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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千山月2868】斯芬克斯 作者:千山月2868
文章类别:小说地带 发布时间:2004-01-07
全文

  (为“勇气”登陆火星而祝福)

  王亮

  人类一旦破译了生命、情感、思维、智慧等“斯芬克斯之谜”,人类必将会成为永恒的“上帝”!

  ——题记

  火星的引力虽然只有0.38G,但可以不用穿讨厌的吸附鞋了,真是舒服,——尤其是在这光线柔和,没有金属生冷味的半圆形餐舱里,这支火星考察队的队员们围坐着侃侃笑谈,如同家庭聚餐。若非舱壁显示屏上熠熠发光的才启动数小时的“火星——地球日历对照表”的提醒,真会让人产生“在地球上”的错觉。

  可控吸附餐桌上摆满佳肴,陈玉柱和陆尚时两人早已“舞刀弄叉”,只待阿雪把最后一道菜送上,就大刀阔斧干一场,以慰委屈已久的肠胃。

  东方明身在舱内,思维却不时滑出这艘“乘风”宇宙飞船,在幽邃的太空翱翔:经过多年精密计算和细致筹备,经过在浩瀚太空中漫长而孤独的航行,飞船今日午间在火星安全着陆,人类近百年来的梦幻终于变成了亮晶晶的现实!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马尔斯”就静静躺在飞船下面,伏在他们脚下;火星那千古神秘的面纱即将由他们轻轻揭开…想到这儿,一股热流迅速流注东方明全身,五内沸腾的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缓缓平息心中的冲动。

  “队长,”陈玉柱笑着打断了东方明的思绪,手底却丝毫未放松对餐刀餐叉的“折磨”,“明天你发表的人类宣言是什么呢?和阿姆斯特朗一样吗?”

  “玉柱?我看你是土柱泥柱石头柱!鹦鹉学舌拾人牙慧岂是我们‘东方大哲人’所为?!”陆尚时用餐刀指着陈玉柱的鼻子恶狠狠骂道。

  东方明微微一笑,知道自己若不赶紧说话,他们之间又将爆发一场永无休止的舌战。

  “老李,你认为明天的宣言该说什么?”

  “队长,你是哲学硕士,想必早有精辟之言,让我们先飨为快吧!”李维克笑着把问题抛了回来。着陆成功的喜悦使这位一向肃谨的宇航专家也活泼起来了。

  东方明知道推辞也没用,便敛起笑容徐徐开言:“当‘战神工程’刚一提出时,这个问题就被提上全球议程,社会各界不断反馈来许多宣言草案,如‘我们为第二个地球而来’、‘我们为人类的明天而来’、‘科学探索是人类前进的最大动力,我们为探索而来’等,但总部迟迟未作定论,最后把问题留给我们自己——最有资格发言的首批‘火星主人’!飞船航行中我想了很多很多,现在我决定说——‘我们因智慧而来!我们为探索和生存而来!’”

  他亲切地望了大家一眼,解释道:

  “人类因智慧而存在,没有智慧就无所谓人类及其一切,人类的一切成就都是智慧的结晶,都是智慧的铸就!人类得以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智慧的无穷无尽和相承相传,即人类是沿着智慧铺就的轨迹前进的!生命的演绎诞生了智慧,使智慧如宇宙大爆炸般从无到有,从有到灿若星辰光耀千秋,同时智慧又延续了生命,使许多短暂的生命因其辉煌的智慧而得以永恒…我们之所以能从两亿多公里远的地球来到火星,正是凭借人类智慧的无限积淀和运用,惟有智慧才能使遥不可及的神话变为信手可摘的现实之果,故而我们是因智慧而来!”

  众人凝神深思,陈玉柱对餐具已“手下留情”,陆尚时满面钦服,李维克暗暗赞叹。

  东方明稍顿一下,又继续说:“正因为人类具有丰富意识和深邃的思维智慧,人类永不餍足的心灵总是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和求知感,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就在于向未知领域孜孜求索,不断发现和破译各种神秘的自然规律及法则,并以此来推动人类自身的发展——科学是人类走向神的唯一虹桥!大家知道,出征前世界联合生命探索委员会、国际天文联合会、联合国未来开发署等都对这次探测寄予厚望,希望我们能有改变火星史的划时代发现,让火星研究再度辉煌!科学探测是我们神圣光荣的职责和使命,可以说,我们是因科学而生,为探索而活!”

  东方明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语如同即兴演讲,使队员们群情激奋,摩拳擦掌的兴奋溢于言表。东方明也努力控制住激动的语调,说:“至于生存嘛大家知道,我们地球已是不堪重负,危机四伏…”

  “菜来啦!”清柔的声音蓦地传来,随即从厨舱闪出了阿雪那永远雪白的身影。

  餐舱里顿时欢声雷动。

  火星夜景并不美丽,与那银灰色的月球神秘夜色大不相同。万古旷漠深邃幽寂,如混沌初开;群星明亮而不灿烂,呆板而无灵性;疏淡的星光撒泻下来,被幽深浩渺的太空无限消融和吸收,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黑暗感。。

  唯一能引发诗情的是斜挂漆黑天际的火卫一,象一片缓缓飘坠的残缺的黄叶。那是一片相思之叶,引人乡心暗起,默默遥望着地球的方向。

  东方明和阿雪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来到资料舱,隔着小小的舷窗,凝望着广袤的太空。

  时间,一秒秒地滑入宇宙,流逝于过去。

  这样静谧的太空凝视渐渐缓解了东方明脸上的疲惫,遂愿的甜意隐隐在心底里漫延。他凝望着天际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倾诉的欲望油然升起…三十多年前,当他第一次在小学课堂上听到“火星”的介绍时,曾幼稚地想:能把它摘下来给自己的家乡——一个常被供电局遗忘的水乡小镇——照照亮,那该多好呀!他向老师询问“摘星”的方法,老师就给他看《飞向宇宙》、《太空探秘》等儿童宇航读物,由此他坠入了浩渺的太空,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宇宙飞船、卫星甚至鱼儿,在茫茫太空中遨游,闪烁的星星变成了一朵朵美丽的银花,太阳是一个金苹果,火星则是一团火…他磕磕碰碰地读了不少有关火星的书,尽管懵懵懂懂,却开始对火星“情有独钟”,满脑子都是“火星人”、“战神马尔斯”、“火星探测器”…后来他知道了普罗米修斯,不由浮想联翩:普罗米修斯盗的“天火”是不是取自火星?地球上的生命之光会不会是从火星上来的呢?在他那透明的童心世界里,火星是比太阳更美丽的永远燃烧的星球…

  念及“燃烧”,思绪在今昔之间萦回的东方明眼前倏忽闪过一簇簇火光,还有…还有身著白族服饰的阿雪在火光中翩翩起舞的身姿、眼神和笑靥,这些火光中的意象和记忆在思绪的时空错合间总是那么固执地迭现,明丽得近乎炽烈逼眼,十四年来,时时刻刻在煎熬着东方明遗恨的心灵…

  透明而飘忽的火光中,白族姑娘阿雪挽着东方明的手随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流翩跹起舞,但他却总是笨拙地踏错舞步,合不准民族锅庄舞明快质朴的韵律。阿雪耐心地教他带他,东方明折腾得满心紧张,满头大汗,终于可以胡乱地踏歌作舞了。尽管已是隆冬,但火光熊熊,热浪滚滚,两颗年轻心灵被烘烤得透透亮亮,阿雪穿着本民族最崇尚的服饰,衣白面红,眼波流动,一颦一笑都逸出天然的古韵,瞅得他时时发呆而忘了舞步,被人们哄笑着扒拉过来,推搡过去…就在这场“大学生民族联谊篝火晚会”上他们相识了,以后的交往中,他不得不惊讶于阿雪深厚的古文功底和飞动的不同凡俗的思想,他们很快成为心心相印的知己…

  “阿明,你在想什么?”阿雪突然柔声道。

  东方明内心猛然一颤:阿明?阿明?他已经有十四年未听到这甜蜜的昵称了——当年阿雪就是按照白族习俗这样唤他!东方明转首看着阿雪似乎升起了薄雾的双眸,仍和以往一样,有一些隐隐的势不可彀及的东西,费人思量。这正是他十几年来痴痴思念的双眸啊!东方明的目光也不禁迷漓起来…

  “阿雪,还记得十四年前你说过的话吗?你说在宇宙的合唱中,金星好比女高音,火星是男高音假声,地球则担任男高音角色,木星、土星是男低音;你还说音乐的产生源于宇宙的客观规律,音乐具有谐和、小整数比和形式规律三大物理特性,是宇宙的象征和世界和谐的反映,一番高论,当时可把我唬住了,大气也不敢出!”

  阿雪抿嘴一笑,似乎又看到了十四年前呆坐于身旁的满面虔诚的东方明。

  “你喜欢火星,我要你用男高音假声唱支歌,可你却假装不会!”她佯嗔道。

  “我这个音盲,对音乐一向如老牛对琴!唉,平生一大憾事也!”东方明摇头晃脑如夫子念书。

  “更好笑呢,你居然把我的吉他当古筝,闭着眼睛弹上一通,还煞有其事地言说琴中意境,说是陶渊明的‘素琴’也不过如此!”

  东方明不由笑了:“那是我发明的‘六弦筝’,我还忘记了申请专利呢!阿雪你不是也有好笑之举吗——那次你让我穿白族女服,还留影为凭,真让我有些难堪!”

  “谁让你打赌赌输了呢?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阿雪的声音柔和缠绵。她望着东方明的已被岁月铸就得成熟而坚毅的脸,记忆中他那年少深情的神色历历在目,十四年前那段如诗如梦的岁月象一片轻云冉冉飘来,未及伸手挽留,倏忽间已湮入资料舱柔和的蓝光里不见了…冰冷的现实把如烟往事推入幽黑的宇宙深处,这火星上的思忆,也只能面对时空岁月的过往辙痕,望尘莫及呵!他们重相遇后,就在一起接受了长达一年的宇航训练,阿雪一直对他视若未见,好象陌如路人,这样开口唔谈只是近一月来的事——也许是远离地球的心灵特别需要沟通和慰藉的缘故吧,可相聚时也不过是淡淡谈些文学和哲学的话题,从不涉及情感。往事凋而不殒,十四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早已在他们忆海底凝聚为绝美的珍珠,但因缘错合的利刃割断了串连的线,散落的记忆难于收拾,总在猝不及防时纷纷跌触心田,令人黯然神伤。他们只有强敛心思,竭力回避…

  “地球上的人们还在等着看火星的真面目呢,”阿雪有意岔开了话题,“明天就要实况转播和实地考察,队长还是早些休息吧!”说着,迅即离开了资料舱。东方明一怔,思绪也即时回到理智的现实,他目送着阿雪轻轻走向I号寝舱,望着她那一头短发映衬着银白的宇航服,依然清秀如昔。噢,那一头短发,短发…

  从宇航服贴身衣袋的最深处,东方明悄然掏出一个暗红丝绒蒙裱的小匣子。打开它,里面竟是一缕围成心形的长发!蒙裱的丝绒已经很黯旧了,但青丝依然如新,仿佛,还有丝丝缕缕往日的幽香…东方明默默地凝望着,目光渐渐虚沓。

  根据太阳的运行规律,火星上一昼夜只比地球多半小时,同样有早晨、中午和黄昏之分,同样有四季变迁,这在火星两极——极冠的白色斑点上表现得最为典型。现在,考察队所处的基道尼地区正是夏季,白昼太阳垂直照射时温度达20℃;若在赤道附近,温度可升至30℃,相当于地球的初夏。

  火星时间九时正,实况转播正式开始了。

  底舱双层通道舱门徐徐滑开,眼前奇景乍现——赤红的沙漠茫茫无垠,犹如遍地赤金,又如灼红的隐性燃烧的火海;稀稀落落点缀着的许多小沙丘,象燃余的烬末…东方明收摄心神,一步一步倒着从舷梯爬下,至最后一步时,左脚在空中迟滞了数秒才缓慢而沉重地踏下,——淡红色的尘埃从脚底漫开,随即飞散着消逝于无形。人类千百年来的梦幻终于实现了,万年孤独的火星终于迎来了人类第一个沉重的脚印!东方明真想仰天高呼,但他知道,地球上数十亿人已经在欢呼了,他似乎已听到了那激奋的呼喊。东方明待双脚踏实后转过身来,徐徐展开视野,深情地凝望着茫茫火星平原。

  十三分钟后,五名考察队员全都到了火星表层,聚合在五星红旗下,每人伸出右手紧握住金色旗杆,齐声庄严地宣告:“我们因智慧而来!我们为探索和生存而来!”五只手将红旗举过头顶,随即缓缓插下、插下,直至五星红旗稳稳插在了火星上;五只手又同时放开,再手拉手围着红旗环行三周。

  实况转播结束后,考察队在火星表面装置了核动力科学实验站,设置了自动火震仪、太阳风测试仪、振动透视仪以及火星磁场仪等。考察队将在火星上考察六个月,主要考察北半球,因为北半球地势低,稀少的环形山之间是地貌各异的平原,适宜大面积考察。三年前,科学家们就在火星地图上的北半球部精选了九个考察区,考察队根据实际情况从中选出六个区考察。以宇宙飞船着陆点为圆心、向外辐射25公里的广大面积为重点考察区,每个地区约考察一个月,半年就可考察一万二千余平方公里,这样就可以了解到整个北半球的基本情况了。

  而南半球地势高,密布着环形山和沟洼,到处是深深的峡谷,在此考察要用自控气球。这种双层气球的大部分升力是通过加热火星本身的气体来获取的。早上,气球升到指定高度(每天都不同)飞行一天,晚上则降到火星表面过夜。气球飞行的同时主要完成三个任务:借助气球研究火星大气层的活动;在气球上升或下降时,利用全息摄像机拍摄火星表面鸟瞰图;气球上装置的轻型伽玛、伦琴射线分光器在飞行中和降落时研究各种岩石的化学成份。当然,这些数据和信息都通过火星同步轨道上的三颗多功能卫星——“紫金山”送回地球。当“乘风”飞船还在火星轨道上时就已施放3个探测器,里面载有装备好的两个气球。探测器按指令降落在火星南半球,在降落过程中施放出气球,即使只有一个气球升空成功,在半年内也足以把南半球考察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万一“乘风”宇宙飞船着陆失败,实行这一方案,可使整个“战神工程” 不致于一无所获。

  午餐后稍事休息,陈玉柱和陆尚时便急不可耐地嚷着要出外考察了。其实每个人都已睁大了炽烈的眼睛,近来闭塞的生活可把大家憋坏了,而现在身外这广袤无垠的赤赭色沙漠就是火海,渴望燃烧的他们跃跃欲试地要闯一闯。一前一后两辆敞蓬火星车就这样载着兴致勃勃的队员们离开飞船,缓缓向东进发。车轮过处,留下深深的辙印,激起的阵阵红色尘埃如半透明的云层四散飞扬,又如随风飘扬的淡红丝巾,煞是美丽。

  挂在高空的太阳苍白无力,无法把它黝黑阴冷的四周染成暖色,倒是火星表面的赤沙十分耀眼,绵延逶迤的沙丘如波浪起伏,其间散布的赤赭色小山象一艘艘亟待救援的搁浅航船。赭红的诡异的火星之光把火星车、宇航服乃至整个视野都涂抹上如梦似幻的赤色,那一份蛊惑人心的美,竟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心悸的感觉。他们见过浩瀚的黄沙,也见过月球上无垠的灰沙,东方明甚至见过圣洁的雪沙,但如此诡异的茫茫赤沙还是首次见到。难道火星的整个历史就隐藏在这些赤沙下面?隐藏在这汪洋“火海”中?

  陈玉柱啧啧惊叹着,忙着把这些可作绝佳风景片的第一手资料镜头连连纳入镜头,而身为太空地质学家、古生物研究专家的李维克,他那对岩石有非凡洞察力的眼睛已瞄定了火星车前一大片暗褐色的砂砾。转首望着老搭档东方明(在月球上采集岩石和土壤标本时,他们曾多次一起拾到46亿年前的结晶岩),他示意性地点点头。

  东方明当即发令:“小陆,先考察这里!让‘赫克里斯’下来,该它大显身手了!”

  火星车无声无息地停住了,陆尚时跳下车,不甘寂寞的口舌又开始“活动”了:“陈兄,下车干活吧!雪姐,你可要守住车子哟,要是让火星人抢走了,我们就只有步行回‘家’了!”

  阿雪微微一笑,开始启动仪器。

  “赫克里斯”是个四手六脚的机器人,象一只巨大的银蜘蛛,真正的名字叫“HJ—Ⅱ”号机器人,主要用来采集标本。它的两只三米长的钻机无坚不摧,同时还具有开路、搬运、收集甚至维修等功能。队员们亲切地唤它作“赫克里斯”,不仅因为它力大无比、功能非凡,还因为赫克里斯曾解救过人类顶礼膜拜的普罗米修斯。他们希望这个“HJ—Ⅱ”号机器人能给这次探测带来辉煌战果,甚至挖掘到隐藏生命的火星土壤,让寂寞千年的火星燃烧起熊熊生命之火,使孤独的地球拥有真正的伴侣!

  “赫克里斯”步履稳健地爬到李维克指定的地点,陆尚时食指一点遥控器,它的四“手”和钻机开始了工作。这些“手”上装有高度敏感的传感器和各种辐射探测鉴别仪,能很可靠地鉴别标本价值,将岩石及土壤标本分类装入其背上的两个盒子里,一旦达到承载量——各三十公斤,便自动封装卸货。当然,工作人员可根据各种实际需要修改其工作程序。

  东方明和李维克又去四处寻觅采掘点;陈玉柱在探测和收集火星大气;阿雪通过火星车高敏度的接收跟踪仪和电脑,密切监视着每人身上各种传感器发出的信息,一旦发现生理异常就必须立即返回“乘风”号宇宙飞船诊治;小陆,咕咕哝哝把一箱箱标本搬上火星车货舱,好在火星引力小,“搬运工”也不太费力。

  据卫星雷达测视,基道尼地区的基本岩层距火星表面不到一米,而且砂砾掩盖下的古河床密集而浮浅,河床的沉积岩隐匿着火星历史,并且可能隐藏着某种原始形式的生命,是探索火星生命的重点区层。这也是基道尼被首选考察的重要缘故。

  沿着旧辙疾行的火星车满载而归,想到即将回到火星上的家——“乘风”号宇宙飞船,队员们心里都暖暖的。没有家的游子是最凄怆孤独的,没有生命的星球永远只能有死亡和黑暗,永远不值得智慧生命的留恋和踟蹰!

  “老李,今天采集的标本里可能会隐藏最原始的生命吗?特别是在那条干河床里?”东方明问道。

  “不太可能!”李维克一边驾驶一边说,“测试表明它已干涸了近五十万年,很可能是这个地区最先干涸的,生命应该早就绝迹了!”

  “据说上世纪美苏都相继探测到火星上最原始的生命,会不会和地球生命诞生之初的蓝藻类似?”

  “不可能!地球生命诞生时的细菌能繁殖能变异,但基本上是一种化学反应,一种生物进化的基本链环,而从火星的古河床、大气、温度以及早已存在几十亿年的实体结构看,火星上很可能有过生命的繁盛时期,即使有遗留下来的生物,也不会那么低级!”

  “嗯,这种生物的繁殖力应该是相当强的…如果被送回地球,有可能引起人类致命的灾难——类似瘟疫大流行!”

  “这也就是要先把标本送入地球轨道站作安全检查,才能送到七大国际实际中心的原因!那些实验中心集中了全球最优秀的科学家,相信他们会有惊人的发现!”

  “老李,你可别忘了——我们飞船的实验舱也是当今最先进的,有可能会提前培育出…

  …

  “雪姐,你喜欢阿姆斯特朗还是奥尔德林?一定是奥尔德林,对不对?”另外一辆火星车上的陆尚时突然高声发问。东方明和李维克相视一笑,知道唇枪舌剑的一对“搭档”又耗上了。阿雪更是含笑不语,——她从不介入他们的舌战中。

  “雪姐谁都不喜欢!”陈玉柱笑叫:“雪姐只喜欢我们的‘东方大哲人’!”

  “你!去你的!…”阿雪猝不及防,脸上不由飞出一抹红晕,幸好被火星的淡赤色光掩饰了。

  李维克望了东方明一眼,又专注开车。

  东方明暗暗一叹:小陈和小陆根本不知道他与阿雪以前的恩恩怨怨,只有李维克老成些,瞧出了一些端倪,曾含糊地问过他是不是和阿雪早就认识。理性科学似乎是一把能解释万事因果的万能钥匙,但人类越发展,未解之谜似乎就越多,人生际遇就是这么难以预卜,无法诠释,——十四年了,岁月和时空的疏隔使自己和阿雪的重逢似已不可企及,谁又曾料到还会相聚在这神秘的火星,而且共事考察?这个社会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紊而不乱,万物都有生死荣枯的发展规律,有因缘流转,冥冥中难道真有个手持权杖的命运之神吗?人类何时才能破译这些亘古而来的谜?

  “噢,到家了!到家了!”陈玉柱和陆尚时“齐心协力”地欢呼起来,东方明闻声抬首,只见亲爱的飞船正巍然屹立在前方,如一架中世纪的泛着金光的荷兰风车。它由三个巨大的不太规则的银灰圆柱对接在一起,上小下大,状如宝塔,“塔”顶斜置一个可控的大抛物线天线,生活舱与中央主控舱的凹形对接处设四块对称的多节式高效率太阳能电池,飞船所耗能量即源出于此。这是全球最先进的宇宙飞船,看起来,再没比它更亲切悦目的了!

  太阳,一丝一丝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舱外,星空静谧深邃。

  舱内,灯光柔和明亮。

  “阿雪…这十多年来你是怎么过的?”望着悄然坐于资料舱一隅的阿雪,东方明沉默良久,迟疑着问出了共事以来一直不敢问的问题。

  “哦,当了几年记者,写了几本童话,一事无成后改学太空医学,胡乱发了几篇论文,捞了顶博士帽十多年就这么混过来了!”阿雪用手指划着舱壁,揶揄道。

  “唉,说自己时还是这么不在意!我是指…”这些简历东方明早已从她的档案知晓,他需要的是另一种答案,“噢,对了,你还没成家?”

  “不感兴趣!”

  “你、你仍是仍是…”

  “——仍是一粒无法粘附的沙,不泥不染!”阿雪回眸一笑,眼里又飘起了影影绰绰的似是永远难以捉摸的薄雾。

  …

  “阿雪,十年前我去编辑部找你,你已杳无消息,就象离开了地球一样,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

  “十年前?噢,我在古楼兰一带考察,你知道我一直神往这些被时间湮没的古国,我们最古老的文明就是靠那些废墟遗址向世界展示…”阿雪眼望舷窗,声音悠远,仿佛又置身到了十年前的罗布泊沿岸的茫茫沙海,回到了那闻名于世的东方的“中亚庞贝城”。那是一个因荒寥而神秘的世界,由于亘古的坦诚的荒寥,没有虚伪,没有痛苦,甚至可以忘却生命!阿雪想到自己耗时一年多深入采访并和着泪水写下的一篇社会问题报告,因“某些观点及部分意识不合当前形势”而被封杀,并有消息说组织上将对她进行调查,这一切,面对古楼兰千年的沉默,真是不值一提。阿雪一直独坐着,望着大漠荒沙,直到日落黄昏,到斜月东升——那些绝不粘附的沙,颗颗粒粒把持着自己的静默,每一粒沙里都有一个天国呢。一定有通往那些世界的纯银钥匙,遗失在什么地方了…阿雪想起莫扎特曾意味深长地说过“我来自天地之间,但我是属于天上的”,而月光一直幽幽地拂在发端身上,有一种异于往日的幽柔,用第六感官捕捉到,仿佛示现着某种线索和依据,示现着一种无声的召唤…阿雪长身而起,望着杳杳太空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飞入外太空,把一切疑问和缘由探察个究竟!于是她焚稿离去,遁迹太空医学研究总部,潜心攻读…

  “阿明,当时你找我干什么?”阿雪回过神来,悄声问道。

  “我我只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吗?”

  “在新婚大喜之前?”

  “阿雪!…”

  一种说不出的痛,从心上一个从不曾愈合的伤口泛出来,一时间令东方明几乎不能自持,——十四年前两人是说好了挥慧剑斩情丝,但日后在宇航中心学习训练,在外太空工作执勤,在周游世界各地时,阿雪的如片云迳去的离去的背影,何时不在他的脑海里飘摇?迷乱中他捉住了婚姻这根稻草,竭力把全身心的爱倾注到妻子雨葭和女儿雪儿身上,试图用此抵代对阿雪的深入骨髓的思念,而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深深根植于心的阿雪的影子,永远抹不去,除非自己的生命终结。

  “听小陈说,三年前你从国际航天大学进修回来时,就离了婚?”

  “我、我的工作太危险,不适合家庭”

  沉默半晌,阿雪轻轻道:“你们有个女儿,叫——雪儿?”

  提到雪儿,东方明眼中一亮,女儿那天真可爱的小圆脸旋即浮现脑际。“阿雪,你见了就会知道,雪儿长得很象你,特别是沉静的时候!”

  雪儿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不过东方明可以常常见到她,即使在空间站,他也习惯在工作后与女儿通通话,辅导功课,或是一起唱唱歌。返回地球时,他也常把嵌有雪儿照片的小镜框平放胸前,当航天飞机距地球越来越近时,镜框也缓缓下沉,直至平贴在地,——他便知道又回到了地球“母亲”的怀抱,父女俩又可以相聚一段日子了。

  “阿明”阿雪望着东方明的脸,不知该说什么,而眸子里的雾,仍在不易察觉地氤氲。东方明勉力要透视出隐藏在雾的背后的东西,但仍是看不清,他不由暗暗想道:人类有限的一生中能产生多少情感?种类多少?哪一种情感在生命中占主要作用呢?“情感”是一种可以累积、存储、提炼、分析和综合的物质吗?如果是,爱与恨、喜与恶、恶与善等也是物质了?…

  这些看似荒谬的问题,其实是最大胆而新颖的疑问,——希腊神话中狮身人面的女妖斯芬克斯曾对人类作了个既深奥又浅显的设问,而人类发展到今天,对自身、对自己的情感的认识仍非常肤浅,根本未进入实质性阶段,这“斯芬克斯之谜”,何时方能破解?

  资料舱里,是久久的沉默。

  考察陷入意料中的单调,日日重复同样的取样实验工作。一些标本被送入飞船底层的封闭实验舱里,进行初步的自动化验和培养,各种数据随即通过“紫金山”卫星传回地球,由七大国际实验中心深入研究。这样,如果飞船变生不测,至少地球已获得第一手资料。一个区域考察完后,小火箭即载着所有标本飞往地球轨道空间站。

  考察实验工作如此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半个月后,也就是向西部考察的第三天晚上,实验舱的自动培养间里爆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火星土壤里有生命存在!从显示屏的放大图像中可以看见这是一种似乎刚刚大梦初醒的微生物,在赤赭色的湿润土壤里微微蠕动,蠕动虽慢而迟滞,但必定会使十三分钟后获此信息的七大国际实验中心的科学家们心神大震,在全球引起轰动,把那些顽固老学究井底之蛙式的理论击碎,甚至荡然无存!

  先睹为快的东方明和李维克,全都亢奋得嘴唇颤抖,无法自抑。李维克失声道:“生命!生命!与地球生命类似的万年沉睡的火星生命竟然复苏!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绝非自然界的一种巧合,难道生命起源于宇宙?…”

  “所有的生命都起源于宇宙!”东方明也喊出声来,“我们都是星球之子!人类前往太空就是要再回到自己的‘老家’,回到自己的发源地去!包在羊水里的胎儿也基本处于一种失重状态,人类都深藏着一种对初始阶段的留恋和重温欲望,我们进入太空就是要重寻生命在母亲子宫里的那种依托感!不论是十九世纪奔向远方未开垦的荒漠,还是今天到太空远航,人类总有那么一种想到求知领域去的本能,要回到母体那种黑暗与宁静中去的愿望!”

  东方明的话如醍醐灌顶,使李维克脑中霍然一明,他由衷地赞叹道:“队长,你该写一篇论文了!哲学总是走在科学前面,我的思想已经落后了!”

  “我常在想,为什么人类常常要否定地球生命以外的生命形式的存在呢? 既然有吸氧气喝H2O水的生物,为什么不能有吸氨气饮氨水的生物呢?”东方明若有所思地说,“固然氨水在33℃时就要开始蒸发,氨类生物只有在不高于这个温度的条件下才能生存,但硅呢?硅在某些条件下可形成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有可能构成除碳以外的多价元素的生命基础,可在除水以外的好几百度的高温环境中生存如果设想成立,我们肉眼看不出这些生物,不知它们是否也在思索宇宙、生命和智慧的问题?”

  困惑的神色在东方明脸上延展,他深思着叹道:“其实我最不明白的是——目前可以复制一些原始生物,但仍破不开智慧和思维之谜,它们是一种能脱离生命体而存在的物质吗?它们是否只能存在于三维时空中?是生命塑造了智慧,还是智慧塑造了生命?…”

  李维克也感染似地叹了口气,拍拍东方明的肩:“队长,这是个千古之谜!智慧一旦解开自身及其思维之谜,人类必将成为万能的上帝!但智慧能诠释智慧吗?”

  “队长,老李,你们在开研讨会吗?吃饭啦!”陈玉柱在生活舱里传出了呼唤。李维克回过神来,笑着说:“看我们俩,连这一码子事都忘了!走!”走了几步,他突然语意深长地说:“队长,我看阿雪近来怪怪的,好象有很多心事!你能不能抽时间多和她聊聊,——我们五人是个有机的生命整体,缺一不可的!”

  闻言,东方明轻轻一叹:这些日子忙于考察和实验,自动实验舱那边也常需要他去检查和调控,工作完毕已是深夜,真的无暇与阿雪相聚;不过,阿雪似乎也在有意回避他,例行的太空医科检查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寝舱,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干什么。

  阿雪的雾朦朦的眸子,又开始在东方明的眼前飘来飘去。

  考察在四天后转向北方——基道尼地区最后一部分考察地,随后考察队将飞临埃利西高原考察区工作。

  “阿雪,你看这茫茫赤沙象不象一片火海?”进发途中,李维克刻意安排阿雪与东方明同乘一辆火星车,东方明抓紧机会想探探她的心事。

  “颜色太浅了些,而且不太热,透着股诡异劲儿!”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时的那一场篝火晚会吗?熊熊火焰真让人难忘!那么多人邀请你拍照合影,你却偏偏只是不和我留影,气煞我也!”

  “谁让你当时假正经,说平生最不喜欢照相!”阿雪微微一笑。

  “嗨,一时戏言竟被当真!”

  “我就是要气气你!不过,以后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吧,拿走了我那么多好照片现在,一定发黄了!…”

  “不,我压膜塑封了所有的你的照片,色彩一点也没走样!而且现在还带上了飞船,我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

  阿雪令人不易察觉地悄悄叹息着,把头侧棱过一边去。

  “队长,你快看前面,那是什么!”李维克突然大叫起来,东方明和阿雪一惊,急忙向前细看——前面横亘的沙山上,露出一个赤金色的星的轮廓来,呈三角形,星的上空流光溢彩,美丽极了!

  陈玉柱是天文学和气象学硕士,他本能地叫出声来:“火星上不可能见到这么大的‘星星’,而且还居然在闪烁!”东方明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建筑物的尖顶,象地球上的教堂尖顶,在阳光下就反射银光!”随即一边启动火星车驰在最前,一边果断发令:“老李,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小陆,准备摄像!”

  两辆火星车渐渐拉开了距离,十几分钟后,就相继驰上了沙山。沙山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赤沙,下面是坚硬的土壤和岩石,火星车不太费力就驰上了山顶,又立马猛地刹住了,东方明和阿雪怔怔坐在车上,被眼前所见惊得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方辽阔的平原上,竟耸立着一片庞大的金字塔群!数十座大小不一的金字塔错落散布于中间地带一个巨大的黝黑圆坑四周,看似杂乱无章,相互间却又并不重叠遮挡,几乎每座金字塔都可一览无遗;塔群反射着赤金色的强弱不同的立体光芒,如一枚枚巨大的钻戒衍射出种种色光,直冲天宇,使得塔群上空隐隐有异光在旋转,在流动塔群前不远处横卧着面罩金光的斯芬克斯石像,似笑非笑的目光深沉地凝望前方,或是宇宙深处?东方明的视线乍一触及其双目,顿时感到目眩神摇,似有一股强大的神秘力量要将灵魂吸去,使他马上警觉地移开目光,摄定心神。他曾周游世界,见过许多人间奇迹,但哪一处也无法与眼前所见相比,它竟有一种蛊人心魄、使人欲投身其内的魔力,一种择人而噬的潜在的危机…

  而他身畔的阿雪已悠然起身,目注石像,意欲亲近。

  东方明大吃一惊,急忙将她一把揽住,断声喝道:“阿雪,别瞧那眼睛!”

  阿雪晃一晃肩,愣了一愣,又默然坐下。

  而后面,李维克他们在听到队长的喝声后,已加速冲了上来接应。“眼睛?什么眼睛?火星上会有眼睛?难道”李维克已不敢再想下去!

  火星车很快冲上了山顶,眼前那一片神秘的异光立即震住了这些见多识广的考察队员们,李维克呆了半晌,一反常态地手舞足蹈着嚷出声来:“无与伦比的建筑!最伟大的发现!金字塔,火星金字塔!这才是真正的奇迹!”陆尚时愣了一会儿,抢也似地抓起太空摄像仪,手指颤抖着揿下了摄录的按钮。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队长说别瞧什么眼睛?”李维克终于从震撼中镇定下来。

  阿雪抢着说:“没什么!我见了斯芬克斯像的眼睛,激动得有些失态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双目闪烁,有一些急速闪回的思想或是想法隐在流动的眼神背后。东方明望着她,觉得她的“失态”并非偶然,他隐隐预感到宇宙中似乎潜伏着某种不安,甚至危险。

  李维克听了阿雪的解释,觉得这么壮观的金字塔群谁见了都会亢奋难抑,更不用是在万古洪荒的火星上,也就没有在意,转首对东方明说:“队长,基道尼地区已干涸了数十万年,难道这些金字塔也存在了这么久?看外观它们都完整如新,宇宙尘暴对它们似乎丝毫未损,难道里头住着高智慧生物?”

  两个老搭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在了一起,目光中的意思已无需言表——去考察这些庞大的“城市”,这是考察队的使命!

  两辆火星车迅即驰下沙山,缓缓弛向金字塔群。

  经初步考察,火星金字塔群由大大小小三十二座金字塔组成,呈放射状分布在巨大圆坑的周围。最大的金字塔就是最先发现的那颗“巨星”,高达1000米,底边长为1500米;那座巨大的斯芬克斯石像高500米,长1500米,——如此庞大的建筑在地球上找不到,谁能想到会耸立在荒无人烟的火星上?当东方明把塔群位置标在火星地图上时,蓦然发现金字塔与斯芬克斯像竟构成了有序而复杂的建筑系统,似乎是一幅星座图,——斯芬克斯及大部分金字塔的轴都指向北方,三座最大的金字塔的轴偏离火星子午线方向仅16左右。他想,这些金字塔初建时轴心应是正对准子午线的,千百年岁月流逝后,火星南北极发生了偏移,子午线也即随之变迁,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微小误差。

  细心的阿雪发现了大金字塔的甬道,由一扇似石非石的沙岩铸就的大门遮掩着。考察队员们合力将门外的砂砾清除干净,东方明试着推了推门,赤赭色的石门轻轻滑开了,原来石门下有道小槽,小槽里嵌有许多光滑的赤红色圆珠,象一颗颗玛瑙。一条黝黑的深不可测的甬道赫然显现在眼前,而且没有出现冲击波,内外气压一致!

  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阿雪的眼里跳动起来,她咬咬嘴唇,征询地望了队友们一眼。一股神秘的召引力量强烈地冲击着考察队员们的心扉,大家把目光一起投注在东方明脸上, ——东方明的神色严肃起来,身为队长的他必须顾及严格的考察纪律,他决然向队员们摇头:“我们先得回去请示总部,请大家克制!”

  队员们默默地退出了金字塔群,返回飞船驻地。没一会儿,陈玉柱就开始和陆尚时争论起火星金字塔的起源来,李维克也见缝插针地说了几句,东方明则久久无语,——火星金字塔的意外发现竟使他心底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甚至有些紧张,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无法形容。他下意识地朝阿雪望去,只见她静静注目于前,倏忽,嘴唇翕动,竟了悟般喃喃自语起来:

  “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再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这,是斯芬克斯唯一说过的一次话!

  东方明一惊,忙道:“阿雪,你在说什么?”

  “你看,不可一世的时间竟没能在火星金字塔雄健的躯体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磨蚀,今天,它们分明是那样冷漠地提醒着我们不可长留的生命的悲哀!”阿雪沉思着道。

  东方明点点头,接上了这个话茬:“所以人类就有了反抗,——你是去过埃及金字塔的,塔里的经文中从头到尾起支配作用的符号的意义,就在于执着地反抗死亡,反抗一去不复返而后沦入的无边黑暗和寂静!‘死亡’一词在这些经文中极少出现,即使出现也是用于否定意义或者敌人身上!”

  “死亡真的很可怕吗?”阿雪道 :“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生命终究会坠入黑暗冰冷的寂灭世界,而能够连接这生和死,能在滔滔忘川之水上架起渡桥的,只有那刻骨铬心的萦怀不去的回想和记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跳跃的东西,东方明甚至还感觉到一种冰开鱼陟的声音,——在她双眸中长日影影绰绰萦回的薄雾转瞬间已悠悠漾开,一种属于柔情的神色渐渐漫开,那温柔的神情,对于东方明来说,既近又远,既熟悉,又陌生…

  但他还是从阿雪的话语中觉出了什么不对,他着急地问:“阿雪,你怎么啦?有什么预感吗?告诉我、告诉我!”

  阿雪的思绪仍沉浸在冥想中,她管自喃喃道:“死创造了真正的生!所谓死亡只不过是生命转换自身存在方式的一种中介,为人类通向永恒存在打开了大门,——只有自由地死,才能赋予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目标和意义,惟有自觉地走向死亡,人们才能真正获得在死亡面前的自由!”

  东方明突然打了个寒噤,晃晃阿雪的肩,大声道:“阿雪,我们不要谈这些了!”

  阿雪闻言一笑,又沉默下来。

  随后两日,考察队对火星金字塔群的结构、年代和化学成份进行了常规探测和研究。当用宇宙射线透视大金字塔内部结构时,跟踪显示仪、计算机等高精密仪器在同一区域的记录从未稳定过,每天都出现完全不同的记录曲线,似乎某种能量在保护着金字塔,有效地干扰了科学测量。这更加撩起了考察队员们的性子,大家认为,火星金字塔的发现的意义远远超过了火星微生物的发现,金字塔才可能真正书写火星历史,是火星演变的唯一见证!他们强烈要求总部批准考察队到大金字塔内部考察!

  努力争取到总部同意后,考察队照例分乘两辆火星车向金字塔群进发。赤色沙海依然波澜壮阔,宛如在微风中轻漾的巨大的赭红绸幅,火星车如同两只小小的甲虫在无垠的沙海中爬行,随时都有被沙海淹没的危险。大家都满脸严肃,陈玉柱和陆尚时也忘了斗嘴,寂无声息。

  倏忽间,沉默的阿雪竟轻轻唱起一支歌来了——

  “从不为什么心悦

  也从不为什么心伤

  记住 我是一片无心的白云

  流寓在天 处处皆家

  没有任何羁绊

  任何牵挂”

  歌声乍起,东方明如遭电击,神思恍惚间已回溯到了十四年前那临路分手的落日黄昏。二十出头的东方明痴望着阿雪那夕晖中柔和的脸,最后一次听她手挥吉他六弦,唱那支自己填词自己谱曲的歌儿——《云本无心》:

  “不要相信我

  相信我因风变幻的样景

  幻化为一滴泪

  没有泪的真意

  幻化为一漩笑靥

  也没有笑的底蕴

  幻化为花 草 树

  人 鸟 兽

  俱无真心的意义

  要知道 这只是随风作势

  推演些无心的故事

  过后便罢 且撇到一边”

  赤沙茫茫…夕晖脉脉…东方明耳畔似又响起阿雪幽幽的声音——“我是这样的,是一片无心的云,是一粒无法粘附的沙!”其实,东方明也清楚地知道,毕业后自己必将为实现自小的理想——宇航事业而奋斗,而阿雪想回省城从事一向心喜的记者工作,那时稳定得近于滞重的社会结构和职业习性决定了大多数大学恋人一别就不复再见,许多人的一生就象钉死的钉子一样被锈蚀得面目全非。爱情的花蕾还未绽开时,他们就知道毕业后一切将随风远逝,也正因如此,他们一直用最真挚最圣洁的心来营造和感受这份美丽,紧握着这美得象雨后山岚的爱情。只是,东方明不明白,自己宁愿因相思而痛苦一生,也不愿因错失一段缘而遗憾一世,但他始终没能全部拨开阿雪双瞳中薄薄的雾,阿雪爱他,但又对他说;“原谅我惊扰了你的天空,平行线永无握唔的一刻,请把我当作一颗匆匆而过的流星吧,很多时候,距离能维系很多东西!”

  “我只是一片无从拊心的白云

  不沾滞于一切

  一切稍纵即逝的感觉

  一切属于过去的忆念

  瞬 息 变 幻

  随风飘转 随处游戏

  以欲化不化的一双眼

  微饧着 遥对于你

  在那远远的 高高的天际”

  火星赤沙的赭红的光印中,叠现出阿雪当年手持剪刀的影子:她缓缓将长发解开,垂下,良久,决然持刀一剪,——长发轻轻落在东方明颤抖的手中,那一剪,同时也在他心里划下了永不愈合的伤口…

  一曲歌罢,东方明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饱识人世沧桑的他早已认定自己已不会流泪,但面对那历历在目的永恒的伤感和旧忆,难免会不由自主的。他把阿雪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掌中,别后多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他握得那么紧,好象稍不用力她就会飞走似的,而阿雪的手,仍是那么软那么滑,象云的一角,好象很容易就会从指缝间溜走…啊,云一样的阿雪,雾一般的阿雪!

  阿雪没吱声,深深地望着他,似乎要将此刻的他的面影定格下来,全部储存在记忆里。

  抬首间,泪影中洇开了火星金字塔那金碧辉煌的光影和轮廓,火星车已驰过了绵延的沙山,来到巍然屹立的金字塔群前。斯芬克斯像仍旧似笑非笑地遥对着深邃的宇宙,似乎对火星车的驰近不屑一顾。

  队员们敏捷地跳下火星车,迅速取出高功率探照灯、摄像机、定位仪、计步器和微型辐射探测仪等器具后,相互望一眼,就一个挨一个进入了大金字塔的竟然十分整洁的甬道。甬道上未发现什么遗弃物,赤赭色的墙壁上也没有半幅壁画,瞧不出任何智慧生物的痕迹。五分钟后,他们发现有一条稍小的甬道呈十字形横穿而过,东方明和李维克商量了一下,决定沿原甬道继续前行。不久,他们又碰上几条横穿而过的小甬道。

  甬道内静悄悄的,神秘中蕴含着一种平和与舒泰,行走好象也轻松得多,考察队半小时后就来到一间巨大的呈金字塔形的屋子,屋中央有座高约三米的三棱形平台。站在屋中央,一种振臂欲飞的强烈快感油然产生。五人当即在屋内细细巡察,但仍无有价值的发现,不见有智慧存在的吉光片羽。

  十分钟后,队员们登上了呈螺旋式的甬道,随着上升高度的增加,千奇百怪的金字塔屋越来越多,甬道也越来越来曲折,一种能完全吸收辐射探测仪射出的各种射线的密室也相继出现。李维克悄声对东方明说:“队长,我们大概已登上大金字塔三分之二的高度了!”

  东方明看了一下高度仪,冲李维克点点头,道:“老李,你感觉怎样?是不是飘飘欲仙?”

  “好象有某种能量注入我的身体,我的身子象要飘起来了…”

  李维克的话尚未说完,众人眼前突然有赭红的异光烨然一闪,阿雪只喊了一声“阿明”,便蓦地象鸟一般腾身飞了起来,好象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她,一闪身,阿雪竟隐入了墙壁之中!

  东方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扑在赤墙上双手擂打,状如疯狂地大叫:“阿雪阿雪,你在里边吗?你听见了吗?阿雪!阿雪!”陈玉柱和陆尚时惊得呆了,还是李维克立即反应过来,冲上去抱住东方明:“队长,当心磨破了宇航服!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出阿雪!”

  “阿雪,阿雪,我本该早就料到的…”东方明倚在冰冷的绝无隙缝的赤墙上,把头垂在了宽宽的胸膛上。很快,他决然抬起头,发令道:“我们马上撤离这里!这是间密室,我们是进不去的!”

  “怎么可以撤!我们可以用‘赫克里斯’救雪姐!”陈玉柱和陆尚时同时大叫。

  “‘赫克里斯’也没用!”东方明吼道:“我以考察队队长的名义命令你们回去!这里潜伏着危险,我必须对考察队负责!”

  东方明带领考察队迅速撤出了诡秘的大金字塔,塔的外面,苍白色的太阳仍冷冷悬在天上,赤红色的沙漠诡异莫测,如永无边际的火海,焚烧着每颗沉重的心灵。东方明指了指火星车,断然道:“你们三人立即回飞船待命,天黑之前我要是还不回来,你们就起航返回地球,——这是命令!”

  “什么?!队长你要留下?”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我必须留下!”

  “不!要留就留下我!”陈玉柱和陆尚时又一次齐声叫道。李维克上前一步,按住东方明的肩膀,诚恳地说:“队长,你是考察队的核心,我们不能没有你!还是让我留下吧,我会想一切办法救出阿雪!”

  一股流泪的冲动又袭上了东方明的心头,他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地说:“阿雪是我十四年前的初恋恋人,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我决不会让她独自留在这万古洪荒的火星上!现在我有一种被召唤的强烈感觉,这一定是阿雪在呼唤我!你们赶快回去准备,我如果不回来,老李就是代理队长!”话犹未尽,他决然一头扎进了大金字塔!在他身后,传来李维克的急叫:“队长,要是实在不行,你要以大局为重!雪儿还在等你回去!”

  阿雪,阿雪,你怎么样了?阿明来了,阿明来接你出去,阿明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东方明神思恍惚地在金字塔寂静的甬道上奔跑着,脑海里忽儿闪现阿雪身著白族服饰在火光中飘舞,忽儿看见阿雪手持剪刀对准长发,忽儿出现阿雪惊恐的面庞,忽儿又现出她泪盈盈雾朦朦的双眸…当他终于跑到那堵临走时已刻下标记的赤墙时,本已疲惫至极的身子又陡生力量,一下子扑到墙上,用力捶打着墙面:“阿雪,阿雪!你在里面吗?你能听见阿明的声音吗?”

  又一道赭红的异光闪现了,东方明只觉浑身一散,轻轻地就被吸了起来,飞快地没入了墙内。等到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间全封闭的金字塔形密室,而且身上的宇航服在入墙的刹那间脱身而去,飘落到密室一隅——莫非这间密室竟是人造小气候?

  密室中央的三梭形平台上,阿雪轻飘飘地悬立着,姿式是一种无瑕疵的美丽和温柔,似乎有一种能量在托着她的纤瘦的双足,而且她身上也没有穿宇航服,雪一样的衣袂竟在无风飘扬!一束金紫色的光柱从密室顶端无声射下,罩在阿雪脸上,她头部环绕着大小数圈浅紫色的光环,周身萦绕着一道道淡蓝色的光晕,神秘的光影静静氤氲,阿雪竟双目轻阖,长长的睫毛伏在淡红的眼皮上,脸上溢着一种肃穆的宁静,犹如一尊人类顶礼膜拜的女神!

  “阿雪?”东方明轻轻唤一声,似不忍心唤醒正在“沉睡”的阿雪。

  …

  “东方明,你果然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阿雪身上发出,象机器人的声音一样冷硬干涩。

  东方明大吃一惊,急道:“阿雪,你!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不是阿雪!我是‘能量智慧体’!阿雪的意识使我了解到你们的关系和你们人类的一些奥秘,现在我奉命告诉你一些地球人类进化的趋势…”

  不等东方明应答,那平板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这一纪元的人类不过存在了四、五百万年,而地球的生命史是32亿年,据我们所知,至少已产生了五纪元的高智慧生物,由于有极为相似的地形地貌及气候等生存环境,在生物阶段就有了相似的体形特征!我们的祖先也是地球人!你知道,生物生命存在的本质属性就是它的有限性,生物阶段和生命所处的空间非常狭窄,生命意志不满足有限时空的桎梏,总是向往超越有限性之外的绝对自在和永恒,即成为宇宙、无限、永恒的本身,所以,无论是心理体验的最高境界还是哲学沉思的最高理念,都想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也就是时间的绝对永恒和生命的无限绵延!”

  说到这,那声音下了结论:“生物生命要超越有限性,这就必然决定了向高智慧生物进化要经历三个阶段,即生物——机器——能量!”

  那奇怪的“能量智慧体”开始为这一结论作解释:“你们这一纪元的地球人类正处于生物范畴内的进化阶段,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主要在这个范畴里进化,然后才向机器范畴靠拢,我指的机器是广义上的,可不是生物性质的人工制造品!举例说,人类原生器官有寿命期限,不过人类可以通过人工仿造大脑以外的各种具有新陈代谢性能、可随时更换的器官,这就是生物阶段向机器阶段的过渡。当人类用一套物理性质的人工系统取代这些人工器官,以维持大脑生理机能并接受和执行大脑指令时,人脑就被完全具备记忆运算、反馈学习、独立思维等人脑功能的人工智能替代,彼此之间也会形成不同的个性和思维方式,人类完全摆脱了以往生命体的特质,人体也就不再存在了!”

  “不过!”那声音强调说,“当人类进化到机器环节后,在改造自然、征服宇宙过程中还是会碰到许多难以逾越的障碍,象光速的极限、密度引力都趋于无穷大的天体、足以使原子解体的高温等,这就迫使人类向更高层次进化,摆脱有形的实体,以纯粹的能量形式存在!”

  那个声音里于此透出了一点洋洋得意的意味:“能量形式的存在就是象我现在这样!人类进化到这儿,不仅克服了原来不可逾越的障碍,还消除了另一个最大的威胁——时间!”

  “但是,你们岂不是不需要任何物质享受了吗?”东方明抬首发问。

  那声音顿住了,片刻后又续道:“关于这方面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我们在时空中活动,能量也需要补充,能量补充可以算得上我们的享受!我们发现金字塔是吸收和贮存能量的最佳结构,就相继在地球、火星、金星上最神奇处修建了金字塔,这些地方,每立方米的宇宙粒子波相当于1000公斤铀裂变产生的能量!不过,宇宙粒子波的浓度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迁而降低,我们早已把地球上的许多金字塔废弃了!”

  “那,我和阿雪怎么也能穿墙而过呢?”东方明又问道。

  “物质可以转化为能量,能量也可以转化为物质!”

  东方明沉默半晌,心底涌起了一阵悲愤:“但你为什么要选择阿雪附身来告诉我这些?!”

  “女性是一切生命信息的源泉和载体!”

  “阿雪能、能苏醒吗?”东方明的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

  “她将成为永恒!”

  东方明的脑子似被大铁椎猛地砸了一下,他怔怔地望着三梭平台上恬然似睡的阿雪,“永恒?永恒?难道阿雪真的会永远沉睡?”但是没人应答他,那奇怪的“能量智慧体”瞬息间业已离去,充满神秘光影的这间沉静的金字塔形密室里,只有他一人和白衣飘飞的阿雪无言相对。“阿明!”阿雪隐入赤墙时的那一声唤仿佛音犹在耳,但她今后将再不会开口说话,更不会扬声作歌了!在她沉睡的世界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发展也没有消亡,也,没有回想和记忆…

  火星车驰上沙山顶上便霎地停住了。

  东方明侧梭过头,痴痴望着身畔的永远沉默的阿雪:

  “阿雪,你真的会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醒来吗?无论你沉睡多久,我都不会离开你,我要用这一生来守候你,陪伴你,直至我变为一捧黄土、一粒尘埃…”

  视线掠过阿雪的柔发,东方明缓缓回首,沉默的火星金字塔群前,那巨大的斯芬克斯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在嘲笑人类生命的卑微和情感的不可理喻,嘲笑整个地球人类的所有无奈和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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