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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陈天蓝】黑狱阳光 (中篇·上) 作者:陈天蓝1973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6
全文

  引子

  那一年夏天,中国南方的许多地区正经受着严重的洪灾,我们总队的官兵大部分都被调往抗洪第一线,由于临时的需要,我从防暴大队调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监狱。

  没有经历过军队生活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一个军人。不会理解他们除了在和平中向往战争,在战争中渴望和平之外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没有真正走入过军人世界的人也永远不能了解在那片雄性的土地里埋葬着多少无法释放的柔情;在那荡气回肠的军歌军号的每一个音符里,跳跃的是怎样的一种青春的悲壮;在那英姿勃发线条严整的方阵中,走出的是如何的一种豪迈,走不出的又是怎样的一段岁月。

  同样的没有真正进入到监狱生活的人,也无法体会到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在那片被一圈圈铁丝网重重包围着的天地里,自杀的念头比夜里的性欲还要强烈,自由昂贵得象大漠深处的淡水。

  我的灵魂从我跨进重重铁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离开了我的肉身。我希望那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在监狱里度过的109天。但也就是在那灰暗得如同死亡颜色的监狱里,烙炙了我记忆中最深的印记,最终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痛。

  一、恋床的男人

  吉普车停下来时带起一阵嚣张的尘埃,我拿出证件递给那位站得笔直的中士哨兵。

  “你就是刘树?”中士的脸上浮着憨憨的笑意。

  “有什么问题吗,我来报到的。”在没有空调的破车里顶着烈日闷了两个多小时,我的语调带着股火气。

  “呵呵,没有问题,我叫江枫,马警官把你安排和我同一宿舍,请多关照。”

  听着江枫的话我不禁一阵乐,倒叫我关照起他来了。

  足足有五米高的黑色铁门带着牙酸的咿呀声缓缓打开,一条空荡荡的水泥路在布着钢网的高墙下伸延到监区的操场,虽然是38度的高温,我仍然觉得有一股阴森的凉气从车窗里灌了进来,大铁门合拢的碰撞声,把我某一根神经重重的抽打了一下。

  马警官是山东人,是这个重犯监区的上尉区队长。

  平时不怎么修边幅,浓浓的乡音透着中原没有山峦起伏的爽直,如同他说话时嘴里那股大蒜的味道。35岁的人岁月已经在他脸上刻下苍老的印痕,军人本来就容易老,何况是一个住在监狱里的军人。

  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里。一手夹烟,一手端茶,翘着二郎腿晃悠晃悠地在闭目养神。模糊不清的山东小调象阿里巴巴的咒语从他嘴里飘出来,混杂在满屋子的烟味里。

  “报告区队长,特勤第九分队中士班长,刘树奉命报到!”

  后来和他混熟了以后他告诉我,那天我报告的声音实在太大,嚇得他刚倒的热茶有小半杯都洒到裤裆里。

  和我同宿舍的江枫也是南方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南方人特有的城府和精明。平头方脸,浓眉大眼,属于头大没脑,脑大长草的那类人,给他一句贴心话就可以知道昨晚他在被窝里干什么。两小时后我们成了亲兄弟。

  我有一个很烦的毛病,就是恋床。

  到监狱三天了晚上还是睡不着觉。江枫的声音就是从我床铺咯吱咯吱的响声里传过来

  “大树,你不会每晚都要来一次吧?”

  “去死吧,我才不象你。”

  在部队严酷的纪律梏桎下,无论从军官到士兵都背负着压抑的生理负荷,在那个封闭得近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心理的失衡让生理的需要极度膨胀,对性的幻想成了夜里唯一的内容。如果哪一个男兵在入营一年之后,被子还能洁净如新,一定会在同宿舍的战友中流传开各种或明或暗的猜测。那些白天看见男兵时带点矜持的女兵,也会从她们略显羞涩的眼神里看到漾动着某种令人心跳的遐想。

  “呵呵,你是新兵啊。”江枫的笑声里有点调侃的味道。

  “你少无聊,我恋床啦。”

  “是恋小花的床吧。”

  小花是部队里男兵对女兵的“行话”称呼,江枫的话在黑暗里带着些许意淫。

  “你有吗?”我问。

  一般在有女兵的机关里,如果你细心的话,都会经常看到某一个女兵和某一个男兵或军官,在某一种不是很方便的场合里擦身而过,相互匆匆一瞥时,眼神里那种心照不宣的内容。尽管这种内容里隐含着极大的风险。

  “唉……,”江枫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把我调到女监区就好了。”

  “这里还有专门的女监区?”我有点好奇。

  “怎么了,女人就不会坐牢啊。”

  “可我听说那些女狱警都是机关里不收的,丑着呢。”

  “那也总比我现在这样的好啊。”江枫用手扬了扬他的被子。

  “切……。”我还没来得及笑完,马警官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刘树。”一股带着浓浓大蒜味的风从门口刮了进来。

  “到!”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会不会外科急救?”

  “会。”

  “什么事,头?”江枫的声音插了进来。

  “女监区有个犯人自杀。”马警官边说边用手示意我着装。

  原来男女监区都各有一名军医,但今天都上支队开夏季流行病预防会,晚上住支队部。救护车最快要40分钟后才能赶到。

  一接到女监区的求援马警官就跑来找我,因为他突然想起特种警察部队的队员都受过紧急自救的专业训练。

  我一边听着马警官的解释一边跟着他向女监区冲去。

  二、那一晚,我梦见她的乳房

  一对美得惊心动魄的乳房!白嫩如凝脂般饱满秀挺的乳峰,在她仿若梦呓的呻吟中微微起伏。

  我轻轻擦去上面最后一块血迹,悄悄叹息着帮她系上囚衣的扣子。

  “已经暂时帮她止血了,”我转身对叶警官说“但她的情况很糟糕。”

  叶虹是这个女监区的上尉区队长,可能是职业和环境形成了她的气质,在她身上有种普通女人所没有的味道。30岁女人那种极致的成熟在夏季薄薄的警服的包裹里给人喷勃欲出的感觉。我不自觉地往她略显紧绷的胸部扫了一眼。

  “怎么样,会不会……。”

  “不敢肯定,但我已经尽力了。”我知道她担心什么。

  监区里死了人,作为区队长多少都会有些麻烦。

  “虽然没有直接刺中心脏,但我怀疑里面的冠状组织受到破坏,”我边用人工氧气袋帮犯人输氧边继续说“她现在有失血性缺氧的预兆,脉搏和呼吸都非常的弱,最糟糕的是……。”

  “什么?”马警官显得有些火燥。

  “创口在她的心脏部位,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无法帮她做人工心肺复苏,”我如实告诉他“等救护车再回到医院,最少需要一个小时,我担心她挨不到。”

  “有没有其他的办法?”马警官把放到嘴里的烟又重重扯了下来。

  我忽然从他和叶警官匆匆相视一瞥的眼神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我在心里为他们叹了口气“你们这应该有她的血型档案,马上传给院方让他们加派部车,带上血浆和救护车在中途会合。”

  “文书,立刻把伊小麦的血型资料传给总队医院!”马警官嘶哑着嗓子吼着。

  当救护车的警报呼啸着在夜幕中远去,我的心突然莫名地被刺痛了一下,似乎是因为一个叫伊小麦的名字。

  那一晚,我又梦见了那对美得惊心动魄的乳房,在血光中仿若两堆半圆的坟墓,我静静地躺在上面。

  三、杀了他后去泡了个温泉

  晚饭后和马警官闲聊。

  “对了,前晚自杀的那犯人怎么样了?”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话题扯到伊小麦身上。

  “噢,不说倒忘了,叶警官让我谢谢你,说前晚多亏你了。”

  “呵呵,谢什么,人民警察哪能见死不救。”我有点言不由衷。

  “刚才我从叶警官那回来时,她说殷小麦还要在医院呆段时间。”

  “对了头,伊小麦是怎么进来的,还划到重犯区,判了多久,还有她干嘛要自杀呢?”

  “唉……,”马警官没有注意到我一连串问题后面闪烁着心虚,叹了口气说

  “你也算救过她,就和你聊聊吧。”

  夏季郊区的傍晚,还残余着烈日余温的风总会夹带着一股干燥的草香,我忽然觉得马警官身上大蒜的味道变淡了很多。

  在父母去世后小麦一直跟着唯一的姐姐,姐结婚后和姐夫搬到了这个城市,小麦就住在一个远房叔叔家里,在甘肃老家的那个小山城里念完了高中。

  是因为姐到了子宫癌末期,小麦才决定到这个南方的城市念大学,陪姐走完她生命中最后的岁月。所以当姐姐进医院她半夜回家时被姐夫强暴的那个晚上的事,她没忍心告诉在死亡边缘徘徊苦熬的姐姐。

  从那个晚上到姐姐走的那一个多月里,小麦一直忍受着姐夫的猥亵蹂躏。在姐去世的第二天小麦从仪殡馆回到家里后,第一次主动去找姐夫,在姐夫的身下把一柄薄得发颤的裁纸刀,如同雪融化般悄悄没入了他的心脏。

  那天晚上小麦第一次去了温泉,泡了一整个晚上,睡了一个很香、很沉的觉。她说她把这一生中最后的贞洁留给了那一池清澈的温泉。

  黎明时分,小麦换上从甘肃老家来时穿的那身浅蓝的碎格衬衫,走进了公安局。

  当法官宣读判决书时,小麦脸上的表情淡定得如同一尊远古的塑像。无期徒刑对她来说似乎只是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某一次寒假;或是某一个秋日的黄昏和姐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放了会儿风筝,入夜时又会和姐姐相拥着在梦里说笑。

  夜色越来越浓,马警官手指缝里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燃烧。

  倏然间,我有一种很奇异的念头,如果夜有生命的话,那它会不会有被灼痛的感觉?

  四、夜色中的秘密

  江枫下哨回来时已经凌晨2点。

  “呵呵,在想哪个小花了吧,”看见我还靠在床上抽着闷烟,江枫卸着装继续调侃“是不是对面的?”

  我知道他说的对面是哪里。

  “我想去看她,”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

  “看谁?”江枫有些摸不着边。

  “伊小麦。”

  “她?你…你疯啦!”江枫嚇得蹦到我床前“大树,你玩不起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要帮我想个办法就成,OK?”

  我们都非常清楚监狱里对于警、犯之间关系的忌讳,和男女之间的事,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样后果。

  “可我们不是一个监区的,再说那个叶虹,连老马都怕他几分呢,”江枫往被窝里一钻摇摇头说“别想了大树,没戏唱的。”

  犯人在监外就医时是严禁外人探访的,重犯尤其是。就算是本监区的监管人员需要会见犯人,也要监区区队长的书面签字许可,再到区队部盖章,然后在区队长和院方的提前电话通知下才可以进入病房。

  我没吱声,下床拿了外衣披在身上。

  “你要干嘛?”江枫问得有点紧张。

  “去方便也不行啊。”我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虽然是夏季,郊外的深夜还是有点凉意。月色映得操场一片清辉,整座监狱死寂死寂的静得可怕,高墙上的铁丝网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恐怖。

  就在我刚要离开厕所那一刹那,赫然瞥见一道身影极快闪入马警官的宿舍。

  几乎没有犹豫,我用极轻的小步贴着墙壁迅速靠向马警官的宿舍。

  “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似乎又闻到一股淡淡大蒜的味道。

  “刚安排好岗哨,这时候也安全些嘛。”

  叶警官叶虹!

  我顿时心口大震,头皮发炸。

  “洗完澡也不把头发弄……唔……唔……恩……”马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好象就被什么堵住了嘴。

  里面传来衣物剥脱的声音和叶虹让人血脉膨胀的喘息。

  房间里的男女在极度的兴奋中极力抑制着呻吟,我似乎看到两具赤裸裸的身体如同两条湿漉的水蛭在黑暗中起伏粘缠。

  我眼前倏地又闪过那一晚叶虹略显紧绷的胸部,夜色中仿若闻到她身上香皂的气味和薄薄警服下面那道极致成熟的味道。

  夜风如火炭的炙气在渐渐烤焦我喉咙深处的液体,贴着墙壁的身体在灼热中开始迅速膨胀。

  蓦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我已经近乎溃软的意识里掠起。

  我犹豫了一下,悄悄退回厕所旁边的那棵大树底下。

  五、从风筝的线上走过

  在马警官关门那一瞬间,我在厕所边上的那棵树下出现。

  叶虹震呆着,脸色如同月色般苍白。

  “噢,叶警官好。”

  “刘树?”叶虹支吾着“你…怎么这么晚还在……。”

  “噢,我刚出来的。”我笑着朝厕所指了指,”我脸上的笑意暧昧得如同那一晚的夜色“叶警官,你……。”

  “我……”叶虹的脸色又在瞬间变得绯红。

  “呵呵,叶警官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睡觉了。”我笑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卑鄙的惭愧。

  “噢,那…好吧。”叶虹似乎还没有从惊羞尴尬中缓和过来。

  在我回到宿舍转身关门时,望见她朝我看了一眼,迅速消失在通往女监区的那扇铁门中。

  在大多数的时候监狱的环境都是安静的,尤其是夜间和中午休息的时段。

  “特勤组刘树电话,队部值班室。”

  在我准备午休时,床头墙上的传讯扬声器里传来值班狱警的口讯。

  “请到我这来一下。”电话那头传来意料中叶虹的声音。

  “是,叶警官,但是……。”

  “我在通道口等你。”叶虹的声音客气得少见。

  监狱有着严格的区域划分,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擅自串监,尤其是男女监区。

  女监区和我们这只有一墙之隔。除了正常的通行大门外,还有一个紧急通道,用来监区间的意外救援,叶虹昨天晚上走的就是那道门。由于平时基本上闲置,所以显得很偏僻,也没有人看守,只有马警官和叶虹才有钥匙。

  叶虹一带我进入她的办公室就把门关上,招呼我在她的对面坐下。

  在开始约有一分钟的时间里,叶虹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子,似乎在考虑什么。办公室的空气凝结着一股窒息的压抑。

  我静静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要说?”叶虹问得很含蓄。

  我听得心照不宣。因为我不属于她的管辖,就算是马警官,也只是暂时性的,她在中午午休的无人时段把我从非正常的通道接到她的办公室,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你想让我说什么?”

  “现在这里没别人,你说什么都可以。”叶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反问,脱口而出后脸上倏地飘起一圈红晕。

  我的心在她那一圈忽闪的红晕中莫名涌动了一下,如同经历了昨晚灼烧喉咙的呻吟和黑暗中那具熟得化水的胴体。我的视线又无法抑制地瞥向她略显紧绷的胸部,如同在强烈的磁场中失控的罗盘。

  “你……你想怎样?”叶虹脸上的红晕骤然盛灼。

  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依照警察部队的律例,她和马警官的事足以让他们永不翻身,而她当然也最清楚这里的男人最需要的是什么,现在的她虽然肩上扛着和我极不相称的警衔,但她知道自己几乎没有反抗的机会。

  办公室里除了叶虹粗重的喘息,四周静得似乎让人的神经会忍不住抽筋。叶虹的反应让我全身的细胞几乎在瞬间晕厥。

  我起身走到叶虹身后,靠得很近,她没有动。在漾动着她淡淡体香的空气中我吸了一口气,俯身在她已经烫红的耳根说“我想去看伊小麦。”

  六、那一笑的风情

  伊小麦斜靠在病床上看着我。

  那一晚由于紧张,和她当时的头发是散乱的纠缠在脸上,我除了在察看瞳孔时拨开她额前的一束发丝,几乎没有很仔细去看她的容貌,只匆匆感觉到她有一双睁开时应该会很漂亮的眼睛。

  那是一张你看一眼就会忘记,但当你再看第二次就会被吸引住的脸。

  一双真的很大很漂亮但有点失神的眼睛,在那张线条圆得非常均匀的圆脸上静静的看着我,稍微有些薄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略显干涩的弧线,象个倔强的孩子拒绝回答问题时的神情,几缕长发随意的散落在肩胸两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几分妩媚。

  “这几天还好吗?”

  “你是那里的医生?”伊小麦答非所问,视线还停留在我的身上。

  “有我这么年轻的医生吗?”第一次被一个女生这样盯着,我笑得有点不自然。

  “我认得你的声音。”

  “是么?”我有点意外。

  “那晚我虽然很痛,很无力,”她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圈不易觉察的红晕接着说“但我没有完全昏迷。”

  我倏地又想起那一对在血光中美得惊心动魄的乳房,心跳不自觉地骤然加快。

  “为什么要救我?”

  “我……”

  从两年前进入警察部队的第一天开始,就接受严格的专业特训,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是优秀的,就算在昨天叶警官办公室时的那种场面,我也能踏着钢丝全身而退,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躺在病床上的柔弱女孩面前,竟然会言辞失措。

  可能是伊小麦的问题太让我意外,也可能是我还没来得及从刚才令我心跳的杂念中回过神来。我隐隐约约的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来看这个几乎和我毫不相干的女孩?

  “不过谢谢你。”她突然笑了。

  伊小麦的笑给人的感觉很特别。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头竟然会微微的向上翘起,本来略嫌扁平的鼻梁会拧起一小堆皱纹,象个单纯的孩子在对着你拌着鬼脸。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似乎在她轻轻一笑中烟消云散。

  “刘树。”我这时才也笑着在她的床边坐下。

  “伊小麦,不过他们都喊我麦子。”麦子的神情也在她的笑意中渐渐晴朗。

  麦子是一种小时候在乡下普通得几乎随时都会忘记的粮稼。但当它成了一个人的名字时,就有了生命的过程。

  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纤纤弱弱,声音温柔得如同雪夜里的箫声的女孩,是如何让一片薄得发颤的刀片如雪融化般,镇定地融化在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心脏里。我也无法想象为她做笔录的那个警察,在听到她淡淡的说我杀了他后去泡了个温泉时,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出不出去,在哪儿不都一样。”麦子本来刚有了一丝神采的眼神又突地暗淡消失,转头望向窗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心里掠过一点刺痛。

  “对了,你可以做一些你喜欢做的事啊。”我迅速转换话题。

  “在这里和那里面没有什么分别,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麦子幽幽的说。

  我知道犯人在监外就医时,会受到更严酷的自由限制。

  “那你平时最喜欢做什么,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的。”我极力想缓和她的情绪。

  “我以前最喜欢画画,姐在医院的时候我帮她画了好多,但现在都不知道放到哪儿了。”麦子说话的声音象在梦呓,轻幽得仿若湖岸的柳梢在一阵微风中轻轻的划过水面,在我心里点起圈圈涟漪。

  “你现在也可以画呀,可以画任何你想画的东西,甚至可以画我。”我忽然发觉不用大脑只用器官说话的那种感觉真的很爽。

  “可以?在这里?”麦子回过头看着我,眼里又闪烁着那一丝神采。

  “可以,我保证。”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令人怦然心动的笑。

  麦子的笑似乎不是笑开的,而是荡漾开的。一圈一圈地在脸上越荡越清,越漾越浓,如同一枝带着夜露的清荷,在第一缕的朝阳中悄然绽放。

  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七、千年冰川亦成水

  “刘树,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叶虹铁青着脸看着桌上的画夹、画纸和一大堆画笔、橡皮泥还有文具刀。

  “我知道,但是叶警官……”

  “没有但是,”叶虹打断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都在做了些什么?”

  有时候觉得人真的是一种很白痴的动物,明明有高层次的智慧,但当一个人走入某一种感觉的陷阱时,理性就会被形成一个真空。就象叶虹和马警官的事。

  我当然也知道叶虹的苦衷。犯人在医院里连写信,甚至独自上厕所的自由都没有。对于象麦子那样有自杀倾向的犯人,在医院里几乎连一点的机会都不会存在,因为连她病服上的扣子都是用布做成的。我也不敢肯定下一次插在麦子心脏里的会不会是一支尖锐的铅笔;或是在某一个深夜,一把锋利的文具刀悄悄的切断了她身上的某一根动脉。

  “可不可以不要给我这样的压力?”叶虹话里的意思我们心照不宣。

  “对不起叶警官,”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但你真的不要想那么多,我会明白的。”

  “谢谢。”叶虹笑了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我是第二次到叶虹的办公室,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叶虹的嘴唇很丰润饱满,笑的时候上唇会微微上卷,形成一道很漂亮的弧线,露出白如洁珠的牙齿。我倏地又想起麦子那微微上翘的鼻头,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情。麦子的笑如同露荷朝展,香风幽韵,清新之气沁人心脾;而叶虹的笑仿若是罂粟花开,妩媚秾绚,极致成熟的风韵让男人的心闻风而动。

  我忽然发觉女人的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热能,阳光之下千年不化的冰川,似乎在她们轻轻的回眸一笑中就可以冰消雪融,在瞬间幻化成水。

  “不介意聊些私人的事吧,”叶虹帮我倒了杯水在我身边坐下“就象朋友拉家常的那种。”

  “呵呵,叶警官我看你是想知道些什么吧。”房间里的气氛在叶虹的笑意中变得轻松舒爽。

  “那我就说啦,”叶虹笑笑说“你对麦子好象有点……”

  “谁说的,人家是看她挺可怜的嘛。”叶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呵呵,在监狱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可怜哦。”叶虹的笑意里有些暧昧,但不知怎么回事,却给我一种很亲和的感觉。

  “其实……说真的,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的心突然有点乱。

  “其实我明白。”

  “你明白?”我点意外。

  “因为我也曾经从你们这种年龄走过来,”叶虹忽然怅怅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说不明白的感觉,那是一种最初的纯真,可惜它在生命中停留的时间太短、太短,短得我来不及回味就走得永不回头。”

  我突然看到叶虹看着桌上茶杯的眼神有一层淡淡的迷朦。多少年以后当我又想起那句话时,终于明白了一个三十岁的单身女人那种成熟的孤独和感情的无奈。

  “是不是喜欢上了麦子?”叶虹突然问得很直接。

  “如果我认为是的,那我该怎么办?”叶虹刚才那声怅怅的叹息和那副纯女人的温柔似乎吹散了我最后的顾忌,而事实上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麦子,那么在这里面能帮上我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叶虹没有回答我的话,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刘树,你见过青苔吗?”

  八、青苔

  “青苔?”我有些困惑“青苔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是和你,是和所有人,”叶虹看着我慢慢的说“如果你曾经在青苔上跌倒过的话。”

  蓦然间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苔是一种生长在阴湿地带的隐花植物,小时候在乡下的井边陌上、墙角旮旯随处可见。

  在放大镜下的青苔其实是一种很美的植物,它有自己完全独立的叶、茎和根。但它平时只是静悄悄的伏帖生长于人们的脚下,所以隐眼得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了它的存在,只有当你不小心在它身上滑倒时,才会惊诧于它的力量足以推翻你的重量。记得小时候常在井边的那一丛青苔上滑倒,所以后来在走别的路时,就会避开长有青苔的地方。

  在生活中一样有生长着青苔的角落,但不知是我们早已黯淡了小时候跌倒的痛楚,还是它在生活中隐藏得太深,总让我们在不经意间又从它的身上踩过。我突然惊起自己现在是否又正走上一条铺满青苔的路?

  “如果我注定了要从它身上走过呢?”

  “如果你来得及驻足,为什么一定要去走呢?”

  “叶警官,希望你能明白。”

  “就是因为我明白,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叶虹说话时眼里隐隐闪过一丝激动。

  我突然想起她和马警官的事。

  “你要阻止?”

  “立场上一定会是,但感情上不会。”

  “谢谢叶警官。”我忽然发觉叶虹是个性情中的女人。

  我开始收拾桌上的画具文具。

  “这些东西暂时先放在这吧。”

  “为什么?”我很意外。

  “暂时我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和把握,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会给你电话。”叶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在我回到监区后的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过宿舍,但墙上的传讯扬声器始终没有响起。直到晚上快九点时,接到叶虹的电话,告诉我可以让麦子尝试着在医院里画画。那一刻的心情我至今没有忘记。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下午叶虹去医院里找过麦子,但她没有说明我对麦子的意思,只是说我曾向她提过画画的建议,理由是调整麦子的心理状态。当然也暗示麦子,如果造成她自杀的话,将会给我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之后叶虹又去找过院方和支队的相关领导,理由当然是很冠冕堂皇的,诸如监管人员有责任和义务树立犯人的生活信心,鼓舞他们的生命热诚等等。

  我不知道叶虹这样帮,除了我知道她和马警官事以外,是否还有别的因素存在。但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那天一整个下午,和接到叶虹电话时的那种心情,终于告诉自己,我真的喜欢上了麦子。

  九、黑白与阳光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的玻璃上斜斜透进来,粘在病床的一角,象铺了一层麦穗的颜色。

  麦子斜靠在病床上,静静的看着我帮她削画笔,看得很轻,很温柔,似乎担心她的视线会在不经意间,将纤细的笔尖弹断。

  “好了。”我抬头把削好的画笔递给她。

  “谢谢。”

  “能不能不说,我才来一个小时,你已经说了十几个谢谢了。”我笑着把画具放在她的膝盖上。

  麦子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接过我递给她的画具。

  “是不是想好了画什么?”

  “恩…你喜欢什么,我想先画一幅送给你。”麦子用笔头支着嘴角,轻斜着头看着我。

  金黄金黄的阳光在她的身后幻散着一层视觉上的光晕,映衬得她脸上笑颜,宛如一朵秋日阳光下的山菊,在恬静中俏然烂漫。我骤然间觉得一股淡淡菊香袭入心扉,将我的心旌飘漾袅绕。

  “怎么了,发什么呆呀。”麦子笑着用笔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可惜我不会画画,要不就让我画你。”我回过神来在心里怅怅叹了口气。

  麦子的脸上倏然飞起一丝绯红

  “那让我画你好了。”

  “画我?”

  “是啊,你刚才白痴白痴的样子也满好看的呀。”麦子笑得象只在阳光下开心跳舞的老鼠。

  我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很想过去抱着她,轻轻亲吻她那微微上翘的鼻子。

  “你会不会把我画成四不象啊。”我把视线移向她手中的画夹,用蹩脚笑意掩饰我的心事。

  “不会的不会的,来来,坐着。”麦子坐靠在床头,曲起膝盖开始画,笑呵呵的神情象个狡黠的孩子。

  我静静的有些发呆的看着她画,看着她带着一丝微笑恬静的脸。每一次麦子不经意的用手拢起飘下脸颊的发丝,似乎都会让我的视线飞扬跳动。在她一次一次看向我的眼眸中,依稀看到自己的神经在一次一次温柔的绕动。

  当麦子把画递给我时,我已经在心里将她画了千万遍。

  “怎么样?”麦子的手环抱着膝盖,把脸斜贴在上面看着我。

  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洁白的病服和布单上,感觉明亮得象一张透明的照片,在刹那间定格成我一生中所看到最经典的黑白。

  我知道麦子在进来前念的是历史专业,但没有想到她素描的技艺会这么好。黑色的笔线在纯白的画纸上将我的脸勾勒得非常传神。

  我忽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麦子的身上几乎只有黑白,感觉不到一丝灰的色调,如同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还清晰的留着刚才那道经典的黑白,但这种黑白却可以幻化成阳光的颜色,铺展开那张如露荷朝展般的笑脸。

  “哇,画得棒极了,就送给我吧。”我笑着就要把画卷起来。

  “哎,等等等等,我还没签名呢。”麦子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也对,那就签上名吧,说不定哪天你成了名人,我还可以拿去卖钱。”

  “呵呵,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直接拿到我这儿回收好了。”

  “是不是说真的,那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帮我画一张吧。”

  “好啊,就当做你买画具文具的利息好了。”

  我们在病房里说笑着,夕阳的余辉在窗台上徘徊着渐渐离去。那是我在警队两年多来最开心的一个下午。我一直希望着夕阳不要去得太匆匆,麦子手里的画笔永远不要停下来,让我可以一次一次看她望我的眼,让我可以一次一次的在心里画她千万遍。

  在后来的许多天里,我每天都会找叶虹帮我找各种的理由,让我去看麦子,弄得叶虹不得不经常更换在医院监护的狱警。

  麦子似乎也习惯了有我陪伴的日子,在偶尔我会晚到的时候,她就会叫狱警用轮椅推着,坐在阳台上望着我来时的路。在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当我看着那张曾经期望着永远不要结束的素描,就似乎看到一个坐在阳台的轮椅上,静静的望着外面车来车往的女孩,和那一道病床上经典的黑白。

  十、无处可藏的风筝

  墙上的传讯喇叭和外面的警报几乎是同时响起。

  “一级警报,各班立即到位!”马警官狂吼的声音几乎把扬声器震爆。

  监区里的警报除火警外通常分为三级,一级警报就是发现犯人越狱。

  我和江枫武装完毕冲到操场时,各班已陆续到位,当班的七、八、九班狱警已经出动搜捕,马警官简要地告诉我们在今次放风时跑了两名重犯。

  操场上的状况基本得到控制,叶虹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女警赶到,支援我们监区的狱警用警棍盾牌将他们围集在操场中央,防暴组已携带瓦斯发射器到制高点布防。犯人成片的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巨大的高分贝扬声器在20米高的哨台上持续着令人心悸的警报,现场紧张得如同战时遭遇空袭的气氛。

  “J900、J900,二号哨台发现一个目标,。”耳麦里传来二号哨台的警报。

  “J902、J902,报告目标具体方位!”马警官几乎是用喊的。

  “界外正南方约50米,界外正南方约50米。”

  “神枪手一号二号哨台就位,副队长带一、二、三班留守,四、五、六班跟我地面围捕,七、八、九班继续搜捕另外一个,行动!”马警官嘶哑着嗓子吼着。

  监区警卫队总共有十一个班,除通讯员、军医、文书等队部班,和负责伙食、采购、福利的后勤班,剩下的九个才是执勤班,每组10人,其中正副班长各一名。重犯监区多了一至两名神枪手,就是我和江枫的特勤组,原先的一名组员因在一次训练事故中出了意外,才由我临时替补。

  监区的界线划分非常严格,高墙以内的称为界内,以外的称为界外。如果犯人在界内发生骚乱,只可以使用非致命性的防暴武器和高压水枪进行镇压;如果犯人已逃出界外,搜捕人员在外部条件的允许下,可以使用火力将其射伤或击毙。

  重犯监区全天候戒备森严,除了牢房内部的监管值班室,还有外围的固定哨卡和流动巡逻哨,在界内的西面南北角,还各有一座20米高的哨台。因为重犯监区通常都是建筑在比较荒凉的地带,所以在哨台顶上用望远镜和远程探照灯,几乎可以看清方圆两公里内的景物。

  在离界外南方约300米外就是延绵的山林,中间隔着一条宽约50米的河流。升降机把我拉到哨台顶上时,我远远的看到犯人已经快游到对岸了,由于马警官要从大门绕墙追捕,所以还没赶到,哨兵的八一式步枪里仅有的五发子弹,也变成了弹壳散落在哨台上。

  我把狙击步枪架到射台上,对准目标调整好瞄准器后,在镜筒里清晰的看到一个约30岁的精壮男人,赤膊着上身拼命向河岸游去,脸上充满了惊恐与仓皇。

  马警官带着狱警赶到时,犯人已经成功登陆,急速冲向山林。在那样的距离,他们手里的手枪对着一个移动中的目标,几乎和一块废铁没什么区别。

  我突然感到手心在不停的出汗,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也在微微颤抖,心脏猛烈的跳动让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档案里的射击成绩和资格证书肯定了我的专业水准,但从射击场的训练靶标到一个活人的距离让我永远无法跨越。现在枪口的前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一样,一生只有一次生命的人,正在为了存活做最后的挣扎。我知道如果他在冲进那片山林之前不倒下,那他的生命就可以得到未知的延续。

  “一号位置报数!”耳麦里传来马警官火燥的声音。

  “四成。”江枫出奇的镇定。

  “二号位置报数!”马警官的声音象一匙铅水骤然从我的耳里灌入。

  “刘树报数!”马警官吼叫着喊第二遍。

  “…九成。”职责和一条生命的绞缠将我的心脏剧烈勒扎、收缩。

  “二号执行,一号备弹!”

  “是!”我的思维在瞬间镇定清晰,开始计算弹道、风阻和目标移动数据。

  “射!”

  在那个男人即将冲入山林的刹那,我抠动了扳机。

  几乎是枪声响起的同时,我闭上了双眼。

  枪声在旷野中回荡飘踅,我扔下枪毫无知觉的躺在20米高的楼台上,没有再看那男人一眼。

  天很高,很蓝,白色的云从我眼顶轻悠的掠过,象一只被遗弃的,无处可藏的风筝,在茫茫的天地间找寻他最后的归宿。

  我开始剧烈的呕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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