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文化 >> 网友原创基地
文章标题:【董华春】物非人非之后 作者:donghuachunbeida
文章类别:闲情偶寄 发布时间:2004-01-27
全文

  物非人非之后

  一稿:2002年10月12日,北京大学未名湖畔

  二稿:2003年8月20日晨5:00,北京莲园

  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读了一年书后回国,我和当年本科同宿舍姐妹们相约见面,地点选在北大36号楼前。

  2002年10月12日,星期六,中午,我穿过北四环路与中关村大街的交口,经过太平洋大厦,走进北大南门,拐过33楼。

  高大的白杨树在风里快乐地唱着歌,听着歌的我在风中却惊地大叫:36楼怎么没有了?

  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不可能啊,我星期四早晨还从这里经过去面食馆吃早餐,怎么现在除了空地还是空地?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36楼曾被称为北大的“熊猫馆”。一个原因,楼前面两边有修竹数竿,配上地面的绿草和其它植物,与校园内其它女生楼相比格外有风情,熊猫爱吃竹子,所以得名;另外一个原因,楼内住着法学院、经济学院、中文系等几个文科大系和其它几个主要理科系的95级女生们,青春朝气和智慧才气在女孩们举手投足间露出来,男生们浮想联翩并认定她们如国宝熊猫般珍贵,所以得名。

  1996年秋天,六个傻乎乎的女孩随大部队从昌平园迁回北大燕园,住进了36楼124房间,从此携手,一起走到1999年夏天大学毕业。

  冬天的早上真是冷啊。女孩们哪里来的毅力将自己从被窝里拉出来赶去上7:30就开始的课?睡眼惺忪地在校园里骑车,在人流中钻来挤去,车技不好也变得好了。

  处在最贪玩年纪的女孩们真是认真啊。彼此约着等着到教室里上自习,啃着《国际法》,读着《经济法》,研究着《合同法》,背着《国际私法》,讨论着《民法》,有时候,为着一道法律问题居然争论到面红耳赤,甚至赌起气来,几天内见面彼此还觉得别扭。

  柔柔弱弱的女孩们胆子真是大啊。不知死活地选修了《法医学》,每天看着死人的照片,就连火车碾过的人体照也坦然对之;辨认着各种尸瘢,讨论着各种伤痕的区别,记忆着各种难记的刑侦学术语,乐此不疲。

  女孩们的求知欲真是强啊。考完了英语四级,考完了英语六级,又选学了第二外语,每天在宿舍里练习日语发音,咕咕哝哝念完,宿舍里别的人还没有笑,自己先笑地前仰后合,转又庆幸自己比隔壁宿舍学德语练小舌音的那些人还幸福些。

  上课的地点真是多变啊。从一教到二教,从二教到三教,从三教到四教,从四教到电教,从电教到化学北楼,从化学北楼到化学楼;每天奔波在不同教室之间的女孩们象极了赶场的明星,为的不是巨额出场费,而是无价的知识。

  考试之前的女孩们真是狼狈啊。坐在楼道里借着一点昏黄的灯光抄笔记,躺在床上凭着应急灯的微光看书,藏在水房里躲开巡夜的阿姨打扰背书;《国际法》的老师坚决不划重点,那么多书背到要哭出来也背不完,女孩们看到凌晨4:00多才睡,两个小时后爬起来再看,迷迷糊糊随便洗把脸就上了考场。

  互相起的绰号真是稀奇古怪啊。今天因为一件小事给你起了个名字,明天因为一点笑话给她起了名字,后天因为一个偶遇给我起了名字;叫来唤去,绰号成了女孩们之间的小秘密,成了这个小家无形的墙壁,把不相干的人全挡在外面。

  夜生活的笑话真是精彩啊。熄灯之后,女孩们照例的卧谈会开始了,小小心事和点点梦想都聊完了之后,忍不住互相讲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笑话,笑声引来阿姨不停敲门:“124,干什么呢?还不睡?”

  睡着之后的梦话真是匪夷所思啊。用应急灯看书的三个女孩好奇地听着我的梦话,笑地稀里哗啦,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学舌:“好看好看真好看,房子好看,树也好看,哪里都好看……”某一天,女孩们打趣我:“你昨天梦话说英语呢,一大段,叽里咕噜的,但听不清说什么,今晚再说说慢点……”

  学校里的社团活动真是多啊。女孩们打扮地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去跳舞,却为人家送来的玫瑰花辗转反侧,连连开会商讨对策,窘迫异常;女孩们兴高采烈地走进各个小团体的圈子,结识朋友,展现才华,挥洒热情,日子过得象未名湖――每一圈涟漪都是诗。

  女孩们在宿舍养兔子真是奇迹啊。白色的“宝宝”和“贝贝”在宿舍窗外竹子下面吃草,跳来蹦去,引来一大堆人的目光,就连隔壁阿姨也不忍心责备我们;女孩们去早市给兔子们买菜,小心地切好,耐心地给她们换纸箱,把她们放在车筐里满北大骑车兜风;两只兔子拉稀死了,我逃了《婚姻法》课,将小小尸体埋葬在未名湖南岸的山坡上,嘤嘤凄凄哭了一下午;女孩们给新来的另外两只兔子起名“铜球”和“铁弹”,希望贱名长命。

  那个被对面楼毕业班男生们“打扰”的夜晚真是疯狂啊。师兄们第二天就要离开北大了,深夜,蜡烛的光在楼门外空地上摇曳出大大的心形,他们在36楼外敲着垃圾桶给女孩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哭着喊“北大女生我爱你们”,与楼里不睡的女孩们对歌……

  36楼124房间的女孩们,36楼其它房间的女孩们――

  你们,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你们的家,被谁拆掉了?

  你们的青春,被谁记住或者被谁遗忘了?

  “现在”的北大好像不是我的了。

  很多新东西、新面孔仿佛春笋,雨夜,我酣睡之时,她们悄悄长出来;让清晨初醒尚在梦的余温中恍惚的我大吃一惊:我才离开一年啊,怎么北大就变了这么大模样?

  崭新的农园餐厅立在电教之南,三教、四教之西,宽大的玻璃窗、不停升降的电梯、明亮的灯光、干净整齐的桌椅、价钱虽不便宜但是种类繁多的菜蔬使得校外朋友们常常慨叹:“北大的食堂可真不错”。

  农园外的那片大空地原来是一个旧围墙围起来的破院子,春天,里面常常长着几树漂漂亮亮的桃花,花的手臂伸到墙外来,对着来去匆匆的学生们打招呼。虽然大家盛传里面大土堆里有核物质,这个院落还是被推土机整个推倒了。今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石板,一片从孔逢里长出的草,一片放自行车的白色栏杆,一片人工的小土坡与假石。

  原来,“勺园”食堂的二楼常被学生们当成舞厅、礼堂,桌椅的简陋和饭菜的简单并不影响大家在这里开展业余生活的渴望;我离开北大之前,勺园二楼改建,换上了木桌椅,有了包间,有了电视机,饭菜质量提高不少,卖饭师傅的笑容暖了不少;我重回北大,勺园二楼居然变成了商业饭馆,挂着细密草帘的布置和有格子的木窗使这里与街上的饭馆没有什么区别。

  “博实”商店西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一排小店铺,有的卖水果,有的卖各种电话卡,有的卖北大纪念品,有的卖书,有的卖报,热闹非常。

  我住48楼的时候,总务大院南面的工地上还是机器轰鸣,现在,45楼赫然在目,我的师弟已经入住其中;附近的“物美超市”据说成为学生们采购东西的首选,可是,每次我走进超市,都感觉不出是在北大里面。

  “校史馆”是我在北大期间听得最多的重要工程,一直存留在报纸上和我脑子里;今天,它居然在西侧门附近一大片荷叶尽头闪出了身子,向着北大人微笑;敞亮的玻璃反射着阳光,晃着我的眼睛,也晃着我惊讶的心。

  东门附近,生命科学院大楼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和法学楼、理科楼群一模一样的外观设计使得北大东部校区的建筑一气呵成。

  2001年12月,我在美国芝加哥和朋友闲聊天,朋友是清华的,我说北大东门和清华西门之间那些民居有碍观瞻,要是哪天把他们全拆了,把这条路打通就好了。现在,北大东门外这条顺畅的路,和我在异国他乡的设想相同,倒把我吓了一跳。

  北大小南门外,原来是一排商店,学生们常常在这些小店里买衣服、唱片、各种生活用品,穿过小店和另一排简易的售货棚,才走入海淀图书城。现在,商店全被拆掉了,草坪和绿树把世界变得美丽无比,紧挨着便是北四环路,路南就是海淀图书城。人在四环路上行,毫不费力就看到北大南墙和墙里的学生宿舍楼。

  听说,万柳公寓也是新北大的一部分,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听说,新的法学楼、新的经济学院大楼都在筹备当中;听说,已被推翻的网球场将建些新的建筑;听说……

  信步走到未名湖畔,看望我最疼爱的那棵树,也许只有这里,还象“我的北大”。然而,细看之后,发现这里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石舫旁边的岸上原来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介绍的字,大致是这样一些内容:北大原本是和绅的淑春园,这个石舫是他仿照皇家石舫模式所制,后来他东窗事发,石舫成为他罪行之一,因为“僭越礼制”。

  现在,这块石头居然不见了!来游玩的人只能从陪同的北大人那里知道这段小故事。没有人向我解释石头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因为什么消失的。某天,偶遇一位清洁工,她告诉我校方当时想整治环境,在这里铺上草,所以将石头挪走了,后来又不想铺草了,石头却也没有搬回来。这话不知能不能作数,总之,石舫还在,石头却不在了。

  不但北大变得有点陌生了,北大人好像也陌生了。他们似乎与我“儿童相见不相识”,就差“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我的本科生同学已经在1999年7月毕业,研究生同学已经在2002年7月毕业,他们散迹天涯,正忙于生计。我走在校园中,脚步和7年前一样,却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单:

  这一代本科生明显早熟,冷不丁看上去和研究生没有什么分别,眉眼里找不到单纯和稚嫩,唧唧喳喳的声音却和我当年一样,热热闹闹的社团招新活动比我当年更吸引人,他们大多铁了心要考研、出国,人生理想明确坚定地让我自愧不如,种种忙碌使她们无暇顾及校园的细节变化;

  倒是那些从别的学校考进北大的研究生,看北大的目光里有几分怯怯和好奇,却对我这样混迹江湖的人先有几分将信将疑,更难相信我记忆中北大的真实性;

  偶然有比我年纪大的博士生,走路的姿势匆匆,满面写的都是“忙”,学术还没有做到教授的模样,生活的紧张程度却已难分高下,没有闲心听我聊北大;

  象我这样死皮赖脸在北大呆过第八个年头的人,倒也有一些,但分散在各院系,原本少相识,现在不太可能在平凡生活中偶遇,更别说坐下来抚今追昔。

  眼前的世界与昔日已经大不相同,我感觉自己如同经过了锤炼的钢,更为坚固,更有耐性和弹性。但是,我无法与合适的人分享北大的“新”与“旧”,以及在这里成长过的我的“新”与“旧”。

  我只好独自躺在三角地的一张长木椅上。

  头上的天空蔚蓝如昨,身边那两颗树粗大如昨,因树根生长的力量而爆裂的地面石砖破碎如昨。这块小小的三角地,见证了北大多少历史?我无意中见证了北大多少历史?

  那些今天的北大人再也看不到的“历史”,在当年,却是我从来没有想刻意留住、即便想留也留不住的“现在”。

  刚来北大时,三角地对面的食堂好像是老“学三”,陈旧黑暗的空间里藏着多少年轻人的回忆?那个考英语六级的大雪天,我走出考场,和CH追着跑,一路扔着雪球,直跑到学三前才停下来喘一口气,笑弯了腰。

  三角地正对北大的老“纪念讲堂”,低低旧旧的建筑是每个北大人开学初来时报导的地方;建筑侧面墙上“勤奋、严谨、求实、创新”几个大字每天陪着背着书包来去上课的北大学子;讲堂前大片柿子林不只是风景,更是周末书市学子们交流精神追求的辽阔平台;讲堂周末是电影院,在那里,我看了本科4年看的唯一一场电影《埃及艳后》,想不到,那个在成排座位旁边走来走去卖糖葫芦的小贩口中悠扬的叫卖声竟成绝唱。

  美国轰炸中国大使馆时,三角地的绿树上挂满了纪念图画和文章,许杏虎、朱颖的大幅照片在黑缎子、白花映衬下格外肃穆,小小的灵堂是北大学生发自内心的纪念;地面上,总是燃烧着蜡烛,每个走过或骑车而过的人,总是忍不住鞠个躬。新闻记者到这里拍照,学生们排队从这里出发到美国大使馆去游行。

  某年某月某天晚上,我从北大图书馆上完晚自习出来,看见一队人排地整整齐齐,从东门走进来,经过图书馆,走到三角地。烛光,在百年纪念讲堂前的阔地上如此灿烂,宛若繁星;人影,在三角地烛光的晕中移来动去,有人甚至盘腿坐下来。我以为是未名湖诗社的诗人们在开什么烛光诗朗诵会,后来才知道,这是很多北大人对一个叫丘庆枫的19岁小妹妹的集体怀念。

  没有在北大读过书、生活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北大人对这样一小块三角地带精神上的依恋;同样,没有在北大老图书馆草坪上晒过太阳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北大人对这块草坪感性上的怀念。百年校庆,新图书馆的设计气势恢宏、古典庄严,其兴建前提却是牺牲这块草坪。那些在草坪上弹过吉他的男孩儿,那些在长椅上唱过歌的女孩儿,那些在绿荫树下读过书的莘莘学子,流泪了。他们组织起来和校领导谈判,和图书馆馆长交涉。他们失败了,草坪消失了,新图书馆成了亚洲大学最大图书馆。

  光华管理学院成立的时候,大家还在对这个名字七嘴八舌议论。百年校庆之前,围墙围起来了,建筑工人进入校园了,光华楼的地基起来了。校庆之时,漂亮的光华楼两楼之间的长廊被改造成“院士墙”,院士们的巨幅照片一张一张铺展过去,气势惊人;北大的学术之风挟电卷雷,惊地我辈后人连连叹息。那个时候,我和好朋友日夜到光华楼上自习,理由是那里有“全北大最豪华的洗手间”。可惜,出于爱护新楼的目的,管理人员每天晚上8:00就关楼门,我们不得不再转战到一教去,读书到10:00多再回宿舍。后来的理科楼群昂首挺胸以更新的面貌出现了,以更舒适的硬设备来款待大家上自习,光华楼当日的傲慢和气派已非今人所能想见。

  今天的我每次到“燕南园”吃饭,还改不了口,总对别人说刚去过“学四食堂”。当年的学四,是北大人气最旺的食堂,因为位置离图书馆近,离一教近,离几座主要教学楼近,屋内的灯光昏暗和桌椅的简陋倒没有任何人在乎了。学四的酸菜粉丝是北大所有食堂里做的最好的,每每让饥肠辘辘冲出教室的我们有所期待。

  今天的我每次到“农园”吃饭,乘着室外电梯,走进宽宽阔阔的门,看着高高大大的厅,总忍不住想起老农园食堂的破旧和阴暗。那时,农园的正门冲西开,对着南门通三角地的大路,门口旁边,一树白丁香,一树紫丁香,春天时开地格外招摇,象招呼学生进门的两个女店员,热情、妩媚。

  今天的我每次到“药膳”吃饭,总是想起这里原来叫“春园”,是韩国餐厅,而老“药膳”在校医院对面的小棚子间里;现在,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校医院的科室,成了体检时学生查体的地方。

  今天的我每次听到身边人说到“一教”、“三教”、“四教”上自习,总是想起早已消失的“二教”。那时的“二教”虽然破旧,却有着别的教学楼所没有的数量最多的阶梯教室,非常适合法学院的学生上大课;那时的“二教”门前,永远长着拔不光的杂草,开不败的野花,看不到顶的高大白杨。

  其实,北大还有更多我永远无法亲自了解的“历史”,那只能从老北大人那里听说的“历史”:当我们在静园草坪观看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的北大百年校庆专题文艺晚会时,老北大人告诉我,这块草坪曾经是一片桃树林;草坪旁边的六个小园,曾经是燕京大学时的女生宿舍;不远处的勺园大楼处,曾经是一片稻田……

  一个又一个年轻人,来了北大,拥有了“现在”。

  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离开了北大,拥有了“历史”。

  “历史”总是残缺的。因为,身处“历史”之中的你总以为那不过是你的“现在”,你总觉得还有机会去了解,去珍惜;等到有一天,来不及了解了,来不及珍惜了,才知道“历史”竟然坏笑着和你擦肩而过了,只留给你太多的遗憾。

  现在,每天在北大奔波忙碌的我,却很少象本科时代一样定期到未名湖边去坐坐,却很少象研究生时代一样痴痴地坐在勺海亭里看一池莲花在风里跳舞;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湖面的冰融化了,湖水绿了,湖心岛的桃花开了,宗璞喜欢的二月兰的山谷里铺满紫色了,30楼前的紫藤萝瀑布的花开成连串“飞流之下”了,图书馆前的迎春花黄到张牙舞爪了,校友桥下水里的金鱼顽皮地不象话了……

  这些不经意的发现常常让我心里一惊:差点错过!

  北大属于每个北大人,却不会为任何一个北大人停住脚步;谁跟不上,谁就错过了精彩。

  每个北大人的“现在”和“历史”交替更迭,见证了北大的不断变化不断创新,目送北大走向“未来”――那写满光明和希望的未来,那任何一个个体北大人无法预期无法设计的未来。

  我的人还没有离开北大,我的心却已经怕着错过北大的“未来”了。

  大学一年级,冬天,在昌平园上课,同宿舍的六个女孩总是起得特别晚,睡眼朦胧地赶到教室,十次有九次迟到。

  某天,8:00钟的课已经开始了五六分钟,我才悄悄坐进最后一排的椅子里,迷迷糊糊,根本听不清楚台上的赵老师口中的英语是什么,却听清楚了他自己的一段往事。

  大学毕业那一年夏天,他本来打算去一个外企做翻译。离开北大的那个早上,他去未名湖转了一圈,看了看湖水,去校长办公楼前转了一圈,看了看那棵高大的银杏树,突然哭了。于是,他决心从此再不离开北大,做英语系一个清贫的老师。说到这里,他笑了:“说这些干什么。你们还太小,理解不了,大了就知道了。”

  当时,我在心里嘲笑他多愁善感:那么一个大男人,还哭?真丢人!

  现在,我理解了,赵老师,我终于理解了!你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北大人怎么舍得,与北大的“未来”失之交臂?

  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哭,因为,我的心完全沉浸在北大金融法研究中心事务的繁杂和即将到来的研究生学习的兴奋里;

  离开北大去美国的时候,和同学们告别,我也没有哭,因为,我的心完全沉浸在办各种手续的琐碎和即将到来的异国生活的忐忑里;

  听说硕士研究生同学们正在参加毕业典礼、拍毕业照,身处大洋彼岸的我还没有哭,因为,我的心完全沉浸在考纽约州律师的劳累和整理异国他乡生活散文的疲惫里。

  重回北大的时候,我更没有哭,因为,我的心完全沉浸在新生活的忙乱和写作计划逐步落实的喜悦里。

  等到博士毕业那天,我会哭吗?当真正的告别摆在我眼前时,我还能处之泰然吗?

  初来北大的人,偶来参观旅游的人,常常感慨天下有名的未名湖也不过如此,大不到哪里去;在北大生活过的人,才能深深理解“未名湖是个海洋”这句诗,七个简单的中文方块字里藏着多少道不完的别情依依、想不全的往事稀稀、追不回的愁怅凄凄、猜不尽的好梦迷迷!

  文人们爱说“物是人非”,我曾经认为这四个字最精练地表达了无奈和感伤,可是,现在,我的心却猛然醒了:不但“人”非,连“物”也都非了啊!张学友有一首歌《回家的路仿佛太远》,中间唱到:“已经好多年不见,回家的路仿佛太远。人和物都已改变,什么是从前?”

  物是人非之时,物还可以提醒人们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

  物非人非之时,什么可以证明曾经存在过的往事?

  此刻,我突然有个冲动,想狂奔回石家庄,跑到姐姐家的地下室里,打开那个旧纸箱,翻阅我在北大写过的所有日记。那些夜晚,有个小女孩,坐在宿舍楼水房旁边破旧的楼梯上,借着楼道里一点昏黄灯光,悄悄地写日记,而同学们已经睡去。那些白天,有个小女孩,拎着水杯抱著书在校园里奔来走去,凭着一点年少的痴情和不服输,在课间休息时,匆匆地写着日记,而同学们正在窗外嬉笑欢闹。

  那些太过稚嫩甚至太过自我的文字,是否是证明形式之一种?勺海亭畔的那些莲花,是否真地曾经盛开在我惊喜的目光里?

  我无意怀旧,我以为我还是新的,一切都还是新的;可是,就在我忙忙碌碌之间,我见证的那些东西已经成为了“旧”,我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旧”。

  北大是常为新的,北大教育出的我也应当是常为新的。可是,我越发觉得,为“新”呐喊的人太多,为“旧”而歌的人太少。很多人不怀旧,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脚步太匆忙,没有时间怀旧;而是因为生活太沉重,没有心情怀旧。可是,我敢说,他们骨子里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旧”;在某个心灵最深处被触动的时刻,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痛痛快快地洒下热泪两行,毅然决然地想放弃所有别人羡慕的“新”,头也不回得一头扎进“旧”的海洋之中,永不上岸。

  我注定要离开北大,象很多“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的人们一样;离开之后,我注定要再回北大,象很多身在祖国或异国的人魂里梦里向往的一样。

  那时候,我走在校园之中,也许教过我的老师们已经作古,也许和我同窗苦读的同学们已经天各一方,也许曾经给我提供吃、穿、住、用、行的各种服务设施已经彻底消失;那时候,新的教学楼将越来越多,匆匆行着的面孔将越来越年轻,新北大对我而言将越来越陌生。

  可是,我会携几本自己写的日记,坐在未名湖北岸心爱的石凳上,静静地,读上一阵,与“我的北大”叙叙旧。

  这样,挺好。

  我注定要结束喧嚣的人生,象很多比我富贵、比我权重、比我成功、比我美丽的人一样;结束之后,我注定被遗忘,象很多在历史河流中挣扎泅渡却不过变成微小浪花的人们一样。

  可是,我会携几篇自己写的散文,躺在一个人的棺椁里,静静地,读上一阵,与“我的人生”温柔作别。

  这样,挺好。



现在也来发表我的文章
      
[相关文章]

文化频道意见反馈留言板电话:010-62630930-5359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4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