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不晓得我的名字，你们也不晓得我有几岁，你们也不晓得我住在哪里，你们也不晓得我有没有钱，我吃什么，我喝什么，我喜欢什么，我怕什么……你们都不晓得！

　　你们都有姆妈，我也有，就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你们都有爸爸，我也有，我就是没有听说过他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他们的人。

　　小时候，给饭我吃的是我的爷爷，跟我做衣服的是我的奶奶。他们一死，我就吃我的叔叔婶婶的，不过也吃好多“家伙”。他们老用棍子打我，说我懒，说我不乖。

　　我不晓得我乖不乖，我不偷人家的，我不抢人家的，我不骂人，我不打架，我也不逃学——就是我从来没上学。别人骂我，我不还口，打我我不还手——我有点怕。

　　有人说那个烟吸得有味，我想尝，他们就要我跳个舞，我一跳，他们就笑，还把我围在中间，不让我走。我说你们不拿烟来，我就不听你们话，我不跳舞了，他们把我就推过来，推过去。我要走他们都不准，我说我不要烟了，他们说非要我再跳一个舞，才能让我走，我没办法，只有跳。他们又说非要我每个人磕个头，他们才能要我走，我又跟他们磕了头，我还是不能走，我烟也没吸成，我又走不成，我还要跟他们跳舞。跳了舞，他们就拍巴掌。

　　一开始，我也不晓得，烟尝不尝得，舞跳不跳得，他们等我一跳完，就拍巴掌，巴掌一拍完，他们就打我，说我像个苕。

　　我是人，肯定不是苕，苕是吃的，我吃得最多，可以烧得吃，煮得吃，最好吃的是煮在饭里吃。就是没有饭好吃。饿了还可以从田里扒出来吃，我老扒苕吃。

　　苕我喜欢吃，舞我喜欢跳，烟我也还想吸，我就只不想跟我拍巴掌，因为巴掌拍完了就会挨家伙，打得太疼了，所以我不喜欢，我也怕拍巴掌。一听到拍巴掌的声音，我就只发抖。你问我的姆妈，她我从没见过。我不骗你。别人都说我爸爸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逃到台湾去了，罪大恶极。一到开会的时候，带红袖箍的民兵就把我爷爷，叔叔带到台上捆绳子，插头标，画花脸，还打，又踢，还不让人哭。打了，骂了，就有人喊口号，拍巴掌。我看拍巴掌就是没好事。听到拍巴掌的声音我就躲得远远的，不然，被和我一样大的小娃捉住，也会边拍巴掌，边打我的。他们说我是小特务，小汉奸。我早就说了，我不做坏事，我是好人。可他们说我爸爸是坏人，我就肯定是坏蛋。我真的不是坏人！

　　我爷爷，奶奶一死，我婶婶更恨我，老不给饭我吃，也不让我回去睡觉。没有人管我，我只好去讨米，要饭。我老只有一个人玩，我怕别人打我。夏天不冷，就是蚊子太多；冬天好过，好多地方都烧窑，我帮烧窑的师傅往窑里加柴草，他就给饭我吃，还让我在窑里睡觉，好热乎！他们不打我，也从来不拍巴掌，我不怕他们。就是不烧窑了，窑里面也有草来睡觉，不怕风不怕雨。

　　和我一样大的娃娃都过了喜事(结婚)，他们不再打我，也不拍巴掌了，有时还给烟我吸。他们有了娃娃，娃娃发倔了，自己当爹妈的狠不住，就叫我的名字出来吓小娃，小娃就不哭了，不犟了。可以后，只要小娃娃碰上我，他们就用石头砸我，用棍子打我，还骂我，说日我的老妈。我燥了，就要赶他们打，他们一哄就散了，我的背点驼，脚有点跛，我赶不赢。刚歇下来喘口气，这些娃娃多半又围过来撩我，拉我的衣服，还有的用棍子捅我。我本来不怕他们(要是我过喜事了，我的娃儿也不小了)，可是他们有时会突然拍巴掌，听到声音我吓得不得了，我只有拼命地跑，躲得远远的。

　　我也有兄弟，就是我叔叔的儿子，他们从来不帮我一下，总说是我连累他们，别人说我是“迷乞”(神经病)。他们也说我，我就不能亲近他们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的两个兄弟对我好起来了，对我比对他们的亲老子——我的亲叔叔还好，跟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抢起来拉我到他们家吃饭，再也不让我在外面过夜。有时小孩子惹我，骂我，他们就出来把他们赶走。

　　我走到哪里，就有人问我，说我爸爸又寄了好多钱来了？我从来不晓得这些事，有的还说要跟我说姑娘过喜事，过喜事会养娃儿，我肯定想，就是没有姑娘想跟我。

　　大队的干部来找我，要我进福利院享福，我的两个兄弟不肯，说他们会照顾我，其实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别人不打我，小娃儿不骂我，狗子不咬我，有饭吃，有床睡，有衣服穿，有烟吸。

　　又过了几天，正在晒太阳，有个小车子开到我大兄弟的家门口，车子里面出来个老头，穿得好好！好多人围拢来，看稀奇，说他找我，我就有点怕丑，不敢上前看。最后别人把我硬拉拢来，这个老头盯着我，问这问那，同我吃了一顿饭。他说他同我爸在一起，我爸在台湾发了财，就是没有娃儿在身边，想回来。我的两个兄弟抢着说要回来就快点，好跟我办喜事。只要盖了楼房，马上可以接新姑娘。

　　说完了，我跟老头子还又照了相，说要带回去给老爸看。我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坐在爸爸的战友旁边，两个兄弟站在后面，亮一闪就照完了。老头子走的时候，又把了好多钱塞在我手里，看样子要哭，我也舍不得他走。

　　他一走，我手里的钱就让两个兄弟分了，反正我又不用钱，他们还要给我买东西。

　　我的两个兄弟对不晓得好好，饭有吃，烟有吸，床有睡，只有一桩事不好，兄弟的两个媳妇老为我吃住的事打架，她们老要她们的娃儿看着我，一进她们的门，就不让我出去玩，生怕我不见了。其实我不会跑，以前，没有饭吃我都没跑，现在，我越发不会跑。我只想上街玩，看个热闹。

　　老头走了以后，我的兄弟就要跟我盖楼房了，别人老问我几时过喜事？问我老爸又寄了好多钱？问我老爸几时回来？问我去不去台湾？我都不晓得。人们对我好多了，老说我可怜。看我哪里可怜？我的两个兄弟对我几好？

　　楼房还没盖好，我的老爸就回来了，坐飞机，坐汽车，好神喽！还带了好多包包，里头好多新衣服、新鞋子，穿都穿不完。回来那天，我的兄弟们买了好多好菜，好酒，好烟。我还认得了好多的亲戚呢，他们对我好亲热，我就只会笑。他们还说要我和我爸到他们家吃饭。

　　我刚认得的拿着相片看我，还拉我的手满垸子走，走到我爷爷奶奶的坟头，就自己跪下来磕头，又趴在地上哭起来。我不晓得有么事好哭的，眼睛哭肿了，又要我下跪，磕头，反正他是我爸爸，他给钱我，我就听他的。

　　好多亲戚也来了，又是锄草，又是放鞭炮。我不晓得有么用，爷爷奶奶人都死了，吵得他们不安易？

　　晚上，他和我睡在我兄弟最好的房里，最好和床上。我闻不惯，睡不着。老爸也睡不着，他问我，最想搞么事？我说要看电影，看皮影戏，还想看唱老戏。

　　我先看了三天电影，又看了三天皮影戏，我好喜哟！坐在场子的最中间，别人也不撩我，也不打我，有人还给烟我吸。

　　每回一开演就要老爸说话，讲的好响，耳朵都震麻，还有人拍巴掌，头一回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又要挨家伙，只想找位置躲，我的两个兄弟只拉我，要我不跑了，我说我被别人打怕了。我的兄弟说这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没人敢打我了，我就坐下来看，一直看完都没人打我，看得真舒服。我的两个兄弟说以后还要接戏班子唱大戏，我还能到戏台上看戏呢。我以前也看大戏，人又多，我不敢走近看，更不说到台上看戏，像我爷爷，我叔叔以前上戏台总是挨家伙，脸打肿，鼻子打破，好疼！要是真能在台上看戏，又不挨家伙，就好了！

　　爸爸要回去了，他拉我的手又哭起来，说他要回来，回来就回来，也不要哭呀。他上车走了。

　　我看他是个好人，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好的好人，要是真能回来就好了，我天天有戏看。

　　又过了一些天，好多人又问我，我老爸几时死的？几时回来？我也不晓得，这个对我好的老头儿，给我当了几天爸就死了，我的大戏还没看呢。

　　我走到哪里，别人就问我是不是发财了，我也不晓得发财要好多钱才行，我手里也没有钱的。

　　上回的那个老头子把老爸骨灰送回来，我的两个兄弟帮我埋了，他们的两个媳妇和娃儿喊我吃饭也不多了，有时赶上了就吃一碗，赶不上就不吃了。

　　到台上看戏是看不成了，可我看戏看起味了，哪里有戏，我就到哪里看，白天看，晚上看，戏散了，我就到台上玩，到戏台上睡。唱戏的人几好！看我没吃，叫我吃饭，晚上还要我守戏台子，还给烟我吸，从来不打我，还喊我师傅呢。

　　没得戏台守了，我就回去，吃了饭，再听别人说哪里有戏看。我好跟他们守戏台。再远我也要去的，别人拍巴掌我也不怕，拍了巴掌好看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