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忧伤来历不明

　　绽放的

　　凋谢的

　　醉生的

　　梦死的

　　统统只是窗外的一阵风

　　(一)

　　你看过烟花吗？听说那是绚烂的华丽的夜的精灵，绽放的时候醉生梦死而凋零的时候又万籁俱静。它们的美丽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在一场烟花中出生。虽然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看过任何一场烟花。

　　他们说，我出生时那束明亮而刺眼的光芒不是烟花，也不能叫极光，谁也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光芒。可我宁愿相信它是烟花。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便深深地喜欢上了，烟一样的花朵，该是怎样的美丽呢？

　　我生活的地方不可能见到烟花。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城，里面只有永远纤尘不染的闪着金属冷冷光芒的各种仪器，和戴着口罩在我周围安静地走来走去的面目模糊的人群。城的顶上是一个全透明的大罩，传说中的真正的天空隐藏在那罩之后，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花是什么样子我却并不陌生。在我生活的那个城内，总是能在适当的地方发现一些规矩地开着的鲜花。它们安静地呆在装满培养液的器皿中，散发出一些香气。它们从来不会枯萎。曾经听一个工作人员说过，这些花和城外那些草原上、溪水旁盛开或凋零的花儿比起来，根本不能叫作花。我想她说的也许是真的，但这并不损减我对这些花的喜爱。毕竟它们是我在这座城中，唯一感受到的鲜活的、自然的东西。

　　(二)

　　让我和你说说这座希望之城吧。这里冰冷而无味，虽然电脑智能温控让这里总是四季如春。“四季如春”，这个字眼是我在书上学会的。但我不知道春天是怎样的，四季又是怎样的。太多太多的东西只能在书本或电脑里看到。那些鲜活的可爱的书本上的东西于我来说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般陌生而遥远。我的世界除了由一成不变的温暖的空气、四处闪着冰冷的光的仪器、永远面目模糊的人群，和一个由防导弹、隔热隔湿隔细菌能承受一颗原子弹爆炸带来的压力的超原子体组成的天空外，别无他物。我叫希，与这个城市同名。我一岁时进入了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城，一直到我死，或许都没有机会再出去。

　　最开始，关于外面世界的一切是一个希望城里的女工告诉我的。当她和我说那里的一切时，口罩上的两只深蓝色的眼睛会流露出些许的惋惜。我一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甚至不知道的名字，只记得她的编号：42372。希望城里的女工都是没有名字的。她们的存在只是那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和一个一个大同小异的编号。有名字的只是另外那四十九个和我同一刻出生有着相同的额头上的绿色印记的女孩儿。她们有名字，但在她们的名字前，也会有从一到四十九这样的编号。

　　我是这城中唯一没有编号的人。他们说我很特别，说我的存在是为了延续人类拯救世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但我除了信奉别无他法。

　　我在信奉中孤独地长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用到孤独这个词。按照他们的说法我与孤独完全搭不上边界。当外面的人在忍受着炎寒、冷暖、贫穷、疾病乃至不幸时，我在这人工的天空下平稳地成长。我吃的穿的都是经过重重消毒后最好的食物和衣，我用的是人类最先进的科技，我受的是最好的教育，我用最科学的方式锻炼我的身体。服侍我的那些女工们都态度可亲体贴入微。一群医生每天拿着温度计心电表跟在我后面转。除此之外，还有49个和我有着相同印记的女孩儿们，她们和我一样，在为了同一个目的在同一片天空下成长。但我依旧会在一些时刻从心底泛出一种来历不明的感觉。有时候从半夜惊醒，看着永远不会更亮或者更黑的天，看着面前闪烁着的各种仪器，感觉整个人象滑进了漆黑的海，茫然而无助。那时会想起42372，然后按了传呼器叫她来。她的声音总是很温柔，她的故事也总是最动听。在她口罩上那一对温柔的目光注视下，我又会静静地睡去。做温暖的梦。梦中，我会见到我的母亲。

　　我并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们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同城那49个女孩子也都没有母亲，我不知道她们的母亲都是和我的母亲一样去世了还是，我们根本就有母亲，只是她们在以另一种不能道明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们。当我想到母亲的时候，我脑海中便会出现42372的眼睛。可她始终不能摘下那口罩。法律规定城中的所有女工都不能在我面前摘下口罩。包括那49个女孩，和我见面的时间也有限制。法律规定了很多事情，它规定我们不可以出城，规定城外的人要经过严格的审查才可以进来做工，且任何进来的人的年龄都不能比我大不到二十岁。法律还规定我要到16岁那天履行第一次繁殖后代的义务。是繁殖，不是做爱。

　　(三)

　　这些都是我在十岁那年学法律时在书上看到的。关于希望城的一点一滴，法律都作了详细的规定。或许我的每一滴精子在他们看来都是无价之宝。我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人类的前途。在看完长长的关于希望城的章节后，我来到了最后一条。那条法律条文是这样写的：任何不具生育功能的女子如果与希发生性关系，判罚我把书翻过一页，赫然看到这样两个字：死刑。

　　(四)

　　我在孤独中活到了十四岁。我脑中装着一整本百科全书，我能流利地说出七八个国家的语言，能熟背四五个国家的历史，我的力气能够一拳击碎那坚固的晶体桌面，我能够闭气在水里游上五分钟，但我仍旧觉得自己象是缺了一角，郁郁地无力。自从我的身体莫名地发育后，我与那49个女孩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不过即使不见又怎样，不见她们我也能想象她们的样子，49张大同小异有些麻木的脸，恭顺地垂着眼站在我面前。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看过的史书，然后莫名地觉得自己是那故事中的后宫佳丽无数的皇帝。如果皇帝也活得象我一般麻木，一般孤独。只有在睡不着的夜，听着42372的故事时，才会觉得心渐渐安定下来。然后象那无数个温暖的夜，梦中有母亲的笑脸。有时候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不要到十六岁。

　　但我还没来得及长到十六岁，42372便离开了我。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我从梦中惊醒，看不见她熟悉的身影。我按了传呼控制，走进来的却是另一个人。那是00001，这个城的主管。一个以严酷和冷血著名的女人。她也是除了那49个女孩之外这个城中唯一不戴口罩的女人。虽然这里的女工都比我年龄至少大二十岁以上但还是要求她们戴上口罩以防我万一对她们动心，但00001却是不用戴的。我也觉得她没有戴的必要。她的脸狰狞而苍老，眼角下有深深的皱纹。她从来不会笑，永远只会板着脸命令别人做这个做那个。她的故事也骇人听闻。希望城的女工待遇是全世界最好的，多少人为了进这座衣食无忧的城不惜一切。但希望城要求进这里的女人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为了避免她们分心，她们必须要是单身。而传说中，00001，为了进希望城，害死了她的夫。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夜晚站在了我面前，脸上一如既往地冷漠，没有任何表情。“找我作什么。”她冷冷地开了口。“42372呢？”“这里没有42372。”“她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你要关心的。”“我为什么不可以问？”“因为你要关心的不过是有没有人来服侍你，而不是服侍你的是谁。42372和00001一样，只是这里的女工而已。”“我要42372。”“你不会再见到她了。”“她去哪了？”“她离开这里了，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因为，”她冷冷地扫我一眼，冷冷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是希，不是别人。你以后会孤独地活下去，你不能依赖任何人。”

　　要出口的话在半路噎住，我只能定定地看着他，所有愤怒，突然变成难以名状的悲伤。42372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沉默的影子恍惚而不知所处。但我的知识仍在充实我的身体仍在进步。有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一日一日不同的形体，会觉得陌生。从小便感受到的那种怪怪的感觉从未象现在这样填充着我的身心。温暖的城内没有风，白色的人工灯光下没有影子，我唯一能做的，是在睡时紧紧地抱着被子，那样会稍微觉得充实。一年，两年，悄悄过去。就这样，我迎来了我的十六岁。

　　(五)

　　我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我头发有点长了，柔柔地搭在我脸上。我个子满高，肩却不宽。我知道我看起来有些单薄。这个单薄的我现在就跟着00001，去见我将要拥有的生命中第一个女人。00001带着我走过深深浅浅的走廊，她的脚步急速而有力，在地板上踏出深深浅浅的声音。她带我走过无数闪亮着寒冷的金属光泽的古怪仪器，最终走进一间幽暗的小屋。她转身，冷冷看我一眼，然后出去关门，把我和床上那女孩锁住屋中。

　　没有人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的01，她也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茫然而麻木。我们在同一个世界里一起长大，却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陌生过。我走上前，把手放在她手上，感觉她打了个寒战。我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我抱住她。我们有一样微凉的体温，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却贴不近彼此的心。她其实很美。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哪根出了错。他们苦心设计的环境设计好的今天，却让我感觉不到一点点热情。我的目光扫过屋壁上的那一排灯光，我知道那些小小的灯里隐藏了许多高科技的摄像头，一群科学家医生和记者坐在后面，为这人类的将来决定性的一步欢欣鼓舞着。我终于苦笑了。我把她按倒，看着她茫然的眼，我说道：我们开始吧。

　　那就开始吧。

　　我的皮肤一点一点摩擦着艰难地移动过她的皮肤。我们的呼吸平静，体温正常。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叫忧伤。但我为何会忧伤。我因什么要忧伤。我的忧伤如同我出生时那场铺遍整个大地的烟花，绚烂却又来历不明。真可笑。我们不过是碳水化合物组成的简单有序的产物，碳水化合物上，如何载得动这些忧伤？人为什么要有感情，如果人活着的使命，只是为了延续生命。我抬头，头上有干净而模糊的天花板。我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月亮。而亲爱的上帝，此刻你是不是在笑。如果你在笑，你的手，在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