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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丁米fjn22】丛林边缘 作者:丁米fjn22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3
全文

  1

  我在医院里?我从黑暗中醒来,一大片的白色盖住了我,我想起死者的伤口流成一地的脓水,头部如遭重击,许多往事的碎片尸体般倒在血泊中,我想试着移动双手。全身乏力。我明白努力都是徒劳时,就什么也不做了,躺着。我想着三天前作过的一份报告,报告是军方拿给我的,我的任务只是照着念。鬼把戏!他们会说我干得不错。我想到这里心中酸楚。

  2

  我怀着惭愧的心情向你们做报告,战友们已在丛林中安息,我却在人世苟活了17年,我一直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向你们,英雄的家属讲述你们的亲人如何勇敢地作战,以及他们牺牲时的真实情况,今天,我终于等到了。

  17年前的今天,我们接受了一件神圣的任务,将一份情报送到司令部。路经原始丛林时,遭遇敌人的伏击,敌人有至少两个连的兵力,我们奋勇还击,最后仅五个人突围出来。我们牢记使命,连夜赶路,却陷入敌人的雷区,两个战友付出了生命,队长的腿被炸伤,我是唯一没有受伤的。敌人从四处向我们包围,队长把情报交给我,他留下掩护。我和一个战友绕出雷区,又遇到埋伏,战友们都牺牲了,只有我活下来……。

  讲完报告,我两手支在桌子上,不住颤抖,几十双眼睛关切地望着我,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坐在前排的侄子目光柔和,我从年轻人的脸上看到了什么,额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个巨大的恐怖扼住了我的呼吸,我补充了一句:

  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是勇……

  没说完,我摔倒在地,台下的人杂乱地从四周围过来,我强睁着眼,白亮的灯辉映胸前两枚勋章的金光和肩章上三个锃亮的小装饰,竟有些耀眼,我看见一个举枪的身影和十几个战友的面孔一一晃过。

  3

  我们只能有一个人出去。听了队长的话,我们就吼,你是要自己出去吧!

  队长吼,操你妈的,算人话吗!他从口袋中掏出四根火柴棍,让我们抽签。他说,我带你们十九个人出来,不能我一个人活着回去。

  我们呼吸着沉重的湿气,沉默在丛林上空凝聚。队长说,再罗嗦!完不成任务老子把你们都毙了。快点!快!

  4

  医院里的呻吟声不时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我的脑子里尽是各种形态的死亡的面孔,三个呻吟声异常真实,化成了一张大网,化成一大团的白色在痛苦的世界晃荡。我活在一个手造的梦魇里,无可自拔。

  那三个家伙会把我们拖死的!17年前的某个中午,我这样跟别人说。

  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鬼坟墓。每个人开始害怕自己被抛下的命运,这个庞大的恐惧死死盘踞在原始森林。食物和水每天都在减少,瘴气和疟疾像鬼魂一样飘荡,更可怕的是老在同一个地方转。走到哪里都会遇上敌人的埋伏,一群持枪的魔鬼无孔不入,随时会有子弹从身上飞过,一颗子弹能轻易结束一个人的性命。没指望地逃。鬼知道转了几天,又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丛林的潮湿和尸体腐臭朝着每个人的鼻孔钻。

  我们五个人赶紧避开了。

  5

  我们没有留一颗粮食!我惊愕地喊着,支撑着坐了起来。我怎么会没有一点愧疚!侄子跑过来扶我,我从侄子的眼睛里看到那个举枪的身影,我叫喊着,昏厥过去。我听得见嘈杂的脚步声和瓶子、金属的碰撞声。

  我搀扶着一个战友。队长走在前面,队长像一只鹿跳到树后向四处张望,我们纷纷隐蔽了,一条丛林黑蟒从我们旁边蜿蜒游过。队长说,休息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我捡一块不太湿的草地便躺下,夜里下过大雨,到处是水。一个什么玩艺儿搁得背后的伤口发痛,我懒得动它,翻了个身,滚出来一枚松果,顺手拿起它,我注意到松果上沾着粘粘的白色液体,我开始感到恐惧,伤口已经发脓了。

  队长靠着树在看相片,那张相片我们都看过,他的儿子。哥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递过一根烟,又给我和两个战友各扔了一根,我捡了叼在嘴上,不想点。哥哥划了七根火柴才点上,他对队长说,小子胖乎乎的。

  队长说,三个月了。听队长同乡说,队长老婆是个美女胚子,队长以前会写点东西,还令人羡慕地谋了个银行管帐的差使,战打起来那会,大家躲着当兵,队长偏偏受爱国心驱使,来淌战争的浑水,生小子时,老婆死了,他也没回去。队长那个滑头的老乡的话已无法证实,他变成了三具尸骸中的一员。我心中暗想,让他妈的爱国心见鬼去吧,我们在这里流血,长官们在温房里渴酒打牌玩女人,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把我们卖给了敌人,不然那些魔鬼怎么对我们的路线这么的熟悉。我越想越气,一生气,伤口越发疼了。哥说,我家小子现在该五岁了,离开的时候,还不会在地上爬呢。

  队长看着他,两个男人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看着好笑。一只黑黄的蝴蝶落在我的枪管上,我仔细观察起她。我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呢,我不觉想入非非。

  6

  当兵前,我在学堂读书,学堂里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学了半年,先生的女儿珊跟我们一起上课,我们便安静多了。我经常在纸上画珊的模样,画多了,越画越像。珊身体颀长,闲处时如一株水柳,有几次我到学堂外的池边描画水柳,珊拿了我的画去看,说你的画好看,我说你也好看,阳光从树隙间落下像孩子的眼睛。她问我,喜欢画画吗?我说画着玩的,我就看远处的山,山蓝蓝的像一滴眼泪。我心想把画像送她,也是那天,我上城里找画框,被拉去当了兵……。响了一枪。我惊觉起来,一个战友说没事没事,他擦枪走了火,我们从树后出来,骂了他几句,忽然枪声乱作一团,很多子弹朝我们飞来,木屑乱飞。我们胡乱喊了一通隐蔽,朝四周扫射,有的子弹向天空飞去,落下绿色的树叶和迷离阳光。我仔细辩听,枪声稀疏,一个人在我身边躺下来,我顺手一推,他头上多了一个洞,血汨汨流出来,我没有再看,举枪乱打一气。过了不久,枪声停了,我四下里一看,哥和队长还活着,有人说撤,我就跟着走。我松了口气,就死了一个战友。

  7

  有些秘密只能藏在梦魂的最深处,让心的碎片层层压着,永远不能启及。在黑暗的痛苦深渊里,我听到熟悉的枪声,砰,砰,……而后嗒嗒嗒的一长串!……枪声交织着无声的哭喊。

  我试着坐起来,战争中留下的伤口隐隐疼痛。房中就一个人。门开着!病房的灯给门外留下一片方正的光影。我挣扎着下床,走出房门,走廊静得出奇,长得似乎忘记了尽头。所有的房门都开着,房里整齐地排着病床,床上铺着床单。我数了数两边的病房,一共十九间,怎么回事?我心想,又数了一遍,没错,是十九间。

  我移动着空洞脚步,浓浓的黑影切割出一块块明暗相间的光影,不见一个医生和护士。迎面一片草坪,白蒙蒙的星光在草尖上闪烁,露水诉说着大地的言语。迈过灰白大门,大门重重关上,头也不回地步入浓色的草坪,身后迟钝的回声在病房之间迷藏似的传递。草丛中,不耐寂寞的秋虫已轻轻吟唱起怡人的夜,天幕零星散落些光明,聆听草丛间的和谐与恬静,站在美丽的夜色中,我一动也不动,任温柔的露珠打湿裤管,我感觉自己像尊雕像。清晰的枪声撕裂了夜空的幽谧,一个身影在我面前,持着枪。我无助地喊叫,从哪里抓过一把枪,向高空抛去,枪在黑夜里闪映着乌亮的光辉,咚的一声掉进水坑里,我感觉水坑很深,枪一直下沉,在下沉。……

  睁开眼,白色的灯在病房里亮着,不知什么地方远远传出阵阵呻吟,久久地回荡。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太累了!

  8

  经过一个月的护理,我出院了,侄子去接我,我对他说,你父亲是勇敢的。侄子懵懂地看着我,我感到索然无味,嘴唇喁喁,终于没再说什么。回到家,我看见养了三年的那只大白猫向我跑来,很亲昵地蹭蹭鞋子,我向侄子交待了几句,侄子说,保姆每天都会喂它。我看到房内的一切井然有序,又想向侄子再交待些什么,又想不起来,问侄子,你多大了?侄子怔住了,一脸的不明白。我想想自己的话也真是多余,就径直进了书房,我记得将门反锁。

  推开窗子,天上一轮月亮,地上很多月光,晚风习习,窗外的夜来香开了,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我想起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也许是珊身上的味道,想想,有些事是割舍不了的。不远处传来了自行车辚辚的响声,我突然觉得车声一直没停过,只是太关注于月光和花香了,以致于没有注意,邻家一只狗吠了,我从小听惯了狗叫声,我觉得心里踏实许多,住的这个地方入夜便少人走,有时我整夜地走在路上也没遇过一个人,今天的车声怎么总不断,可能别人也是受月光的盅惑吧,我觉得那月光挺凉的,照着我的心。没有人也好。

  再远些的地方是大片的稻田,轻扬的晚风又在感受绿意的沉重了,月色朦胧,稻田生机盎然地翻涌,沉浮着金烁烁的稻芒,不正像早些年前看过的墨海上跳跃的浪花么!更远处的灯愈亮了……

  开灯。对面的镜子照见一张跟年龄极不相符的脸,我吃惊地端祥着,这是我吗?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哆嗦地拉开了抽屉。

  平时,我很少开这个抽屉,十七年来,死去的战友不时地闯入梦魇。我拿起一个发黄的袋子,从里面抽出几张发黄的纸,我看得很仔细,仔细到不愿漏过每一个标点。这是一份给上级的报告:

  我们二十个人接受了任务,负责把情报送往司令部。7月19日下午突围后,我们剩下九个人,四个重伤,四个轻伤。夜里雨下得很大,第二天醒来,死了一个战友,我们背着三个重伤员寻找出丛林的路径,路不好走,走了两天,我们迷路了,队长决定留下重病号,继续赶路。又过了三天,整理全部干粮,只够五个人吃一天。粮食不多了,情报只能由一个人去送。不知道该谁去,就抽签,谁拿到长的由谁去,队长只拿出四根火柴棍。我们不同意。他不抽签,我们也不抽。队长认为,完不成任务对不起死去的弟兄,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在队长的催促下,抽了签,结果我拿到长的,他们把所有干粮都交给我,只有我活了下来。

  9

  我杀了他们。我几乎喊了起来,浑浊的泪水滴落在报告上,我在想要不要擦去,昏黄的纸张浮现着战友熟悉的脸,我微微地笑着,高兴地迎接他们,他们二十个人坐在草地上谈话。我缓缓地拉开另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把手枪,我看到镜子上的自己正把枪口搭在脑门上,同时,我认真观察起这把枪,我认为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昏花。枪口乌黑发亮。我比了比,换了另一个姿势,我突然认为将枪口对准下鄂比较好,至于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我感到握枪的手松软无力……

  我很使劲地扣动扳机。砰。

  血向桌子飞溅,我的头咚的一声朝下摔在桌子上,血从下巴和嘴里迅速地流出,流过满是笑意的脸,嗒嗒的滴在报告上。我听见猫的声音,那只猫从窗户上跳下来,跳到桌子上,猫眼明亮的望着我,我隐约地感觉这种眼神非常熟悉,我想,我竟忘了关窗户。我似乎听见了啪啪的敲门声和嗽嗽开锁的声音,想着去开门,但我觉得身体很重,我想,锁一时还打不开吧。太吵了,可是我的声音发不出来,我没办法阻止。我的眼前一片昏暗,是血还是泪水蒙住了眼睛?是血吧。我想。我不觉地开始悲哀起来。我尚未停止思想的脑子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让所有人知道的秘密,一个真相随着红色的液体在书桌上流淌。染透整张桌子,遮盖了报告的墨迹,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能够活到十七年后的今天。我是如此地热爱着我的生命。可是一切已经晚了,我喉咙发涩,我非常地想大声干嚎一次。我听见身后三个战友痛苦的呻吟声在追赶着我,想转过头去,已经动不了了。

  我苦笑着说,你们来了。

  10

  食物越来越少。死亡已经控制了每一条出路。队长受了伤,没见他哼过一声,他在挺着,他一倒下,我们都要倒下。三个重伤员被留下了,没有人会怪他。谁顾得了谁,我们没有给伤员留一颗粮食,心安理得。两个轻伤的战友特别吵,成天嚷嚷。骂死光的后继部队,骂该死死不绝的敌人,我搀扶着一个,那多嘴的家伙越来越像累赘,有时真想一枪打烂他的头。如果不是还能走,让他们呆着更好。

  一天清晨,队长说,我们只能有一个人出去。他让我杀了所有的人。这是命令,一个军人不能死在战场上是一种羞耻,我不能当个饿死鬼见我死去的下属。

  我不敢。我站着直发抖,枪掉在地上。队长骂我没用,他捡起枪,要打死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哥哥。我感到喉咙发涩,想喊却喊不出声来。队长僵持的手枪固定在空中,枪响了,战友的血将我的眼睛染成一片红。愚蠢的人一声没吭。

  又一声枪响……。

  哥哥怔靠在一棵大树,枪对准了他,我呆住了,叫,我的喉管被割断的样子,我体验着生命的绝望。一串枪声,眼前一片模糊,我跪倒在地,我听见一把枪掉进水坑里。队长的身影晃了晃,向前摔下,泥点四处乱溅,我跑过去,抱起队长,他的眼眶淌下两滴泪水,看看我,笑容浮上了他的脸,他说,你才十八岁吧。我想了想,点点头。他说,你能活着出去的。

  随后,他抽搐着,他不停地在我的怀里动,我背后的伤口又发痛了,我可以听见血一滴滴地落进草里的声音,青草正在用足劲把血吸进它们的身体里,队长的身体在变凉。哥哥举着冲锋枪,靠在树上,眼神无光地望着茂密的丛林,泥似地摊在地上,森林太密了,透不进一丝光线!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没说话。我不知该说什么,大家却不想死。哥哥说,把我的那份干粮分给我。它是我的。

  他站起来,夺过我的干粮袋,移了一小撮装进他的干粮袋,他愣了愣,又给我分过来一点。我,你别怪我。爹娘在家不能没人养,你自己保重,我不要去送这倒霉的情报了,我恨这场战争!

  他头也不回地窜入丛林,我在泥地上跪着,看着战友们的尸体,始终没有站起来的气力。一个多小时后,哥哥跑去的方向传来一阵地雷的爆炸。我在丛林中四处乱窜,背后的干粮勉强还能吃上四天,谁想到。我在天黑时候竟走出了丛林……

  我听见很响的一声,我努力转了一下头,我已经看不见了。门被撞开了吗?我带着永恒的笑意离开了这个让我饱受折磨的世界,我要去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我的战友,在等我去相聚。

  11

  年轻人冲进房间,看见一个男人趴在桌子上,屋子里的一切依然那样井然有序,灯光照射着墙上的镜子,在黑乎乎的另一面墙上留下一块光影,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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