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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九重阳】圆上行走(9) 作者:九重阳0609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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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爱情烟花

  人的一生就像一本日记,写日记的人想把自己写成一个故事,然而写下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对于这个人来说,最廉卑的时刻莫过于把那两个版本拿来比较了。

  --詹姆斯M·巴里

   相思宛如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地奇痒。顾冰清在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撞这固若金汤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这睡便如遭了蚁蠹的船,迅速地沉没,他这整个的睡也迅速地退散了,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撕扯着肌理稠密的棉花糖,醒过来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中听见电话铃响,等他去拿话筒,那铃声忽然销声匿迹了,隐了形的挑衅着他的睡。冰清倦极,迷迷糊糊的还要睡,被电话搅得心终放不稳,睡四面八方聚近来,可是合不拢,就像双曲线可以无限靠近坐标轴,就是差了接近埃米的空隙,终不能合为一体。好不容易睡熟了,梦深处苏翙风情万种地在撩拨着他,柔情似水地说:“Kiss me! Kiss me!”(吻我!吻我!)冰清本能地伸出手臂,苏翙这时将kiss换成了kneel(用刀砍),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丝微痛,仿佛舍不得砍苏翙,只有“削发不断首”表示忠心,削断了头发的神经末梢,这痛只能牵连着脑袋发憷。他定了定神,笑自己想苏翙想得发疯,竟又疯头疯脑地假造了一个词派《洛神赋》,并首开先河地填了词:“秀色如峨,星眸如丝,歌声如玉,舞姿如蝶,温情如酒,听者已目酣神醉!醉矣,醉矣,一抬头方觉已临仙台!”他想这首词可以讨好苏翙,便放松了神经,要把词带入睡梦里,可隐约有一种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心身撑起、撑起,半推半就地搅乱,不让他躲入梦中。这时脑袋只是躯壳,控制不了他的愤恨,半清醒时只能误解培根的名言:“爱令智昏”,暗责觉睡不好,是爱情给闹腾的。这时苏翙不遗余力地轰炸而来,睡意便彻底的冰消瓦解了,疯狂地对爱情进行air strike(空中打击)。

  苏翙的恋家情结只能放在“恋后”上,就好比两人谈恋爱,过了热恋,便如同白开水,索然无味;但分开久了,便又会去想,可再重温,就是加了糖,也只能喝出糖味,过了两天,糖味沉淀,大部分又是味同嚼蜡了。苏翙在家中无所事事,又被冰清一天一个电话吵得心烦,再加上连中国申奥都成功了,何况冰清只是申请她来学校,便提前一月赶来。冰清刚将《浮生若梦》写完,琴诩放假时见他一个人孤单,便跑过来陪他,这时冰清毫不留情地将琴诩赶回刀光剑气阁。琴诩眼望残阳如血,叹气道:“你真是重色轻友呢?!”

  冰清“随气附和”,悠扬地半吐:“哎--这也不能怪我,谁叫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呢?再说,你总得给我制造机会,我要好好爱她呢?”他“爱”的邪恶。

  琴诩更是叹气:“吸毒的人在没有吸之前,总是安慰自己上不了瘾,当心呢--瘾君子,sonny(小子)!”

  “Nonsense(胡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大不了我再给你买一把军刀作为补偿。”

  琴诩大笑:“无中生有有亦无--我可不要沾苏翙的光--君子不防他人之美,你好自为之吧--”卷了铺盖,回刀光剑气阁做君子去了。

  顾冰清到火车站接了苏翙,这时的苏翙比先前更见风韵,应证了“恋爱中的人最美丽”这句古话,头发修长了,染成了板栗色,穿着牛仔裙,嘴角边一直挂着笑意。这笑意传到冰清的眼里,竟如一把温柔的刀,将他的心切割得丝丝缕缕,竟不能完整地猜测她笑里的玄妙。小心翼翼地把她带到住处,这时想起《圆上行走》的稿子还放在桌上,怕她看了引起误会,不由得一阵恐慌。苏翙见桌上放着一叠稿纸,好奇地翻看,一壁说:“这就是你要我帮你写的《圆上行走》么?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冰清一愣:“骗你?我怎么会骗你呢?”--“还说没骗我,哼,你这人真不诚实--你说要我帮你写《圆上行走》的,结果呢?你却利用它泡起妞来了!还说没有骗我--”冰清委屈地说这是天大的冤枉--“我冤枉你了么?嗯,浮生若梦--嗯,这是什么意思?说的是我们的事么?--嗯--我看这人怎么如此像我?”

  冰清见她只是翻看《浮生若梦》,心里踏实了些,忙去消灭证据。走到苏翙身边,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一壁说:“可不是--就是你么!我没有骗你吧!你这不是忙我写小说了么?你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大的灵感么?嗯,你累不累--”另一只手将前几章小心翼翼地放到破纸箱里--“嗯,写得像么?我可使费了好大心神,一个月就写这么多东西,我的天使!”

  苏翙掰开他的手,轻轻回答一句“我不累”,听到他的后半句,半嗔着脸说:“我才不是你的angle(天使)!”没发现他的动作,仍旧看稿子,一壁笑道:“你也不blush(脸红),脸皮够厚的,将咱们做爱的事都写出来的,那做爱有那么好么?恐怕是你在brag(吹嘘)--嗯--这一段倒写的属实,我到现在可真的还没有爱上你呢--”

  冰清假装生气,笑骂她虚伪,一壁说:“我可是天才,等我写好了《圆上行走》,我就可以一鸣惊人,到时你可就跟着我享福了,是唔?”

  苏翙冷笑道:“蛋未孵出,勿先数雏--”冰清脸上一红;苏翙适宜地吻了他一下,笑骂他是idiot(白痴);冰清一阵神魂颠倒,甘愿作了白痴--“哼,我说琴诩为什么无事献殷勤,让我看《蜗牛集》,只可惜只看了两页--”冰清怕她索要,忙说那是琴诩自作主张--“没想到他是个shark(诈骗者),而你只是个gallous(傀儡,木偶)--你要是喜欢我,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追?还要让别人帮忙,哼--让琴诩写情书,你不会写么?--呃--看来你爱我的程度还不够,不足以让你舍了脸皮去追。啊--是不是呢,coward?(懦夫,胆小鬼)”

  冰清被她骂做是懦夫,心里不服,只是琴诩不在,无法证明他是勇敢的,只有喘着粗气来表明他的不服,鼻孔还作了帮凶:“哼!哼!哼--”

  “你在哼我--你不服,是吧?如果你不是,那你就做个hero(勇敢者)让我瞧瞧。”说着,不住的冷笑。

  苏翙的冷笑轻蔑得使冰清心里抽痛:“你不要这样么?坐下来,喝杯水,解解渴,这个咱们就不看了--你不要轻视我,我不是道貌岸然的人,更不是清道夫,怎能坐怀不乱,只是你刚到,我才不是coward--可怕你生气不理我,我才不敢--”

  “这--这你还说你不是coward?还说我对你contempt(轻蔑)--”

  这时黄昏如同镀了金光,一抹彩霞若有若无,宛如夏天少女穿的丝装。窗子向着西方,夕阳射进来,照得苏翙的脸月华不纤,衬着淡紫色的窗帘,说不出的温馨。这时,她被夕阳塑成了一尊雕像,冰清像跳进油锅里的鱼,忍不住跳起来吻了她一下;苏翙没有反应,只几滴眼泪沿着夕阳的光线滑了下来。

  冰清出其不意地抱住苏翙的腰,低声说:“可是夕阳唆使我去引诱你的?”说着便去吻她。苏翙胜利的微笑,低声说:“Kiss me!”说着脸上一阵羞红。冰清被她诱拐着继续吻她,嘴上一壁说:“是你诱拐我的。”苏翙将头微微抬起,给他一张温暖清秀的脸,像小孩子在甜睡中幸福着叛逆地发笑。他们的激情被夕阳超度了,当所有的障碍物宛如百叶窗筛滤阳光似的除掉,他们就变成了断臂女神维纳斯的雕像;夕阳拼尽了最后的力量,回光返照似的将温馨的黄色全给了他们,然后心满意足地被夜占了去。他们沉重的呼吸宛如爱情的定时炸弹,这时分秒不差的爆炸了;他们立刻被震耳欲聋的响声裹住了,整个身心瘫痪在柔情中。

  月亮早已升起,房间里透进浅浅的光。激情过后的浅睡如同细细的甘露。月光渐渐亮了,清晰地照亮苏翙光滑明净的脸、久逢甘露的唇;夏日的鸟鸣声自远方传了过来,便有了光和声音的和谐。苏翙将头枕在冰清的臂弯,神情欢喜又凄凉地问:“冰清,你能爱我一辈子么?”

  “能!--你是我今生最值得珍惜和疼爱的女人,我会永远爱你的!”

  苏翙轻轻啜泣:“你没有骗我吧?你们男人都花心,我可不敢相信你!”心里偷偷发笑,这时竟有了猫捉老鼠的惬意--猫捉到老鼠后,不会立刻将它吃掉,总要先戏耍一番。

  冰清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木头,自要奋力跃上一跃:“唔--男人是花心--可我不是一般的男人,我只爱你一人。”

  苏翙用脚搔了搔冰清的脚:“我才不信呢?你是beak--鸟喙,啄木鸟的beak--见到树就会去rape(强奸),呃--我才不相信你呢?”

  冰清被搔得发痒,本想先笑一下,可见苏翙表情庄重,这笑到了舌尖不自然地牵动了喉咙上一些笑的附件,便强硬地咽了下去,嗔骂道:“Shut!我真的只爱你一人,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呢?”

  苏翙笑道:“除非你变成了eunuch,我才相信你!”冰清见她胡缠,翻过身子又压住她。风从窗外翩翩而来,今晚不算太热。天明时,冰情激情满怀的填了一首《如梦令》:

  如梦令

  金凤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笑问情何物?

  曲尽杨花妙处。非也,非也?柔情佳期朝暮。

  假期刚过了一半,他们刚好还有一月的自由支配时间。冰清说他们是月光下的恋人,阳光下的伴侣,便提前度了蜜月。这个月中的夕阳仿佛也加了蜜,受了冰清的贿赂,出现的特别勤。他们精神旺盛,仿佛恋爱不但不消耗能量,而且还可以产生更多的用之不竭的能量。冰清说他幸福得像一块糖,站在太阳底下就会融化;苏翙说她像一块冰,阳光的轻抚也能使她渐渐化去。冰清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自己像冰,问苏翙。苏翙说:“我本就是一块冰,有坚实的fort(壁垒),理想中不可能被谁打破的。可你就像阳光,虽未打破,却将我整体划一的融了去。”

  “呃--这就是说你爱我了么?你还从未说过你爱我呢?”

  “这很重要么?”

  “呀!--”冰清被她的话蜇了一下,直跳起来;苏翙将脸融在夕阳里,偷偷发笑--“这当然重要了!假如这辈子不确定被人爱过,那这辈子可就算是白活了。何况咱们已有肌肤之亲,仍没有确定你是否爱我--这感觉就像我口袋里装着一千万,却不能确定是否是我的一样。”

  “啊!我在你心中,就只值一千万么?”苏翙红着眼说。

  “才不呢!”冰清知道这比喻有纰漏,连忙“亡羊补牢”,竭力挽回,“一千万只是零用钱--你的美丽是天下无双的,价值连城呢!就是用月球给我换,我也不会换的--”他知道月球不可能属于任何人,自是无法与他交换,这比喻可是无可挑剔的,又加强肯定--“你比月球还要值钱!”

  “啊!你--你拿那个表面坑坑洼洼的,没有水和空气的丑球跟我比,我--我有那么丑么?”

  “才不呢!”冰清耐着性子说,“你像一朵花。”

  苏翙笑得鄙夷:“第一个把姑娘比作花朵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姑娘比作花朵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姑娘比作花朵的是蠢才。”

  “才不呢!才不呢!”冰清急了,“你像一首诗。”苏翙听了一愣,却不知冰清想到了“愤怒出诗人”,这才借了这个比喻。苏翙被他这个奇怪的比喻逗笑了,仿佛借了诗的韵味,娇羞无限。冰清借势请她去逛动物园,这才消了她的气。

  到了动物园,见两只孔雀正在张屏,冰清便借花献佛:“孔雀漂亮么?在我心中,你比孔雀还漂亮呢?”苏翙笑嗔道:“你嘴上抹了蜜么!甜言蜜语的背后肯定心怀鬼胎--你这口腹蜜剑的家伙!”冰清道:“你冤枉我了--”这时瞧见一头大象在用鼻子卷草吃--“知道么?大象可是宰相呢!这有中国的象棋为证,黑子是‘象’,红字是‘相’,权力相等,级别一样,可见‘象’便是‘相’,是相国,是丞相呢!”

  苏翙笑道:“若大像是宰相,那老虎就是将军,因为只有说是‘虎将’的,没有说是‘狗将’、‘猫将’的--不过,这是陆军--在水军里,螃蟹是将军,虾是士兵,正所谓:虾兵蟹将。”

  冰清道:“言之有理--嗯,你可知道这动物园里为什么没有牛和马,倒不是它们常见,而是大象和老虎是统治阶级,牛和马只是劳动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是要造大象和老虎的反的--只可惜,牛和马至今也没有造反,千百年来一直在做牛做马,甚至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苏翙跑过去看猴子,一座假山上宛如痤疮似的呆着几只猴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午后的阳光狠毒,一只母猴藏在山洞里避暑,那山洞小得只可躲下一只猴子,宛如人脸上的青春痘消退了,只留下一个青春痘大小的麻坑。这时一只小猴子要挤过来,母猴呲牙咧嘴地赶它走,小猴子孱弱地退了几步,忽然长了精神,张牙舞爪地向母猴扑去。母猴唧唧叫了几声,明哲保身地退去,那洞便被小猴子鹊巢鸠占了。苏翙指着小猴子笑骂道:“猴子有点无赖,该是流氓无产者,有造反精神,有破坏性,用人的性格而言,就是叛逆,难怪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冰清道:“连恩格斯都说过--人的身上至今还残留着兽性,所以世界有战争,有政治运动--我想人身上的兽性恐怕就是政治仿生学的生物基础了。”

  苏翙的灵感被激发了:“那蚂蚁是什么阶级呢?蚂蚁就是蚁民,是草民阶级。蜜蜂呢?蜜蜂较为复杂,阶级分化严重。工蜂是工人阶级,终日辛劳,采花酿蜜;极少数雌蜂脱化变质,当了女皇;另有部分雌蜂,因追求刺激,贪图享乐,最根本的还是受了西方butterfly(蝴蝶)的思想腐蚀,一并成了狂蜂浪蝶。”

  冰清叹道:“可惜,动物界里不ant-porn•campaign(扫黄)!”

  苏翙道:“所以我最喜欢狗了。西方人将狗当成好朋友。美国第一夫人是希拉里,美国第一狗是BUDDY,这是一条小猎犬,BUDDY意译是伙伴,音译是把兄弟,音译兼顾,译得极妙,克林顿和狗是把兄弟,总统和狗称兄道弟,说明西方的狗不但享有充分的狗权,也享有human right(人权)--”眼圈微微发红--“我家的狗也是我的buddy,可惜它英年早逝了。”眼泪挣脱眼眶的阻拦,飞也似的滴落。冰清赶忙买来冰激凌才将她的热情降下去。

  顾冰清觉得好日子溜得快,就像溜冰,穿了好鞋自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十几天,他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在过他。小说在幸福中难产,索性不写,自动承担“家”庭琐事,成了“家庭妇男”。苏翙喜欢画画,她学的不是工美,只好自己捉摸。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她完成了人生第一个作品《夕阳的激情》--淡黄的光影中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远看时只有一个人的轮廓,虚幻出怪诞来,效果要比工美系的高材生的作品还要好。冰清知道她借画追忆,激动得要看苏翙的身体,研究她的构造。苏翙笑骂他是bastard(坏蛋)。晚上,冰清将所有的激情都化作了爱恋。苏翙被爱意升腾了,两天后,又画了一幅《牵手的背后》--火红的太阳将两个相爱的人的心融化了,两个人的手虚幻成一条手臂,探向太阳的腹中,寻找遗失的心。

  冰清看了,笑道:“你真是艺术天才,这样有灵性的作品,这样有灵性的人,要到意大利去展现你的才华。”

  苏翙心里高兴,却愁眉苦脸地说:“西方哲学史太枯燥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早就不想学了,可我妈还要我考研呢--就是考,我也不考中文系的研究生,这个old-witch,我见了就remit(这个老太婆,见了都呕吐。)--也不知这日子要延伸到哪里,前方是白云织成的路,太不真实了!”

  冰清心里升起“英雄救美”的气慨,斩钉截铁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送到意大利。”

  “嗯,可是你有钱么?到意大利可是需要很多钱呢!”

  “财富是人创造出来的,我也是人,我也能创造出财富。《圆上行走》快写完了,我要用我的智慧平铺你的理想之路--”苏翙插话说我还有音乐天赋呢--“我帮你实现梦想--”这话像水果拼盘,极富营养,多了也不会上火。

  “你帮我实现梦想,我就嫁给你!”苏翙的话像咖哩,又香又辣。

  “我帮你实现梦想!”这话像午后的甜点,多了会腻。

  “你怎么帮我?写小说挣钱,那够用么?--不够用的!你还要去经商,你不是说你有经商天赋么?”苏翙的话像法国大餐,自成一路,条理不紊。

  “好!我答应你--去经商,去赚大钱--”这话像自助餐,诚心实意。

  “你会永远爱我么?”苏翙的话像早茶,清新明亮。

  “我会永远爱你!”这话像米饭,重复了一辈子,仍可做主食。

  临开学的一个星期,苏翙怕别人知道她和冰清同居,将衣物由整化零的转移到宿舍。顾冰清望着渐渐变阔的房间,心里又迅速地挤进了空虚,这空虚被不安搅动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了他的安稳,疑着心问自己:“爱情似乎到此就不能再进一步了?如同考到一百分的学生,无法再超越那个一百;又像是长时间筹备的一场宴会,在敬过最后一杯酒时,开始褪色。”这时,又想到了富勒的名言:“不要奢望婚姻生活有多快乐。记住!黄英只在春天短短的几个月唱歌,当它们孵蛋时,总是安静的。”理智上认为苏翙做得对,可感情上却无法拒绝不祥的惠顾。

  开学的前一天,顾冰清做了苏翙爱吃的菜,愉快地等着苏翙的夸奖。苏翙皱着眉,仿佛要将心事锁进眉心,忽然问:“你和云雪发生过关系没有?”冰清吓了一跳,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呀!你怎么又有了这种离奇的想法。”说着跺了跺脚,说她胡闹。苏翙沉着脸:“哙!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了吧--若是没有,你发什么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完完全全的爱我,可我也真是傻到家了--这应证了托尔斯泰的名言:No fool like being in love。(没有比恋爱中的人更傻的了。)这说明我恋爱了,啊,你呢?sonny!--才跟你谈两三个月,就把一切给了你,啊,一切!All!all! all!我真是个idiot!现在人家会发火了,还说我胡闹呢!我真的那么讨人厌么?还没三个月呢,就这样对人家了。若是结了婚,人家翻身做了主人,我还要做奴隶呢!做奴隶倒也罢了,还不能问主人是否完完全全的爱我,我可--我可没人疼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去suicide(自杀)!”冰清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缓和了下来,甜甜的一笑,道:“我真想知道--”冰清吻她,把她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给她夹菜。苏翙吃得高兴,终于堵住了她的嘴。冰清一颗心刚刚放下来,苏翙便乘虚而入,强迫冰清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苏翙一而再三的以自杀相逼,讲了一点,宛如从眼药水瓶里挤出药水来。苏翙嫌不够,说:“你这人的心真是难测,不知你还有多少秘密隐藏了呢?我还算你的女友么?再说了,我会吃这种隔了几年的old-vinegar(陈醋)么?而且还不一定是正宗的山西陈醋!”冰清笑道:“你才是我的正宗女友!”瞧她脸颈发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情节。她要看云雪的照片,冰清真心实意地说有是有,不过自认识了你,便丢掉了,早变成了废品。苏翙心里高兴,笑道:“那你写《蜗牛集》干嘛,对了,我还没有看过呢,那次只看了几页--是不是和《Utopia--乌托邦》一样?!”

  冰清不敢讲话。苏翙见他沉默,忍不住又生气:“你还说你们没什么呢--我听琴诩说,你写得不错--可《Utopia--乌托邦》也是你写的,为何那么烂呢,好像是cocktail(鸡尾酒),全是拼凑出来的。啊!看来我真的不如她了--她长得好美么?你为何不让我看她的照片?”

  冰清喝了两口水:“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吗!陈年旧事了,早已乏了味。”

  苏翙冷笑道:“《红楼梦》一二百年了,却是越来越受人关注;四大美人早已作古,化为浮云,可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呢?何况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我就心痛,她就像一把刀,在时时刻刻切割着我的心!她夺走了你的初吻了么?肯定是夺走了!你可真是不完全属于我了。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失败者,可我不甘心这样的失败,我要为你讨回个公道--你那么喜欢她,可她为何这么绝情!”

  冰清的眼角有了泪:“才不呢,才不呢--”发觉又说错了话,羞红了脸--“她才不值得你这样做!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也许是吻过她,可现在已记不清了--”他没有存心欺骗她,云雯毕竟不是云雪--“我现在只知道你是我的唯一,我的生命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是我的princess,是我的bride!(你是我的王妃,是我的新娘。)--这一个月来,我觉得我活在天堂,虽然没有鲜花,没有美酒,可是有你,有了你,就有一切!”苏翙拥住了冰清,二人陶醉在彼此的倾心中,这一场吵架就算和解了。

  苏翙搬回了宿舍。顾冰清心里不踏实,苏翙虽然每天来吃饭,但激情却淡化了,这更令冰清伤心。九月的天,依旧的酷热。燥热蒸腾了学子奋进的心,都在新学期的伊始定下了目标。大三了,考研的学生变成了苦行僧;无心考研的,这时显得急躁,像即将飞出鸟笼的鸟,莫名的焦心,又有些彷徨--笼中之鸟虽然没有自由,生计却有保障,飞出笼外呢?--但他们已管不了那么多,无法宣泄的激情充斥了整个身心,迫使他们一遍一遍的狂喊:“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可通往自由的路还很长,他们需要等待。等待更使他们焦心,所以他们只有沉沦,只有去消磨时间--打牌、玩球、泡妞、上网--这时,“牌王”、“球棍”、“情圣”、“网虫”便粉墨登场了。

  顾冰清陷入了困境,作为重修生,已欠了两倍的学费,这时又加了一年的学费。顾父在一个海上给别人养鱼,挣不了钱,来信还幽默地说:“那海并不算大,但将顾家庄所有的生物都丢进去,也是填不满的,这时有点怀疑那一个叫什么来着的鸟竟然衔西山的木石来填东海的传说是不是骗人的;海上没有陆地,住的地方是用木板搭成的,房屋四壁漏风,遮不住风雨,可是挺凉快;一个礼拜难的出海一次,憋得人人想跳海自杀--幸亏心中有希望,希望儿子有出息。”冰清看了心慌,觉得对不起老子,回信说他会成为一个好儿子的,可他心里像藏了一个洞,没有底,黑魆魆的让他不知所措。学费只有欠着不交,他这时的心态宛如被判了死缓,不知哪一天便被送上了断头台。

  这时,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纽约,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作为资本主义象征的世贸大厦,便在两架客机的猛烈冲击下,灰飞烟灭,顿成废墟。恐怖分子宛如患了流行性艾滋病,谈其色变,一夜之间便闻名全球了。这事变宛如太阳光线从上往下看,遥远得不着边际,仿佛可以无限制的拉长。大家被本·拉登扰乱了平常心,连见面语都变成了:“喂,今天听新闻了么?本·拉登死了没有?”这人回答:“瞧你说的--狡兔还三窟呢,何况他是细菌,无孔不入,用肉眼连瞧他都瞧不到,还怎么抓?这家伙肯定高枕无忧着呢!”那人讪笑:“Misunderstand,misunderstand!(误会,误会!)噢,对了,你知道么?中国的足球出线了!”这人笑道:“你才知道么,真是消息闭塞,该在肚子安装个新闻接受器--自七月份申奥成功,我就有预感中国足球可以出线,能参加world cup的!”那人笑道:“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你真是博学,为了庆祝你的博学,今晚你请客如何?”这人笑道:“好说,好说,等我抓住了本·拉登,拿了那五百万美元的奖金,我请你到月球上吃月光晚餐!”那人笑道:“这次倒沾了本•拉登的光,真是可笑啊可笑,可悲呢可悲!”

  顾冰清倒真是沾了本•拉登的光。圆华大学作为教育界的弄潮儿,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肆宣扬了一番人道主义,竟连“人之初,性本善”都派上了用场。肖克瑾在郑州做了一场巡回演讲,课题是中英结合产物《American缺Calcium》(《美国人缺钙》),竟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这也是千载难逢之事,肖克瑾仿佛年轻了十岁,忘乎所以得连向冰清追讨学费都忘了。顾冰清心如明镜,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攒足了劲写《圆上行走》,理想中可以挣了钱填补学费。

  苏翙照例去吃饭。其时已有了秋味,阳光失去了活力,从热情奔放的少女变成了温柔贤惠的少妇;风中也多了一份沧桑,已有了凉意;到了收获的季节,连月亮升出时,也有了浓浓的乡愁。苏翙去了夏装的衣裳,换了秋装,更显雅致,身材高挑了,胸脯丰满了,更有了女人味。顾冰清看到苏翙的美丽,竟从骨子里挤出一股自卑来,笑容仿佛化了装,极不自然:“你的美貌与日俱增。”

  苏翙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说我以前就不漂亮了,与日俱增--哈!这是什么话--难道当初你认识我时,我只是个ugly(丑八怪)!那你又何必要追我呢?”

  冰清陪笑道:“你又来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天的你确实很美,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我都要吃醋了,路人都用爱慕的眼光看你呢,我真想挖了他们的眼睛!”

  苏翙又哼了一声:“你凭什么挖他们的眼睛,哼,你不欣赏我,自有人欣赏我!再说了,他们有看我的权利,何况我又不是你的--唯一,又不完完全全的属于你。”

  冰清强憋住怒火:“你--你无理取闹。”苏翙挽住冰清的手臂,甜甜一笑:“我就是无理取闹,我还要你陪我逛街,去买衣服呢!”不管冰清答不答应,拉着他便走,好比皇帝要幸临妃子,绝没有妃子选择的机会,然而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妃子又是愿意被皇帝宠幸的。

  出去的时候,已过了早晨,太阳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衬着苏翙桃花含露的面、白雪团体的体、秋水横波的眼、眉目清秀的黛、尖如春笋的指,相得益彰,一同迸出青春的朝气。顾冰清看得说不出的快活,已有一个月没这么看着她了,难怪她说自己的小屋像cell(细胞,小牢房),他还以为他的爱情已凝固在巅峰上,再也不可能前进一步了呢?太阳轻柔地用脚去抚摸每一个人,冰清宛如从冬眠中苏醒,发现眼前的女人是他永远的爱,这爱已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友情和亲情。

  中午的阳光还有点辣味,这种“辣”仿佛是女子的含笑嗔怒。陪女孩子买衣服,好比不懂围棋的人看聂卫平下棋,冗长的乏味。转了近两个小时,只买了一双丝袜,这丝袜的透明度不亚于贴了格子花纹的玻璃,韧性如老太婆的啰嗦,越扯越长。苏翙买衣服就像上流社会的千金选婿,要门当户对,要过关斩将--她懂英文,接受了西方礼教,还要先试婚--眼光挑剔得很。顾冰清先前最喜欢陪苏翙买衣服,那时只嫌她买得太快,要苏翙吹毛求疵地去挑,可这时却感动力不从心,但这锻炼了他的韧性。

  苏翙在挑一件外套,问老板:“这衣服的颜色有点深,穿起来好像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虽然风韵犹存,可毕竟是半老徐娘了。”老板笑道:“小姑娘的比喻还有点幽默,你再看看其他的么?”苏翙指着一件白色外套说:“白色是春夏的宠儿,到了秋季就好像是夏季的糕点,留得时间久了,就会变味,不中吃了。”老板点头道:“看不出来呢,小姑娘还有些门道,蛮识货的。这是存货,可以便宜的卖。”苏翙道:“现在买,明年穿,这可是提前消费,如果投资不善,这桩生意就会赔了。”老板说:“你识货,这料子不错,五十卖给你。”苏翙冷笑:“十五!十五你若卖,我就买,就算明年穿不上,赔得也不多,可以承受得起。”那老板瞥了冰清一眼,那意思是说你的女友可真够辣的;冰清望着墙上的时装模特发呆,听而不闻,闻而不见;那老板狠了狠心卖给了苏翙。苏翙取了衣服,见上面有灰尘,皱着眉说:“还有灰尘呢,我可赔大了!”老板气极反笑:“你赔大了?怎么能呢!才十五,赔本卖给你的。”苏翙正色道:“这你可就外行了,好比你娶老婆,追了十几年,到入洞房时忽然发现她不是处女,你有什么感觉?这衣服回去就得洗,再穿就是二手货了。”老板无言以对,索性来个“雄辩是银,沉默是金”。苏翙冷笑着提了衣服,捉了冰清的手,凯旋而去。

  吃饭采取就近原则。台湾六合包像麦当劳、肯德基等快餐一样,宛如流行性感冒,没有区域性地飞速繁殖。城里人吃腻了油炸食品,清新食品就格外的受人欢迎,好比见惯了叛逆型女人的男人,对窈窕淑女格外的青睐有嘉。冰清买了两个包子,一荤一素,给苏翙荤的。苏翙吃了一口,呸了一声:“你想害死我--这是肉的,你还嫌我不胖是不是?我吃素的!”

  冰情满腹委屈:“要知道你吃素的,我就吃荤的,我可喜欢吃荤的了,还不是对你好么?你就是不领情,冷血动物--”

  苏翙啊了一声:“你的记性那么好,还记得我说过我是冷血动物!你的记性那么好,怎能把云雪忘了呢?还不知道你喜欢过几个女生呢?这包子我不吃了--去给你的云雪吃吧!”

  冰清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恶意找茬行不行?”

  苏翙冷笑道:“你对我发火了么?你会对我发火--你可从来不会对云雪发火的,是么?看来,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直藏着云雪呢!云雪是什么样的人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像我,懒惰、脾气坏、心胸狭窄--我可实话对你说,在家里就没有人能受得了我的脾气,我--我就是有点千金大小姐脾气!可要是你不惹了我,我也不会乱发脾气的。”

  冰清气得直跺脚:“我惹了你了么?我惹了你了么?”

  苏翙的眼泪仿佛可以证明她的委屈:“你没有惹我,是我自己惹了自己,成不成--我哭不碍你的事,我哭我自己可悲,是个dwarf(侏儒,比喻渺小的人或可怜的人)!将一切都给了人家,可人家呢--人家的心里还藏着别人,还说没惹了我!”

  冰清本想道歉,忽然想起《曾国藩家书》中的一句话:“人以懦弱无刚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横了横心,道:“咱们回去吧,我还得写小说呢?”

  苏翙还在哭:“写什么狗屁小说--只不过是一堆bacon(咸肉),便宜得很,还烂得不用牙就能将它粉身碎骨,能出版么?!当初还以为你是个prodigy(天才),说什么--以岁月作画笔,现实作画纸,调配生活的七彩,描绘生命的面孔;用岁月勾出皱纹,用生活染出银丝,用喜怒哀乐渗出眼睛的沧桑与渴望--那知上当受骗了,你是个无德无能的人,只会欺负女友的coward,不--是dolphin(海豚)!我真后悔早辞了职--”冰清脸上一阵作烧--“还说创建过协会,你有那个魄力么?还搞过发明,创过业,尽瞎吹,你--”这时找不到恰当的比喻,见冰清瘦高,这时又被气得萎缩,便说他像cucumber(黄瓜),蹲在地上,呜呜的哭;忽然想到个绝顶的比喻说:“你是个vendor。”怕他听不懂,冷笑着翻译:“你是个二道贩子!”

  冰清气红了眼,又被行人看得无地自容,想弃她而去,抬脚想走,可双脚仿佛安装了“返回器”,向前走了两步,不自觉地又退了回来。蓦地里,发现拽着他回来的是爱,不禁软了心:“你别哭了,我给你道歉,行么?是我错了,是我惹了你,我不该给你荤的。”苏翙站起身来,瞧见冰清一脸的苦瓜相,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我就是要吃荤的--非气死你不可!”伸手夺过素菜包,细细的吃了,一壁用眼角的余光扫射冰清。冰清哭笑不得,心里反而感到温馨,这莫名的感觉让他回味无穷。半途中,恍然大悟,对苏翙说:“这就是生活!这才是爱情!在那一刹那,身心仿佛没了触角,瘫痪在彼此的爱中--或者我已渐渐成熟,这才明白一句话--”苏翙好奇地问:“什么话?”冰清笑得灿烂--“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个支持他的女人--只有女人才是男人成熟的催化剂!”苏翙笑道:“还是咱们女人伟大!为了使男人成功,咱们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呢!”

  回到住处,苏翙破例做了饭,是糖醋鱼。冰清见了,先是高兴、继而恐慌、最后惨淡,觉得这糖醋鱼会给他带来不幸。吃过饭后,苏翙从身后抱住他,让他扭过脸,给了他一个柔情似水的吻,在他耳旁吹气:“《蜗牛集》呢?给我看一看。”冰情吓了一跳,却被苏翙紧紧抱住,像遁入空门的僧人,是心甘情愿的:“看它干嘛,都属于历史了,早就尘封了。”苏翙道:“要不是历史,还不能让人去凭吊呢--”咬住冰清的耳朵--“你若不让我看,我就咬你的耳朵。”冰清不相信她会咬,调情似的笑道:“你咬呀?为了你快乐,我舍耳陪美人!”苏翙狠命咬了一口;冰清尖叫一声,骂她是鬼魂,没有心肝,乖乖地交出了《蜗牛集》。

  冰清顾不得照顾耳朵,一颗心全拴在《蜗牛集》上,见苏翙一边看,一边冷笑,他的心仿佛被切割了下来,用弹簧拴着,不由自主地做往复运动。苏翙看了一段,一壁说:“她是腊月二十三出生的,小年呢,还是仙女下凡呢!怪不得你要‘天变地变情不变’了,好让人感动哟!”冰清陪笑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那不能称之为爱的--”并用萧伯纳的话解释:初恋不过是些许愚蠢加上大量好奇。苏翙冷笑道:“可惜人家的心是用岩石作的,是stormy(比喻心肠如石头一样硬而无情)--什么成为生命递接的力量,成为我生命承载的基石--那我呢?只是一棵小草--”冰清忙说你是我的生命;苏翙呸了一声--“我才不让她递接呢,更不要她来承载,我要将她践踏在脚下。”冰清被她说的心痛,强烈的保护意识差一点粉碎了好不容易筑建起来的堡垒。苏翙又看了一段:“你想做爱情飞蛾么?我看你是toad(癞蛤蟆),永远也不会长出翅膀来的,你这只moth(飞蛾)啊,永远也靠不近那火,只能绕着弯儿,飞到我这个不愠不火的灯芯里--”冰清笑着说你那里温暖有爱;苏翙哼了一声--“我才不给你爱呢--给乞丐也不给你--哈,你就是一个乞丐,一个乞讨爱情的乞丐,可人家是无情无心的,连乞丐也舍不得施舍!还不如我呢,我给乞丐施舍了全部。”冰清见苏翙笑容古怪,颤着心不敢说话,这时黄昏的金色已笼罩小屋,却没有了夏日的迷离。

  苏翙嘻的一声:“这一段写得好--是那卑贱的世俗眼光,是放翁舍得下的大气--你骂云雪卑贱,又说她是放翁,舍得下你的感情,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骂我俗呢,或是醋坛子。”冰清道:“才不会呢,你因为在乎我,才吃我的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苏翙呸了一声:“我吃醋--我气得要死!你高兴了么?是不是气死了我,你就大喜若狂,你就去找云雪呢--我可告诉你,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若回去找她,她更不会喜欢你!”冰清道:“你说哪里去了,你会长命百岁的!”苏翙哼了一声:“你咒我老不死呢--”冰情苦着脸,抬头看夕阳--“你--你讨厌我了,不理我了么?”冰情本想说这句话才是千真万确的,扭过脸见苏翙泪流满面,又心痛得不得了:“才不呢,我是在想,你很漂亮,很美,可为什么老爱哭呢?”苏翙笑嗔道:“还不是你气的!”

  苏翙啊了一声,声音发颤:“你还说你不爱她了呢!你真会骗人!我还真傻,竟真的相信了你!你瞧,你瞧--永远爱你/无论岁月如何流变/无论你如何远去/那爱你的心永远永远/不会老去--你这个刽子手,你为什么这么狠心!竟用这样的沾着毒液的刀插进我的胸膛,然后再一刀一刀地零涮着我的心!我--我恨死你了--”

  冰清见她脸色苍白,宛如罩了一张白纸,没有灵性,古板得就像是假的,这时仿佛连呼吸也在渐缓。冰清心慌了,连忙抱着她,喂她水,不让她昏倒,发了疯似的在她耳边喊:“苏翙,苏翙,My angel! My princess!(我的天使!我的公主!)你不要吓我,我爱的真是你,我爱你,永远爱你--”

  苏翙怒气攻心,一时喘不过气来,被冰清灌了水,神情恢复了一大半,冷笑道:“你还在骗我呢!欺负我年轻,是么?我爱你,我爱你,说得好听,shut up!反正我也不喜欢你,你爱她不爱她是你的事,我--我反正是阿修罗,是Magic girl(魔鬼的女儿)!我--我要走了!冰清扯住她的手,不让她走。苏翙挣扎了几下,被冰清拽了回来。冰清吻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秋的沉闷表现在雨中,连绵的秋雨细得宛如少女的发丝,长得好比女人的醋意。秋雨打在窗上,宛如一只沉闷的手在拨弄着一段沉闷的古曲。冰清被这阴郁的天弄得急躁不安。小说像一片荒芜的田,因缺少养料,种下去的种子只出得稀稀粒粒,仿佛一个人看天,不小心遭到乌鸦的空袭炮弹,随意地长出一簇;又如一张俊脸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拱出几个小痘来。冰情静不下心,苏翙的态度复古了,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宛如冰清是个陌生人。冰清原以为苏翙不是小气的人,却忘了吃醋是女人的天性,慌得他费了好大的劲,不惜电话长谈。电话卡宛如射出去子弹的残壳,留下了好几个,横七竖八的躺在桌上嘲笑他;那些子弹都到达了目的地,不遗余力地产生了功效。苏翙又回到了“温情小筑”--冰清几天前才起的,只是为了凭吊--二人算是和好了。冰清用富勒的名言向她讨好,说“情侣间的争吵是爱情的更新”。只是苏翙变成了绝缘体,冰清的话渗不进去。苏翙照常去吃饭,只是饭后不足一分钟,便嚷着要上自习。冰清笑着说愿做她的伴读,苏翙冷漠地说:“我可不是古时的达官贵人,要什么伴读!你还是安心写你的小说吧,等挣了钱,还能供我读研究生呢。”冰清陪笑道:“写小说需心静,所以我也要上自习,这是其一;其二要有灵感,所以必须和你在一起。”苏翙冷笑道:“我能给你灵感--我真是太荣幸了!我恐怕是承受不起!”冰情违心地笑:“你何必这样呢--自伤自怜的!”苏翙道:“我自伤自怜--干你什么事?”冰情急道:“怎么不干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关心你,想让你快乐,这难道错了么?我爱你--”苏翙截口道:“Shut up!这么神圣的话,怎么从你嘴里就随便说出来了呢?是不是说惯了,习以为常--”冷笑着丢下冰清一人上自习去了。

  顾冰清那只漂亮的手表起初一直走得很好,三四个月中从来没慢过,也未快过,更没停过,那里面的部件也都完好无损。冰清以爱情观点论断这只表的完美堪称不朽。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晚上停了下来,冰清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有熟人前来报凶,大祸临头之感。第二天,冰清跑进修表店里修表。店主看了一会儿说:“卸开过没有?”

  “没有。”

  “蹂躏过么?譬如说晚上睡觉压在身下之类的--”

  “这个--倒不敢确定,嗯,可能有过吧?”

  “这只表的危机来了,就像感情要破裂--表慢了九分钟,整时器需要修理--”说着不管冰清在一旁悲痛万分,就面不改色、心狠手辣地干下了这桩可耻的罪行。

  到了仲秋,太阳如浅睡后的少妇,带着卸了妆、有几丝皱纹的脸出来,显得心广体胖。顾冰清知道他和苏翙的感情有了裂缝,而这裂缝是一年前他亲自劈开的,没想到它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能保存到今日,并且成功地破坏了他的爱情。他像吞了黄连的哑巴,有苦难言。琴诩说他们像spider(蜘蛛),爱情一旦结网吐丝,便到生死终结。只是冰清觉得爱情像放了烟花的天空,只有等到烟雾散尽,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

  一个星期四的黄昏,苏翙破例让冰清陪她上自习,冰清兴奋得忘乎所以,喜悦宛如刻在了脸上,就像沙粒中的珍珠,谁见了谁说他是怪人,像吃了蜜。这时时间宛如长了翅膀,被浮云托住了,飘飘悠悠地溜了过去。上了会自习,苏翙要冰清陪她出去散步,冰清乐得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被苏翙骂作是gorill(大猩猩),冰清笑着说你的命令岂敢不遵。苏翙冷笑着引用斯伯吉翁的名言:要学会说“不”,它比会念拉丁文有用多了--这果然成了谶语,出来后苏翙第一句话就是:“咱们分手吧!”

  冰清一愣,不经思索地复述了斯翁的名言,勇敢地说:“不--”

  “我只想做一只鸟儿,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你知道么?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是浮云,是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譬如爱情,你拥有了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还是出家的好,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咱们出不了家,可做一只鸟儿还是可以的吧?我要自由飞翔--”

  “天空只是一个锅盖--”冰清见他的爱情濒临死亡,像患了绝症的人,病急乱投医;苏翙只是冷笑--“你认为鸟儿在自由飞翔么?不!它们只不过是在锅盖中挣扎而已--如同人,有自由的人么?绝对自由的--没有!”

  “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不自由,毋宁死。--亨利)--”苏翙的表情庄重得好像在参加“爱情葬礼”,语言要简,还得引用死人的话来证明自己说的话如同死了的人,绝不能复活,更不用说更改了--“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希望心脏只是在一个频率跳动,它应该有快有慢的,我讨厌平淡,我讨厌deadlock(僵局)--”

  冰清理想中想说“绚烂之极,大生大死,固然是一种活法;但平平淡淡,吵吵闹闹,也是一种活法,看似无味,却在时间的历练中,隐藏着馥郁的芬芳,就像陈年老酒,细细品味,才能觉出它的底蕴”,但见苏翙一脸的恳求,又为了证明是“爱她的,为了她好”,毅然地点头,像诀别的勇士。可他心里清楚他是爱苏翙的,只是男人的自尊强迫他同意,何况自己说出的话有如射出的箭、泼出的水。二人分手后,苏翙开心了几天,像快乐的鸟,照例去温情小筑吃饭,可过了几天,发觉还是和冰清在一起的好。二人梅开二度,日子过得平淡而有序,枯燥得宛如深秋的天。

  时值深秋,时而有金黄的叶子如飘飞的蝴蝶附落枝头,结束和秋天的约会。开学两个多月了,顾冰清没想到肖克瑾能这么快就从兴奋中走出来,威逼他交学费。他的坏心情传染给了修好的表,仿佛与他呕上了气:“你不是嫌我慢么!那我就快给你看!”于是,这只表就走快了些,而且一天快似一天。不出一个星期,它已经病得发起高烧,脉搏的速率已跳跃到七十四;到了月末,它早已将所有的表统统抛到后面,比日历上的日子超出了整整十三天;它早已提前入了冬,独自去赏雪,尽管人间还是深秋,落叶乱飞。冰清被学费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每日出入办公室,达到全然无法容忍的地步。幸运的是,苏翙和其他获得奖学金的学生到洛阳实习去了,不曾被他的坏脾气波及。冰清气得要摔表,可那表却出乎意料地走稳了。

  这几日,阴雨连绵,顾冰清忽然觉得天仿佛扯住四角,疯狂地向外拉扯,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渺茫,感到自己成了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整个世界已从他的面前消失不见,甚至察觉,在内心深处,他已经与博物馆里的木乃伊隐隐产生感情,急于与他们一通款曲。自从苏翙去了洛阳,他做任何事都觉得烦。譬如说吃饭,见机器馒头冷峻的外表宛如日军的钢盔、规整划一,便说它缺少人工馒头的参差,体现了机器时代的抹杀个性,是刻板的理性产品,而它的模具是几何精神的实现,由此产生的馒头表露的是冰冷的、不为人动的数字态度。这时想起苏翙做的馒头,不由倍加怀念,说人工馒头体现的是“敏感性”精神,合乎人性,那形状欠佳的馒头,是制造人对其行业的厌倦,因而“心劳日拙”--这使他更加思念苏翙--

  想像你的容颜

  在无尽的黑夜里

  趁着夜色

  抱紧了你的身子的我

  被相思裹进

  叹息中

  爱你的我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任黑夜吞噬

  那只表只能说是平均来讲,走得还稳,但却不是万事大吉。有时,它那里面像简直闹鬼,放到耳旁,可以听到里面又是吵嚷,又是吼叫,又是呼哧,又是咳嗽;如此闹腾,消耗了体力,便渐渐慢了下去,晃晃悠悠,不慌不忙,这时被它甩到后面的表又都一路追赶了上来;可是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将尽,它又疾步如风,风驰电掣地飞奔裁判台前,正点到达,分秒不误。冰情骂它尽职尽责,说这倒是国人的作风,只是他没空修理它。苏翙下午回来,忘了问她几点的火车,苏翙也没有告诉他,只有在宿舍里等着她的电话,一颗心仿佛受了那表的蛊惑,心脏忽疾忽缓地跳动,如坐针毡。当斜阳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将削瘦的树干的背影投到墙上的时候,天地一阵寂寥。冰清往她宿舍里打电话,每次均告知未回,不由担心她出了事,整个人仿佛真成了木乃伊,身心早已僵化了。

  夕阳转淡时,冰清看见几个去洛阳的学生欢喜雀跃地从澡堂里出来,不免一阵心痛。她已经回来了!为何不接我的电话?疑问如针,刺得身心一阵酸楚。打电话去问,对方回答:“还没回来呢。”冰清听音辩人,知是苏翙,气急败坏地道:“你--你知道我等得有多心急么!”苏翙笑道:“Ass!我让你等了么?你自作多情,与他人何干!”冰清哼了几句:“吃饭去吧?我--”苏翙截口道:“你先过去,做好了,我自然会去!”冰清忍不住生气,挂了电话,想再告诉她与她分手,但骨子里却回应似的一阵酸楚:“我舍得和她分手么?舍不得的,我是个瘾君子!”不由自主地消了气。路过花店,想起还没给苏翙买过一次花呢,就挑了三朵玫瑰。冰清做好饭去喊苏翙。桔黄色的路灯光将苏翙的影子拉长了,苏翙变瘦了,长发更显飘逸。冰清忍不住想吻她,可一眼瞥见苏翙凄楚的脸,心中不禁为之一震,生硬地将欲望吞进肚中,将玫瑰递给她。苏翙看了一眼,冷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冰清被她的冷笑激怒了:“什么意思?送花啊!送花还要有什么意思么?”苏翙的鼻孔替她挡住了冰清的怒气,又趁机反攻过了两声:“哼,哼!你发火--我不去吃了!”冰情急道:“可饭我已经做好了。”苏翙鄙夷:“你自产自销吧--无功不受禄,我吃不起你做的饭--你打电话请云雪来吃啊,Sham!(骗子)这个给你!”将一封信塞到冰清手里,扭头走了。冰清怒极反笑,可这笑声仿佛也受了委屈,出来时孱弱得仿佛患了肺痨,断断续续的宛如哭声。冰清扭头瞧见了徐迟,将花掷到他怀里:“送给你!”徐迟一愣:“可我--我是男人呢!”冰情没好气地道:“男人怎么了!我就是喜欢男人,呃--没想到我顾冰清第一次买花,竟然送给了一个男人!真是可气、可笑、可悲、可怜呢!”

  冬天不知时候就来了,就像一段感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起伏、泯灭。顾冰清摔了花,拿着苏翙写的信,无目的的乱走,天空好像在飘雪,若不是仔细留意,还真觉察不出。他一路之上,悲伤大过慌乱,经过公园的时候,忍不住去转了一圈。天空仍是淡青色,几抹白云,像雪堆似的堆积在头顶上。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觉得自己不该来公园,见几对情侣携手走过,却感到他们只不过在凭吊昔日卿卿我我的旧战场罢了。春是萌芽,夏是蓬勃,秋是结实,冬是哀落,感情意识里颓废没落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脱这酸甜苦辣的天罗地网。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意识里觉得他和苏翙的恋情处在低落,或许已到浓极而将老,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久得缺少了当初认识的那股激情。当然他还爱着苏翙,他希望自己的女人永远幸福,但他觉得和女人在一起时满腹的情话都沉淀了起来,不需要向女人再表达了,有时觉得生活其实就是机械式的重复平常而又无聊的日子,有时他也想和女人搞些有情调的事,每次盘算好了,可一见到女人,这些打算突然间就又蛰伏了起来。--他胡思乱想着,回了住处。

  如梦令

  换不回西斜月,咽不了漫长夜。一曲尽悲歌,

  叶落蕊残花谢。痴也,痴也!只恨此情凄切。

  顾冰清填这首《如梦令》时,是在看了苏翙的信后。他没想到苏翙会写这样的信,他的心就像信的题目《痛》一样,宛如被无数柄刀--悲愤的刀、伤心的刀、温柔的刀、冤枉的刀--给切割了:

  突然想起了《蜗牛集》,我的心便如一个cyclotron(回旋加速器),闪电般回旋出my boyfriend and my rival(我的男友和情敌),那是一本不可多得的集子,倘若能让我感动得哭了几次,伤心那么多天的东西,若不能称之为好,就只能称之为更好了!对于my rival,我既羡慕又痛恨。羡慕:没有付出就轻而易举地得到那么多。痛恨:心也太狠了吧!顾的一片痴情竟被她fire(炒鱿鱼)了。--似乎,这种本领我也应该学习学习了。

  唉!说了那么多,才知道说的都是别人,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读者,是个Insignificant person(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们合演了一个剧本,演绎了超越生命的追求与放纵,是我一生可望而不可及的精彩,都过去了,但并不等于这些都永远地消失了!我很遗憾错过了这好景色,没有让我亲眼看到,亲身感受,最后,是我收拾了这个残局。它像一只mouse(老鼠),在不停地一口一口地咬着我的心;又像一个mallet(木槌),将我的心敲打得支离破碎。我只有缴械投降了!顾啊--是你亲手将我们的爱情送上断头台的--我们都是wretch(可怜的人)!

  记得《蜗牛集》里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爱她,就将这份爱升华,让她从从容容地接受幸福。你不是已经这样做了么!这证明你确实爱她--如果你也爱我,就悄悄的静退一旁,看我从从容容地接受幸福!咱们分手吧!--我知道你那份爱先给了别人,我是第二个,迟了一步,悔了一生,怨了一世--

  下面一片狼藉,仿佛被泪水打湿过,印出一个充满讥笑和讽刺的脸,瞧不清楚。冰清的心宛如被一头狼胡乱地挖了出来,却没有吃掉,而是丢弃在草丛里,隐约看见狼藉中有“forget-me-not”(勿忘我,初夏开淡蓝色的小花。)的字样,更是心痛。

  顾冰清看了信,也填了词,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柳永写那些情词艳曲,恐怕真是他自己的映射。感情这玩意可不能道听途说,或凭空而来的。”又想柳永写了几十首分别的词,也就是说他失恋了几十次,不禁对他怜悯;又想他失恋了几十次,却自称“三变”,这“三变”肯定是虚指,应当是孙悟空的八九七十二变,每一变就是一首词、一段恋情,如此之波澜壮观,可谓是千古第一人!什么白衣相士,绝不可相比!暗赞他的别名起得妙,像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不禁肃然起敬。当晚糊里糊涂,只觉头痛、心痛,牵连着手痛、脚痛,最后连眼睛也痛了起来。不敢再看信,忙闭上眼睛去追忆过去的情节,又暗责自己无能,这大学三年好像在虚度,毫无作为,到了这时连刚上大学时的豪气也被得而即失的日子溜平光滑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好像都发生在昨天,清晰而透明;又仿佛发生在明天,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只觉活得昏钝,仿佛一步就跨过了这两年,而这一步的步距仿佛又可以忽略不计,就像没有挪动过一样,宛如得了失忆症的人忽然清醒过来,只记得失忆前的情节,失忆中的这段被剪接了;又如同一幅胶卷,前面的保存完好,后面的尚未使用,中间的一段被曝光了,消失得毫无痕迹。

  第二天清醒时,发现那痛已袭遍全身,猛的一痛后反而不觉得痛了,好比罪恶滔天的人死刑不足以证明他的罪恶,只能用“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今生来世永不得活”作了结。肢体完全麻痹,蜷曲在床上,悲哀仿佛被太阳的光刺破了一个孔,那孔宛如是恶性肿瘤,迅速地扩散到全身,侵蚀了心脏,连呼吸都已不能。熬到晚上,四肢渐渐舒展,血液畅通了一些,恢复了精神,又重看了一遍信,理想中会再度昏钝,可看了之后,只觉那信上仿佛加了一层膜,模糊得看不清楚,而他的心也仿佛罩了一层膜,拒绝信上的内容再度入侵,僵持了一会,那信委屈地做了阶下囚。这时,冰清神气了起来,提笔写道:“黄昏,回首的天空云蒸霞蔚,色调格外绚丽。夕阳拖长了光晕,有种灼烧的伤感,那是璀璨末路的体现。刚刚体会到夕阳的美丽,黑暗就要将之吞噬。夕阳过后,是永夜,红、橙、黄、绿、蓝、靛、紫融在一起交织成黑白两色,那是过去的剪影。”

  上自习时,顾冰清在教室里轻车熟路地找到苏翙,给了她看。苏翙见他眼睛周围仿佛被空气拍打了,肿得老高,眼睛外侧仿佛洒了些红粉,内侧则宛如涂了口红,将“黑眼”变成了“青眼”,继而变成了“红眼”,知道那封信产生了功效,心里反而一阵难过,忙警告自己不可被表象蒙蔽了眼睛,不要相信“眼见为实”,心里挣扎着发出一阵冷笑。看了冰清的信,那冷笑终于上升到鼻孔,愤涌了出来:“这可不能怪我,我和云雪是平等的,是么?”

  冰清觉得她的冷笑华而不实,便断定她的话是虚伪的:“你们怎么会是平等呢?她怎能和你相提并论呢!你比她高贵--”

  苏翙拒绝他的奉承:“Stop sucking up!(停止拍马屁!)咱们结束了,是不是?你看了我的信,也写了信--只不过这信高深莫测,我看不懂,什么夕阳?什么永夜?你只有对牛弹琴了,呃--我发现你从未哭过,你才不会伤心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么?”

  冰清冷漠道:“鱼每天都在水里游,没有人看到它的眼泪,那是因为它的泪早就融化在水里了;一个人从来不哭,那是因为他的痛苦已经融在了他的笑容里。”

  苏翙冷笑道:“boo--你总是这样,好像自己大彻大悟--我呢,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爱情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薄冰,看起来很美,可当你给它温暖时,它却在你的体温中融化成一滩清水。原来,这才是原状态的爱情,只有在特定的状态下才能幻化成一道美丽的风景,而为它付出的温暖,却是在加速它的消亡,所以我们应该冷漠对待它--”神情由冷淡转为激进--“知道么?那种痛多么直接,多么迅速,甚至不让人有任何准备,它就微笑着来了!我的心不在宽广,它萎缩成一根针,时时就有着警惕,它不但能刺伤别人,还能刺伤自己--”伤心欲绝的想投进冰清的怀里,可理智阻止了她,悲戚戚的在纸上写道--

  是谁设计了这烟花

  又是谁蓄意点燃了它

  可为何只会开出惊艳的花朵--

  欲往下写,忽觉心里一阵烦乱,忙将纸团成一团,使劲丢到了角落里。顾冰清伤心地看了她一眼,捡了回来,看了两句,不禁心神恍惚,觉得这爱情害人非浅,眼前升出了烟花的瑰丽与神秘,一时间,心如火烧,悲从心来,写了一首《爱情烟花》--

  你指着袅袅升起的烟花,说:

  看,这是爱情的序幕

  迤逦的姿态溢满了夜空

  轻舞飞扬是你的眼角眉梢

  你指着石破天惊的烟花,说:

  看,这是爱情的高潮

  香菱的歌吟惊琼楼玉宇

  温馨甜蜜是你的传情眉目

  你指着如鸟兽散的烟花,说:

  看,这是爱情的落幕

  凄艳的飞舞撕碎了寒星

  黯然神伤是你的一蹙眉间

  你透过烟花看透古今,说:

  虞姬与霸王

  殉葬自刎,江水呜咽

  文君与相如

  佳人才子,当垆卖酒

  于是你叹息--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你透过烟花看透中外,说:

  刘兰芝与焦仲卿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茱丽叶与罗密欧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于是你感慨--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你最终弄乱了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的落幕烟花,说:

  他们的爱情

  不见了

  凄怆的夜空中

  有的只是这烟花

  在极尽辉煌后

  于寂寥的夜怀中

  消融

  于是你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于是你说

  是谁设计了这烟花

  又是谁蓄意点燃了它

  于是你说

  无缘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顾冰清觉得冬天来得好快,冬雪宛如现代爱情的情节,只能贴在地表覆盖着脏兮兮的植被,好像又没有冬天,记忆中的飘雪好像隔在另一个世界。冰清迷恋上了咖啡,晚上一杯热咖啡,彻夜难眠,继续写《圆上行走》;早上一杯不冷不热的咖啡,这时的咖啡香气最浓,可是激情却少了许多,更多的只是当中的回忆与装饰,适合一个人,喝完后照例不用早餐,拿着稿纸去上课,苏翙就在他的目光下过冬;午饭后一杯冷咖啡,咖啡冷了是因为人的心情不在温度上,所以无法给它带来热度,这时的咖啡多了几分感伤的味道,冰清喝完后总是忍不住骂:“Fuck!衣索比亚,衣索比亚--狗娘养的好咖啡!”这样过了半月,他只有在心碎的夜里睡的特别沉--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躯壳也失去了活力,数不清睡了多久,梦中有人不断敲打他,寤寐之间,他意识到是自己的拳头。有一天,忽然清醒了,扔了所有的咖啡,写了首《To My K·N》,记入《Utopia--乌托邦》中--

  你是我读过的散文中

  最美丽的片段

  你是我听过的音乐中

  最动人的乐章

  你是我活过的日子中

  最困惑的诱惑

  你就像我生命里

  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脱俗的仙子

  带着纯朴圣洁

  高贵与优雅

  你是我青春季节里

  最具神韵的花儿

  浮动着淡淡的轻香

  有如轻岚薄雾

  穷我一身也不能

  觅得归路

  正当我欲用无限的暖意

  去浇灌你时

  你却摇曳出一串

  令我怆然心动的话语

  --你已属于另一个春天

  也许我苦心织就的红地毯

  最后不能延至

  你的脚下

  也许岁月的沧桑流变

  最终也不能洗却

  我重重的遗憾

  我也要用人世苍茫的笔调

  泪流满面地去不停

  书写你的名字--

  我最亲切的字眼

  因为我心中圣洁的菩提

  不会因浩渺广宇的嬗变

  而产生丝毫动摇

  顾冰清闹不明白这几天为什么连老天都和他作对,滴雨不下,仿佛他不是悲伤的人,这才明白了“痛哭无声”的境界了--他的悲伤连天都被感染得忘了下雨以助“泪”兴,可见他悲伤的程度。肖克瑾四个月前孩子出世,是个男孩子,肖克瑾第一件事就是将装裱好的“肖潜龙”字幅挂在儿子的卧室里。孩子一睁眼看见肖克瑾的长发、硬须,以为出生在原始社会,便学野人忘情地“哇”的一声哭了。肖克瑾兴奋地说:“孩子哭了--哭了,哭了就不是哑巴了。”余萍抱着孩子解了扣子想喂他奶,孩子就是不肯伸嘴过去,可见刚出生的孩子只有灵性,没有人性。孩子晚出生一个月,哭声虽没有拿破仑出生时的震天动地、如雄狮吼,却足以让肖克瑾玩味了。前几日孩子过了百日宴,为肖克瑾平添了许多关爱。肖克瑾见到顾冰清时,破天开荒地说:“你不在外兼职了,这样好,你大二下学期全过了,直接上大三,多好的事啊!不比你在外兼职强。我知道你的学费没交,肯定是因为家庭困难,就为你申请了困难补助,虽然不多,倒是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你也知道,这本是不允许的,我作了很大的工作。”冰清很是感激出世的孩子,忙谢谢孩子的父亲,感谢他生出了个这么好的孩子。

  圣诞节那天,为了庆祝琴诩小说杀青,室友齐聚刀光剑气阁,宛如古时帝王每逢大事都要封禅祭天。顾冰清看了《逍遥游》简介,说写无名无我无相无欲无求,惟金庸一人耳,夸他“才大气粗”;徐迟见内容秉金承古继梁,夸他融百家而了无痕迹,是吉光片羽;颜鸣鸿见语言颇有诗质,化“嗜痂成癖”为“诗假成屁”;田光冷笑不语;杨斌深有感触,大发感慨:“南怀瑾说:‘人生看两头--婴儿生下来的时候,五指紧握,似什么都想抓;而躺在殡仪馆里的人,双手无不是散开的--人生就是这样,什么都想抓一把,到最后却什么也抓不住,可谓:来也赤条条,去也赤条条!’”

  琴诩唔了一声:“这便是‘圆上行走’了,来也赤条条,去也赤条条--咱们快要毕业了,我真的不愿意做这个理论的实践者。”

  冰清笑道:“你还有小说呢--可不能算是虚度?”

  琴诩道:“可究其实质,我真的是在‘圆上行走’!《逍遥游》只不过是‘圆上的足迹’!因为中文系的专业知识我是一窍不通。”

  杨斌叹气道:“我也是想到了这点,才跟尚倩分手的--我倒是想让我哥给我找一份工作。”

  田光啊了一声:“咱们真是难兄难弟,我也失恋了--”冰清插话说你怎么会--“哈代说:‘有的人戴珠宝,穿毛绒衣服,有的人衣衫褴褛,他们都是笼中之鸟;惟一的差别是鸟笼的大小不同而已。’我失恋了又有什么稀奇?我要考研,只好分手了!”冰清考虑是否要问他分手的缘故,田光不等冰清发问,便如想做叛徒的人不等严刑逼供就招供了:“记得有人说:平庸,是平庸眼中的杰出。对这句话我是深信不疑的。爱情是美好的,可我们还是学生,承受不了它的分量,更承受不了它的温暖。这一年来,我沉浸在爱河中,像一个本打算溺水而死的人跳进了死海,发现了它的美妙,不愿死去,更不愿意出来,就像温室里的花朵。可这毁了我的前程,它像virus(病毒),侵蚀了我奋进的心。”

  鸣鸿道:“我有一门课得重修--”冰清皱眉表示怀疑--“有人说恋爱是大学生的必修课,这一门我看我是及格不了啦!”

  冰清笑道:“还是研究你的‘双胞胎理论’吧?”

  鸣鸿冷笑:“戒了,这理论我也不研究了--越是研究,我越是发现爱情是像烟,可毕竟不是烟,我--”

  徐迟截口说:“还不是一个大一的小姑娘整天‘鸣鸿哥哥’的叫你?”

  “你倒不用叫了--你有月光爱人在怀里搂着。”邪邪地笑。

  “去你的!”快乐地骂。

  琴诩拉了冰清一下,说:“我发现了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

  “在报社?”

  “嗯。”

  “你准备追她--陆婉清呢?”

  “我今天收到了她的信,她虽然和她丈夫离婚了,但却移情别恋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叫英吉利王国的国家,以及王国里一座城堡中的浮雕--不准备回来了。”

  “所以,你要追那个女人?”

  “嗯。”

  “叫什么名字?”

  “吴眉。”

  “妩媚--一个妩媚的女人--你可要小心了点儿,社会上的爱情可不比大学里的爱情。”

  “恋爱不好,”田光嚼着鸡块说,“大学恋情犹如盛开的昙花,只有一现的光灿--我琢磨透了大学爱情和社会爱情的不同:大学爱情,金童玉女;社会爱情,金钱玉女。”

  众人齐声叹息,一致的程度仿佛看到了共产主义的旗帜在餐桌上猎猎飘扬。

  杨斌叹息道:“我们都想让大学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可忘了我们的本分--”

  “咱们不说这个!”冰清成功地阻止了他们的叹息,对琴诩说,“小说--你准备怎么办?”

  琴诩苦笑道:“我要做姜太公,钓它出版社的‘愿者上’!”

  顾冰清晓得琴诩“钓”的苦楚,可是他帮不上忙,宛如临死的人突然想到身边的人也要死,同病相怜地替他们悲哀着。这几日乍暖还寒,顾冰清将小说的情节涂了又写,写了又涂,如此了几遍,终不耐烦,摔了笔出去。走出门时,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情节宛如滚水般的搅动着;头脑里,感情紊乱得如女子的烫发,终梳不直。他信步走着,风中的尘埃磨擦着他裸露出来的肌肤,钻了心的痒,寒意悄悄拜访他,仿佛在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发散的思维宛如阳光被聚光镜聚在了一点,心里有一点温暖,不由自主地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不用结尾了,也不屑写了--怎么结尾好呢?他爱的人离他而去,还会回心转意么?”现实中,这类似的情节宛如放电影时按了快进键,飞速地在他头脑里一掠,印象立刻就产生了:“也许会吧?都在闹分手呢,但分掉的又有几个?可就是回心转意了,有什么用么--一切都是圆上行走--过去虽然失败了,其实也没失去什么,自己还不是自己么?而且又能重新开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回去后,便把写好的稿子订在一起,放进一个盒子里,用胶带封了。想起前几日杨斌的叹息、田光的无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冷颤,疑问宛如影子缩到他的身体中:“琴诩写好了《逍遥游》--也只是写好了而已--只能放在那儿供他自己瞻仰,这不也是圆上行走么?可他又准备写续集呢,书名都定好了,还是《庄子》里的,叫什么《大宗师》,他又有了新目标,又在圆上行走;杨斌托他哥找了份工作,嚷着要走,也开始再次圆上行走;徐迟和鸣鸿在学Flash,田光准备考研,都有了新的目标,然而自己呢--重修的科目太多,学费没有交,学位证拿不到,这大学无异于白上;爱情变成了落幕烟花,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想到这里,心身不由得僵硬在那里,理想是人的脖颈,让人高瞻远瞩;目标则是人的肋骨,支撑人勇往直前。这时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肋骨“轰”的一声,猝然倒地,整个人便瘫痪在痴钝中了。

  正当他觉得前途渺茫时,命运发现了他这么一个毫无出路的人,怜悯似的挤落一个希望来。首次提前征兵入伍选择了圆华大学,冰清宛如一个孤儿,见有地方可以收容他,便饥不择食地报了名。大家都说他疯了,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却去当兵,这只有他心里明白--就像美国对外军事扩张的行动代号,无论是对阿富汗的“持久自由”行动,还是入侵格林纳达的“暴恕”行动、入侵巴拿马的“正义事业”行动,或是闯入索马里的“恢复希望”、出兵海湾的“沙漠风暴”,都统统比朝鲜战争和越战期间的“屠夫”行动、“捣碎机”行动等,看起来有“正义性”、“艺术性”,听起来更“文明”多了--他只不过是借参军的旗号,选择了遁逃。他遁逃,不是因为怯弱,也不是因为颓乏,而是想找个角落,重拾自己的骄傲。

  这时,堂哥来电话说堂嫂“卧薪尝胆”,苦心人终不负,为他生了个儿子。冰清心里高兴,觉得踏实多了,走得也安心,写了一封短信给顾老爷子:

  昨晚偶闻我顾家又添一男丁,心中甚喜。按农村之封建意识,可谓后继有人,烟火得续。不过,为孙思之,此实为孙之漂泊创一条件耳。家有堂兄,弟何忧之?尽情潇洒便是。想必二十年后,侄儿必如其父,高大英俊,尽显丰华,抖其虎威。观我全家,三马二龙二羊,外加小兔小虎各一,颇具情趣。从即日起,抛我异志,一心向学,为国为家,为吾小辈之前程。但愿家虽不富,和而且睦;位虽不高,幸福日多;恬然人生,怡然而乐。吾常偶思,尚未长成,一双侄辈令我“叔”之地位坚不可摧,其他无损,但日后之鸡腿必少食一二,实乃一失。可笑,吾生之志吾亲酬,莫让侄辈轻乃叔!若待一日悔迟晚,半分不折亦为输!

  男人对女人有过的恋爱史往往像政治家的泛论,只能偶尔听听大发一些感慨,却不能记忆犹新。女人对男人有过的恋爱史却像律师们的律令,不但记得刻骨铭心,而且要反复地咀嚼回味,一有机会便拿出来打发一通脾气。这脾气只是抽象的“气”,不能算作是物质的,男人往往过了几天便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女人就又会照例的重复一遍,想忘也不容得你忘。男人若较起真来,往往是一贯彻底的,直到分手了事;女人则只能像祸起萧墙的内乱,无论闹得多凶,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足,总之是覆不了国的。苏翙看了冰清的诗,心里又痛又喜,痛的是冰清的心狠,真的和自己分手了;喜的是他仍然爱自己--爱情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也只不过是想像它的重要,拿出来时却又鄙夷起来。常说:“爱情?谁相信呢?只有傻瓜才相信!”--结果她自己做了傻瓜。她骂冰清将爱胡乱地送给了别人,想到自己也得到了爱,嗔红着脸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恰说明了男人的爱是不可能完整的。”但她不想和冰清讲和,理想中冰清会像哈叭狗似的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她准会哼他,不理他,骂他是coward;等他摇了几天尾巴,这才舍了“哼”,变成“嗯”,算是答应;再过几天,舍“嗯”便“呣”,这是亲吻遗失的声音。可顾冰清却像打败的落水狗,爬到岸边,抖了抖疏落的狗毛,人模人样地走了。

  苏翙提心吊胆地希望了几天,却听到冰清参军的消息,不禁气红了眼,知道这次是无法挽回了,索性狠着心不去想他。可她心里种着一束毒草,在潜滋暗长着,在她肚子里大声嚎叫:“Nightmare(噩梦)--Nightmare!”是的,这是一场噩梦--爱情被梦粉饰了,变成了她的副产物,迫使她喊道:“爱情只是一场nightmare!”可她不甘心就这样完结了--她能拥有的东西怎能让他人占去;军队这时也被她拟人化了--但她摆不下脸去向他乞讨,就是乞讨有用么?军队与学校不同,不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这时她又恨起冰清来,骂他是“偷心的贼”,让她得不到一刻的安静,心里咒骂他去死。如此煎熬了几天,暗暗希望冰清会回心转意,再给她说爱她,可冰清宛如射出的哑箭,只听嗖的一声,便再无声响了。苏翙宛如失了权力的君主,一身怨气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又像怒极反笑的人,理想着冰清见她时的心态,写了一段对话--

  你为什么要参军?

  夕阳过后,是永夜。想做回自我,就要忘记一切;想忘记一切,就要一切归零。

  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在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鲁迅的《影的告别》)

  你难道不知我很想你--我在这世上最大的苦恼,就是希克厉的苦恼;他的每一个苦恼,从刚开头,我就觉察到了,切身感受到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思念就是他,即使一切都毁灭了,独有他留下来,我依然还是我。假如其他一切都留下,独有他毁灭了,那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我就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

  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你马上就会走开。我不怕你走,我怕你走了,再没有人像你一样爱我!

  可走得最急的是最美的风景,伤得最深的是最真的感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身边,你不知道我爱你。

  可是太晚了,我就要走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一切都不会太晚。

  感情需要煎熬发酵,才能酿成美酒,我宁愿自己千疮百孔,也要让感情完满而永恒。

  最重要的是我们于千万人之中遇到彼此,与千万年时间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谈,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爱情可以永恒么?

  夕阳过后,是永夜。朝霞升起,是永恒。

  写完后,那“永恒”一直扰乱着她的心,反而比先前更加慌乱了,暗骂自己不克制。心里想去找他,可又不敢,怕他小瞧了自己,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会像先前一样爱她。这时又怀念起旧事来,才发觉冰清对她还是不错的,后悔自己太无情,给了他这么一个沉重的打击,竟让他放弃学业参军去了。这时的恨转了方向,变成了自恨,像饮鸩止渴的人,暗骂自己无情无义。这样自怨自艾了几天,算了算日子,冰清也该走了,忙收了慌乱的心,将写好的对话装在信封里,偷偷塞进了冰清所在班的信箱里。信寄出后,又后悔了起来。这算是什么呢?冰清看了作何感想?笑骂她多情么?可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后天他就要走了,就算是把这“多情”施舍给了他。

  顾冰清自报名参了军,心里就好生后悔,暗责自己太过鲁莽,太沉不住气,希望体检时能将他刷了。可部队仿佛对他一见钟情--他是惟一参军的本科生--匆匆检查一下就下了结论,这使他好一阵心痛。这痛一直延续了几天,想起写的那首《爱情烟花》来,才发现他真是舍不得苏翙的,心里想去与她和好,并打算低声下气地求她,只要她能回心转意,再也不计较他是不是vendor--他只是这么想了一想,宛如蜻蜓清醒时在水面上飞速地一点,连波纹也没有来得及扩散--她回心转意了又怎样?与自己和好么?已经晚了!一个月后,他就要去部队,而且一去就是两年,再好的感情也淡化了,何况她并不爱他--想到苏翙从未说过爱他,心里又不住的痛,仿佛有一张锯正在有条不紊地切割着他的心,不死不活的痛。

  顾冰清想不到苏翙这么狠心,竟真的不理他了。追忆以往的吵架,每次大吵之后都会和好,虽然每次都是他先支持不住,缴械投降的。男的说:“咱们和好吧,都是我的错,我愿承受任何惩罚。”女的说:“我才舍不得惩罚你呢--瞧,我多疼你!你呢,你却只会让我伤心。”女的说时,常伴随一串泪珠来,证明她的伤心并未掺假。可这一次苏翙好像真伤透心了,欲哭无泪--女人若是没了眼泪仿佛可以表明她已死了心,再劝也已无用了--凶手好像不止他一个,还有云雪,这时又不免恨起云雪来,纠缠了他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放过他。可云雪有罪么?这能怪得了谁呢?苏翙是受害者,他也是受害者,云雪恐怕也是--顾冰清甩了甩头,将云雪甩出了脑外,只留苏翙一人。

  临行的前一天,顾冰清收到一封信,见字体又娟秀、又叛逆、又桀骜不驯,便知是苏翙写的--他心里奇怪他为什么会无动于衷,好像这信不关他的事,对它漠不关心。费了好大心神,才明白这信是写给他的,这时记忆宛如筛日的竹,疏朗而萧条--她为什么写信呢?祝他一路顺风么?若是这样,那就白祝了,这一路都是飘雪,是逆风而行,不可能遂她的愿。又想这样也好,她的祝福总算没有应验,不用感激她。顾冰清自参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便成了名人,连平日很疏远的人也来探望。他们的身体每一寸地方都包含了同情,仿佛他们是拥有大量“同情”的大慈善家--总是微笑着来,叹息着回去--顾冰清仿佛变成了木乃伊,又给油渗透了,他们的同情变成了水银也渗不进去,所有的同情只不过如开了的水,到了沸点,便停止不前了。

  顾冰清心中冷笑着打开信封,那信上的对话宛如希腊诸神的使者赫尔墨斯的节杖,将他变成了委蛇的狐、恶毒的狼、虚伪的蛇,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剧痛。西风刀一般的打在窗户上,噼哩啪啦作响,仿佛是在为他的爱情送终而鼓掌。冰清木呆在那里,宛如是参加别人葬礼的人,死的不是他的爱情。他将信折叠起来,放到箱子里,不住的冷笑,这冷笑自清晨一直延续到正午才算正式结束,中间穿插了捶胸、摔头、揪发、扇耳光。然后他将坏了的表请人修理了,复有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望着天窗发呆。不知不觉中思想开始昏钝,搅成了一锅粥,将他的希望粘得扯不开去,只有惨死在粥中,天地昏黑,沮丧宛如扯了黑布将他裹在夜里,慢慢地睡着了。

  次日,顾冰清被带到车站,进行临时演习,席地而坐了一个下午。军队领导的话宛如美国的军事行动,自一开始,便不曾稍停。顾冰清的表昨天被修理就绪,一直到天明都安安静静,可当他同军官刚眉目传情,那表里面的每个零件宛如他的媚骨,猛地全部放松,放出蜜蜂般的嗡嗡嘤嘤之声,顿时表上的几个走针也都一齐飞转起来。这时它们的个性全部消失,再也分辨不清,只仿佛是一面纤细蛛网密密地长在表上,这样不消六七分钟的工夫,它已是像放脱了轴线似的,把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全给放光,然后砰的一声,停在那里。

  顾冰清极不情愿地进了候车室,却见琴诩好像是化了装的间谍,出其不意地潜伏到他面前,一壁说:“肖克瑾和施明哲仿佛在你的肚子里安装了bug(窃听器)--他们在做演讲,课题是《Conscript and 》(《被征兵入伍的新兵与<圆上行走>》),不让我们出来,我是受了苏翙和云雪的所托,才偷跑出来的。”

  “苏翙,她--”

  “她给你买了块新表,并在底盖上用铅笔写了四个字:永远爱你。嘱托我,不论生死--是我生我死,可不是你--都要交到你手上。”

  冰清心里好一阵痛,却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而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痛,这痛里含着落寞与无奈。

  “云雪呢--我和她快有两年没见过面了,她怎么知道我参了军?”

  “在报纸上--你们这批新兵待遇好,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引得电视台和报纸竞相采访,你们的艳照被刊登在头版头条,好像含苞未放的少女被剥了衣服挂在两幢高楼之间,引得许多读者像吸血虫似的裸奔而来--云雪是你的旧情人,她更是要再睹芳容的,就像离了婚的男人总是对前妻的举动特别关心似的。”

  “嗯,她--她怎么说?”

  “她说你还记得那首诗么?她没说是那首诗,不过我猜是那首《永远爱你》;又说她现在也是个半路出家的诗人--这好像是妻承夫业--并念了一首诗,让我转给你听。”

  “什么诗?”

  “永远恨你/无论时间如何流变/无论你如何远去/那恨你的心永远永远/不会老去”

  顾冰清想笑却笑不出来,接了表,小心翼翼地放入包中,听到琴诩说两年后再见,失魂落魄地点头:“本想把酒续春秋,憾事已隧愿未丢。待到月圆兄弟聚,只说江山不谈秋--”这“秋”字的尾音拉得好长,宛如被拉扯到了冬天,语气受了风寒,不住的发颤。

  顾冰清惨淡经营着双腿登上了火车,还没有坐下来,便被云雪的“永远恨你”搅得头晕,这恨仿佛经过两年的磨剑,此刻锐利而毒辣,轻轻一剑便可斩断他的神经;这“恨”字好像又变成了云雪的脸,没有嘲笑和讽刺,只有平静,眼角上仍有泪痕,那泪痕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忍不住的心痛,从包里掏出纸来想为云雪拭泪,却不小心将苏翙写的“永远爱你”拭了大半。这时又被苏翙的“爱”给迷惑了,意识里知道这爱在现实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这只给他带去明日的希望,就像买了一块面包留着明日充饥,只有想着明天不会变质,才能给自己带来国界线粗的快乐。那表没有将苏翙的脸带来,看不到她的目光是否坚毅。他在玻璃上反射自己的目光,如散光镜的合不拢,不知不觉中怀疑、不信、失望、绝望接蹱而至,像出卖耶稣的尤大的手,叉住他的脖子,渐渐合拢裹紧。他潜意识的抵挡,只不过是螳臂挡车。他的希望连同呼吸没有了感觉,替他成了死的样品。

  火车的长鸣声将顾冰清从幻觉带到现实,无情的讽刺和嘲笑使他哭笑不得。他现在忽然明白创建协会、学生创业、大学爱情,都是圆上行走,每一次都是由起点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处,形成了一个圆;而每一个圆与另一个圆相扣在一起,又形成了一个大圆,那就是人生之圆。顾冰清知道他的人生之圆才刚刚起步,落寞的脸上便渗出了几丝淡淡的笑容,有如一幅残山剩水画刻意追求的妙露。军徽在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顾冰清看得分明,前方的路,仍是晦涩难辨。

  公元二零零三年七月七日九重阳完稿于刀光剑气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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