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虚无中，爱只是一束迷茫而刺眼的光

　　我在漆黑的房间里睡去

　　你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醒来

　　夜凉如水水下蕴藏的是两个人的寂寞

　　(一)

　　——你画的落日很漂亮。——谢谢。——你画画的水平，远胜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我的老师，是最有名的画家。——你很骄傲。——我不知道什么是骄傲。我只是和你们不一样。——但我想告诉你，你画的不是真正的落日。——那什么是真正的落日？——你画中的落日太遥远。象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我感受不到从微凉的空气中渐渐褪色的阳光，我感觉不到烧红了的天空，感觉不到海风中微腥的味道，也没有余晖涂在脸上的感觉。这，不能算一幅成功之作。——……你说得很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落日。——？——我从来没有见过落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希望城。

　　我的手在键盘上停住，鼠标从那个蓝色的“CASSANDRA”的名字上移开。轻轻地苦笑着。

　　自从42372离开后，我便迷恋上了这个从上个世纪末一直传下来的叫做互联网的东西。从这个迷乱、缤纷的世界里我所触摸到的，是和书本上学到的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不同于书上那些非此即彼的感情，不同于那些由分子和原子组成的判断，在网上，我看到的，是一杯咖啡的温暖，一缕阳光的眼泪，一首歌曲的感伤，一丝清风的彷徨，是生命最初的忧伤，最终的绝望。

　　——希望城是什么样子？

　　眼前那个蓝色的名字又开始跳动。从未知的地方发过由电波组成的文字。——希望城……很空。——很空？——是的，很空。——我听说里面住了很多人。——是的，但依旧很空。象空城。——我明白了。到处都是空城。——是空城。——但它是希望城啊。一个我们不可能进去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呢，是怎样的呢？

　　你要我怎么说呢，要我怎么说呢。

　　我静静看着那个不断跳动的名字，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无力。

　　我要怎样才能告诉她，这里永远不会更亮或者更暗，模糊而压抑的天空；永远平静到冷漠的空气；不会凋零的花，不会枯萎的树；戴着口罩的女工们，穿着隔离服从外面的世界进来给我上课的专家们；装在瓶子里的各种气味，放在屏幕里的蓝天白云；各种仪器永恒地闪着幽暗的光；长长的廊上经常空无一人，但有上千只隐藏的摄像头向我窥视。

　　我要如何告诉她。这里的人都不是自己的，是大家的，是全人类的。我的精子比我的生命重要，我的生命又比我的感情重要。我不该是人吧。我是一头种猪。是的，一头种猪。

　　00001出现在门口，我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下了线跟她去另外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女人在等着我。

　　(二)

　　今晚又轮到了01。我仍旧记不得她的样子。每次见她，都如第一次见面。

　　她垂着眼坐在床边上不看我，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浓密的影子。00001依旧不说话，轻轻走出去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象往常一样轻轻地抱住了她，突然觉得疲惫。灯光渐渐暗下来，我机械而麻木地动作着。突然想到cassandra这个名字，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遥远的荷马史诗，特洛伊的公主穿着洁白的群，光着脚跑过狂欢着的城市，她说这里要灭亡了。她的声音淹没在狂欢的人群，渐渐寂灭。

　　身下的女子始终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我们微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心里做着不同的梦。一起停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神仍旧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我用手掠过她长长的睫毛，我说，你不用怕。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害怕还是不害怕。我只知道，第二天，她成为了希望城中第一个企图逃出城外的人。

　　是00001和几个城警把她押回来的。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我想把她带回来，一定费了那几个人不少力气。她一直在大哭大闹，他们把她关在一间小屋里。00001说要我进去安慰她，我古怪地盯着她看了很久，还是进去了。我进去时她已经没有在闹了，只是垂着头坐在地板上。肩膀一起一伏，不知是不是在哭。我轻轻走到她旁边，尴尬地站在那里，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直是沉默。

　　最终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我说，你离不开的。

　　她倔强地摇摇头，终于不说话。

　　就这样活下去吧，想太多总是不好的。

　　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搂住她单薄的肩。突然觉得可笑，我竟然在安慰她。

　　过了一会，她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声地哭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象外面的人一样，象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样相爱。你其实很好。真的很好。但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遇见。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非要是这里。

　　她的泪一直渗透了我的衣服，淌进了我的身体。

　　(三)

　　回到房间时我觉得全身散了架般地无力。但我仍打开了电脑。cassandra的名字就挂在上面。我突然很想和她说话。我点开了她的名字，我对她说，和我讲讲你的生活吧。

　　canssandra是有男朋友的。或者确切地说，她的生活中有许多男人。每天晚上，她涂上亮色的眼影，喷上昂贵的香水，穿着黑色的短裙，跑到酒吧去喝酒。她总要尝不同嘴唇的味道，和陌生的男子在阴暗的角落里匆匆相爱。完了他们会把钱贴在她光洁如水的皮肤上。她靠那个谋生。

　　她还有一份正常的职业叫画家。但她说她的画很少卖得出去。

　　她终究不是神话中的特洛伊公主，她喜欢白色，但她从来不穿白色的衣服。有时她也会光脚，当她醉了从酒吧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她会把高跟鞋脱下来跑回家。她说外面的世界其实一点都不美丽。相反还险恶无比。有战争有罪恶有欲望，当阳光出来时，那些阳光下的阴影反而更加凝重。他们羡慕希望城里的一切，羡慕那里的人怎么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他们都是没有明天的人。害怕死亡，却从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我不害怕死亡，我常想有一天死亡了我就解脱了。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更关心我的健康。因为我的身体不是我自己的，是全人类的。

　　我能看见我说这话时，她在电脑那边咯咯笑着。把混合了大麻的烟雾狠狠吸进肺里。或许她身边还有一本翻开的书，书上写着：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我说卡珊，你有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

　　她说爱是什么，在虚无中，爱不过是一束美丽而迷茫的光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