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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董华春】浅薄的快乐 作者:donghuachunbeida
文章类别:闲情偶寄 发布时间:2004-01-27
全文

  浅薄的快乐

  一稿:2002年1月2日,美国费城

  二稿:2002年8月15日,美国费城

  三稿:2003年7月28日,北京莲园

  幸好我用中文写作,所以可以藏在方块字里大放厥词,不致于被英语世界的人嘲骂;如果祖国人民嘲骂我,我倒会心甘情愿接受并感谢他们的阅读,毕竟是自家人啊。

  有这种庆幸感是因为我要说这样一个观点:美国人的快乐非常浅薄,而且他们非常享受这种浅薄的快乐。有点事儿就够他们乐了。

  你不信?让我说几件事情给你听。

  2001年8月,我到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书店买书。

  新学期的书单列地很长,我按照书单在书架上一本一本地寻找。很快,就抱了满怀。呲牙咧嘴地抱到收款台去,准备付钱。

  队伍排地很长,每个人都抱着一堆书;因为人多,队伍挪动地格外缓慢。

  收款的柜台上有几个人在操作收款机,机器与机器隔地不是很远,工作人员之间的距离便很近,她们边工作边聊天,不时爆发出大笑声。

  原来一直听人说美国人做事效率高,真正到了美国,才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些简单体力劳动者效率其低无比,以超市收银员和书店收银员为首。后来,和朋友分析原因――美国人少,物质资源丰富,人变得有耐性,排队的人不容易着急;另一方面劳动力稀有,工作人员怠工不会被特别责备。中国人多,物质资源稀缺,时间也金贵,买东西的人往往心急火燎,需要快节奏;另一方面劳动力过剩,工作人员干不好,被解雇了还有别人随时等待上岗。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远远地看着聊天的收银员们,干著急,无计可施,不知道她们在讲什么,却听到笑声一波一波传过来。

  终于轮到我了。

  黑皮肤的女收银员眼光明亮,向我问好打了招呼之后,一边整理我的书、扫描条形码一边慨叹:“这么厚的书啊?这么多啊?你是学什么的?”

  “法律。”我显然不太习惯她亲切的问话声,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想不到,她快乐地大笑起来:“啊呀,律师啊。”转头对旁边的另外一位收银员说:“猜猜看,我在为谁服务?律师啊。”那人也笑起来:“好运气,呃?”

  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也只好礼貌性地笑一笑。她刷完了我的信用卡,递给我收据,笑着说:“再见”,手却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好好读书,我的律师,以后不要收我钱啊”。

  她的语气、神情和动作惹得我身前身后的人都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才明白先前听到的笑声恐怕也来自于她和顾客的交谈和玩笑。

  在一片笑声中,我走入了新学期。

  2001年8月24日,我在纽约街头偶遇了美国青年RiCh(在我的《枪支垒成的屋子》里面,主要讲了他和我在联合国的游览,这里补上那天另外一段小故事)。

  他带我去纽约图书馆(public library of New York)。那是一栋简朴而漂亮的楼,青灰色的建筑在夕阳里安静伫立,很多人拿着书本进进出出,一派祥和安宁。

  图书馆旁边有一栋非常高的楼,整个楼上面窄底下宽,造型独特。从侧面看,从上到下是一个旋下来的弯弧形。楼的外壳是银亮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他说他有个朋友在这里工作,所以他经常来这里,而且曾经从上面沿着弧度滑下来,爽极了。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那么高,怎么可以?

  他哈哈大笑:“just a dream!只是我的一个梦!”

  多美丽的一个梦啊。一个28岁的男人依然还会做这么单纯的梦?

  我也哈哈大笑。

  这一笑不要紧,我居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地如此放肆如此发自肺腑。

  终于到了他推荐给我的“纽约最美丽的公园”Bryant park。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评价。

  说实在话,我很失望。这个草坪和北大的静园草坪差不多大,草地尽头有个意大利长廊式建筑,靠图书馆的一边有个罗马雕塑。用中国人的标准看,这实在不能算一个公园,只能算一块草地。为了不扫他的兴,我还是夸奖了几句。

  他连对我伸大拇指,说我有眼光。他说每周都要来这里,看看夕阳,读读书,有时候就在草地上躺一躺,非常享受。他叫我坐下来:“看看蓝天吧,多美啊。”

  天果真很蓝,果真很美,更美的是身边的人们。三三两两的人坐在草地中央聊天,喝饮料。有人在看报纸,有人在打牌,有人听收音机,有人就直接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有几个孩子追来跑去,不时大叫。

  大笑声,不时从哪个角落里传过来,引得我回头去寻声源。原来是一对情侣,拥抱着躺在一起,不知在讲什么好听的笑话。他们身边有一只白色的小狗,静静地卧着,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亮亮的眼睛往不同方向盯来瞪去,煞是机灵。

  更多的笑声从更多角落传过来;RiCh用手拨弄着地上的小草,哼起了一首歌。

  一时之间,我有点迷惑――

  一个28岁的男人长着一张纯真的男孩脸,拼命赚钱拼命在世界各地旅游,兴高采烈叫我看美丽的蓝天?这是怎样轻松、单纯、快乐的一颗心?

  这些将整个下午交给一块草坪的人们,有着怎样简单的精神追求?

  这些笑声为什么如此之响,如此旁若无人,如此有爆发力?

  我的心头,竟然慢慢浮起了一层感动。等我回国的时候,一定去找找,北京有没有这样一块草坪,同时承载了这么多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人的空闲时间和快乐。

  2002年7月29日,我到纽约州州府Albany市参加纽约州律师考试。

  我的考场是Marriott旅馆的一间会议大厅,在189 wolf road,所以我要先摸清楚交通路线,以防第二天在路上浪费时间。

  Albany是纽约的州府,政治功能强大,经济却不象纽约市那样发达,整个城市小巧精致,城市里的人也不多。

  我独自一人,乘29路车,在Lark&Washington转车,上了55路。车上的人仿佛彼此都互相认识,三五成群聊着天,说说谁家猫、狗,聊聊谁家儿女,喧哗、热闹、亲切、琐碎。

  车门又一次打开了,上来一个回头率百分百的男人。他的身形实在太胖了,身体的宽度和厚度几乎相等,肚子的侧面形状是一个半圆弧形。最让人不得不看的是他的衣服,他的裤子和半截袖上衣是一套,颜色是鲜嫩鲜嫩的绿,软软绸子的料子随着他身体的动作一波一波荡漾,如春波碧水。

  他刚上车,就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惊喜地和那人打招呼,又和车上另外三个人打招呼。聊起天来。

  有一个人说到了他的衣服:“你的衣服颜色很别致。你象片叶子。”

  叶子?他衣服的绿色是那种小姑娘穿起来都会觉得怯的绿,而他的年纪至少在35岁以上了,他脸上的皮肤很白,两侠有两块粉红色,和身上的绿色配起来,真像是绿叶衬着的两朵桃花。

  绿衣人笑起来,应景地说:“对,我是一片叶子,一片――春天的――叶子。”用的是诗朗诵的口吻。

  先前说话的人笑起来,他们共同认识的那三个人笑起来,全车厢的人都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穿成这样需要勇气,穿成这样不被讥笑需要宽容,穿成这样给大家带来友善的笑意需要彼此的互相尊重。

  笑声如浪,人的心在浪中翻滚跳荡,如快乐小鱼。我竟然忘记了我来此城的目的是考试。

  2002年8月,我从Fresh Grocer买了三束鲜花,边唱边笑地走回家,准备配上早已买好的卡片拿到法学院去送给教授们,以表达对他们一年来教授我知识的感激之情。

  走到Sansom楼下,看见两个工人在修水管。水管在一大片绿色草地靠楼梯这一边,旁边盛开着夏天特有的黄色小花朵。他们都穿着蓝色粗牛仔布的工作服,戴着红色帽子红色手套,在一大片绿色映衬下格外醒目。

  我才走上台阶没有几步,就听见其中一个工人在叫:“好漂亮的花啊”,原来,他看见了我手中美丽的花束。

  我对他笑一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另外一个工人,摘下了红帽子,对我挥了挥,大声笑起来:“小姐,谢谢你送我花。”然后,将帽子夹在腋下,两只手向我伸出来,做接受花的表情,眼睛陶醉地眯起来。

  我忍不住微笑了,为他滑稽的表情。

  他的同伴笑起来,捶了他一下:“你真冒失。你应该对小姐说:‘你既然接受了我的花,就爱我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为他幽默的表演。

  我又友好地对他们说声谢谢,朝楼门走去;笑意如花,依然绽放在我脸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修水管工人都这么大方喜欢开玩笑,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个东方女孩才引起他们的注目,我不知道其它女孩会不会将这些理解成为一种不尊重。

  但是,我知道,他们很快乐,听见他们说话的我,也很快乐。

  这几个小故事只是我生活河流中微不足道的小浪花,本不值得写一篇文章;但是,每每回想,却有一股清流涌荡心头。

  埃默森曾说过:“快乐本身并非依财富而来,而是在于情绪的表现。”这些人都是美国普通的小老百姓,生活算不上富足,文化也应该算不上高,职业算不上体面,但是,他们都很快乐,彼此之间有一种平等的快乐。

  他们目光里那种明亮、愉悦、温暖,他们笑容里那种随意、爽朗、活力,让我常常忍不住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容易乐起来?

  看来,要了解一个国家,不能只接触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功成名就的、生活极端幸福的人们,因为,他们只是太少数的一群;而必须,去接触最普通的黎民百姓,去观察这些黎民百姓在生活最真实状态下的目光和表情。

  于是,我去了北京西客站的候车大厅,看人潮涌动。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中国有这么多人?

  人挨人,人挤人,彼此的身体与身体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呼吸与呼吸交融导致空气的味道极其丰富有层次感,你推我搡着走向检票口,不知道谁尖声叫一句:“哎呀,别推,着什么急啊,慢点会死人啊?”

  人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当然没有经常在机场出入的人们身上的衣服质量好款式新,从衣服的色泽和质地上很容易看出此人来自大城市、中小城市还是乡村,那些真正的或仿冒的世界名牌在某张因劳作而变得黝黑的脸映衬下格外刺目。

  最重要的,我看到了人们的目光。

  这一看,我的眼泪竟然流了出来――这是怎样一片苦难的海洋!

  每个人的目光里,有焦灼,有匆忙,有疑虑,有惊恐,有压抑,有空虚,有彷徨,有向往,有渴望,有愤怒,有不甘心,有不耐烦,有警惕,有戒备,有患得患失,有无可奈何,有随波逐流,有……我掌握的中文词汇的有限性导致我无法列举更多,但是,我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告诉你,这目光的海洋里有“对生活的迷惘和慌乱”。

  在这海洋里,你找不到满足,找不到安静,找不到轻松,找不到快乐,找不到愉悦,找不到洒脱,找不到豁达,找不到幸福,找不到修养,找不到内涵,找不到心平气和,找不到安闲气定,找不到……一句话,这目光的海洋里没有“对生活的满足和享受”。

  从那之后,我刻意去了很多公共场合,汽车站、公园、银行、邮局、咖啡厅、书店、餐馆、地铁站……很遗憾,我几乎找不到我要的目光。

  没有我要的目光倒也罢了,我又发现我想找的另外一样东西也几乎绝种:笑容。

  在公共场合,人们衣着入时,人们行色匆匆,人们正经微坐,人们低头凝思,人们读书看报,人们谈天论地,人们电话联络……但是,人们不笑。

  你很难在那些脸上找到一种会心的微笑,更不可能听到那种突然爆发的爽朗的大笑――那看似浅薄的可贵的大笑!

  没有什么经济的发展可以带来永久的快乐,与经济发展相当的心灵拓展,总是被忽略。到底,是什么在捆缚着我们的心灵?

  的确,我们的城市建设地越来越漂亮;的确,我们的GDP数字越来越惊人;的确,越来越多的精英们过着比发达国家人士还富足的生活;的确,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可以在世界各国之间穿梭求学旅游;的确,政治领袖们在世界舞台上越来越扬眉吐气;的确……

  但是,我不得不痛苦地在这里写下一句话:中国确实是一个“发展中”国家。

  因为,在一个能够提供充分物质享受、完全政治民主和健全法律保护的“发达”国家里,人们通常都是“浅薄”而“快乐”的。

  这样的国家里通常没有战争,没有扭曲人性的革命和浩劫,没有惨绝人寰的饥荒,没有因子女考上大学却为筹不到学费而自杀的父母双亲,没有永远没有尽头的扶贫济困,没有让知识分子有挫败感的冷冰冰的现实,没有让爱国精英暗自垂泪的政治体制,没有对***的阉割,没有对法制的践踏,没有对新闻的生吞活剥,没有沉甸甸的历史包袱,没有民族整体血淋淋的伤痛。

  没有大问题,只有小问题。头脑怎么可能会深刻呢?心灵怎么可能会痛苦呢?

  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呢?

  话说回来,谁愿意没事儿把自己弄那么累呢?

  咳。

  那可贵的浅薄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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