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漏雨。老房子了，前几年父亲就说要建新的，到今年还没建成，建房的计划倒是翻修过好多次，本来，家里钱就不多嘛！还好，下大雨时房子才会漏。

　　五岁那年，我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一滴水落在小脚丫上，凉凉的，我说，爸，漏水了。父亲翻了个身，问，你妈呢？我说在外面到水。父亲翻了个身，睡了。我摇摇父亲庞大的后背说，爸——床漏水了。父亲再翻了个身，半睁着眼，蚊帐顶的水一滴滴落在床上。父亲坐起来，不知道说一句什么，喊我下床，他也下床，只听哗的一声，很多的水漏在床上，被子，草席，床板，全湿了。那个晚上，父亲坐在饭桌边很凶地抽着烟。我先帮母亲倒水，母亲说我碍事，我就拿了一本书在煤灯前看，那天没电。

　　我有很多小人书，每次父亲问我要什么，我都说小人书，父亲就要带一两本回来。小人书分装在大大小小的七个箱子中，一次，因为房子的事我和父亲吵架，父亲把小人书付之一炬，我没有心疼。那时侯，母亲也看，常问我画里讲什么，我识了字，讲给她听。我讲小朋友救了魔法师的小狗，魔法师给小朋友变了座木头房子。我说长大了要找魔法师教我变房子。母亲笑了，说我傻。母亲的笑容像油灯的火焰。父亲不说话，我猜父亲的表情不是喜悦而是哀伤。20岁那年我写了一首诗，总有一眉冷月搁浅在我家滴水的屋檐，如同掌舵的责任泊在父亲瘦削的脸庞。父亲很瘦，瘦的让人担心。

　　大清早雨小了。母亲忙乎了一天，洗被子，洗草席，洗床板。父亲没去干活，他把床移到房子的另一角，又用水泥堵住了房顶的洞。我呢？我则不停地想，以后吃饭在房子的哪个角落更合适？这个问题当天也解决了。

　　同一年，父亲用桶接住最大的漏洞，母亲用32号锅接住较大的漏洞，接住最小漏洞的那个脸盆是我放的。有几天母亲整夜没睡，一个24号的钢精锅也没闲着，不时接替盛水的劳役，我躺着很难入睡，眼里的母亲出出进进，隔一会儿，我的耳里就会罐满“劈”的倒水声。不知父亲睡没睡着。

　　六岁时我有了自己的小床(今天我还趴在上面写诗)，只是以前很新，现在很旧。今晚，冷风打击着我家唯一的一扇玻璃窗，外面的风很大，啪啪的风声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到雨，我在饭桌边写一篇回忆性的文章，白茫茫的光烘托出一张我睡过五年的床，它摆在我的正对面，自从那次后没再挪过，我“理智”地想，看来睡三个人的确是挤了一点。

　　日子在滴水声中一年过去，我家仍漏雨，不过夜里只有母亲和我起来，母亲用桶我用锅，母亲仍倒水，母亲说我大了，会帮忙了。我听了好高兴，跟父亲说，爸，家里漏水。修补的活我干不了。父亲说，好，明天修，一大早父亲干活去了，哪有修！其实想想，父亲也修过很多次了。老补，老漏。哎，老房子！

　　读了半年高中，父亲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给你读书！我闷闷的。父亲不同意我到学校寄宿。我没吱声，这是我第一次向父亲提要求，我一直是乖孩子，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期末考我考糟了，我当着父亲的面说，考试那几天下雨，你也不能起来一下。父亲说你小子腰杆硬啦。敢训老子！说着扬手要打我，我不怕，正正地看着他，小时候我考不好他老打我，打得狠，我就上了重点中学。可我不怕。他嘴角哆嗦，手垂了下去，坐在桌子边大口大口地抽烟。母亲哭了。我抓起书，到同学家里过夜。

　　我不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尽管成绩名列前茅，但我对世事的感应能力极低，我不擅言辞，不爱说话，说话使我感到厌恶，与人说话，我的头都会很低很低，看到别人言语敏捷或者衣着比我好，我就会自卑。小学五年级的作文课，一位我格外尊敬的老师布置了作文《我的妈妈》，她给学生们讲了朱德的文章，还有三毛的《背影》，为了激发学生的想象力，她让学生们讲讲自己的母亲，我的同桌说她妈妈是医生，在县医院工作，经常给她买玩具，带她去玩，这个满脸雀斑的女孩子表情生动唾沫飞溅，我在心里暗暗地佩服她，她讲完后，老师说小飞同学来讲讲吧，他作文写得好。

　　我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妈妈每天都在家。老师穷追不舍，妈妈平时在家里干什么？我说她在倒水，家里漏雨。同学们哗地一声哄堂大笑，我感到奇怪，继而羞愧，羞愧在我的身上播下了种子，我恍然大悟，原来人跟人真的不一样，多少年来，每当我翻阅作业本和教科书，就有一阵扑鼻的霉味唤醒我心中的自卑感，每张纸上都密布着水渍和霉斑，南方的潮湿天气谋害了我珍藏的四本日记，里面记录了我的文学追求和幼稚幻想。

　　我害怕与人交往，又惧怕回到家里，我拼命读书，读书让我忘了很多事。

　　很多天后，母亲给我130元让我到学校去住，她说，别怨你爸，他挣钱不容易。我知道钱是母亲从日常里抠出来的，过后，母亲总能按时将生活费放在我手里，再三吩咐，要我将钱放好，昨天我找到一篇作文，里面写着：读高中三年，父亲没给过我一分钱。看后，我哭了。

　　冬天的雨不会很大，那个寒假却下了好几场大雨。雨夜，母亲看我下床，说，孩，你睡吧，别冻着，妈行。母亲已拿了一个桶一个盆，我就去睡了。我一天要看很多书，困极了，很快就睡着。第二天我说，妈，昨夜雨真大。母亲说，是啊！哎，也习惯了。再以后，我回家都不和母亲谈下雨的话题了，免得伤心，在家的时间少，难得碰上几次雨天，夜里就不再起来了。

　　有一夜大雨，我让尿憋着，过了好久，看母亲出来倒水，才下了床，回屋时母亲看见我说，孩，你怎么起来了，天冷，去睡吧。我应了一声，去睡了。那夜，我睡得很香。

　　得知上不了本科线的那晚也下雨，乒乒乓乓的叫人受不了。母亲出出进进，倒水声重重地倒在我的心里。我在心里喊，妈，你就不能停一会儿吗？我想房子要让水淹了才好呢。我一夜没睡，母亲也一夜没睡，黑魆魆的挂钟响了五下雨就停了，我没有一丝欣喜，反而吞咽着深深的厌恨。我希望雨能一直下。

　　一整天没起床。父亲七点钟出去天黑后回家也只是听母亲说说话，没来看我。他怎么不揍我一顿，我心里好受些。母亲啰嗦了不下十次说我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又把饭端来老问要不要吃点，她以为她什么都懂。真烦。

　　父亲不让再读一年。父亲说我不是读书的命，没办法，只有干活了。父亲说读了高中屁用。我发现毕业证书的确没用，小县城的活累，天一黑全身就散了架，两条腿像棉花糖，躺下便能睡，睡了能吃，吃了饭就得干活，我学会了抽烟。我理解了父亲。

　　母亲病了。累的。母亲仍干活，母亲说，是命。这两个字深深地刻在我的脸上。我让她在床躺着，把饭端给她，母亲说我做的饭好吃，她吃了好高兴，我二十多岁了，没做过饭。那一夜，我睡得很沉。母亲唤我，孩，下雨了，孩。我困极了，我好累啊，我挣扎在温暖的睡乡里，眼皮沉重得不想睁开。我好想喊，大声大声地喊。可是，向谁呢。我还是起床了。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进进出出，手里拿着一个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