荆铭笑道:“小顾不是写小说么,想问问哲学史,我随便答的,没有什么意思。”顾冰清趁势捶了雷荆铭一拳:“你真是不够意思,我虚心请教,你却心不在焉。”雷荆铭吃痛,用力拍了拍顾冰清的肩膀,一壁说:“哎,对了,苏翙,陆罕玉不请你们吃饭,我请你们。”苏翙笑着说那敢情好,顾冰清咬牙咧嘴地痛,咬牙还击,听见陆罕玉不请客了,心里说不出的爽快,挑衅地对着苏翙笑。苏翙心里冷笑他们的懦弱,娉娉婷婷地走了。

  中午,雷荆铭请客,宗同俦不屑于参加,推托家里有客人,骑自行车回去了。阳光像扇子一样散开,薄薄的洒在身上,算是初冬的洗礼。四人随便找了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白酒,专为苏翙要了一瓶可乐。冰清不能喝酒,建议也要喝可乐。雷荆铭不同意,说除非他做变性手术。苏翙说喝白酒吧,喝醉了让琴诩背你回去。冰清不忍拨苏翙的意,勉强喝了两口白酒,脸红得已像猴子的屁股。琴诩不忍冰清丢丑,说看来冰清真的不能喝。苏翙痛着心说不能喝酒就别让他喝了吧。雷荆铭吃醋,顿了顿酒杯,一壁说:“咱们同事之间,这可是第一次请客,冰清他敢不给我面子,喝--”苏翙伸手要拦,冰清抢在她的前头,摇着头说:“喝就喝,喝了你得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喜欢--”雷荆铭夹了一块肉塞进他的嘴里,一壁说:“我是对圆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有好感,因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的初恋就留在圆华大学的校园里,不瞒你们说,我是参加工作后才恋爱的--也不算是。”

  顾冰清笑着说:“这样恋爱好,有物质基础。”

  雷荆铭喝了两杯酒,端着酒杯晃了一圈:“我不逼你们喝酒,因为我的酒量也不行--所以,我写不出来诗;可我叔叔却是有名的诗人,雷未央谁不认识--”琴诩插话说,《拾级报》的名誉主席,谢荫棚社长的老岳父--“我参加工作后,我叔叔非得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其初,我不愿意,可是你猜那女孩是谁?”琴诩笑着说,这怎么让我们猜--“那女孩就是陆罕玉的女儿陆婉清。”

  “这名字取得好,有诗意。”冰清说。

  琴诩皱着眉头说:“也是姓陆的。”

  苏翙说:“怎么像陆游和唐婉的结合体。”

  “清婉的诗写得很漂亮--我一见着她就喜欢上她了。”苏翙听得入迷,忙问以后的事。雷荆铭说:“以后的事就没有了--我对她很好,她反而不乐意,要我对她坏;我想对她坏,可还没来得及,她就毕业了,离开了郑州。”

  “以后呢?”苏翙问。

  “以后再也没联系过。”

  “真是可惜!”冰清敬他一杯酒。雷荆铭仰头干了。琴诩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雷荆铭叹着气说:“我也伤透了心,这几年再也没有恋爱过。”

  苏翙说:“咱们报社女孩那么多,凭你的条件,为何不再找一个呢?”

  “陆罕玉定了规矩,禁止在报社谈恋爱,一旦发现,就立即开除。”

  “这是什么话!”琴诩哼了一声,“我到报社的目的就是为了泡妞呢!”

  “那你就打错了如意算盘。”

  苏翙说:“陆罕玉真是变态。”

  冰清兴奋地说:“这话我听了高兴--”苏翙插话说你高兴什么;冰清斜眼瞧着雷荆铭--“有些人的阴谋诡计不能得逞了,是不是,雷大哥!”

  雷荆铭端起酒杯说:“冰清这话有含沙射影的味道,要罚他喝酒。”

  琴诩一耸肩说:“冰清,这次我也不能帮你。”

  苏翙见冰清两眼快睁不开了,头直往桌子下钻,拦住雷荆铭的手说:“下午还得上班呢,你看他,还能喝吗?”

  雷荆铭胃里的食物像被醋泡得久了,隔这肚皮仍能闻到酸味,嚷道:“冰清今天下午不用上班了,我找宗同俦请假,冰清这杯酒一定得喝。”

  冰清抬起头,嘲苏翙嘿嘿一笑,说:“你对我真好。”苏翙暗骂他傻瓜,嘴上说:“我对谁都好,雷大哥也少喝点。”雷荆铭满胃的醋意刚向上翻,忽然被灌了两勺的蜜,压到胃里又酸又甜,不禁打两个饱嗝,却是一股酸臭味。苏翙摒住呼吸,悄悄将洒了香水的手帕放到鼻尖嗅了嗅。雷荆铭伸手夺了冰清的酒杯,一壁说:“不让你喝了,咱们听苏翙的话。”琴诩在一旁冷笑。

  冰清伸了伸舌头说:“不喝可以,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这是要挟我。”

  “要不,我还要喝--你也得陪我--喝。”

  雷荆铭啐了一口说:“你说?”

  “陆婉清--你和陆婉清上过床吗?”

  雷荆铭脸一红:“呸!你真是喝醉了酒,满嘴的胡话--那时,她还是个学生。”

  “你以后真没有和她联系过?”

  “这是第二个问题!”

  “答不答由你!”

  “她后来--苏翙,你的可乐给我点--”冰清哈的一声,说你果然作了变性手术;雷荆铭不理他,喝了两口苏翙递来的可乐--“她后来跟了一个老外,陆罕玉因此差一点和他女儿断了父女关系。”

  苏翙说:“陆罕玉那么有钱,陆婉清为什么还想嫁到国外去?”

  雷荆铭说:“那时陆罕玉还不是总编,他工作的厂子倒闭了,落魄得很。”

  琴诩皱着眉道:“她也嫁给了老外。”

  冰清嘿嘿笑道:“不是你的柳絮--你放心好了;你和雷荆铭成不了情敌--我们才是情敌。”

  苏翙的脸一红,笑像煮沸的牛奶直冒出来,可这笑仿佛跟她本身有意识地隔离得远了,像蜕下的皮、剪下的头发和指甲,不关痛痒。但心里却如在非文学书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又如整理旧衣服,忽然在衣兜里发现了用剩的钞票;虽然是份内的东西,却有一种意外的喜悦。只是这种喜悦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得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姿态,真心诚意的虚假。

  “那可未必。”琴诩笑着说,“将来的事谁能说清呢。”

  雷荆铭付了账,喝酒前不知钱的缩减,还不知道心疼;等到付账时,看着钞票跑到别人的手中,下意识地感觉到那钱再也不是自己的,忍不住的心疼,只恨菜吃得太多,倘若能重新再吃,他情愿只喝酒。这时酒醒了一半,心里暗骂顾冰清、琴诩吃白食,又骂陆罕玉不守信用--想起宗同俦的缺席,才知道宗同俦果然是只老狐狸,让他甩脱了请客吃饭付账的义务。但想到这顿饭增加了和苏翙的感情,也算值得,扭头看见苏翙拍着顾冰清的背,顾冰清黄河决堤般的吐,心里一阵翻胃,干咳了两声,警告苏翙他雷荆铭也想吐。苏翙回头看了雷荆铭一眼,顾冰清吐得更是厉害,慌得苏翙不敢再瞧雷荆铭。雷荆铭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只是两口酸水,暗恨自己没有顾冰清出酒的能力,这顿饭请客的人好像是顾冰清,只有他享受到了请客吃饭应得的好处,暗恨这顿饭算是白请了;这时,酒彻底醒了。

  校对部这些时日比较忙,先是文化特刊,增加了一倍的版面,参访了河南的著名作家,一部分人是文联的那帮人,这些人闲着没事,自己为自己立传,然后将写好的稿子交给编辑,算是编辑采访的;编辑也乐得清闲,二者都有收益,自是欣喜,结果只苦了校对部。这些稿件要看三遍,一个星期下来累得不轻,雷荆铭直骂娘;宗同俦面目僵硬,如同带了面具,毫无表情;顾冰清、琴诩、苏翙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干活。接着是《拾级报》建社一周年,又增加了一倍,五人难以承受重负--幸亏,星期六是报庆日,报社要在四星级酒店锦河宾馆请客,这给五人增加了精神食粮,宛如挂在驴嘴前面的萝卜。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正好是圣诞节,顾冰清临来时,给苏翙买了一束花,祝她圣诞快乐。苏翙眉开眼笑,说无功不受禄。冰清说你的美丽让别人赏心悦目,就是大功一件。苏翙嗔笑,说冰清的嘴真甜,比花还甜。冰清一本正经地说花香,不甜。苏翙背过脸去会心地笑。琴诩在一旁视若无睹。

  顾冰清、琴诩、苏翙三人到锦河宾馆三楼时,见宗同俦和雷荆铭正陪着一个老头说话,那老头前额高突、天庭饱满,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的老学究,他的才气蒸发到头上,导致头顶上一块块的脱发,宛如琉球群岛。老远便听见那老头说道:“校对就是炼字。而炼字,历来为诗家词人所重视。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敲’字,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鲁迅的‘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的‘忍’--原为‘眼’,和‘丛’--原为‘边’等。这些已为大家所熟知。新诗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臧克家有首题为《难民》的诗,头两句:

  日头坠在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这里的‘坠’和‘溶’,我以为都是极好的炼字。‘坠’本也可以用‘落’、‘掉’、‘垂’等,但惟有‘坠’才写出黄昏时太阳的特点--大而显得沉。‘落’、‘掉’则很难表现这层意思,似乎黄昏时太阳的分量也轻了许多;用‘垂’又不如‘坠’字那么富有诗意,而且‘垂’仅指东西的一头向下,是静止的,‘坠’则含有向下慢慢滑动的意思。至于‘溶’,就更富有诗意了。藏克家有一次跟我说--”仿佛他跟诗人是同室密友--“这一句开始是‘黄昏里扇动着归鸦的翅膀’,后又改为‘黄昏里还辨得出归鸦的翅膀’,最后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当时我看了这两句,给她说有些单薄,这‘溶’字是在我的启发下改的,臧克家还邀请我吃饭呢--呵呵,换成‘溶’字后,情景就大不一样了。不仅写出乌鸦的翅膀一霎一霎地模糊,更写出黄昏的颜色一霎一霎的暗淡,最后终不可分,两者渐渐融化在一起。”

  宗同俦笑道:“雷主席果然不愧是研究诗的。”

  顾冰清三人见这老头就是雷未央,慌忙向前打招呼。大厅里有十来张圆桌,已按各个部室坐了,宛如诸侯纷争,军阀割据。校对部人少,雷未央就不请自来,宛如大国元首访问小国,令宗同俦受宠若惊。

  冰清听得惊奇,忍不住问:“您老--认识臧克家。”

  雷未央轻蔑一笑:“岂止认识--同窗好友,一块写诗的,只是风格不同,过一会儿,让你们看看我写的诗。”雷未央吩咐顾冰清三人坐在左右,笑着说:“臧克家人老了,也不来看我了,我倒闷得慌,就到《拾级报》来了,承蒙文联看得起,让我做了名誉主席,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宗同俦笑道:“雷主席谦虚了--雷主席这是老骥伏枥。”

  雷未央一挥手,阻止了宗同俦的谄媚,说:“炼字与炼意是有区别的,炼意才是根本,炼字一般只是最后阶段的修饰。白居易有所谓‘炼字不如炼意’;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作者借林黛玉之口说得更为清楚:‘词句究竟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

  雷荆铭笑道:“叔叔,苏翙也写诗呢,她是中文系的,研究西方诗歌的--”苏翙插话说,是研究西方哲学的--“那是我记错了--反正你会写诗。”

  苏翙指着顾冰清和琴诩说:“他们也写诗。”

  雷未央注视三人片刻,说:“有点儿像。眼睛是灵魂之窗,乃是心灵的要道,耳朵则居其次,它依靠收听肉眼目击的事物才获得自己的身价。我们一般人的眼睛仅仅具有一种生理上的视力,而诗人的眼睛还有着另外的视力:看东西的是人,而不是他们的眼睛。诗人的眼睛,像在八卦炉中烧炼了的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是能够穿璞见玉,洞幽烛微的。--譬如:不会写诗的人,尽管他对月亮司空见惯,但它可能仅仅停留在‘月光如水’或‘明月如镜’这样一些比喻上;而诗人密茨凯维支却这样写:‘月亮已经照过了蓝宝石似的草地,/它的脸色在改变,眼睛一闪一闪。(《康德拉·华伦洛德》)是脸又是眼,而‘眼睛一闪一闪’,多么形象地写出了月亮急速地穿过薄云的情景。这是何等独特的发现啊!我国诗人梁上泉写月又是不同,你看:‘晚霞,笑红了脸;/新月,笑弯了美。’(《喧闹的夜》)那弯弯的新月,是像咧开的嘴在笑,还是笑弯了的眉毛?写得多有情趣!--看你们的眼睛就知道你们会写诗--”喝了一口茶,众人连忙夸奖雷主席见解果然非凡;雷未央只是摇头--“现在离仪式开始还早,我这里有几首诗,你们看看能知道其中的含义吗?”说着,从外兜里掏出几张纸,分给雷荆铭、顾冰清等人。

  雷未央看了看苏翙手中的诗说:“这是一首关于恋爱的诗。”

  语言,富有光泽的叶子

  拂来绿色的风

  年轻而纷乱的思绪

  在绿风中轻轻梳理

  树荫下

  有一对恋人的倩影

  苏翙说:“意境很美。”雷未央说:“歌德曾说过他只在恋爱中才写情诗。诗,好比一位纯洁的少女,写诗犹如恋爱。”

  琴诩低声对冰清说:“这首诗的意境是抄袭王前锋《课堂里的树》。”冰清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手里的诗呢?”琴诩将纸递给他,纸上写着:

  我要守护、我要爱护

  你的身体

  正如一个给瘟疫

  --对什么人都没有用处--

  侵蚀了的身子

  守护着

  最后一口呼吸

  冰清正要说话,见雷未央眼光扫了过来,忙说:“一首真正含蓄美的好诗,它的深广内含却又是依靠鲜明的语言表现出来的。就像苍翠欲滴、充满汁液却又未从叶子里溢出来;也像美丽的花朵刚开而又未盛开的时候,新鲜旺盛,可见可感,可尚可玩,总叫人捉摸不透。所以,诗的含蓄,就本质而言应是鲜明的,而不是把诗写得扑溯迷离,吞吞吐吐,含糊其词,说一半留一半,像是说谜语一样地让人猜。--这首诗的风格是象征主义加幻想主义加--”

  雷未央笑道:“你也甭加了--这首诗是我在睡梦中完成的。”琴诩低声问:“冰清,你在哪儿背来的。”冰清笑着说:“我本想背给苏翙听的--让雷老头占了便宜。”

  雷荆铭说:“我在《诗的技巧》中见过臧克家的话:诗思来潮,半夜五更,便扭亮了小灯,急剧提笔,恐怕稍一迟疑,诗情跑了。”

  雷未央会意地说:“这就是灵感,费尔巴哈说:灵感是不为意志所左右的,是不由钟表来调节的,是不会依赖预定的日子和钟点迸发出来的。--灵感是诗的受孕--高濂说:只有触发了灵感,才能‘天机偶发,生意勃然,落笔趣成,多有神助’。谢榛说: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戴复古说: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这都证实了王夫之所谓的灵感有时‘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好像和人捉迷藏,希望它来时它不来,不想它时它却偏偏来。”扭头见服务小姐正在发放蜡烛,伸手接了,又说:“古代西方的哲人常把它看成是神的恩赐。在英语里,灵感inspiration一词指的是一种‘灵气’,宗教的解释既是‘神的启示’,宣扬灵感似乎是与诗人无关的一种‘神力凭附’或是‘先天禀赋’。近年来,美国脑科学家和心理学家还提出了‘思维的大脑神经回路说’,认为大脑神经元组成的神经回路是思维产生的生理基础,那么灵感很可能就是神经回路的突然接通。这同样证明了人的心理和生理现象是相联系的,并不是什么‘神灵附体’。”

  苏翙说:“音乐家柴可夫斯基说灵感是‘一个不喜欢拜访懒汉的客人’。”

  雷未央点了点头说:“清代的袁守定有诗说:灵感是‘得之在俄顷,积之在平日’--这等于储存了大量容易燃烧的干柴在那里,一旦受到某种外界刺激而接通‘思维回路’。不过,灵感这个鬼东西也很调皮,有时来了又突然回去,你怎么找也找不到。苏轼就有诗说:作诗火速追亡逋,情景一失永难摹。灵感一旦降临,它就会使你立即沉浸在一片新美的创造天地之中,心念意象纷至沓来,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好比是一个受孕的妇人一样,一个新的生命已在你的脑海中形成。一个诗人要是没有灵感的话,就好比月亮离开了太阳的光芒立即便会陷入晦暗的夜色之中--有一些意趣,李白饮酒赋诗,李贺驴背寻诗,美国的爱伦·坡鸦片觅诗,英国弥尔顿做诗喜欢躺在床上,德国诗人席勒在创作时常常喜欢嗅烂苹果的气味。--这是一种境界。”

  冰清念自己手中的诗--

  烟囱

  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

  望着布满灰尘的大地

  不断地吸着烟

  思索着

  --为什么大地上满是灰尘?

  琴诩说:“这诗的比喻好。”

  雷未央说:“好的比喻,就像《天方夜谭》里的神灯一样,具有无比神奇的力量,哪里有它的映照,哪里就会即刻出现奇迹:深奥变得浅显;晦涩变得明朗;无形成为有形;抽象成为具体。譬如:孙贻荪写的皱纹:‘一张奇特的密纹唱片/珍藏着母亲的痛苦的呻吟’(《皱纹--致一位音乐家》)把皱纹比作一张唱片,寓意深远。泰戈尔写山,山在诗人笔下像人一样欢跃:‘山峰如群儿之喧嚷/举起他们的双臂/想去捉天上的星星’(《飞鸟集》)王静之写悲哀与欢乐:‘悲哀是无边的天空/快乐是满天的星星。’,‘悲哀是无数的蜂房/快乐是香甜的蜂蜜’(《无题曲》)。”

  宗同俦半天插不上话,忽然瞧见宾馆的宣传手册上的内容,忙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亚里斯多德的《诗学》)。”

   雷未央笑了笑,从雷荆铭手中取回诗,说:“这首诗当年我和艾青同时写过,当时我们说好,他写长篇,我写短篇,这不他就有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这首诗--当时我只有十来岁,没有发表。”

  众人忙伸头去看--

  风

  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孕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命运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不停地絮聒着

  众人看了膛目结舌,说艾青没有雷未央写得好。雷未央心怀大畅,要顾冰清、琴诩、苏翙、雷荆铭现场写诗。四人起初推辞,但经不起雷未央引经据典的关怀备至,宗同俦谄媚巴结的妩媚眼神,便趴在桌上写。过了十几分钟,总算写出来了。

  雷未央先看了雷荆铭的诗:

  Form the is·let--in the stream

  The ju-jiu Calls--“Coo Coo”

  A sweet--ret·ir·ing girl

  The prince·ly man--will woo

  雷未央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诗--”雷荆铭说:“是我翻译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光瞥向苏翙;苏翙心不在焉地笑。雷未央哼了一声:“你写了这么长时间的诗,就这--我不赞成翻译诗--哼--”

  琴诩的诗--

   

  屋顶

  急急的鼓点

  窗外

  狂暴的交响曲

  一夜狂欢

  海棠是否依旧

  秋风秋雨

  秋煞古人

  雷未央看了看说:“这首诗,还算比较形象,没有初学者的拖泥带水。但你却把自己完全排除在作品之外,对听雨的感受不过袭用了古人的普遍情感。真情,是诗人纯真的感触,是自然的流露,不是硬挤、硬写出来的。一个女人怀了孕,如果不把孩子生下来,是会憋死的。一个诗人有了非写不可的内在要求时也得写出来才好受。可是明明没有怀孕,却要装作生孩子的样子,这就不禁令人好笑了。”

  苏翙的诗--

  飞来铃声飘来时

  爱情掠过睡梦

  瞌睡的痴人,说:

  “我快要疯了!”

  铃声回应着:

  “你就疯吧!”

  顾冰清的诗--

  刺痛

  细腻的肌肤

  在淡薄的月光上

  歪着脸

   挑衅粉色性情的

  飞来铃声与玫瑰一同讪笑

  那淫荡的清癯的铃声

   而一阵柔

  风

  正把

  那

  云

  卷进

  梦

  --中

  雷未央看了看诗,笑道:“你们在谈恋爱?”

  苏翙心里高兴,脸上轻蔑一笑:“才没呢!”

  冰清红着脸说:“我倒是想,可她不愿意。”

  苏翙哼了一声:“这话说的--好像你说过要和我谈恋爱似的。”

  雷荆铭脸色铁青:“冰清--你好样的。”

  琴诩笑道:“苏翙,你瞒着表哥?”

  苏翙眼睛一挤,好像要挤出眼泪来,以证明她的屈辱,可眼皮光打雷不下雨,索性睁开眼来,说:“你们都欺负我!”

  雷未央摆了摆手,笑道:“诗的意境: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周易·系辞上》所说的‘圣人立象易尽意’,我想已包含了这个意思。--诗的意境渗透着诗人独特的情趣和性格。譬如:同样写‘落叶’,王静之借此烘托爱情中的诗意情趣:‘温暖的明眸冷淡了/我心上落叶纷飞’(《秋之歌》);泰戈尔则是‘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精美’(《飞鸟集》),给树叶的枯萎凋谢赋予了一种崇高之美;陆游是‘无端木叶萧萧下,更与愁人作雨声’(《落叶》),落叶像雨,寄寓了诗人无限的愁思;当代诗人傅天琳笔下的‘落叶’,又是别有一种‘意境’:‘落叶死了吗?不能那么说/不要再唱秋风落叶悲凉的歌/此刻,它又听见春的召唤/要紧的,是赶快与泥土汇合……’(《落叶》)”

  苏翙说:“我们写不好,我学西方哲学,虽是中文系,但写作不行--冰清在写小说呢?”

  雷未央扭头问:“是吗?小说我没有过多的研究--你写什么?”

  “《圆上行走》。”

  “风格?”

  “幽默讽刺--钱钟书式的。”

  “这类小说我也挺喜欢看的,不过写起来难度较大,必须有渊博的学识--以你的年龄写恐怕不易。在另类小说中,我比较喜欢‘钱、王’的作品,钱就是钱钟书,钱钟书的《围城》,堪称经典;王就是王朔,王朔的《过把瘾就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也别有风味。其余的小说--都是匹夫之语。”

  “不能加一韩(韩寒)吗?”

  “韩非子?--他不配!”

  顾冰清心里赞叹雷未央的狂傲,喝了一口茶,看见苏翙在揣摸自己的诗,低着头说:“这都是你惹的祸--怪不了我。”

  “我惹什么祸了--你说。”嗔着脸说。

  “你那晚打电话给了我灵感,让我有一种欲望。”

  “什么欲望?”明知故问。

  “喜欢你的欲望。”庄重地回答。

  苏翙扭头不说话,问琴诩什么时候能吃饭,刚才连表哥都欺负我,我一伤心就饿。琴诩说你这鬼精灵,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猜不到,你要是惹了我,我就告诉你妈。苏翙一脸的怒相,说你要敢告诉我妈,我以后都不理你。琴诩笑着说你要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能说什么,这是怀璧自罪。苏翙气得直哼。顾冰清伸头说:“琴诩,你可不能欺负她。”

  琴诩揶揄说:“我那敢--先前不敢,那是舍不得;现在不敢,是因为有你这个帮凶。”

  “我才不希罕呢--”虚伪地一哼。

  “上菜了--主持人上台了。”琴诩打断苏翙的哼。

  主持人说了千篇一律的话,引得想吃饭人的掌声,算是饭前的洗手。陆罕玉亲自开香槟酒,泡沫喷了他自己一脸。主持人连忙说陆总编双喜临门,这么激动,肯定是因为令千金回来了。陆罕玉笑着说正是。雷荆铭顾不得吃顾冰清的醋,脸皮像刮台风的海浪似的一个劲地跳。主持人接着邀请陆罕玉的女儿陆婉清上台说几句话,又说陆婉清这次从英国回来,给报社捐了二十万。报社的人热烈鼓掌,雷荆铭脸上发笑,心里发颤,不愿见陆婉清。陆婉清款款上了台,向众人先是一笑。

  顾冰清惊呼:“柳絮--陆婉清是柳絮。”再看琴诩,只见琴诩的目光宛如白光照在白纸上,散淡得似乎没有了光,鼻孔像抽风的风箱,破鞋似的抽了两抽,忽然眼珠一转,瞪着雷荆铭说:“咱们倒是情敌。”

  雷荆铭“啊”了一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心情和你说话,我心里烦着呢。”

  “我也是--咱们喝香槟。”

  雷荆铭举杯,杯子像地震时的劣质房屋:“ch--ch--ch--cheer--”

  雷未央低声说:“不要失礼--还没开始呢。”

  琴诩冷笑道:“Go away--失礼!”(滚他妈的失礼!)

  雷未央问:“你说什么?”

  雷荆铭说:“我们想喝酒。”和琴诩碰了一杯。顾冰清小心着琴诩的举动,暗地里拉苏翙的手。苏翙还以为顾冰清色胆包天,将手欲擒故纵地退后三厘米。冰清一急,扯了苏翙的手说:“陆婉清就是柳絮。”苏翙啊了一声,紧张地看琴诩,低声说:“表哥--”琴诩置若罔闻。

  苏翙转了三十六度问冰清:“她就是柳絮--这么漂亮、高贵的女人。”

  “先前没有这么高贵--这是在英国训练的结果。”

  陆婉清随便说了几句,先是看到了雷荆铭,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更显得娇艳妩媚;后来看到了冰清,出其不意的惊慌,慌得忘记了打好的腹稿,忙学英国人生活上的简朴--说那些钱是她的一片心意,说完便处世不惊地下了台,话音的余音融进了她的脚步声中。

  琴诩见陆婉清和谢荫棚说了几句话,便一个人走了,忙放下杯子,追上陆婉清。陆婉清望着琴诩说:“还好吗?”

  “还好--只是想--想你!”

  “你真傻--我有什么好想的?”

  “可我就是想你!”执著地说。

  “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说实话,我很想回国,这次可能要和他离婚。”

  “那我等你--永远!”

  “For every--”陆婉清冷笑,“我不相信永远。”

  “你不用相信--你可以见证。”

  “我--爸爸--”

  琴诩回头看见陆罕玉满脸酒气地走过来,忍不住双腿一软。陆罕玉指着琴诩说:“这就是你要回国的原因?”

  “我--”陆婉清嗫嚅着不愿回答。

  “是!”琴诩大声说。

  陆罕玉脸皮一抖说:“那--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琴诩冷笑道:“我正好不想上了呢!”扯了一下陆婉清的手,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扭头走了。走到电梯口,见雷荆铭神情沮丧,拍了拍他的肩,说:“再见!”

  “再见--我佩服你,送你下楼。”

  顾冰清见雷荆铭回来,忙问见到了琴诩没有。雷荆铭黯然神伤地说:“走了--他被开除了。”

  “被谁开除了?”吃惊地问。

  “陆罕玉。”

  “他妈的--陆罕玉。”

  苏翙嘘了一声:“你小声点--我们也走吧。”

  顾冰清和苏翙叫了一辆出租车追赶琴诩,到了住处,发现琴诩没有回来。苏翙让顾冰清再回头找找,冰清说琴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让苏翙不要担心,可他自己却担心了起来,埋怨苏翙不该抛砖引玉。苏翙不理他,说琴诩会不会自杀,他可是受了双重打击。冰清说:“哪有什么双重打击--离开报社,我看他高兴来不及呢,就咱们的报社,一来工资低,二来环境太压抑,宗同俦的脸就像一块顽铁,咱们再努力工作,他也不满意,倒是证明了他是个人--人是永远不满足的动物。”

  “你也不想干了?”

  “我要是有其他的事干,早就走了。和你不一样,干得有兴趣,宗同俦还给你加了工资。”

  “我--我还是担心琴诩。”

  二人等了几个小时,不见琴诩回来。苏翙看了看表,说学校的楼门就要关了,她要回去。顾冰清见他要走,竟然想留她,心怦怦地乱跳,扯了她一下手说:“今晚别回去了?”

  “你干吗--不回去了,这里可是狼窝--说笑呢,我真得回去了。”

  “你这人不解风情--”在心里说。

  顾冰清送走苏翙,心里还是怦怦地跳,想要是苏翙真的留下来,他该怎么办?真的要脱她的衣服--这更使他心跳得厉害--抱她上床吗?那自己不就成了禽畜了吗?但想到苏翙那红嘟嘟的唇,心里早已把自己看成了禽畜。

  琴诩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冰清见他一身的酒气,屁股上还有两个手掌印,想是差一点摔在泥坑里,两手却在劫难逃弄了一手的泥,摸屁股造成的。琴诩要冰清为他煮一锅米粥,喝了和衣睡觉,接着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查教授问了苏翙几回,苏翙说琴诩失恋了,查教授点头说琴诩真是性情中人。第三周期末考试,“红颜祸水”和“祸不单行”都能应用到琴诩身上,补考了三门,补考时心情没有调节好,三门无一幸免。顾冰清这一次也差一点被挤垮了,他自从兼职后,很少学习,又要学两年级的课,任重而道不远。但想到重修生若补考,则意味着学业快到尽头了,若再重修,就只有退学的份了,便咬牙冲过了两门,还留有一门重修,肖克瑾本想严一些,可顾虑了几次,不忍下手,动了恻隐之心,放了他一马,警告他说这学期若再有一门补考,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顾冰清虽侥幸拣了条性命,但七魄已散去了一半。琴诩说他们都是给这爱情闹腾的,又说也怨不得他人,毕竟轰轰烈烈地爱了几场,哭过、笑过、悲伤过、兴奋过、心跳过,但这已是到此为止。他虽给陆婉清说他会永远等她回来,可他心里没有一点底儿。对于爱情,第一次算是与柯静,刚刚想起“爱”字,便给封杀了,最后“爱”没得到,留下的只是沉重,找不到一丝的甜蜜回忆。第二次是与陆婉清,爱情要完成的接吻、拥抱与上床一次都完成了,有过美好的回忆,但这回忆却是凄美的,差一点可以载入史册了;可这时爱情仿佛结束了,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用力挤也挤不出一点多余的记忆;但回首一看,这一切也许都算不得是爱情的。琴诩请人看了手相,说他的感情线很曲折,真爱不会一下子得到,这样自欺着,加上寒假就像夹心饼干,中间夹着春节,总算熬过了寒假。开学后的第二月是花明柳绿,自是冲淡了伤愁。

  顾冰清对苏翙说喜欢她,是在一封信中,也可算作是情书,只不过这“情”字并非是“真情流露”,而是“情非得已”,因为那封信是琴诩所写,并亲手交给苏翙的。苏翙见字迹颇是熟悉,追忆在哪里见过,可记忆仿佛被尘封在纱布里,挤得露出些残光来,只能照亮个模糊的记忆。接信半天想起是琴诩的,还以为琴诩要追她,暗骂琴诩变态--要搞乱伦的事。读完信才知道是顾冰清,兴奋得宛如捡了一块金子,想让人知道,又怕人知道,正自彷徨,却被室友撞到了。室友笑得捉狭、,问她怎么办。苏翙苦笑道:“挺有才华的,只不过是个重修生?”室友怂恿道:“那就mushroom,算是sympathy(那就蘑菇蘑菇,算是同情)--反正你也没有男朋友,多无聊啊--刚开学,功课也不紧,也不耽误你兼职。”观察了苏翙的脸色,又说:“难道你不想尝尝谈恋爱的滋味?像我,我就同时和两个男生交往呢?”苏翙怔了怔:“你都和他们接吻么?”室友鄙夷:“时机成熟,上床都可以,何况是接吻!”苏翙迟疑道:“这怎么可以?”室友冷笑:“你可真是老土--”室友的冷笑宛如逼良从娼的老鸨手中的皮鞭,苏翙受不了她的“淫威”,心里恐慌着答应了。

  顾冰清就这样被“欺骗”着进行了一场恋爱,琴诩先斩后奏,这也趁他的意,机不可失地打电话给苏翙,没想到苏翙一口答应。冰清忽然有一种从悲哀中爬出来的惬意,这种惬意几乎将他的理智湮灭,竟有了和苏翙接吻的念头,吓得他恐慌了几天。周末的天气还算不错,浅浅的阳光欲露还羞,在初春已算是好天了。忙碌了一周的学生都在想着怎样打发时间,可又不知该如何做,这时的心态宛如坐了十几年牢的囚犯,面对前途,茫然无措。顾冰清前天约了苏翙今晚见面,午休时睡脱了力,醒来便邀了几个人去打篮球,篮球宛如强劲剂,竟将他遗失的精力寻了回来。冰清的球技还不如《水浒传》里高俅的右脚,他进化了双手,还是不能随心所欲。打完球,浑身腥臭,仿佛跳进了被污染的河,出来便“臭不可耐”了,慌忙借了张澡票去洗澡。洗澡回来,田光红着眼告诉他苏翙打电话说她先去上会网,这使他好不容易积攒的精力被她“先去”了一大半,然后搬张椅子坐在那里发呆,这时仿佛变成了那亡国破落的李后主月光下悄然独立的淡影,整个人仿佛随时可以隐去。吃过晚饭,等得心急,怕自己真的变成了“隐形人”,便去机房找苏翙。到了那里,苏翙已被电脑彩显的光先淡化掉了,消失不见。

  刚回到宿舍,苏翙打来电话说:“我这就下去,你在操场等我。”

  顾冰清到了操场,只见皓月当空。半个小时后,苏翙翩翩而来,一袭素衣衬得她清秀可人,莞尔一笑:“让你久等了--”

  “嗯--不,没有,我也是刚到--”冰清嗫嚅着,满肚子的话一瞬间都被胃酸消化了,只冒出一句:“你做我的女友吧--”冰清说出来后,立刻就后悔了,宛如十恶不赦的坏蛋突然良心发现去投案自首,当看到监狱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糟,忍不住的后悔--哪有第一次约会就提出这个要求的,仿佛这场恋爱是国家首脑会议,一上台面,便要言不烦、深中肯綮。

  “行啊--可是我没有做过人家的女友哎,也没有恋爱过,不知道怎样谈,你呢--”

  顾冰清没想到她这样坦白,宛如吃肉时被鱼刺扎了一下,不由慌了:“我也没有--”想到和云雪也算是恋爱吧,因为他也曾伤心欲绝地说“我失恋了”,只是这恋爱还没有“恋”,怎能谈得上“失恋”呢?就像还没有上过班的待业青年说自己失业了一样--“不过,咱们可以互相摸索着--嗯--互相摸索着来嘛?”

  顾冰清想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可这时的感觉却像人渴极了喝水,难以尝出水的好坏,只觉奇奇怪怪的,但又没有对云雪那种让人心跳的感觉。他想这也许是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应该有Romantic才对--可为什么这么无聊呢?好像是饭后的擦嘴,无所谓的;总觉得不可能爱上这样的女生--爱和喜欢是有层次之分的--但又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忽然想起“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由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奇奇怪怪的--”

  “我在想恋爱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的心跳,忍不住的想拥抱对方--”

   “啊!你想抱我--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哎--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跪下来求我,我就让你抱。”

  顾冰清宛如被马蜂“长此以往”的蜇,这时习以为常了,头大脚肿地笑道:“那我可真的跪了!”

  苏翙认真地倚在栅栏边等着,高傲而任性,宛如女皇要赏一介平民一个吻,要平民先凑过嘴去。顾冰清尴尬地笑,宛如行贿被拒绝的脸红,他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没有留下空余的地方给苏翙。苏翙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仿佛发现她的吻一文不值,又要顾及女皇的身份,只有用拂袖而去来遮掩愤怒。冰清跑过去拦住她,将她的手稳稳地攥在自己手中,她的手就像入网的鱼,挣扎着要脱网而出。冰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系住网口,伸出另一只手来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苏翙冷静地让冰清别碰她。可冰清忍不住--她一下子贴得那么近,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眼;目光中射出诱人的慑人魂魄的夺人双目的笑--像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潘金莲就要吻她的唇。苏翙左右晃着头,熟练而自然地躲避着。冰清没打算放过她,终于触到了她的唇,细腻而光滑,强烈的心跳迫使他放下了理智,将她抱了个结实,隔着衣服要摸她的胸。苏翙被他抱得快要窒息了,只觉全身的力量渐渐消失,泪便涌了出来,哭着要冰清放手。冰清宛如侵略中国时的日本,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可她的胸被衣服隔着,就像白菜的心,要剥好几层才能看到,只好打边缘战争,隔着衣服摸也叫摸;见苏翙不住摇晃,索性将手定格在某一部位,也不说话--沉默是金,他要用这“金子”去迷惑苏翙的心智,可苏翙对这“金子”的含金量表示怀疑--就用手掐他,以验证是否是“真金”,坏就坏在她没有用力,不足与证实,反而更增长了他的气焰。

  苏翙就像网中的鱼,越是拼命挣扎,网就收得越紧。冰清僵持了片刻,见缝插针地说让她别生气。苏翙嘴上嚷着不答应,可双手竟然出其不意地环住冰清的腰,仿佛是情不自禁,撅着嘴哼了一声:“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苏翙力小,是逃不掉的,这时便听天由命了,何况她本来就没打算要逃走的意思。冰清觉得幸福,有一种抱住一切的感觉,这时仿佛回到了古希腊战场,变成了斗牛士,赛场上只是一个劲的说“我爱你”--只是这“我爱你”好像也是对牛弹琴,苏翙听不懂。在柳树旁,苏翙拉着一根柳枝充当尚方宝剑,说你再不放手,我就毁容。冰清听了,竟真的怕她想不开,忍不住的在脸上割了几下,这时忽然升出“英雄救美”的想法--立刻抱她走了。苏翙宛如绑架的人,见失去了人质,忙稳定情绪,先冷笑几声,再还击:“看你动作那么纯熟,不知你糟蹋过多少女生了!”冰清宛如被冤枉了的人,忍不住发怒,推开她说:“我绝不是那种人!”苏翙站在远处咯咯地轻笑。

   顾冰清的冤情无处申辩,这时只有与冤枉他的人“同归于尽”,冲上去从后面抱住苏翙。苏翙扬手打冰清的头,却温柔得如同老和尚的“晨钟暮鼓”,冰清虔诚地接受。打第三下时,冰清不留意的一动,她的手掌竟患了后天性失忆症,不再认识它的主人,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委屈地大叫:“我的脸打破了!我的脸打破了!”冰清像做错事的人,要以美丽的谎言来遮掩恐慌,闭了一只眼睛瞧了瞧“安然无恙”的一半脸,说:“你看,没有破!”苏翙指着被打的地方,对着路灯下,要他验明“正身”。冰清只是抽象性地看,象征性地摸。

  顾冰清第一次与女生肌肤相亲--那次与云雯他还没有什么感觉,便昏厥在那片桔黄色中了,是算不得数的--没想到自己的胆量这么大,竟敢抱住她,摸她的胸。初始觉得她太清高,宛如镜子里面的东西,让人无法接近,可渐渐地觉得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被别人去爱的女人。爱意就像冰封在土地里的杂草,遇到春日暖意,便慢慢地滋长着,虽不高雅却也有野性的美。想起琴诩说的“爱情不但要有精神上的慰藉,还要有性上的沟通”--拥抱、接吻是性的外延,可以证明它是爱情的旁枝,不致扯不上关系。

  顾冰清回到宿舍,所有的爱意都化作了饥肠辘辘,吃了些东西,才将爱意从身体中挤出来一些,怕它再流失,索性全施舍给苏翙,打电话给她。苏翙温柔地说并不生他的气。第二天晚上,顾冰清竟然病了,盖了三床被子,还冷得发抖。徐迟说恋爱中的人最容易感冒,看来真理是毋庸置疑的。这时,苏翙打电话说她宿舍里就她一人,孤单得很,要冰清陪她。冰清还没有达到“直叫生死相许”的地步,也不忍心让她“已带渐宽”,就“舍身取义”地陪她聊了一会。次日早晨,他的病竟出乎意料地好了。徐迟说这都是爱情的功劳,恋爱可以治百病,这好像也是真理。冰清心里高兴,买了一袋奶粉,又怕她喝时感到腻,就附带地捎了一袋白糖--送给苏翙,一壁说:“看你瘦的,要补充营养,吃胖一些。”

  “我还瘦--哎,你连说假话都不会--嗯--你不是说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么?”撒娇地说。

  “呃--是,不错,我是喜欢--呃--呃--”冰清一扭头,发现她的下唇居然开了,宛如石榴上长了一个疤,醒目得很;忙问她出了什么事。苏翙扭头不让他看,一壁说:“别看,难看死了!”

  “瑕不掩玉--可是前天晚上吻你时,我并没用牙齿啊!”

  苏翙羞红了脸跑了。冰清的鼻子宛如受过“特殊训练”,对苏翙的气味特别敏感。他只跨了一步--只不过这一步好像是在扩大了十倍的地图上走的--便成功地在女生宿舍楼前截住了苏翙,将东西放在她手里,然后心满意足的又倒退了一步。

  顾冰清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爱上了苏翙,虽然接吻了,但接吻并不等于爱,就好比订了婚的人未必一定要结婚,何况只是一吻。这几天,冰清一直想着此事,只觉自己无法控制欲望和理智的冲突,再加上琴诩、徐迟等人替他决定了一个饭局要他请客的鞭策,这爱情好像来的身不由己,不由生出“人在江湖”之慨。

  顾冰清到刀光剑气阁找琴诩,见他神采飞扬,不禁吓了一跳,说:“我活见鬼了--你怎么还会笑?自从陆婉清回了英国,我见你似看破了红尘,原以为你已经六根清净,视万物如浮云,心如止水了呢?”

  琴诩见顾冰清不战自败,笑道:“《逍遥游》完工了,昨天晚上的事,再修改一遍就可以出版了。”

  “恭喜了--嗯--你怎么不打印出来呢--电脑坏了没有修?”

  琴诩苦笑:“好电脑是我的梦中情人,在梦里经常抚摸它,可一睁眼,它就像不爱我们的女人,变成了‘失踪者’,尽管知道这不是梦,是不可触及,可我们仍然期待,期待着重温旧梦。”

  “呵,你还是没有忘记陆婉清?”

  “你忘了云雪?”反问道。

  “忘记了么?呃--我也说不清楚,是淡忘吧--不过,这几天我可是把她忘记得干干净净!”

  “唔--你爱上了苏翙,只有这个解释--有人说,爱情可以转移,就像愤怒和忧伤可以感染他人一样。”

  “可我对苏翙的爱没有半点牵强,若说她只是填补了我这阶段感情的空白,那可就侮辱了我这份爱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磁石和铁一样,一旦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我不懂什么缘分--我昨晚吻了她呢!”

  “呵呵,看样子,你真是爱上她了--你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你吻过谁的。以模糊学来说,这样的吻才算是你的初吻,初吻是带有感情的。小时候被人吻过,也吻过别人,可那不叫生命的吻,只有吻心爱的人时才叫吻的,其他的只不过是肉碰肉而已--你知道么?我很后悔没有去英国找婉清,我没有money,英文又那个样子,一无所有,想去也去不上--这几个月来,我终于搞明白一个问题:什么都可牺牲,惟独爱情不能!因为爱情不是私产,它是属于两个人的,你若牺牲自己,就等于牺牲了你的爱人!能够拥有心爱的人时,要好好地拥有她,切莫让她像流星一样的消失。我对李敖的‘惟有恋的短暂,才能爱的永恒’很是赞同,但不欣赏--你觉得流星美丽,是在见到它的时候,流星消失在夜空中,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爱情在拥有它时才是最美丽的,你懂唔?”

  “嗯,你说得有理--嗯,陆婉清给你联系过么?”

  “前天来了一封信,她说她准备写一部小说。”

  “她定是受了你的感染,或许你还是她小说里的主角呢?”

  “这次你猜中了,那小说的书名可是《仲夏夜之梦》?!”

  晚上的饭局设在刀光剑气阁,饭菜都是现成的,拎两件啤酒就凑成了一桌盛宴。徐迟和冰清的酒量可处伯仲,只弱于杨斌。琴诩只能吸烟,几杯酒下肚,便“脸上彩云飞”,气得杨斌骂他“言行不一”,缺少豪气,还写武侠小说呢?田光还可喝上两杯,颜鸣鸿比琴诩还差了点,一闻酒味便瑟瑟发抖了。男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女人。杨斌准备问冰清是怎样追上苏翙的--这时冰清的呼机不适时宜地响了,是苏翙打来的。冰清丢下众人出去回电,气得众人骂他“重色轻友”,徐迟老气横秋地引用歌德的话说:“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冰清回来,给众人简略地说了。

  徐迟听了,说:“这都是琴诩的功劳--她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吗?”

  顾冰清道:“还没有呢--中国的姑娘含蓄,要悠着点儿,这事可急不来的。”

  颜鸣鸿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冰清,你没发现你变了许多么?”

  田光插话说道:“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爱情一来,两张嘴就粘在一起,这是黄霑说的,现在已变成我的座右铭。”

  琴诩道:“《道德箴言录》(拉罗什福科著,法国。)中说:给爱情下个定义是很难的,在灵魂中,爱是一种占支配地位的激情;在精神中,爱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在身体方面,它只是对躲在重重神秘之后的我们能承受的一种隐秘的羡慕和优雅的占有。”

  顾冰清笑道:“我不懂这个,经历过几次所谓的爱情,我渐渐明白了:男人的温柔就如同坚硬的地壳下的岩浆,只有在一定的时候才喷发出来,这个时候,也必然是他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

  琴诩笑道:“你可真得悠着点儿,情人们在一起不感到厌倦是因为他们在使自己不断沉沦。”

  顾冰清想让自己沉沦下去:“我问过苏翙,你们猜她是怎样回答--她说爱情是桑椹。”(希腊神话中因见证了匹勒姆斯和西丝比的爱情,白色的桑椹染上了他们殉情的鲜血才变红的。)

  之后的一个月里,顾冰清觉得以往是过日子,现在是日子过他,一不留神,日子便从身边溜了过去。他在新作《Utopia--乌托邦》--为苏翙写的札记--上写“有凤来仪”四个字,用不同的笔,写了十几遍,这时每个字都仿佛有了灵性,长了触角,搔得他心里发痒。这一个月的雨依旧照例,成了规律,午后两点左右必将冲洗囤积半天的暑气;黄昏时,便特别的凉爽,彩虹也经常光顾天空。苏翙虽然没有答应做他的女友,可是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男友才有权利做的。他们下班后,都步行着回来,在黄昏里散步,夕阳的余辉便照在他们手腕处刚买的情侣表上,这时他们的心跳与表的嘀嗒声渐渐融为一体;夕阳散尽时,霓虹灯便知趣地亮了,他们照例在怡园里长吻后牵着手走进教室。

  雷荆铭发现顾冰清和苏翙在谈恋爱时,心里就像烧了一把火似的难受,拿着版面问冰清:“这是你改的板面吗?”

  “是。”

  “你改的算是什么东西!”

  “出了什么事?”

  “这一句都没有看出来--董事长,这里写成了懂事长,好像这个老总像个小孩子,是个刚刚懂事的班长?!--真是的!”

  宗同俦凑过头来,问:“这么白痴的错误!”

  顾冰清先是忍耐,这时忍耐不住,恶狠狠地说:“不就是一个小错误么?”

  苏翙站起来说:“冰清你别说了。”冰清低头不语。

  雷荆铭更是妒火中烧。“小错误?”皱着眉又说,“蚂蚁蠹船的故事你没有学过--”

  宗同俦不说话,默默地走来走去,一双皮鞋刺耳地敲击着地板。这声音传到顾冰清的耳中,变成了蚊子的尖叫,一阵阵的不舒服,第二天一脉相承,宛如地震的余波。第四天,宗同俦带来了三个兼职校对的,都是他在《大河报》的同事,一个个杀气腾腾,胸藏沟壑,冰清这时的不舒服宛如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升级成了胸闷,说不出的压抑。冰清知道这是宗同俦解聘自己的前奏,不过他心里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惬意,自琴诩走后,他便觉得在报社里干不长,幸亏苏翙的魅力足够让他留下来。冰清趴在办公桌上,觉得自己是骈拇枝指,强忍住宗同俦等人的眼神煎熬,满肚子不痛快,想宗同俦对自己的态度一天坏似一天,报社不是久留之地,自己得赶紧逃离出去。又想与其让宗同俦炒自己的鱿鱼,倒不如自己先炒他的鱿鱼。这天下班后,宗同俦要冰清留下来,冰清心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见苏翙满脸的担忧,男人似的一挥手让她先回去。宗同俦关了门,神神秘秘地问:“你和小苏在谈恋爱?”

  “是!”理直气壮地说。

  “嘘--小声一点,隔墙有耳--”冰清插话说,这有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雷荆铭的叔叔雷未央是报社的名誉主席,社长谢荫棚的老岳父,雷荆铭将你们的事反应到陆罕玉那里--你也知道,陆罕玉早就有这个规定,不准报社的人和报社的人谈恋爱,前几个月,她女儿陆婉清--你知道的,唔?”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炒我的鱿鱼,若是的话,那就不麻烦宗主任拐弯抹角了--今天一来,我就想和宗主任说我要辞职了。咱们也没有签什么协议,也省了不少麻烦--我这就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这是陆总编的意思--我不怪宗主任。”

  “小顾,你还真是年轻,不会说话--你这样说,不是暗说是我炒了你?”铁青着脸说。

  冰清心虚地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宗主任多疑了。”

  “我是有点多疑--你的学习情况如何?”

  “不怎么好--我正打算辞职后恶补呢。”

  “我也是有这个担忧--你不是学中文的,和苏翙还不一样,她能应付得来,你就不行了。”宗同俦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冰清,你别误会,我只是不能再耽误你的学习了,至于这个月的薪水,你可以照拿--”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要。”

  “你听我说,你还是个学生,需要钱--”

  “我不要这钱,我有钱。”冰清说话的神气,就仿佛国有四大银行的金卡都装在他的口袋里,没等宗同俦说完,昂首挺胸走出去,只可惜校对部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宗同俦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忘了开电梯的门,硬是一头撞在上面。

  宗同俦摇头,讥笑冰清年轻,还有文人的傲骨,他本来打算等冰清接了钱,便哈哈大笑,拍着冰清的手或背或肩,看他身上凸起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便,说:“等你毕业后,这位子还是你的,你要是应聘这个岗位,我立刻就录取你。”自信这一席话委婉得体,曲尽政客所谓“顺水推舟”之妙,职业秘书起草的稿子也不过如此,只可恨这番好话被冰清搅坏了,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暗骂冰清是粪土之墙不可杇,又想冰清这小王八羔子的一张脸长得没有福相,好好的给他面子下台,他偏抓破面子顶撞自己,真不识抬举,莫怪自己尖酸刻薄了--掂量手中的钱,想陆罕玉还算有点良心,只可惜这钱归了自己,心中盘算今晚携老婆到一品香吃火锅去。

  苏翙到刀光剑气阁,好似神话中的普赛克(Psyche,古典神话中人的灵魂的体现者。又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引起维纳斯(美神)的嫉妒,派其子丘比特(爱神)去激起她爱最丑的人,但丘比特却爱上了她,后来二人历尽艰辛,终成眷属。)去寻找山洞里的潘神(God Pan,希腊神话中畜牧及繁殖之神,后为自然之神。),却得知顾冰清被炒鱿鱼的事,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妇人表情,幸亏前日才看了冰清写给她的《Utopia--乌托邦》,前日的柔情延续到今天,缓和了她的愤怒,嗔骂道:“你那么不小心?”

  “这也怨不得我,宗同俦看不惯我,这只是其一;关键是雷荆铭--谁让你长得漂亮,雷荆铭醋吃得像喝光了整个太平洋!”

  “红颜祸水--你这是说怪我了,是我故弄风骚,才招惹了雷荆铭--”带着哭腔说。

  “才不是呢--是我招惹了雷荆铭,不该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可谁让你那么漂亮,我像得了个大元宝似的,脸上总是喜不自胜。”一壁抱住了苏翙,吻她的唇。

  苏翙被他抱住,身子渐渐软了,怒气也一并消失。冰清继续吻她,在她的脸上、脖子裸露在外边的地方循序渐进地吻。苏翙环住冰清的腰,将身子像钉子钉入海棉似的陷入冰清的怀中。情到浓处,冰清慌乱地解开苏翙的衣扣,这时已是初夏,苏翙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罩,胸口起伏得仿佛胸要迸出来。冰清解衣服像用镰刀割麦,一镰下去,所有的麦秆皆倒,苏翙的外罩上的扣子被他扯落了三个。苏翙忙护住胸罩,不让他解。冰清不理她,双手在她的胸附近打游击。苏翙忍不住推开了冰清,嗔怒道:“你这人真坏--”

  冰清道歉说:“我是爱你,才这样做的。”

  “你真Love me?”

  “真的。”抱紧苏翙的腰,吻她的唇。

  苏翙推开冰清,一壁说:“冷静--我需要的是Caving Love!”(我需要的是无限关心的爱!)

  冰清听不懂,以为这是要他山盟海誓,忙指天誓日地说:“我真的爱你--”

  苏翙眼睛一阵潮润,将头埋在冰清的胸间:“这里不行,要是琴诩回来撞见,那怎么办?”

  冰清欢喜得直跳起来:“你同意了--明天我就再租一套房子。”那神态宛如他是纳西修斯(Narcissus,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少年,因自恋自己的水中倒影溺水而死。)。

  “随你!”

  被炒鱿鱼的悲伤被爱的潮水迅速地淹没了,冰清给苏翙披上外罩,拉她坐在床上,亲密地抚摸她,在她身上触手可及的地方忘情地亲吻着。十分钟后,琴诩回来,见苏翙和冰清像陌生人似的端坐着,二人的距离宛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在边境线站岗的警卫之间的距离--老死不相往来--暗暗好笑。

  冰清第一句话就是:“祝我节哀顺变吧--我被宗同俦炒了鱿鱼,确切地说,是我炒了他的鱿鱼。”

  苏翙虚假地冷笑:“被炒了鱿鱼,还这么开心,我看你是病入膏肓,没得治了。”

  琴诩笑道:“那你不就成了杨门女将了吗?”

  苏翙佯装大怒:“瞎说--你这个狂暴性精神病患者(患此病者,疯狂奔跑,见人就杀。),动不动就想到了死!”

  琴诩打趣道:“冰清是爱死你了--这是他给我说的。”

  苏翙深情地看了冰清一眼,迂回曲折地说:“我才不要他爱呢!”

  琴诩问冰清:“我不该介绍你去的。”

  冰清说:“介绍得好--若没有你的介绍,我也不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苏翙红着脸说:“Quelle horreur!Mon Dieu!(法语:老天爷,真太可怕了!)”

  茂密的枝桠上,垂下无数淡红的小花。月儿微露出脸来



现在也来发表我的文章
      
[相关文章]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电话:010-62630930-5359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