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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一天，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我的口袋里装着一块巧克力。那天晚上我会遇到她，我要让她开心。她不开心。
我真的遇见她了。她仍是平常的样子，我说：你先不要说话，我今晚要逗你开心。我给你讲故事吧，有个人在风雪之夜走进了面包店，面包店老板想，这么晚了还会过来，他就问那个人，先生你是不是结婚了。那个人说，你以为我妈妈会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把我赶出来吗?
她听完不说话，我说:所以啊，最好不要结婚，你说是吗，有一个广告你肯定没看过。一个人在沙滩上走，捡到了一个阿拉丁神灯，他擦了擦神灯，出现了高大的魔鬼，魔鬼说，我可以给你三个愿望。那个人很高兴，说，我要一辆法拉利跑车。亮光一闪，就有了一辆红色的跑车。他说，我要五百万美元，亮光一闪，又有了五百万美元。那个人非常高兴，他又蹦又跳，说，我要变成人人都不可抗拒的。亮光一闪，你知道出现了什么?
她睁着漂亮的黑眼睛望着我：什么啊?
我说：那个人变成了一盒巧克力。
她一听，眼泪叭啦叭啦掉下来。我看了心好酸，她说：那个人太惨了。
这样的女孩怎么能不喜欢，我遇到过很多人，没有像她那样掉眼泪的，我说：这个广告你没看过，因为它还没拍出来，我虽然不是阿拉丁神灯，没有跑车美元，不过，我可以送你一盒巧克力。
我将巧克力递给她，她看了看，伸手盖住，她的手很小巧，很惹人怜爱，我真希望自己就是那盒巧克力。
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零食，带着浓香，又有点苦涩，含在嘴里像含着感情。出去走走吧，我特别想跟你一起走走。就当陪陪我。
她不说话。她表情悲凄。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单独走在一起，月亮特别的美，晚风特别的温柔。其实傍晚时分，我遇到过她，她跟另一个男孩子走在一起，她没看到我。我远远地猜到她不开心。自从我喜欢她后，她的喜怒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我们聊得很投机。我对她说：我喜欢你，非常的喜欢你。
我拿出一瓶矿泉水。我说：瓶子的水没装满的是我以前的回忆。我喝了两口，是我自己的思维空间，剩下的全是你，虽没有满瓶，可以装满玻璃杯了。
你们知道她说什么。生活并不像小说中写的那样，你们知道吗，很多故事都是假的，也就在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不喜欢我。
丁米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叙述完一段五年前的恋情，这段恋情犹如一本陈年的日记满布水渍，由于故事久远，况且我们经历的事多了，对伤感的所谓浪漫爱情已失去了应有的兴趣和耐心，我们边听边喝酒边不动声色地夹着菜大口嚼咽，丁米说完，盘中菜肴已所剩无几，面对一桌剩菜冷汤，大家一时无语凝噎，此时丁米说道：这就是我的初恋。
李辉颤微微地站起来，举着酒杯说：为他妈的纯情干杯。大家刷的站起，碰杯，纷纷仰头干了，然后说走了，作鸟兽散。
这顿饭自然是丁米作东。那天是丁米的生日。丁米说过，他的生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喝酒的人中，我是唯一认真听丁米讲话的，尽管丁米不动声色，我猜想他内心不好受，他越装得无所谓，心里实际越在乎。我正在把丁米的故事写成小说，他不会怪我，因为我们是朋友，他说：你是不是黔驴技穷了，怎么写起我来了。
我说：我对你的那点事特感兴趣，听说你大学还写过诗。
听谁说的，拿我穷开心啊。
李辉、王华说的，他们说你写得很棒。
那两头驴?他们以为分行都叫诗。你要写就写吧，谁管你。
我从丁米那里搬走一个苹果箱，里面装着两本日记，一本诗歌和一堆小说底稿，我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一天深夜，我给丁米挂了电话：
你在做什么，我到你那里。
电话那端说：看碟。你干吗?
我在看你的诗歌和小说，你跟我谈谈文学?
听电话那端大声地说：你去死吧，傻B。“咔”的一声电话断掉了。
听着连绵的声波，宛然深夜海水的呼吸，我茫然地拿着听筒，想了想，按了重拔。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女孩子说话，没一点绅士风度。
丁米说：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干。
我说：我到你那里啊。
丁米说：大作家!我这儿不适合你，你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听见那端传来咔嚓声，像是换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声地传来哼哼呀呀的声音，丁米说：在看三级片呀。
我笑着说：不就三级片吗，我也很久没看了，我过去了。
听那边笑：真拿你没办法，你这种人!过来吧，带点吃的，冰箱都空几天了。
我说好。挂了电话，锁了门往楼下的小吃摊跑去。在等摊主煮馄饨的时候，我想起丁米的诗歌《致--》：
黑夜暗藏的花朵钟情于你/穿越陌生的恋情与你相遇。
到了他家。门开着，我径直进去，丁米二话没说，接过我带的东西就吃，我有几次说话，都被他制止，就和他一起看片子，片子已过大半，演的是一个画家到天堂寻找早亡的恋人。
我看着看着问：叫什么?
《梦想成真》。他就说了一句。
我说：一个人如此痴心是否可能？
他看着我，不说话，一脸的茫然。
那片子后来得了当年的奥斯卡奖。
片子看完。已是三点十三，丁米在沙发上拿件衬衫蒙头便睡，我几次推他都不醒。我把那片子从头放了一遍，才发现是画家先进了天堂，看着看着也睡着了。
2
丁米醒来时感到阳光的强烈，他在想谁拉了窗帘。他看见杜丽坐在组合衣柜的镜子前化妆，杜丽着一套米黄色套裙，丁米突然地觉得杜丽不是他理想中的对象。
杜丽是那种典型的城市女子，和城市的许多产物一样，注重外表修饰，每天坚持浓妆，一化妆珠光宝气如锃亮的首饰，一旦卸妆便如黯淡石板光泽全无。她不是一个会幻想的女人，丁米记得第一次跟她约会时，他们聊着聊着，丁米说：有时我会觉得远山像一滴眼泪。
杜丽说：山怎么会像眼泪呢?
丁米说：这是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在旧书摊找到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很旧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一些日记还有故事，有个故事讲古代有个女子站在一株柳树下，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只是她总认为有一些宿命的东西存在，让她徘徊在树下，有一天，她本想离开，又多站了一会儿，就望起了远处的山，此时一个少年从她身边经过，少年回头看看她，她也看见了少年，但少年要赶路，很勿忙，不一会儿就在路上消失，少女的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消失的是她生命中某些东西，她偶尔望了望远山，感觉远山很蓝，非常真实的那种蓝，就像一滴眼泪。
丁米说：我看了那本笔记本，也看了一眼远山，感觉远山真好像眼泪。
杜丽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幻想的。说完，吃吃地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女人，丁米也跟她一起生活了两年，所以这个世界本无所谓困难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是难题?不过是庸人自扰。丁米对我说：以前爱上了个女生，拼命讨她芳心，她就是不喜欢我，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感情算什么?两个人呆在一起，互相需要就行了，所谓高尚的灵魂思想交流什么的都是自欺欺人。
杜丽从镜子上看见丁米呆呆地坐在床头，她转过脸，走到丁米旁边，问：又发呆了，在想哪个女的。
丁米说：我在想你。丁米没有骗她，丁米的确是在想她。
杜丽一脸得意，说：想我什么?
丁米望着杜丽，心里净是小孩子的捣乱心理，他有些讨厌杜丽的浓妆，他说：你过来，我咬你耳朵。
他一把将杜丽抱住，扑倒在床上，说：我想你的身体。边说边解杜丽的扣子，杜丽摁住第二个纽扣说：别来了，还要上班呢?丁米解第三个扣子，杜丽讪讪笑着摁第四个扣子，丁米不管，只是解第二个扣子，杜丽便不管了，笑着任他解，杜丽的牙齿很白，丁米觉得用齿如含贝这个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他望着杜丽粉白的胸脯，醉眼朦胧地想起他和杜丽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丁米走进酒吧间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吧台边的杜丽，丁米径直向她走过去，那时的丁米刚从学校出来半年多，在一家小报社作文字编辑，日常工作很累，闲暇时间也不少，因为据我所知，丁米睡眠很节约，又是属于夜猫子一类的，他在小学时就把爱迪生当成偶像。他曾说老爱一天的平均睡眠是四个小时，他只是小巫见大巫，
当年走进酒吧的丁米穿白衬衫，黑西裤，举手投足间脱不了学生气，后来据杜丽说，在丁米踏进酒吧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
丁米要了一杯冰镇红艾酒，这种酒烈，又不上口，可是丁米喜欢，他抿了一口，舌头一阵发麻，他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和杜丽搭讪，丁米在心里急切地需要一个女人。
杜丽上大学时学的专业是艺术，这使她跟丁米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杜丽的梦想是当歌星，但她只当了吧台小姐，其实道理很简单，在这个城市，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当明星。
丁米说：威廉是一战时红极一时的笑星，一次他在台上表演，观众席上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大声地说，胆小鬼，你怎么不去战场。明星说，女士，就像你不能参加歌舞团一样，身体不行。
杜丽听完扑扑地笑着，说，你真逗。
丁米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逗，尽管杜丽有时俗气了点，但她始终是与烦恼无缘的人，她说：人活在世，少做梦，烦恼就少。因此，丁米跟我说：杜丽一不小心就可以说出一些富含哲理的话。
丁米跟杜丽侃起古典音乐，他很快发现杜丽这方面的知识和啤酒一样淡，还不够垫杯底，直到丁米跟她聊起摇滚乐，杜丽才开始变成一条活泼的热带鱼。
丁米当时就知道，杜丽是个说话很厉害的女孩子。
过了三天，丁米去酒吧，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要了一杯酒。杜丽在长条桌前跟调酒师闲聊，丁米看到杜丽轻轻地推了一下那个染发的男人，他抿着酒，心中暗笑。
杜丽看见丁米，从吧台走出来，问：先生，你要点什么。然后吃吃地笑了，说：这几天在哪发财?
丁米觉得杜丽的声音粘粘的，他礼貌地笑笑，向杜丽要了一包女士烟，酒吧的烟比外面贵出很多，但丁米身上没带烟，他很久前就把烟戒了，他递给杜丽一根，帮她点上，自己点上一根，吸了一口，一股凉凉的薄荷味从舌苔滑过，丁米说：我的舌头像一只蝴蝶轻扇着翅膀。杜丽暧昧地拍拍手，以示鼓掌，她的笑像灯光下晃荡的红酒。杜丽是挺有魅丽的女人，女人是上帝的杰作。丁米想。
丁米和杜丽一起出来后，去了卡拉OK厅。丁米说：你的歌唱得不错。这不是故意捧她，丁米认为杜丽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就像自己一样。
快乐的杜丽又唱了一首。音乐像一团粉红与金黄混合的雾气缭绕在狭促的包箱里，让人如梦如醉，丁米感觉恍惚，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水面的蜉蝣，杜丽的歌便是那水面，这水是令人慵懒的，她让人不再积极，不再奋发，满足于现状，忘记了烦忧，丁米就喜欢这样，他对我们说：不要跟别人讲大道理，因为这没用，喝酒，同销万古愁，最实际了。丁米的高中同学断言，他这种人不适合城市生活。大学的舍友对他说：放弃吧，别以为能当现代陶渊明就比别人高尚到哪儿去，你迟早会被城市排挤，回家种红薯，喝地瓜烧。丁米在R市生活了下来，他在OICQ上对朋友们说：城市收留了我这个孤儿。
朋友们认为丁米对坏境有惊人的适应能力。这年头谁都活得累，谁都不易，三个月丁米弄到了R市的户口，成为这城市的正式公民。这样一个户口现在的价格已经是三万了，丁米没花一分钱就弄到了，是报社出的钱和关系。作为回报，他签了三年的工作合同，并负责三个版面的设计，每周要以不同的名字发表三四篇不同类型的文章，迟早有一天，报社会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把他赶到大街上，他会成为第二个无血可卖的许三观。
丁米拿到户口本的那天，他对李辉说：我终于成为这个城市的混血杂种了。丁米看见李辉的眼睛里有嫉妒的光芒，他便说：喝酒，一醉解千愁，面包总会有的。
李辉刚从公司跳糟，没想到另一家公司更糟，他后悔莫及。家里给他寄了两千块，一半付了房租，又买了套西装和一些必需品，所剩无已。
杜丽软软的女中音进入他的思维：心不在焉的?跟我唱一首，来呀。杜丽将话筒举到丁米面前，一手拉住丁米的手，丁米感到耳根一时发热，他接过杜丽递来的话筒，碰了一下杜丽的手，杜丽的手很暖，她的手始终拉着丁米的手。丁米唱了一首很流行的《花样年华》，杜丽配唱。丁米的嗓音富有磁性，亦有些飘忽，犹如一个夜行的幽灵：渴望一次笑容，期待一场春风。你就刚刚好经过。忽然眼神闪烁，狂乱越难掌握……
而杜丽的配唱总是暧昧，感性十足，总让人以为她要做点什么，在表达着什么。一曲完毕，杜丽说：好好的一首歌，让你唱得这么伤感。
丁米讪笑着，脸上露出小小的酒涡，丁米觉得一首歌撩开了他内心极隐秘的部分，他的心，也可能在一首歌中支离破碎，但他说：你刚才唱歌好美，丁米可否为你再唱一曲。
杜丽笑得像朵花，说：真的吗?美的是人还是歌。
杜丽将歌单递给他，丁米选了一首《挑逗》，梁朝伟的新作，MTV中的镜头犹如一杯浓郁的红酒满溢在桌面，丁米感到了酒精在桌面纡徐地流淌，杜丽拉丁米的手没有放开，她吃吃地笑着，丁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丁米躺在杜丽身边，他问杜丽：你会不会做梦。
杜丽翻了身，将后背对着丁米说：好累啊，睡觉吧。
丁米将杜丽抱紧，抚摸着杜丽的身体，心里有种虚空的感觉，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3
我醒来后，身上披着丁米的衣服，不见丁米。桌上有一碗锅边，我有点饿，拿起来吃。一个葡萄酒杯下压一张纸条。
我拿过来看：吃完了快滚，少来烦我。
我一看，将大口汤喷在桌子上，我大声说：丁米，你给我出来，怎么交你这种朋友。丁米并没有因为我的谩骂而从某个角落滚了出来，因为他不在。我感叹一番运命多舛，又想糟了。赶快收拾了桌子，桌上的几个遥控器进水了，我抽出一大叠的面巾纸擦干，一一试过，都能用。我顺手擦了桌上的相框，相片是丁米跟杜丽的合照，我看背景是某个大商场，杜丽笑得像个西红柿，而丁米一脸的厌倦，是个十足的傻瓜。
我开了音响，听了几首歌，吃完锅边，看沙发边放一本书，拿起来，《李商隐诗选》，怎么看这种书?我随便翻翻，竖排，繁体，有病啊，看这种书!我边看边想，后来看入迷了。我陶醉于李商隐的意象。红楼。卧病。听雨。直到电话铃声将我吵醒。
我拿起电话，听见一个女人说：有没有想我啊。
我说：我不是丁米。
她说：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
我说：你是杜丽吧，我是丁米的朋友。丁米不在。
她说：你到底是谁?
我说：我是李辉的女朋友。
她说：你让他回来给我打电话，就说我想他。说完电话挂断了。
到中午时，丁米也没有回来，想想回家算了。我把李商隐的诗带走，在家里躺了一整天。我想着丁米说过的那些话。
丁米说：你一个女孩子老跟我们混在一块儿，怎么回事，你妈也不过来管管。
我说：跟你们在一起挺开心的。
花前月下。丁米对杜丽说：我送你一盒巧克力吧。十三是你的生日，我记得。
那是商场中最贵的一盒巧克力，花去了丁米一个多月的工资，丁米觉得把最好的礼物给心爱的人理所当然。
杜丽高兴得哇哇叫，丁米看来，这是杜丽最可爱的一面，但杜丽说了一句：盒子好美啊!
杜丽说：可以拆吧。
丁米将手一摊，作了个请的动作：随便。
杜丽说：我都忍不住了，你有没有闻到香味。
杜丽将盒子举到丁米面前：你闻闻。
丁米闻到一股淡淡而苦涩的清香，他看见杜丽妩媚的笑容，将眼睛闭上，醉醉地吸了一口，心中涌起无限愁怅。
杜丽拆开盒子，各种形状的黑家伙躺在盒子中，杜丽拿出一个心，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马上绽出了笑脸，说：真好吃。
你尝尝。她把另一半放在丁米嘴里，香甜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丁米感受索然无味，仿佛一股变质的味道，他咽进肚子，口中一阵发粘，心里的感受无法说清。
杜丽又拿起一个圈圈，放进嘴，问丁米：怎么样?
丁米说：好吃。你不怕吃了牙齿不好吗?
杜丽说：你想吃就直说吗?拐弯抹脚的。她拿起一块月牙儿，要放丁米嘴里，丁米别扭，将头一歪，但一想，张嘴接住了，杜丽说：还害羞?
丁米说：哪有?丁米在想，巧克力怎么这么苦。
口有点渴。丁米有些难受。他想起以前也送过一盒巧克力，他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或者是不愿记得吧，有些事怎么会忘记?他看见晚风那么的轻柔，月亮那么的美，他便醉了。也许有的东西已不能再拥有，那就让她在心底留下最深的刻痕吧：
轻扬的晚风将你带走/带走我的青春/像一杯倾斜的清水/静静流尽……
杜丽推了他一把，丁米回过神来，听杜丽说：怎么了?
丁米说：没什么呀?
杜丽指指眼睛：嗯?还骗人。
丁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笑道：我刚才是高兴，我看你那么开心我也挺开心的。
杜丽说：你真像小孩子耶。
丁米尴尬地说：是吗，那你是?大姐姐?他看巧克力已所剩无几，转而一笑：《西游记》二十四回写道，八戒一见人参果……
杜丽往丁米胸口打了一下，打断他的话，说：你好坏啊不理你了。
丁米的胸口一点也不疼，他说：你不要不理我。他顺手抱住杜丽，杜丽将唇凑上，丁米吻着杜丽，杜丽的舌头粘乎乎的，丁米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杜丽吃吃地笑着，丁米不管，只管抱着她，犹如抱着一具空荡荡的躯体，他感受自己就是一只沉没水面的蜉蝣，他已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其他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
丁米对杜丽说：王子不喜欢公主，他拿着水晶鞋，满世界找他的灰姑娘，后来他找到了，和灰姑娘跳了生命中最好的一支舞蹈。
丁米说完，很久不说话。杜丽说：完了?
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杜丽笑着看他，歪着头，样子傻傻的，扑喇一笑：你不会以为你是王子吧，我的水晶鞋呢?
丁米说：我不是想当王子，我想当灰姑娘，我在找一双水晶鞋。
杜丽说：可你是男的耶，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
幼稚不好吗?
不好是不好，不过，我很喜欢，可你别把水晶鞋弄坏了，你脚太大。
丁米就和她谈起化妆，谈起衣服，谈起名牌，谈起明星，谈起一切可以联系他们情感的东西，直到杜丽困倦地入睡，丁米就把眼睛睁大，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或者黑洞洞的天空，直到眼睛酸痛。
有几次，丁米看见杜丽像一只猫蜷缩着睡着了。
4
也是秋天。杜丽出差去深圳，丁米到车站送她，天空下起了雨，没有寒蝉，身边各放一瓶矿泉水，丁米杜丽执手相望，聊着深圳那边的物产经济和工作环境。
火车启动了，杜丽说：每天给我打个电话。
丁米点头。火车吵嚷着开动了。
丁米走进酒吧间时感到里面的昏暗与喧闹，他的眼睛逐渐地适应之后，厌烦情绪才少了些，我一直以为丁米那几天夜不归宿，是由于我总缠着他给我讲他的事，后来才知道，他跟杜丽吵架了，他去酒吧是为了寻找和杜丽之间那份失去的恋爱的感觉。
因此，丁米一进酒吧，发现他第一次邂逅杜丽时坐的那张桌子空着，他就坐了，要了一杯红酒，淡涩的红酒。这么多年了，丁米感觉自己变了许多，但尽管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改变，他的内心总在坚持着，他相信，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不管时光怎么消逝，有的东西一经历过便刻骨铭心。
一曲《流浪的红舞鞋》在红绿光线间漾开，他想起一出好莱坞老电影《红菱艳》，爱跳舞的女主角得到了一双红舞鞋，她穿上后就要不停地跳舞，直到她年老的一天，也许丁米就是那双红舞鞋，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所爱的人也爱他的人。
他想，有的东西是不可能找到的。
服务员一直没走，丁米开始注意到她，她在向丁米眉目传情。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年轻，脸蛋清秀，身材高挑，丁米不一会儿便明白了，她在示意丁米可以摸，可以摸身上的任何部位，前提是多给点小费，丁米臆想着拂过她可爱的臀部，但很快觉得没意思，他向服务生要了一包烟，将一张四人头放在盘子里，说：你走吧，再帮我拿杯酒。
丁米把烟丢在桌上，也不抽，端起酒杯，醉醉地看着，他听服务生对另一个说：那人有病啊，木鱼脑袋。
丁米听了暗觉好笑。他想，她该不会把我当成无能患者吧!
对面三张桌子外一个女人，白衣，短袖，黑长裙，一头长发，丁米透过酒杯看见她，他想起不胜凉风的娇羞的莲花，他感觉对面的女人异常朦胧，丁米心如刀绞，他想起一眉残月别在苍穹，天空渐渐亮了，又有些隐晦，他想起什么，又似乎很乱，他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莫非她就是一直在等待的。丁米想，如果半小时后她还不走，我过去找她算了。
喉咙越来越发涩，丁米点起一根烟，他在想，痛就痛吧。当一口烟吸进肺里的时候舌头渐渐地麻木了，他感到脑细胞却是异常的活跃，他想起了一首词。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要和男朋友分开了，她有点怪那个男的话太多了，可是她自己也情意绵绵的，她回头又说了一次：你记得我这身裙子啊，到了哪里都会爱上青草的。
丁米想，那词人女朋友真挺幽默的，让人想她，又不直说，只说，记得我这身衣服，杜丽就没她这么含蓄，一想到杜丽，丁米的心里就像白开水，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两个人的见面和分离都变得容易，谁还有那份细腻和耐心，去学习心灵的沟通。
半小时过后，对面的女人还没走，她不像在等什么人，丁米想过去，又有些忐忑，他怕一过去会把某些东西毁掉，他就猛抽烟，当一包烟快抽完的时候，她竟然还没走，丁米径直走过去，说：愿不愿意陪我说一会儿话，你陪我说话好不好，我特别想跟你说话。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上你。
丁米想起这是他第二次对一个女人说喜欢这个词，他觉得很自然，丁米才注意到她的面前摆着一杯红艾酒。
她笑笑，她的眼睛空洞如夜，丁米看着她的脸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撕裂。他有一种想关心她的冲动。
女人说：你坐吧。
她没有一点惊讶，丁米知道这样的女人只存在于梦幻中，他坐下，他相信了，一切都是真实的，只要愿意相信，就是真实的。可是，丁米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心里应该有很多话的，可他却呆呆的坐着，女人依旧那么的朦胧，如同一张白纸，如同不胜凉风的娇羞的水莲。丁米拿起酒杯，抿着。有的时候，话语是最多余的。
酒吧打佯了。
他说：走了!
她说：走了。
她站起来，丁米和她走出门外，丁米突然想到什么，说：把你的号码留给我吧，我以后找你。
她说：该再见的时候会再见。
丁米想想，若有所失地点头。
她叫钱钱。
5
丁米穿过两条街，他看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都很匆忙，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回飞奔，他跑了十几分钟，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钱钱站在他对面。
丁米边喘气边说：你相信该再见的时候会再见吗?
钱钱笑笑：你怎么回来了。
丁米说：有的时候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相遇是唯一的。
钱钱笑着看丁米：我刚才猜你会不会回来。
丁米说：张生第一次遇见莺莺，就喜欢上莺莺，莺莺丢给他一块手帕，张生拾起那块手帕，从此，很多事情就注定了，可是，现在的人不会在身上带一块手帕，满世界都是面巾纸，我找不回那块手帕。
钱钱看着丁米，说：你不是回来了吗?
丁米说：满纸西厢，只为她临去时秋波的一转。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钱钱说：你见到每个陌生的女人都向她说同样的话。
丁米说：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你会明白的，你不是也在寻找吗?
钱钱笑着看他，她笑起来像午夜的鬼魅。
他们来到江滨公园，江风吹拂着江堤，他们聊起李商隐，丁米听见波浪的轰响，钱钱最喜爱那首《春雨》。
卧病。
听雨。
雨隔红楼。
万里雁飞。
丁米说：远山像一滴眼泪。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钱钱哝哝，钱钱的眼晴泪水打转，没落下，她在午夜的灯光下愈显得朦胧，丁米几次想抱她都忍住了。在这个感情珍贵的年代，留一份残缺更好。
钱钱始终要离开了，钱钱的身影移走，丁米顿觉遗憾蔓延，他的心瞬间空无一物，远处车灯闪耀，一辆车从黑暗处疾驰而来，丁米伸出手拉住钱钱，抱着她，抱紧，他疯狂地吻她，钱钱形如木偶，丁米注视着她，她的眼睛深邃而有太多的故事，一滴苍白的眼泪滴落钱钱的脸。丁米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钱钱始终要走。丁米说：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去找你。
丁米已经说话呜咽。他了解钱钱。钱钱不会跟他说什么。钱钱说：会再见的。
丁米静下来，往CD唱机里放了盘凯丽金的萨克斯曲，放出来的是《三首领》，这是一曲舒缓的音乐，其中的乐章由高至低又回到高音反复咏唱。他想他和钱钱是同一类人，对幻想依赖太大，又怕遭遇现实的伤害，他们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丁米想。两个人会走到一起吗?
杜丽打过电话来：你去哪里了，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丁米说：到外面走走。我心烦。
杜丽停顿了许久说：我这边很好。你呢!
丁米说：还可以吧。
杜丽说：有没有想我。
丁米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电话那端咔的挂掉。
6
后来我才知道杜丽跟丁米吵架的事，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走在一起也是上帝的玩笑。杜丽讲求实际，而丁米是把感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他外表游戏人生玩世不恭，内心却是永不放弃执著追求的古典情结，有些事情别人是不会明白的，丁米是真正的诗人，就算他不再写诗，他的诗人气质早已深入骨髓，他写过一首《致--》：
当所有的故事都变得苍老/当我仍在尘世的一端将你遥望。
我是写小说的，我善于抓住表象和本质，我不写诗，我能感到他的情感，我们的情感是相通的。
而丁米说：如果不是我们都太自恋，我真的会一不小心爱上你的。因此，我们永远只能做朋友。
杜丽进门后把大包小包丢在沙发上的，她在丁米旁边坐下，抱住丁米，说：好累啊。
丁米抬头看杜丽，杜丽一脸浓妆，愈显得妩媚，丁米继续看一本时尚画报，不一会儿翻完了，他将杂志放在桌上，又拿起那本繁体的“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他想，沧海桑田也是奢望，天长地久不可靠，骗人的，哪有什么爱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他翻过另一页，看那首春雨，雨隔江楼，少女轻盈漫步雨中，他想起他一直在寻找的，但他也感到累了。
杜丽滔滔不绝地说起她一天逛过的商场，买的衣服，丁米想，女人都是这样的吧，或许这样才可爱。杜丽说：你有没有在听啊。
丁米回过神来，点点头，他是有在听的，尽管有些厌倦，他边看书边听杜丽说话。杜丽抱住他的脖子：下次陪我去好不好。
丁米将书合上：你知道我不喜欢去的。
你怎么这么冷淡，你以前不是这样，你以前会陪我去的。
我一向这样，不就那几条街吗?都走过好多次了。
你变了。
丽，我没变，对你我始终如一，但我不开心。这种生活我没感到过幸福。
你是说跟我在一起不开心。
不是。跟你一起很开心，但我从没感到过幸福。我没有了理想，没有追求，心里塞得满满的，却不知道在做什么。丽，你明白吗?
你讨厌我。你说你讨厌我。
不是。我爱你，我没跟你说过吧，你不是想听吗。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兴趣不同，你喜欢的我不喜欢。
可你从没说过。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你一直没注意，我本以为可以迁就你，两个人在一起需要迁就。那你说我怎么给你幸福。
生活是一本两千多页的书，我们一人看一半，然后谈天，再交换着看或者不看，光聊天，这就是幸福。我的要求并不高。可你从不看书。
我可以陪你。
不止这个。我们需要交流。
我不是陪着你吗?
如果我想去云南，我很想去云南找我的王后，头插树枝脚踩菠萝的王后，可我现在不想一个人去，我很害怕孤独，你也不会愿意陪我去的，你迷恋大城市，可我向往蓝天，就这样。
我明白了。杜丽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丁米说：我早跟你说过，你不想听。
杜丽不说话。丁米拿起画报，一页一页从头开始翻，他想这本画报是杜丽从深圳带来的，挺好看的，他以前从不看流行杂志，他看见两行泪水在杜丽脸上流下。他很难受，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快翻完了，他又从头翻起，他听杜丽说：要不我走了。
丁米说：你要走就走吧。丁米想，我怎么变得这么残忍，他听见杜丽已经打开了门，门轻轻地关上，他想杜丽会站在门口吧，只要他开门，杜丽会回来的，可那本画报已经翻了一半，他听见一个人跑下楼梯的声音他在心里喊，丽，你回来吧。他翻过一页画报，说：杜丽，你还在吧。他冲到门口，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他从楼梯口往下望，没有人。
丁米走到电话机旁，他想打个呼机，拔了两个号码，把电话挂了。
杜丽说过：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杜丽说过：你别喝太多的酒……
杜丽说过：你爱我吗……
杜丽说过：我到那边就给你打电话……
杜丽说过：你醒了……
7
丁米说他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丁米听见电话铃响就从卫生间里飞快地跑出来，抓起话筒，听了一会儿说：他妈的你找谁啊打错了。他把电话扣上，一看下身，浴巾掉落地上。
丁米从没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身体，一次也没有，每次洗澡，都是马马虎虎地冲一遍，不擦干就穿衣服，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保持了十多年，这有一个好处，快，也就是节省时间。丁米这只夜猫子把时间看得非常重要，听李辉说，大学时代的丁米经常一脸呆相想入非非，吃饭时也在构思。有次他们一伙人去食堂喝酒，食堂的盘子是一格一格的餐盘，大家把吃过的田螺丢在空格子里，丁米也喝酒，也夹菜，大家谈笑风生时他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丁米说：怎么今天的田螺都没肉。他一直在吃那盘田螺壳。这件事在以后的饭局中被多次提起，成为丁米的笑柄。但丁米在那次恋爱失败后，变得无所事事，他不再看古典，不再钻文学，不再写诗，他开始钻一些枯燥的课程。经济管理。企业策划。编辑排版技术。用他的话说就是，生命如此忙忙碌碌。从那时开始，他有了记日记的习惯，记一段时间就撕掉，直到把该忘记的事情忘记掉。几乎是一夜之间，丁米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夜里/幽蓝城堡数次坍塌/废墟棱角分明/美丽月亮渐圆渐残/近在咫尺/抚摸冰凉。
在我跟他相识的五年里，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他做事是极认真的，尤其是情感方面。当然，除了洗澡。
丁米发现浴巾掉了之后，马上就想起该捡起来，但他没有马上这样做，他想认真地观察一下自己的身体，丁米说过：很多人有暴露癖，如果不是法律不允许人们不穿衣服可以上街，很多人都会光着身子上街的，不然怎么会有人愿意将头发剃光呢?我说：这个逻辑似乎不大成立吧。但丁米却当成真理。
丁米想起卧室的镜子，他顺手将浴巾围在身上，本来就想赤裸着进去了，但他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裸体有点不妥，尽管房间内就他一个，也只能是一个人。
到过卧室的朋友说：镜子使卧室显得宽敝多了。丁米就解释：这是物理学上的反射原理。读初中时，丁米的物理老是不及格。但总得承认，理论和应用存在着区别吧。
丁米拉下浴巾，看着镜中自己的线条，有些陶醉又有些悲哀，他对镜中的自己大声的喊：救命啊--好无聊啊--
我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描写丁米的浴事，是想说明丁米当时的心情，在杜丽离开之后，他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
丁米和别人不同，丁米是一个有幻想的人，认识杜丽之后，他的幻想被杜丽的柔情所覆盖，杜丽走后，丁米变得不知所措，他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也无法重新幻想，因为他记不起把幻想搁哪了，这正是他一直在找的。而我们的许多人，一过了20岁便不再有幻想，她连同我们生命中那些最可贵的东西一起，被我们轻易丢掉，我们甚至不曾想过要找回来，我们的事情太多了，工作、恋爱、购物、游玩，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生活的周围。停下看一看我们的身后。我们对遗落从不珍惜。
夜晚的时候，丁米给我打了电话。我一听电话铃就满脑子的不高兴，电话机响了很久还不断，我拿起来听了。
我在写小说呢。没空!
电话那头说了：你以为写小说了不起啊你干嘛整天憋在家里也不出来换换气呼吸一下屋外的新鲜空气看你头上长白蘑菇了吧。
我一听丁米的声音，乐了：你是不是回心转意要跟我侃文学让我给你写个故事了。丁米说：少来了，我才没那么无聊呢，这种是文人才干的事。不过我现在很想找人说话。我本来是不可以拒绝你的，为了将你的事迹印成铅字，让它发扬光大照耀四方，我应该马上到你那里，可我的脚扭了，一不小心扭了，一天都没出去。
唉，活该，谁叫你老缠着我。不过话说回来，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我过去慰问你一回，顺手捡些西瓜苹果和梨，预祝你早日安康。
噢，承您贵言，我好多了死不了，只是你什么时候跟我讲讲你的光荣历史。
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你说你在家，我今天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怎么回事。
可能没放好，我一直在家呀，我在写小说呢，写了一半写不出来。我正着急着呢，你也不帮帮我，我发现你那双眼睛鉴赏文学够歹毒的。
你怎么又写一半啊小姑娘。
是啊，你就别臭我了，我早知道自己不行，可当年我老师老夸我，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说着说着感觉脸很热，我已经写了十几个半拉子小说了，有的七八百字，有的六七千字，有的一两万字，有的，都不知丢哪去了，都是写了一半的。
丁米说：我今天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找一个叫钱钱的女人，也许是个男人，但我猜更可能是女的，因为我有感觉，我的感觉一向是不会错的。我会遇到她的。
杜丽呢?
走了。
你没留她？
我想过，可是没做，我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你小子别自卑，给她打电话嘛，不是有个哲人说，当你想她的时候，就找她，不要犹豫。
谁说的，有道理。
你怎么听不出来，我说的嘛，我刚跟你说的。
我发现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们女人心思。
丁米整日游荡。那几天，我每天都往丁米家挂电话，都找他不到，他是在躲着我。一连几天，丁米都在寻找一份恋爱的感受，他渴望着重新找回幻想，在酒吧快关门的时候，丁米遇到了钱钱，他说他喜欢她，很多事情都顺理成章。
他和钱钱走在路上，像城市的两个游魂。
8
钱钱上了一辆的士，丁米呆呆地站在路边。他看那辆红色的士已经在夜色中消失，后来他拦下一辆车，让司机赶快开。
他看见钱钱坐的车了。
钱钱下车，笑着看他，似乎无动于衷。
丁米说：我害怕。
钱钱看他，钱钱的目光空洞而丰富。
向往舞蹈的星/梦见荒凉的火/穿行夜的国度/完全是个异乡人。
丁米说：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你知道的。
我们走走吧。
丁米牵着钱钱的手，像个少年，他们走走停停，在路边花圃坐下，在栏杆边站一会儿，看车子，看过路行人，看树，看花，钱钱的手轻盈飘乎如无物，丁米什么事也不想做，就想和钱钱耗着，整日整日地耗着，牵她的手，他不愿亵渎她，他第一次抱她时，心里有如被烫伤，他一直想把心里最美好的东西留给最心爱的人，可是丁米已经失去了，他一直找不到那个人，他生命的另一半，后来他太累了，就把生命中最珍贵的托付给杜丽。可是杜丽不懂珍惜，尽管杜丽爱他。
他牵着钱钱的手，钱钱在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被云彩遮住了，丁米的脑海一段段地闪过记忆中久远的古典诗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小蛮针线。
他感到喉咙一阵血腥，趁钱钱不注意，他将头扭向一边，往草地上吐了一口粘稠的液体，他怕钱钱担心。
钱钱说：我想和心爱的人一起看月亮，每次都是我一个人，久了，月亮就成了我的情人。
丁米凄婉地说：我会忌妒的。
钱钱不说话，嫣然地看他。
丁米说：我要结婚了，我想结婚。
钱钱说：我还有些心愿没有完成，你陪我去海边吗，只要你陪我去，我就是你的。
丁米点头。丁米突然明白有的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无法从回忆中挽留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倍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丁米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
从前有一只鸟，一生只唱一次歌，在它出生那天起，它就在寻找一株荆棘，它找到后，就扑向最长最尖的那根刺，婉转出世上最动听的歌，上帝在云端为它动容，天使为它戴上美丽的光环。
丁米想，钱钱就是他要寻找的那根荆棘。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当他遇到了钱钱，他就清楚，这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幸福同时能给他带来痛苦的女人。
他们来到丁米的家，钱钱拿起桌上的照片。
钱钱说：很漂亮。
丁米说：她走了。
钱钱说：你不找她。
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男人都这么轻薄。
不!我不是。是上帝太作弄人了。
你相信世上还有爱情吗?
爱是什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丁米感到剧烈的痛楚，痛楚椎刺着他的心脏，他望着钱钱，钱钱清澈的眼神令人绝望，他的说话如同梦呓：我相信!我相信!可又有什么用。
钱钱捧着丁米的脸，温柔地摩抚着，丁米的心里涌现着许多失去的感受，他仿佛回到童年，他便睡着了，他听到了海的声音。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房间内就他一个人，他知道钱钱不在了。他喃喃地说：钱钱，你在哪里。
他看见了桌子上的照片，杜丽抱着他，咧着嘴笑。他一脸木然。
钱钱说过：该再见的时候会再见。
9
丁米来到一个海滨城市，他看到了蔚蓝的大海，像天空一样，他相信能找到钱钱的。他每天都坐在海边，海风吹拂，海波翻涌。当他在等待的时候，他便拥有了那份等待中的孤独，而等待的过程也是远离孤独的过程，因为心被渴望溢满了，丁米发现，自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所以他才会迷恋着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看见一个女人从远处走来，短袖，白裙。丁米仔细地辨认着她的身影，丁米从旁边捡起一枚贝壳，一个淡黄色的有花纹的海螺壳，女人走近了，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很专注，丁米将贝壳向她抛去，落在她的脚下。
女人转过身来，看着丁米，微微一笑。
丁米也笑了。
丁米说：你来了!
女人俯身拾起海螺，对着阳光看着：
我们见面了。
他们坐在海边，钱钱的手里把玩着那枚海螺，夜色渐深，海水浑浑白白的，犹如恋人的身体，海仍轻缓地涌来，连绵波涛仿佛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丁米说：你嫁给我吧。
钱钱说：我一直在等你。
星星渐渐地多了，丁米说：钱钱你看。他跪在一处沙滩上，用手轻刨着细沙，细沙在星星的照射下闪过点点荧光，像远古时代眼泪的碎片，这是一处磷矿物。
丁米说：昨天我也在这海边，有个小女孩告诉我，将海星放在海水中，到了夜里会发光。
钱钱认真地听着，海水正浸过她的脚踝，她想起她的鞋不知道丢哪去了。她说：我好高兴。
丁米坐回她身边，向后躺在沙滩上，说：我也是。
丁米说：只要你愿意，我会带你看遍所有的海。
丁米发现，钱钱目光盈满了柔情。丁米知道，他的生命里再也不能少掉这个女人。
第二天，丁米和钱钱走得太远，他们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海，他们在山坡上走着，不远有一处峭壁，可以望见海，海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的手牵着，渡过这似水流年，幸福时光，如同漫步云中……
走来三个年轻人，丁米和钱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两个幸福的人完全沉浸在海和蓝天的呼吸中，但丁米还是看见了一个人手中的东西亮亮地一闪，丁米对钱钱说：小心，那人有刀。
三个人靠近了，前面的一个将刀子亮出来，丁米说：钱钱快跑。丁米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点乱了方寸。三个人加快了步子，其中一个说：老实点!
丁米很快被两个人制服。
钱钱被一个人扑倒了。钱钱正在拼命挣扎，那人只把她摁在地上，无法让钱钱就范。一双手把丁米身上的东西掏走了，丁米感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顶在他的腰部，他回头，看见一个人拿匕首的人站在他身后。丁米说：你们还要干什么。身边的两个人露出了淫邪的笑。
丁米说：你们放了她，你们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一个人抡了丁米一拳，骂道：傻瓜。
钱钱的裙子被掀了起来，钱钱在用力反抗，丁米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时，听钱钱说：你不是要我吧，何必这样，我可以配合你。
钱钱停止了挣扎，那人朝丁米笑笑，松开了钱钱，钱钱开始解身上的扣子，她调皮地对丁米说：你还会娶我吗?
丁米痛苦地点头。他感到海浪正朝他劈头打来，他的心里一片冰冷，他说：钱钱，你不要这样说，我说过要带你去看海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丁米感到自己太没用了，不能保护心爱的人。
钱钱朝丁米一笑，突然，钱钱朝她面前的男人踢了一脚，男人摔倒在地，抱着肚子大嚎，钱钱爬起来，向悬崖那边跑去，那人追到悬崖边，钱钱站住，那人生气地说：你再跑啊!跑啊。
钱钱看看他们，她说：我不跑了。她转而说：丁米，你刚才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丁米点头，他心如刀绞，他觉得钱钱不应该怀疑他。
钱钱淡淡笑笑：你保重。说着，纵身跳下悬崖。
丁米大喊：钱钱，不要啊。
那三个人都愣住了。愤怒的丁米给离他最近的家伙一个拳头，那人向后趔趄，丁米向悬崖跑去，悬崖下的海浪大声撞击着峭壁，只听见海的声音，不见钱钱，丁米乏力地跪在地上。钱钱不会回来了。
他的头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湿漉漉的液体从脸上流下，丁米回头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他说：王八蛋。他转身又看悬崖下的海，他感到大海就像一滴眼泪，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蔚蓝而美丽。
10
我五六天都在医院里照顾丁米。丁米醒来后说：钱钱钱钱。
李辉说：钱钱是谁，你要找杜丽。
丁米说：钱钱呢?带我去见她。
李辉说：不知道你在说谁，你知道你睡六天了?你做梦了吧。
我想起来了，丁米跟我说过钱钱。我说：是不是你说的有人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你那里要找的那个女人钱钱。
丁米说：她在哪里?她跳下了悬崖。
李辉说：你小子撞傻了，哪有什么钱钱，你如果要见杜丽，我可以帮你找她。
我说：你不知道吧，你被一辆小轿车撞了，司机跑掉了，你流了很多血，才被送来医院。
丁米说：车祸。我怎么会遇到车祸，我不是在海边吗?
医生说你喝酒了，你可能做梦了吧。
我把病例事故表给丁米看，上面写着“交通事故鉴定”。丁米一时无话。
李辉说：你真的撞傻了，那狗屁庸医还向我打保票你没事呢。有一件事不知要不要告诉你。
丁米说：别卖关子了，说吧。
李辉说：有人结婚了。
丁米说：杜丽嫁人了?
李辉说：不是杜丽。是娴雅结婚了。
丁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付不相信的样子。李辉说：不骗你!我们朋友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拿这个骗你，况且你现在这付德性我怎么忍心骗你。
我问：娴雅是谁?
李辉说：还不是那个巧克力女生。
我说：娴雅!名字不错。
不错有什么用。看把他迷的。
丁米说：你们别叫了好不好，我求你了，到外面玩吧。
李辉推了我一把，说：你出去吧，你老在这边叫，男人的事你不懂的。
丁米说：帮我买份礼物送她，我答应过的。
李辉说：她都是别人的人了。
丁米说：那不用了。我自己去找。
李辉说：傻瓜，安心睡你的觉吧，要不要给杜丽打个电话。
我不想见她。
你这又何必呢?
你走吧，别在这边吵，不然连朋友都没的做。
老苏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丁米抓起保温瓶朝墙上一掷，说：滚。
李辉说：你怎么翻脸不认人，你这……
我拉了李辉一把说：让他静静吧。
李辉笑笑：该过去的就让她过去，你要买什么给她，一打佳佳鸡好不好。
李辉向丁米扮了个鬼脸，出去了。
我问丁米：还想她?
丁米看着我，问：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真心地爱过一个人。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丁米说：有些事情，你没爱过是不会明白的。
丁米伤好后回家，我和李辉陪了他两天，他一直告诉我们他没事了，让我们走。我们把冰箱装得满满的又吃个精光，看他实在没事，就走了，到另一个朋友那里寻找饭局，生活就是这样，一天过一天，一年过一年，没什么不好。
丁米给杜丽打电话，他听见杜丽慵懒的声音。丁米说：杜丽，我们结婚吧。
丁米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啊!谁这么晚还打电话!
杜丽轻声地说：别出声，爸爸打来的。
那人一把抱住杜丽，把她推在床上，杜丽随手关掉电话，丁米拿着话筒，想起那个男人肥重的身子压在杜丽身上就一阵恶心，他想起杜丽躺在床上。杜丽的身体是性感而美丽的。
我的小说写完的时候，听说丁米和杜丽要结婚了，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杜丽穿着白色婚纱，显得更加妩媚，那天，丁米喝了很多酒，最后瘫倒在地，大吐起来，把他的新郎服都弄脏了，是我和另一个朋友把他弄进了卧室。
我想起写小说的日子，在图书馆查阅过一本古典诗词选，里面有一首唐五代时词人的作品，我记得最后几句：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仔细想想，五代也挺远的，有一千多年了吧。
我想起一个童话的结局，王子和公主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想来童话也是一样的，俗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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