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文化 >> 网友原创基地
文章标题:【陈天蓝】黑狱阳光 (中篇·下) 作者:陈天蓝1973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6
全文

  十一、天 平

  马警官调职已经半个多月了。

  上次监区放风时越狱的两名重犯,其中一个最终还是让他漏网而去,马警官因此被记过调职,换了一个姓乔的上尉区队长。总队还派了两位专员到监区进行为期一月的封闭整顿。

  警察部队其实和地方上的一些行政单位一样,平时风平浪静,但一出了什么漏子,就要进行一大堆诸如检讨、反省、整改之类的花套。也许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很多事我们在拥有的时候往往不懂得珍惜,当它失去或错过之后,才知道痛苦和追悔。亡羊补牢的寓言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但生命中有很多的东西,一旦失去了,一旦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如同那只被子弹穿透的,无处可藏的风筝。所以这个世界上才有蓦然回首的眷恋,才有不堪回首悲凉,才有永远的失去,没有永远的拥有。

  在封闭后的前几天日子里,我每个晚上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张长着腮胡,充满惊恐和仓皇的脸,用闪着绿光的怨毒的眼刺穿我的心脏,然后用他尖利的獠牙撕咬我,从我的头皮开始,到耳朵,再到喉咙。我在血泊中歇斯底里的挣扎着,最后感觉人越来越轻,痛越来越淡,接着渐渐失去了知觉,又接着在极度恐惧中满身大汗的惊醒,再接着开始不停的呕吐,直到耗尽胃和心脏最后一丝筋脔的力气,然后象一具灵魂刚刚出窍的尸体瘫软在床上。

  接着又开始拼命想麦子。那道幻化着阳光颜色的黑白似乎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已经烙炙在我的骨髓里,不放过我任何清醒时的空间。直到浑浑噩噩中一阵起床的军乐,把我的灵魂又重新招回到阳间。

  白天也象患了失忆症,上厕所会去推食堂的门,早上洗漱时忘了挤牙膏,刷得满嘴是血都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几乎随时都会发狂崩溃。

  直到有一天叶虹到我们监区开会时碰到我,她笑着说我离死不远了。由于麦子的事,那段时间我和叶虹走得很近,私底下也会拉拉家常,开开玩笑。叶虹说晚上实在不能睡了,就在她值班时跑过去和她聊天。我向她要了一把通道的钥匙。

  后来只要叶虹值上夜的班,我就会偷偷溜过去找她聊天。不知是叶虹知道我始终不会是属于这里的人,还是我知道她和马警官的事,还是麦子那一层关系,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在我们两个人聊天时,几乎没有级别上的隔阂,聊到她私人问题上的话题时,她也不会刻意回避,所以时间一长,对叶虹的了解也多了。

  叶虹是个性情中的女人,但我们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非常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我们就象各自走在天平的两端,在摇晃中相互寻找平衡的交叉。如果我们有一方不动一方动,或一方跨越了中间的平衡杆,或被外来的力量突如其来的冲击,天平就会在瞬间倾塌。所以我们总是走得很小心,走得不温不燥,走得心照不宣。

  每当和叶虹两个人聊天时,我就会隐隐约约感觉到叶虹身上有一种和麦子极其相似的东西,尽管她们相差了整整十岁。但我无法说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但我不知道那时会是一个怎样的叶虹,怎样的麦子,或怎样的我自己。

  十二、月若有心月更苦

  已经快20天没去医院看麦子了。一向懒得连袜子脏了翻个面就可以接着继续再穿的我,居然会去写日记。

  第一次知道了想一个人的滋味,那种感觉就象在茫茫沙漠中划着一条载着自己一个人的小船,划得筋疲力尽,船还在原来的地方。白天酷热,夜间严寒,风暴起时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任由风沙把心刮得潺潺沥血。

  但我很怀念,很珍惜那一段偷偷的想着一个人的日子,因为今天的我不会再痴到连对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都不知道,就那样刻骨铭心的去想着她,就那样日以继夜的去念着她。

  江枫在把内裤往床底下一丢之后,就睡得象一只已经被剥光了皮扔在肉案上的死猪。我穿上衣服点了一支烟,轻轻离开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江枫的意淫的房间。

  夜静得象沉睡中的婴孩,月光把廊檐下一条孤寂的人影拉得长长的。我漫无目的的在操场上兜着,直到感觉有些凉意时,才发觉自己走到泳池边的石阶上。泳池很大,是特勤中队用来训练武装泅渡的。

  浑圆浑圆的月静静的躺在水面上,映得水池一片清辉,只有在一阵夜风掠过时才会轻轻的晃动,宛如某一张酣睡中的脸,在睡梦中悄悄的笑着,鼻梁间拧起一小堆细细的皱纹。

  我突然想起了《逆水寒》。

  在“四大家”中我惟独喜欢温瑞安对爱情的描写。

  梁羽生笔下的爱情故事,永远在唐诗宋词间夹缠不清;金庸喜欢从大背景落笔,所以爱情故事也如同他的小说般气势磅礴;古龙如果不把爱情放到血光中去灿烂,他一定会连酒都喝不下。惟独温瑞安,才会把如《谈亭会》中周白宇和霍银仙那么复杂的感情纠葛,用短短几句的对话,就让两个人毫无遗憾的躺在菜园里,却让人掩卷长叹;无情和姬摇花的爱情更象流星般烁然刹那,几乎是发生在从一个眼神到一次触手,再到无情射杀姬摇花这一瞬间,但给人的感觉却象无情那样永远也抹不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此时相望不相闻,原逐月华流照君。”引用两句诗话,就把《逆水寒》里郝连春水、戚少商和息大娘三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那一夜,郝连春水在微凉的薄雾水月边,最后一次想起息大娘,当他去为毁诺城而死的时候,息大娘从他的身后悄然拉住他欲飞的枪。

  麦子呢?她会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这么想着她的人?她会不会在这个薄雾水月微凉的夜,在睡梦中挽留我不欲离去的脚步?

  天上明月照,水中明月浮。月若有心应解语,月若有心月更苦。

  我在痴笑中叹了口起,转身离去。

  我希望今晚可以见到麦子。但我一想起那张长着腮胡,充满惊恐和仓皇的脸,还有那闪着绿光凄恨怨毒的眼,刚走到宿舍门口的脚步不自觉的又停了下来。就在我犹豫间,听到值班室开门的声音,通讯员柳安安拿着两只水瓶出来打水。

  “大树,还没睡啊。”安安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腔和我打招呼。

  “没呢,对了,今晚怎么你值班?”自从监区封闭后都是乔警官值班,所以我有点意外。

  “噢,头上支队开会,今晚不回来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说:“噢,没事你先忙吧,值班室我先帮你看着。”

  看着安安远去,我走入值班室。

  “你好,二号监区值班室。”电话那头传来叶虹略带倦意的声音。

  “你不是值下夜的班么?”我心里掠过一丝意外的惊喜。

  “那你现在打电话过来找谁,”叶虹笑着继续调侃我“是不是又被那个人生吞活剥了。”

  “不知道,睡不着,到你那聊聊吧,今晚头不在。”我心有点乱乱。

  “现在?我快下班了呀,今晚队副有点事,我们调了个班。”

  “唉,那没戏了,我还是继续被人生吞活剥吧。”我怅怅的笑着说。

  “恩…要不这样吧,你要真不能睡了,30分钟后到我宿舍,做点东西吃,反正明天是周日,大家都没什么事。”

  “呵呵,这是你说的,我可是贫下中农,吃的东西就你来搞定吧。”

  “你这人,什么时候才能不来烦我。”叶虹在笑声中挂上电话。

  十三、看尽落花能几醉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

  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一进门就看到墙上的那副书法横轴,锦纸褚边,裱工精致。字体素骨内敛,大气外张,笔风隐于苍劲,弥于妆秀。但落款竟是叶虹。

  “你写的?”我有些意外。

  “是啊,写个字轴挂着,既装点,哪天调职时也好带。”叶虹边说边帮我倒水。

  虽然常来找叶虹,但在她宿舍聊天还是第一次。这是间约20平米的房间,可以看出叶虹平时没有在宿舍待客的习惯,因为房间里除了书桌书架,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警队宿舍的风格,简洁、宽敞。墙上的那一副书法横轴,成了这里最奢华也最雅致的装饰。

  “没想到你也喜欢诗词,更想不到你的字也这么棒。”我由衷的赞叹。

  “以前在警校喜欢看那些书,时间长了都忘得差不多啦,”看到唯一的椅子被我不客气的占着,叶虹只好在床沿坐下接着说“听麦子说你们在医院里也常聊这些。”

  我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不知是叶虹无意中提起麦子,还是不经意间把话题扯到警校,我不禁又抬眼望向墙上的横轴。

  那是宋词人宴几道的《木兰花》。先疾怨东风,再委婉伤春,述尽年年无计避愁情;末了虽以旷达之语自我安慰,却更显愁情深重。我知道叶虹在警校时曾经有过一段伤心往事,也是因为那件事,她才申请来到监区,从实习警官到上尉区队长,一来就是整整7年,且至今未婚。

  看尽落花能几醉。她真的可以超脱吗?

  “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叶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噢,没有。”我回过神来看着她说。

  “猜你就没有,看你平时丢了魂似的样子。”

  “那是不是经历了以后,就可以不是我这样子?”我知道叶虹是在调侃我和麦子的事。

  叶虹似乎窒了一下说:“也许是吧,也许不是。”

  “那你是不是呢?”脱口而出后我才惊觉自己的话题有点放肆。

  “唉……,”叶虹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没有介意接着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结,并不是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可以轻易的忘记。”叶虹把视线移向墙上的字轴。

  很难忘记叶虹那时哀伤掺杂着一丝嘲笑的眼神,不知她心里的结到今天解开了没有。但后来我慢慢的明白,当一个人的心里有了一个结时,唯一可以解开的就是岁月,因为它是那么根深蒂固的依附在你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如果你坚持着将它撕解,最终的结果只会让你的伤口血肉横糊。

  隐隐约约间,我又想起叶虹和麦子身上那种极其相似的特质,但我无法具体那种感觉,不禁看向叶虹望着墙上的脸,看得有些发呆。

  “怎么了?”叶虹惊觉回头。

  “噢,我…没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视线倏然离开叶虹的脸,但失措间却不知该往哪儿搁。

  叶虹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敏,讪讪的眼光也不定的在我跟前飘忽。

  本来很恬静,甚至带点伤感和淡淡书卷味的气氛,在两个人这么一惊一咋,四目相对再倏然躲避间,骤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也许一进门就有但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那种女人房间特有的气味,这时也若隐若现的在我的鼻端袅绕,越绕越浓,越绕越深。

  我忍不住用手擦了一下鼻头,同时用眼角瞥向叶虹,却刚好与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叶虹似乎比我还强烈的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在急速转变,在她的眼光逃离时,脸上红晕乍现。我隐约间听到自己理智的防线出现裂痕的声音。

  我霍然起身。

  几乎同时,叶虹抬头。

  我本欲逃避的视线在趔趄中失足掉落在她的锁骨,如同一个溺水者为了去抓住一根漂浮的水草,却被卷进一团更大的旋涡。

  叶虹穿着薄薄的短袖V领警服,在她微微急促的呼吸中,从高处可以看到在起伏间隐现的乳沟。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在瞬间从她略显紧绷的胸部喷勃而出,宛如雨夜闪电将我重重困压。一股异样的灼热在我身上开始急剧膨胀。

  叶虹满脸绯红盛灼,在我们粘得发烫的眼神中缓缓站起,仿如一阵轻轻的风,将我最后的一丝理智连根拔起。我们几乎同时抱向对方,如同两个遥遥相望了一个世纪的身影在错然中相逢。叶虹炽热的唇将我熊熊燃烧,我在撕扯中反抗着。叶虹在衣帛的脆裂声中象一只贪腥的猫,激烈追逐着一条在海底沉睡了千年,骤然激醒于波涛之上的鱼。

  橘红色的壁灯仿若烤盘下的烈焰,两条光滑的河鳗在碳火中不知疲倦的疯狂粘缠绞滚,直到夜在歇斯底里的亢奋中爆炸得支离破碎,黎明微弱的视线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探了进来。我从叶虹的背上滑落,如同小时候在井边的那一丛湿滑的青苔上滑倒,滑倒在一个比我大了整整十岁的女人的床上。

  “第一次?”叶虹轻柔的语气似乎将我的神经融化。

  “恩…。”我很奇怪那时为什么竟然不敢看她一眼。

  “对不起,我会记得。”

  “我也会的。”

  “你用不着。”

  “为什么?”

  “因为我只可以留在你以后的记忆里。”

  刹那间我终于明白了叶虹和麦子身上那种极其相似的特性。

  那是一种女人天生的特性,那种特性可以让她们在沉痛中勇敢,也可以让她们在幸福中脆弱;那种特性可以征服天下英雄,却也注定了她们永远无法走出的悲哀。不管她如何强大,无论她怎样弱小。

  看尽落花能几醉。你醉又怎样?你不醉,又怎样?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长发的女孩,但当我转头看着叶虹时,第一次发现原来短发的女人,从她耳根到脸颊的距离,竟会如此的广阔。从此,当我看见笑起来宛若罂粟花开的短发女人,就会忍不住驻足将她悄悄的凝望。

  十四、黑发·彩虹·雨

  雨一直下着,雨丝将天与地连成一片灰色的世界,象我现在心的颜色,远处的高墙也是灰色的,如一堵铅压在我胸口。我伫立在窗前,透过窗外那一排挺拔的水杉的间隙,把视线投向灰蒙蒙的天空。

  雨丝宛如一幕无际的织网在天地间飘摇,我无法望透它最远的边际,但我肯定天有多高,雨丝就一定会有多长,象我对麦子的思念。

  三天了,没有叶虹的消息,不知道麦子是不是快出院了。

  “特勤组刘树电话,队部值……”

  通讯员的话还没喊完,我已经飞奔着冲向值班室。

  “还好吗?”虽然才三天没见到叶虹,但她的声音却让我牵挂。

  “好,你呢?”我的心有点乱乱的。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叶虹在一阵沉默之后语气变的很淡定。

  “什么事?”我隐隐知道她要说什么。

  “麦子明天回来。”

  “她完全好了吗?”我果然没有猜错。

  “院方说已经没什么大的问题,”叶虹顿了一下说“她自己也一直要求要回来。”

  “能不能拜托你件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帮她安排一个单独的号。”

  “恩……没问题,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们见面,但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谢谢。”

  重犯监区也允许探监,但不允许外监区的监管人员内部探访。如果我要去看麦子,就必须例行监区的探监程序。

  电话两头都在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叶虹的声音又回到刚才的温柔。

  “我…很想你。”虽然通讯员已经拿着一叠邮件出去了,但我还是说得很小声。

  “我知道,我也是。”叶虹的声音也很轻。

  “我现在的心很乱。”

  “我明白,但我相信你会懂。”

  “我懂,所以才乱。”

  “给自己时间,给大家机会。”

  “知道,你多保重。”

  “谢谢,你也一样。”

  我知道叶虹说的相信我懂指的是什么,她也明白我说的保重的意思。我和叶虹的天平似乎始终没有倾斜过,在我们走得小心翼翼心照不宣的这段时间,我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种特定的环境和我们各自的立场中,我们在努力维持着平衡。我不禁又想起那天黎明我离开时叶虹的神情。

  “你该走了。”叶虹的声音很轻,轻得象黎明的脚步。

  我熄灭了烟头,默默穿好衣服,打开衣柜帮她换了一套新衣放在床头。

  “大树。”

  我在门边驻足,但没有转身。

  “钥匙。”

  我回头看见叶虹静静的望着我,脸上没有写着任何留言,在橘红色的灯光下,她的眼眸象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没有阳光的温度,也没有夜的色彩。

  我默默拿出通道的钥匙,轻轻放书桌上。在我转身离去的刹那,隐隐看到叶虹的眼里,有哀伤的颜色掠过。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到那张长着腮胡怨毒的脸,却梦见自己变成了雨,跟着一阵潮湿的风,从麦子病房前的窗台落下,在匆匆望见她的瞬间就变成地上的汪洋。我努力想从她的阳台流过,但越聚越密的水泡把我越推越远。我挣扎着探起头,在汪洋的倒影中,蓦然看到叶虹的脸,我们静静相望着。当我奋力向她涌去的时候,雨骤然停歇,我滞在水中央。

  这时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绚丽得令人眩目,雨后的阳光撕裂厚厚的阴霾铺洒向大地,叶虹在彩虹中摇曳,如水月般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我突然看到阳光的颜色在渐渐变薄、变淡……,最后幻化成一道剔透明亮的黑白,麦子的发丝在云隙间悠然飘现,纠缠着卷向彩虹,在我的心中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十五、看到你出来的那一天

  叶虹带着麦子在会见室的门口出现。

  我第一次看到两个在我生命中纠缠不息的女人同时站在我面前。麦子腕上的手铐和灰蓝色的囚衣,与叶虹头顶的警徽及一身笔挺的警服,在我心里形成强烈的感觉冲突。麦子脸上的神情淡定得象秋池中的月影,在看见我的瞬间有一层涟漪微微漾动。

  “我没有对你们时间限制,但两个小时后换岗麦子必须回房。”叶虹的声音虽然很轻很温柔,但我还是感觉到她在犯人和下属面前那股威严的气势,和那张冷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谢谢叶警官。”麦子坐下对叶虹轻轻笑了笑。

  “好好聊,大树你帮麦子倒杯水。”叶虹摸了摸麦子的头,带着当班的狱警离开,在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刚好与我的视线相对,叶虹笑了一下,关门离去,我从她的脸上读出一抹涩涩的痕迹。

  “快一个月没见了,你瘦了好多。”看着麦子苍白的脸我心里掠过一丝刺痛。

  “你也瘦了,听叶警官说上次你们监区出了事,你一直都不开心。”麦子关切的眼让我忍不住想告诉她,在这段日子里我把她想了多少遍。

  “不要想我的事,先把你的伤养好,我喜欢看到你健健康康的样子。”我伸手拍了拍麦子的手。

  “在这里我已经很幸运了,叶警官对我很好,帮我安排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每天都会准时给我送药。”

  “你现在是病人嘛,当然要照顾了。”

  “大树,”麦子看我的眼神突然温柔得让我心碎“谢谢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

  “麦子,你知道吗,我也是在帮我自己。”我看着麦子,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在麦子低头间,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血色浮现。

  “麦子。”

  “恩。”麦子依旧低着头。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麦子声音轻得象她的呼吸。

  “答应我,好好活着。”

  麦子霍然抬头,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我静静的看着她,慢慢伸手用我干燥的手心轻轻盖住麦子冰冷的手背。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我的手上,渗入我的肌肤,融入我的血脉。

  麦子缓缓翻过掌心,抓住我的手心,我们十指相扣。刹那间一缕阳光的颜色透过指间,流过拳头,绽放在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岁月。

  “大树,我也很想,可是…我,没有机会了。”麦子哽咽的声音在撕裂我的心。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关,只有走不出的自己,相信我,麦子,我会给你力量。”

  “我知道,我信你,我信你……”麦子咬着颤抖的唇不停的点头,泪珠在她苍白的脸上断线般的洒落。

  “你是第一个到这里看我的人,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给我信心和力量的人。”麦子紧紧抓着我的手泪如雨下。

  “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我要看到你出来的那一天。”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大树,其实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你知道我多么渴望可以天天看到阳光的日子……”麦子终于哭出声来“你知道吗,我每个晚上都会梦见我姐姐…,梦见我们小时候在家乡的小山坡上放风筝…,我不知道苍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麦子的脸伏在我的手背,凄泪狂流,瘦弱的肩在抽噎中不停颤动,把我的手背咬出两道深深的血痕,我的心似乎在血痕中渐渐碎裂。一道咸腥的泪顺着我的脸颊落在水杯里,我的脸在杯中荡漾模糊,如同麦子未知的命运。

  我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望向高蓝的天。那一刻我在心里千万遍的祈祷上苍,我知道我的力量不足以救她,我祈求上天可以给她力量,给她信心,可以赐她自由,赐她健康,让她得以获得幸福,让她得见蓝天白云。

  我们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我突然希望麦子能够将我手背上的血痕,带进她的梦里,陪她度过每一个漫长的寒夜。

  十六、火光中的沼泽地

  火势已经从食堂蔓延到后勤组的宿舍。火光映红了女监区的整个操场,我们监区除了当班狱警外几乎全部出动,协助数十名女警奋力灭火。一股股浓烟混着纺织物的焦臭,从后勤组宿舍的四周门窗卷向夜空,高压水枪打在地上的积水把操场映成一片火海,现在一片混乱。

  “各班听着,保持镇定,所有人撤离火场南端,”叶虹清晰的声音透过高音喇叭在夜空飘荡“一、二、三班监区戒备,四、五、六班立刻转移弹药库,七班弹药清点戒备,八班切断各路电源,九班和军医准备救护伤员,一号监区所有人员到北面灭火,全力阻止火势向弹药库蔓延,各班行动!”

  弹药库位于火场的北端,相隔不到20米,中间连着一栋废弃的军需仓库。我惊诧于叶虹在如此混乱的局面,竟然还可以这么镇定自若,操控清晰。

  消防车的警报由远而近,支队司令部的头头们和消防队几乎同时赶到,火情很快得到控制。

  “叶虹!”上校支队长铁青着脸吼叫着。

  “到!”

  “这么会这样!”

  “报告支队长,原因暂时不明!”

  “立刻调查,把报告送到司令部!”

  “是!”

  食堂和后勤班的宿舍已基本变成了一片废墟,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午夜时分,各组已经陆续撤离火场,空气中还残余着一股焦臭的味道,月光铺洒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泛着阴森森的清辉。

  叶虹满脸灰垢,不知是汗还是水将她的警服一块一块的贴在身上,扬声器的话筒还在手里无力的晃动,呆呆望着那片还在微微冒烟的废墟。宛如在战火中唯一的生存者,在尚未远去的硝烟中悲伤伫立。

  “回去吧,天快亮了。”看着叶虹的神情我心一阵抽畜。

  叶虹没有反应。

  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静静的站着。秋天的月,亮得让人脆弱,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冷冷的影子。一阵夜风吹起我的衣领,吹乱叶虹的头发。我脱下迷彩服默默披在她身上。

  叶虹突然扑在我身上,抱得我几乎窒息。我听到她喉咙里呜咽的声音。

  “哭吧,你把自己困得太久了。”我轻轻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背。

  “大树…,我好累,我真的不行了……。”叶虹在断断续续压抑的抽泣,头发贴着我的脸颊磨出一片潮湿。

  “刚才…是王彤开小灶,忘了关火……。”我的肩头一阵刺痛,叶虹温热的泪在我只穿着贴身背心的肩头,瞬间变成冰冷的心疼。

  “你一定可以挺过去的,就象你刚才的镇定,没事的,我相信你。”我用力紧紧将她抱住。

  “大树…,我真的想放弃…我,真的不行,我要崩溃了……。”叶虹终于在我肩上哭得象个孩子。

  我肩头的剧痛在一阵阵蔓延扩散到我的心里,蓦然间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在乎,多么无法割舍这个比我大了整整十岁的女人。如果我可以选择,我愿意为她扛下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痛。

  没有人能够比我更了解眼前这个女人,在不可一世的气势中包藏着一颗善良脆弱的心。也没有人能够比我更了解她的处境。警察部队的权力高度集中,官高一级压死人。警士没有晋升的压力,但一从警校出来后,就要在实习中挣扎着往上爬。大家一批毕业出来,你爬不上去,你就永远抬不起头见人。在漫长的升迁过程中,上要做层层领导的关系,下要打广大群众的基础,只有身边圈子里的人才能明白,每三年肩头上加的那一颗星,包含着多少勤练苦读,多少费尽心力。

  在警察部队上尉以下的警官警士中,感情几乎是完全处于真空状态,不可以恋爱,够条件结婚的也不可以把家眷接到警队,每年只有十五天的探亲假期。千百条律例锁得你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周而复始千遍一律的生活方式几乎让所有人心理失衡,失常的生理需要在压抑中无缝不入的滋生。没有真正进入过军队生活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是一片怎样的土地,不会了解那是一段怎样豪迈与苍凉的岁月。

  我们都知道大火的起因,但我们也很清楚如果叶虹把真相明了,依照警察部队的律例,那个小女孩的一生几乎就这么完了。叶虹不忍心,但她很清楚就算是自己扛下来了,最乐观的结果也会降职降衔记大过,而且三年内没有任何晋升的机会。我知道叶虹想用自己最少十年的努力和永久的政治污点,去换取王彤一生的命运,但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让你努力?

  上下的关系,晋升的压力,年龄的困扰,婚姻的空白,感情的失意,心理的反冲,生理的压抑,高压的工作环境,还有和我这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没有一件不要叶虹绷紧着神经扛着,她还能再扛多久?

  那一夜叶虹没有要我留下,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轻轻放开她不舍的手。我们如同在一片沼泽地里的两个失足者,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和一致的默契,在危机四伏中小心翼翼的寻找生存的契机,一步踏错,我们将万劫不复。

  十七、秋天的颜色

  “什么时候再来?”

  “我离开,并不是不再来,”我伸手轻轻拿掉飘在叶虹肩上的落叶,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可惜再几个月你就是要晋升了。”

  “但王彤没事了,我也想通了。”叶虹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住眼神里的落寞。

  十天前的那场大火,将叶虹即将晋升的少校大队长,又烧回到五年前的中尉副区队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从中尉到少校之间,是一段怎样的路;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在警队里,一个朝气蓬勃的三十岁的女少校,和一个几乎丧失政治资本的三十岁的女中尉,是两条如何悬殊的前程。这一起一落间,就是叶虹咬牙扛下那场大火责任的代价。

  “麦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她。”叶虹扬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

  “我知道,我只担心你照顾不了你自己。”我突然发觉叶虹就象刚才从她肩上掉落的树叶,在秋风中飘摇。

  “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怎样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叶虹的笑充满了沧桑。

  “收到我的信要记得回信。”我伸手拍了拍叶虹的肩。

  “会的,你多保重。”

  “你也一样。”

  “再见。”

  “再见。”

  又一片梧桐的树叶悠悠飘了下来,从我和叶虹相对的视线中慢慢飘落,在树叶挡住叶虹的脸的刹那,我转身离去。瑟瑟的秋风掀起我绿色的衣襟,象一首生命中苍凉的歌谣,在秋天的树梢颤吟。

  吉普车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疾驰,我望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蓦然惊觉已经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辽阔的麦田在秋风中起伏,象一片金色的海,卷起漫天与阳光交眩的金黄,分不清是麦子辉映了阳光,还是阳光染熟了麦子,我又看到麦子那张充满阳光颜色的笑颜。

  “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傻瓜,是总队要我回去集训考核,一结束就会来看你。”

  “那要去多久呢?”

  “一个月左右吧,不过我会写信给你的。”

  “大树,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麦子,下次来的时候我把日记带来给你看。”

  麦子笑了,笑得象车窗外那一片广阔的麦田的颜色,笑暖了秋日黄昏的萧瑟。但麦子永远不会知道其实我可以不用这么早地离开,只有叶虹明白我走的理由。我们从夏天走到了秋天,知道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如同叶子轻轻飘离了树梢,向气候告别,因为叶知道必须放弃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季节,树也知道在萧瑟的秋风中,自己要等待的是明年春暖时的绿芽。

  我和叶虹之间从来没有用语言说明过什么,但我们始终明白彼此间的那一种默契。在寒冷的冬季里我们相互依偎着在炉边取暖,但我们都很清楚最后的结局不是温暖,要么我们被火吞噬,要么火熄灭后一起冻僵。如果我们走回各自的天地,冬季虽然寒冷,却会走得更远。

  “在想什么?”江枫握着方向盘转头看了看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江枫,你知不知道秋天是什么颜色的?”

  “秋天?什么颜色?”江枫的语气蒙着一层迷惑。

  “秋天是阳光的颜色。”我望着在夕阳下起伏的麦田喃喃自语。

  “切!神经……”

  一轮橘红色的太阳挂在秋日黄昏的天边,仿佛就在车轮底下路的尽头,吉普车在被晚霞映彩的公路上,迎着阳光的方向,渐渐远去。

  十八、悲伤的火车

  没有很仔细去研究过书信的种类,不过我想应该有好多种,因为不同的信会让人有不同的心情。但在军队里收到书信的心情通常只有一种,就是开心,甚至会激动,象我现在的心情。

  信封是麦子监区的,笔迹是叶虹的,但不管是谁写的,最重要的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在集训队快一个月了,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心里一遍一遍背麦子和叶虹的信,每天最习惯去看的地方也是队部门口的那个绿色的邮箱。

  和往常一样,我拿着信跑到操场最边上的那棵树下,用近乎虔诚的心拆开那封信。信只有一页,所以很快就看完了。如果那时我的心可以用海来形容的话,那它应该是从阳光闪烁的海面,瞬间沉溺到冰冷黑暗的海底。

  监区突然实行犯人区域监管,所有的犯人只可以在籍贯所在地看押监管,也就是说,麦子将被遣返甘肃!一批总共九个,包括麦子,下个星期四执行遣送。这个计划在两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但一直属于内部机密文件,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叶虹以前总是最大限度的满足我探监的要求。遣送命令一下到监区,监区就全面封闭,不得探监,包括我在内,叶虹说没得商量。但她会尽最大努力帮我申请到押解组,如果成功,最迟下个星期三之前命令会下到集训队。

  今天是星期五,还有五天时间。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天,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文字去表达那五天的等待。如同一个被一审死刑的囚犯在等待二审最后的判决。我开始在绝望和希望中飘踅沉浮。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挽留麦子离去的脚步,但我只想再见到她,只想能够亲自送她一程,哪怕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如同一个绝症晚期的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

  司令部的命令在星期三下午的六点,才出现在我已经绝望得近乎冰冷的手里。那一晚我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眠,睁着双眼一直看到太阳从窗外屋顶精疲力竭的爬了上来。我没有等司令部送我的车,到装备处取回我的枪械和装备后,自行赶往一百二十公里外的监区。

  犯人全部在一号监区集合,监区四面层层戒备森严。当叶虹全副武装带着麦子在通道口出现时,我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麦子脚上的链铐在地上拉出金属的碰撞声,如同钢槌般一声一下敲击在我的胸口。麦子在望见我的刹那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两片薄薄的嘴唇咬在一起不停的颤抖,宛如咬在我剧烈收缩的心脏,一滴一滴绞尽我逐渐冰冷的血。

  由于有麦子一个女犯,所以这次押解由叶虹带队,其余十个组员全是一号监区的狱警,江枫组长,我副组长。在和支队做完移交手续后,我们分乘四部囚车,在近百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护卫下开往铁路货运站。

  警察部队有专门的长途押解囚车,但通常都是单节车厢,押解时挂在地方货运列车后面发往目的地。囚车厢和普通的货运车厢外表几乎没什么分别,不同的是囚车厢的四周上下全部用加厚的高密度钢板焊接,没有任何可以拆解的螺丝,完全密封,连步枪的子弹都无法穿透,排气设施在车厢的内部运行。

  车厢内用实心的钢柱焊接成一格一格的栏栅,犯人吃喝拉撒睡全在栏栅内。栏栅通道的钥匙由叶虹、江枫和我各执一把,只有我们三人同时在场才能打开,通道口有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日夜监守。犯人一旦进入,就插翅难飞。

  列车一开动,我就疯了似的跑到车厢尽头的监管室找叶虹。

  “麦子呢?”

  “在里面,”叶虹朝监管室指了指说“放心,我不会让她难受。”

  “让我进去好不好。”我几乎在央求。

  我知道押解途中执行人员绝对不可以和囚犯近身接触,男女警犯尤其是。

  “大树,冷静点。”

  我对着叶虹吼着“我很冷静了,我没有拿枪指着你劫犯已经很冷静了……”

  “刘树!”叶虹啪的一巴掌重重摔在我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虹一边用手堵住我的嘶吼一边低声喝止“我们是纪律部队,这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你是不是想让我再降到警士,甚至和那些人一样去坐牢!”

  “但我真的只想进去看看麦子。”我靠着监管室的门无力的滑坐到地板上。

  “我知道,”叶虹在我面前蹲下轻声说“我这次费这么大心力把你弄到这,你不用脑子也能想得出来我是为什么,但我不希望大家出事,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麦子走了,我也不想大家再出什么意外,我只是有点控制不住,你就让我进去吧,我会知道怎么做的。”

  “对不起,还疼吗?”我看到叶虹的脸上写满了疚意。

  “疼,但被你打醒了。”我苦笑着摸了摸脸。

  “你这人,拿来吧。”叶虹笑着朝我伸了伸手。

  我把枪械弹药交给叶虹,接过她的钥匙。

  “大树,你知道该怎么做。”叶虹的眼神复杂得我心突然乱乱的。

  “放心,我知道。”我朝叶虹点了点头,返身打开了监管室的门。

  十九、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麦子坐在床边静静的看我,脸上没有丝毫悲伤,也没有任何喜悦,就象一棵秋天里的树,凋零的枝头上没有春的生机,也没有冬的枯废。

  我默默走过去牵起她放在茶几上的手。叶虹已经帮她去掉手脚上的刑具,但麦子腕上那一道深红的淤痕,如同一块赤焰中的烙铁,残忍的印在我的眼球,嗤的冒起浓浓青烟。

  “不要这样,大树,”麦子起身抬手轻轻擦去我涌到眼眶的泪,脸上浮起惨淡的微笑“我只是回我的家乡,你该为我开心才是。”

  “麦子。”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把麦子抱在怀里。只有我知道那一刻自己是多么虚弱,虚弱到没有麦子身体的倚靠我就会瘫倒。

  “我好累,可以让我靠着你睡个觉吗?”麦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宛如波光里的水草,缠绕出我生命中永远清澈的清绿。

  我们相拥着躺在窄窄的卧铺上,没有说一句话。麦子在我的臂弯里渐渐沉睡,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恬静的脸上,仿若天湖里两道弯弯的山峦的倒影。我突然想起那一个有薄雾水月微凉的夜,浑圆浑圆的月静静的躺在水面上,只有一阵夜风掠过,才会微微的漾动,如同麦子在睡梦中悄悄微笑的脸,鼻梁间拧起一堆细细的皱纹。

  “你怎么不睡?”麦子在午夜里醒来。

  “我在看着你睡,”我笑着轻轻抚摸麦子的长发“有没有睡着?”

  “有,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麦子把头移到我的胸膛。

  “大树,能问你个问题吗?”麦子突然仰起头看着我。

  “什么问题?”我心里隐隐掠过某种预感。

  “最初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来医院看我?”麦子的眼神忽然闪起一丝异样的神采。

  刹那间我眼前掠过那一对在血光中美得惊心动魄的乳房。

  麦子静静的躺在卧铺上,饱满秀挺的乳房在列车的摇晃中微微颤动,白如凝脂的肌肤留下一道我曾经触摸过的疤痕。我又想起那一晚我梦见那两堆半圆形的坟墓,我静静的躺在上面。麦子羞涩的呻吟宛如大漠深处悠远的驼铃,在我漫长浩瀚的岁月中飘踅不息。

  “大树,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无论任何事,我都会替你做到。”我紧紧搂住麦子,仿佛害怕列车轮轨碰撞的声音会碾碎我们短暂仓促的温存。

  “我想要瓶润肤霜,我好怕这里的冬季。”

  昏暗略带惨白的灯光照在麦子的脸上,透泛着颓废的苍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画面,那张写满绝望美丽的脸,那道充满期待渴望自由的凄怨的眼神。

  到达甘肃的时间是凌晨 5:40。

  押解的车厢只有一节,是挂在一列货车的后面停靠在一个郊外的货运站。站在车厢出口,透过布着钢网的厚厚的防弹玻璃窗,可以看到三、四辆密封得象闷罐的囚车停在站台上等着,站台所有的通道远远地被许多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警戒着。

  双方的警方开始就地快速有条不紊地进行交接囚犯和相关的档案资料。

  麦子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看着我,精神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不知是不是冰冷但很清新的晨风驱散列车长时间的郁闷,我突然发现麦子笑得很温暖,如同冬日即将到来的阳光。

  我们在无言中默默相望着。在快要跨上站台时我将一瓶润肤霜偷偷但极快地塞到麦子的手里,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麦子在抓住我的手时不经意地颤动了一下,麦子的手冷得象一块冰。我倏地浮起一丝不祥的预兆。

  寒冷的夜风将麦子的长发丝丝牵起,在麦子的手从我紧握的手心慢慢抽滑而出的刹那,我从二十岁的年华,瞬间走到生命的花甲。 麦子在跨上囚车时回望的眼,如雨夜黎明的闪电,将我的灵魂撕心裂肺般烧成灰烬。

  “麦——子……!!!”

  我再也无法控制,泪水骤然间奔泻而出,绝望的嘶喊在黎明将要醒来的夜色中回转飘荡,一梭子弹带着烁燃刹那的火舌飞向苍茫的夜空,在瞬间将我震击得支离破碎。在叶虹和江枫将我按倒在地时,我忽然看到了死亡的颜色,如同地上冰冷的青石。

  尾声

  半个月后叶虹收到从甘肃监区传来的消息,一名女犯在回途的囚车里割脉自杀。当叶虹向我说起时,尽管我没有感到意外,但还是心痛到无法呼吸,因为那天黎明,我在冰冷的青石上看到麦子的脸悠然浮现,我知道那是麦子注定的宿命,但我也知道她将跟随我到生命最后的一刻。

  麦子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润肤霜瓶子的碎片。

  后记

  一年后,我放弃了保送入校的指标,黯然离开了警队。

  走的那一晚,叶虹买了一件藏青色的风衣来送我。

  “前路风寒,要多保重。”叶虹轻轻帮我披上风衣。

  “警队甘苦,你也珍重,可惜我没有礼物送你。”

  “你已经给了我你最珍贵的礼物。”叶虹象一朵在夜色中绽放的玫瑰。

  我们最后一次紧紧拥抱。

  “可以想你吗?”

  “在你有空余的时候,偶尔回头看看我。”

  “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放过你。”

  “再见。”

  “再见。”

  在我转身离去的刹那,叶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我没有回头,大步迈向月台。藏青色的风衣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如同我脸上嚣张的泪。

  次年,叶虹离开警队,复员回到江苏。至此,我们的恩怨爱恨,在那片埋葬了无数青春柔情的绿土中灰飞烟灭。

  在往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每到秋天麦熟的季节,我就会跑到乡间,坐在麦田边看那副曾经希望永远不要结束的素描。

  在秋日的夕阳下,我仿佛又看到当年病床上那一道剔透明亮的黑白,和那一个坐在病房阳台的轮椅上,静静望着外面车来车往的女孩。

  ( 完 )



现在也来发表我的文章
      
[相关文章]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电话:010-62630930-5359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