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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南南和北北】桔子香水 作者:南南和北北
文章类别:都市情调 发布时间:2003-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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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这好像是个逃亡的季节。先是小仙,嚷声过够了白领生涯,就嫁人做了全职太太。然后是伯先清,里程长达两万里的公差一回来,就快手快脚地办好了辞职手续,振振有词地说要重拾书本,“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他是穿山甲的性格,温顺,懒散,埋头低脑地生存,有千百万的教训,依然低估这个世界的智商,遇到伤害就缩进自我安慰的铠甲中,不反抗,不奔逃,人走过去,只需一弓腰,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了。

  这个世界草水丰盛,万类竞自由,却不适合他生存。

  送行时,都极尽蛊惑之能事地说“我在那里等你”,千山得意地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不用着这样。

  再见,小仙。再见,伯先清。

  道别转身,仿佛经历了一次变革,再面对自己的生活时,一种极度的迷惑与困倦感突然袭来,千山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攫住了。

                

  第二幕

                

  那个步态优雅的女人又走在了前面。那婀娜的步姿仿佛是催眠信号,千山几乎马上便从自己的思绪中苏醒过来,目光追寻着人群中那个摇曳的身影,加快了脚步。

  这个城市里优雅的女人很少,优雅的女人没有刁冷之气的又少,千山觉得她很温馨,像小时候养的一种叫做“姜思辣”的桔色花儿,虽属草本,但在开得随意的草本花儿中很有些自我超拔的风范。

  那个女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第四个路口左拐,转而向右,走到商城广场。千山和自己过不去似的,固执地跟着她。雀巢公司又在搞促销,女人凑过去,要了一杯品了品,千山则直接从包里掏出了钱。有CD附赠,千山要男声的。

  “我也要男声的。”女人微笑着看千山。

  男声的只剩一盘,该是千山的,男促销员却来回地看她们,说你们看怎么办?

  “给我吧,听完了咱们换换。”女人说着,竟自拿出一个蓝色的小本子,要了千山的电话。

  走远了,男促销员还目眺着她的背影。千山知道自己输了魅力,于事无补地大叫太过份了,悻悻地离去。

                

  第三幕

                

  女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打来电话,用吃惊又有幸的语气说原来咱们同路,真好真好。约好晚上下班一起走。

  话题从流行乐谈起。她们都不听流行歌曲很久了,痛恨那从头到脚的商业色彩,不是人文关怀,没有人性光泽,不承载时代的文化、道义、精神,抛洒出的是搔人感官的饵,紧接着是赤裸的钓钩和网,打捞上来的不是渴望泅渡到生命彼岸的灵魂,是金钱和名利,他们自己。大多数甚至抵不上一杯速溶咖啡的品质。摇滚最近似乎很出风头,可尤其令人失望。

  现在的人变得多可怜,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关怀,自己爱自己,却又爱不好。

  很多人回头看,她们才发觉声音大了。温和的夕阳光辉中,疲惫的往家里奔的人群里,两个外表羸弱的女子对流行乐发出的猛烈怦击及由此引发的伤感叹息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伍佰那种浪人的感觉还能深入心肺,蔡琴也还不错,惜无好词,那些新兴的民谣多是呻吟,其余的不浮便躁。这是一个只有艺人没有艺术家的年代。要注意戒浮戒躁呵,人生不过匆匆一场,我们只有自己珍重。”从女人嘴里说出的话,再平淡也有着份量,让人心里一动,这就是人格魅力吧。俗脂艳粉看伤了眼,这才该是女人孜孜以求的美丽境界。千山提到了那个促销员,说那一刻陡然而生的嫉妒。她大笑,说我都30了,20岁不会嫉妒30岁。千山顺势窝心窝火地说可惜昨天不知道这一点。说完一起呵呵大笑。

                                

  第四幕

                

  “我叫小乔,是电视编辑。”

  “是桔子香水这四个字让我的心动了动,回去听了几遍,歌词也牵强,我宁愿说是思维跳跃太大,因为我很喜欢。”

  “真有那样一种香水?不知道。我把它当成一种感觉。”

  “20岁不会嫉妒30岁。”

  “打电话告诉我你的感觉。”

  千山静坐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虔诚地听着,那首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小乔说话时的样子像蒙太奇镜头一样在眼前淡出淡入着。

  她叫小乔?她30岁了?她那样美。千山微微泛红的脸庞靠在支起的膝上,像黑暗中的一朵花儿。

  那像海里的油污一样漂浮着的歌曲。那让人们的感觉变得粗糙了的歌曲。那像诗一样神经质的歌曲。那灵感失去敏感,发了疯,无所不用其极的歌曲。

  桔子香水,这首也不例外,可很动人,歌声甫一响起,心弦就颤动了。就像明知道理发店里那个模样清纯幸福的女孩是妓女,可仍然觉得她是美的,她笑了,禁不住被感染,一起笑了。

                

  第五幕

                

  “我是千山。”

  电话那边的声音马上醒了,热情地说她的声音怎么不一样了,像是从茧里发出来的,一个不想破壳而出的蛹的声音,很好听的童稚。

  是夜晚吧,夜晚有还原本我的功能,脱下世俗的衣裳,脱下盔甲的包装,人忽然意识到这才是自己,自己原来是这样。很多人在夜里看上去是柔弱的蛹,可到了天明,就变成凶恶的蛾子或者眩目的蝶,坚硬强悍。

  “那首歌听了?”

  “是失恋的感觉吗?后现代主义的失恋?呵,音乐入耳入心,很动人。”

  电话那边好像有一个男人在说话,暧昧的声音像烟雾一样散开去。然后小乔说话了:“也失恋过?”

  千山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很晚了?

  是很晚了,这个城市里,不是所有人都和千山一样,是孤独的。

                

  第六幕

                

  冷萍对千山说,方秋要我和他一起去南方,你说我该怎么办?

  冷萍对方秋说,千山真傻,暗恋班长4年,地都老了,天都荒了,可打死也不说。

  一年后,冷萍成了方秋的妻子,千山还守着对方秋的爱恋。

  这些,被记忆处理成了黑白色的场景档案,和生平受到的那些令人惊诧的、措手不及的、难以置信的伤害归在一起。

  那些累积起来的伤害,足以令人对人失望、绝望,千山还用一颗单纯美好的心来生活。

  “善得善,恶得恶,付出什么就得到什么,你要美好的生活就得美好地去活。”

  往回看,父母仍站在小镇的车站,目光灼灼。他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坚信自己认同的处世法则。

                

  第七幕

                

  小乔的家弥漫着幸福的味道。吊挂着的玩偶眉开眼笑,角落里的植物长得很旺盛,沙发上、茶几上丢着的报纸和杂志姿势悠闲,漂亮的热带鱼在大鱼缸里悠然地游来游去,让这个由线条和图案讲究的静物组成的世界生动了起来。

  “我的设计,评价一下?”小乔笑。她丈夫手插在布兜里,站在后面做着洗耳恭听的姿势。

  “完美。”千山说。

  小乔又笑,说我还是喜欢你家,那个粉色的小世界,一看就是个小女孩的家,到处都是少女的心思,少女的梦。

  这天,小乔说了很多声“少女”,这个词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很刺耳,在那个宁静的空间里,让气氛尴尬并不安,即使走了出来,还在耳畔响着。

                

  第八幕

                

  小乔表示万般遗憾,因为千山不能和她一起走上班和下班的路了。两个好朋友做出的选择与千山无关,但成了她的负担,行路做事,更觉得累,所以换了份工作,换一下心情。

  在强调经济增长率的时代生存就是这样吧,由物质生活里的竞争引导着前行,精神总是仓皇的,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赶着;安逸了,又感觉不到安全,一点小小的挑衅就会导致一场自我否定。千山觉得自己可以含辛茹苦地追求理想中的生活,临到头却总将自己置于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境地,――将来,总是和现在无关的,现在,总是想逃离的。

  小乔明白透彻地分析:第一你有可靠的爱情吗?第二你有足够的钱吗?没有?怎么敢有负担?

  “所以只能狼潭虎穴的,从一份工作逃到另一份工作。”千山未被安抚,半个月后再见面时,已然制服加身。“换工作,可以冲淡烦恼,洗刷心情,打击在上一份工作中得到的耻辱,惹人羡慕,还有自我安慰的功效。”

  一番话说得小乔这样的雅人都禁不住说了句“I服了U”,问:“你工作很好找吗?”

  “不好找,很痛苦,老了回回头,找工作肯定是最不堪回首的回忆。可是以前被我炒掉的公司很多,我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又很好,回去很受欢迎。”

  “噢,天哪。你们这代什么什么都像做游戏。”

  “这就是一个游戏的年代!”千山一脸的严肃,“我很认真的,而且有一段的离开,就有一段的反思和认识,回来一次就是一次提高。――我以前是小兵,现在是主管了,主管是炮,可以跳起来开火,呵呵。”

  “你对爱情也是这样吧?”小乔坏笑着将军。

                

  第九幕

                

  “我先生起床了吗?”

  “当然起了,那么晚了!”千山大声地说。

  她丈夫边系睡衣边开的门,尴尬地说因为太累了,只好周末补觉。她像做贼似的,慌乱地翻找,空气都凝滞了。

  “没耽误播出吧?我快吓死了。”

  “我一定先被你吓死。你刚才举着带子的样子,像董存瑞举着炸药包。”

  千山不好意思地说在大局利益面前就是紧张。小乔大加赞赏,又加千恩万谢,没什么话了,又提到那首桔子香水。

  “我是个嗅觉盲,就是这份工作的关系吧。那个夏天每天都要经受迎面而来的汗臭味、口臭味、大蒜味和别的奇怪气味的轮番轰炸,为什么女人总骂‘臭男人’,因为男人尤其恶劣些,和他们说话尽量一口气说完,实在不行,就瞅准时机转过一边悄悄地吸一口气。有一次转过去,还没来得及换气,那个老大爷又问了一个问题,我只好用点头的,坐得越来越直越来越直,还是没忍住,趴在桌子上失态地笑。老大爷给我看他的包,上面是北大百年校庆的字样,说他儿子在北大念研究生,我说真行,又从包里取出一个绿本子要我看,我说不看了吧,他说看看,一看,晕掉,原来是行风监督监察。不过他说我很热情,要表扬我呢。”千山表情夸张地说这些听上去没什么意义的话,有讨好的成份,小乔这天情绪不好,还是神情投入地听着,和她一起笑。

  “忽然发觉没了嗅觉,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吧,杂志上说心理暗示有着神秘的力量。但闻得到桔子的味道,闻到了气味,心里面'浮生'的感觉就会淡一点,所以有时即使不吃,也会买一些在家里放着。”

  “我也没有嗅觉,也只闻得到桔子的味道。”小乔说。

                

  第十幕

                

  这天晚上小乔过来敲门,在门口呵呵地笑,说夫妻吵架,借宿一宿。都睡了,又将千山推醒,说没有吵架,是太平淡了。

  “你觉得我幸福吗?”

  “幸福。”

  “今天有个很老却很有钱的女人对我说,一看见她欣赏的男人,就会做红杏出墙的美梦。我很吃惊,可有时我也这样。”

  “你丈夫是个多好的人。”

  “嗯。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个酒量渐大的酒鬼,一点点平淡地麻木,常为这麻木难过;其实,这种状态应该是理想中的幸福了。”

  “给我讲讲桔子香水的故事吧,”千山忽然地说。

  “嗯?”她欠起身。

  “那一定是个故事吧?”

  “嗯。睡吧。”她慢慢地躺下。

                                 

  第十一幕

                

  方秋来了,考察一个项目,大概驻留一个月的时间。小乔的嘴角挂着嘲谑和不屑,说这个困在婚姻围城里的男人失去嗅觉了,闻着桔子香味,大老远地追来了。

  千山不怎么明白她的话,做一下深呼吸,就去赴了方秋的约。

  眼前的方秋已完完全全是个男人样了,强壮的体魄和成熟的眼神,像是她的领导或者姐夫,虽然她没有姐夫。说什么呢?像他们的爱情故事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一样,话题从见面的那刻起就枯竭了。

  “冷萍好吧?”千山只好问这个问题。

  方秋不说话,手里的汤匙搅着咖啡,眼睛盯着窗外的雨丝。霏霏的雨丝将繁华盛世掩起,好像一出戏的布景。千山毫无意义地寻根问底,又问了一遍冷萍好吧?

  这次方秋迅速地回答了,迅速到令千山招架不住:“我们在物质生活里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很快会将一条路走到尽头。”

  他们走进了雨中,在某个路段,千山忽然觉得时光在身后大排大排地倒下,像多米诺骨牌,迅速地,排山倒海地,声浪渐大的,就要到他们这里了,他们会倒下吗?

                                 

  第十二幕

                

  她没有拒绝方秋的逼近,这样的情形似乎像梦一样不真实,但是这个梦真实地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握在手里的铲子颤了一下,停了下来。

  潮热的气息喷在了耳后,方秋环抱着她,嘴唇不停地落在她的头发上。“知道吗?你才应该是我的妻子。”

  千山从来不知道“妻子”这两个字有如此大的震憾力,想说什么,唇型的姿势暧昧,忽然转成笑容,说菜要糊了。

  有敲门的,是小乔。笑眯眯地说:“我先生请咱们吃饭,去――吧?”

  “去”字拖长了,因为她看到了从厨房里走过来的方秋,“吧”字说出来已经无力地变成了了然和自我否定。千山做了介绍。

  “很高兴认识你,不打搅了,再见。”说完,又俯在千山的耳旁:“你父母不在,但我在,所以我有义务告诉你,做什么都可以,绝不可以做爱。”

  她来,就是提醒这点的。

                

  第十三幕

                

  “……桔子的香味,恍恍惚惚,热天下午,从大雨里突围冲出,沿着气味一路追逐,红着眼你忍住了哭,桔子的香水,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在关了灯的房间,反复地听这首歌,不是失恋,是一种离千山很远的情感。这种情感现在忽然近了,她能感觉到它强大的压迫力。

  一个孤独的身影在那歌里跋涉着,在飘飘浮浮的桔子香味里跋涉。这许多年,方秋的眼睛原来一直在朝这边看着。

                                 

  第十四幕

                

  “你还爱他?”

  “是的!”

  “他也爱你?”

  “是的!”

  “是真的爱吗?”

  “当然是真的!”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你凭什么确定?”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爱!”

  “或许是欲望。你没经历过,分不清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爱。更何况眼神是可以操作的。”

  “你怎么这么可怕?”

  “我?你说自己吧。你要在他的爱情,姑且叫爱情吧,你要在他的爱情里扮演什么角色?你要将他妻子置于何地?什么都不管了,道德,道义,舆论,风险,就这么纵身一跳,跳进他的怀抱?”

  “他不爱她。”千山说了这样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耻的话。小乔无语地盯着她。千山眼里残留的泪水,更衬得她纯洁,脸上的泪痕,分明是无辜的痕迹。

  “妻子好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句男人的‘不爱了',就被缴了械,就没了地位,尊严就可任由人来践踏和凌辱。”她伤感地转过身,看着窗外,“或许,你又该换一份工作了。”

                                 

  第十五幕

                

  千山微微泛红的脸庞侧靠在支起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话。这成了她晚上的所有内容。然而一天,两天,三天,一连三个晚上了,方秋再没有打过来。她知道他不会打来,因为他很骄傲,他应该骄傲,更何况遭遇了挫折。

  方秋的骄傲和疏远却激起她近似疯狂的想念,这近似疯狂的想念开始引导她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时,只是做游戏似地拿起放下,渐渐地,开始拨号,一个号,两个号,三个号,又放下,当颤抖的手指第十次放在第11个号码时,她按下去了。

  回答是对方关机。

                

  第十六幕

                

  千山接受小乔的再三建议,重整衣装,走进了那幢漂亮的蓝色玻璃大楼。经理助理的职位并不适合她,但她又适合做什么呢?没有适合,只有适应。

  林渡,小乔的丈夫,看到千山时的表情大为吃惊,却远没有千山吃惊:这就是小乔保她百分之百能赢的原因?

  一切程序都显得公事公办。

  “我保证对你来说,这将是这一个很有挑战性也很有前途的工作机会。千山小姐,您现在可以上班吗?”林渡用博爱、宽厚的领导者的微笑对千山说。

                

  第十七幕

                

  千山不想接受这份工作,对小乔说了,小乔说她不管,让她自己跟林渡说去。与其毫无理由地、结结巴巴地始乱终弃,不如选择埋头苦干。权衡一下,接受。

  她很快便坦然地面对林渡了,谈笑风生,落落大方,为自己捕风捉影的一些想法感到可耻。方秋好像彻底消失了,思念中的方秋打扰她的思想的次数也少了,经贸方面的书看上去比他更有魅力。

  “怎么样?喜欢这份工作吗?”有一天,在车上,林渡问。

  “喜欢。”

  “我很高兴,因为你比我想像中出色。——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爱情和年薪一百万的事业摆在你面前,只能选择其一,你选哪个?”

  “是心理测试吗?”

  “不是。忽然想到,随便问问。”

  “选――事业,吧。”

  在千山不确定的回答中,林渡笑了笑,笑容里有自嘲的意味。

  “你呢?”千山问。

  “我选爱情。”

  林渡答得毫不做作,不容置疑,千山心里微微一震。

                                

  第十八幕

                

  千山也将爱情和事业的问题问小乔,小乔也答爱情。看来过来人就是不一样,懂得人世间情最珍贵。小乔和林渡,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了。

  “一个月早就过去了,那个叫方秋的再没找你?”

  千山一黯,说没有。

  “有别的男人在追求你吗?”

  “没有。拜托请不要使用男人这个词,太刺耳了。”

  “太性感了?”小乔笑,“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啊。”

  “我是我是!”千山着急地举手。

  “男人需要女人,女人也需要男人。”小乔说。千山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嗯?”了一声,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讲这些?小乔不说,转身拿起喷壶,浇花去了。

                                 

  第十九幕

                

  林渡拿了瓶胃药给千山,说小乔要的,晚上加班,请她下班后送到电视台,据说还找她有事。麻烦了。不客气。

  晚上很热,风声却很大,一场大雨即将开始。结束掉工作,赶到时,偌大的电视台已空荡荡的,主楼是新建不久的楼房,电梯也停了,辉煌却显荒凉,脚步和喘息的回声很大,阴森森的感觉。

  1203号,千山像个小女孩一样在心里念着这个房间号,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是机房。门上贴着“机房重地,闲人莫入”的字幅。千山调皮地“喵喵”叫了两声,没有回音,踮起脚趴到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只看到一排排摆满了录相带的架子,白色的案子上摆满了影碟机和电视机,电视屏幕闪烁着,播放的是一幕古装电视连续剧,没有人,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刚一猫身走进去,就“啊”的一声惊叫。

  那地上,躺着两个纠缠一起的赤裸的人体。

                                 

  第二十幕

                

  小乔要千山到楼下等她,一个小时后,她下来了,说抱歉,她没想到这是个如此适合做爱的夜晚。

  “说实话,真不想下来。”

  千山谴责地看着她,却只无力地说:“真恶心,太恶心了!”

  小乔仍笑着:“很快乐。”

  “你丈夫对你那么好!”

  “可是他没有味道。”

  “什么?”

  “桔子的味道啊。”

  小乔一笑,电闪雷鸣。

                                 

  第二十一幕

                

  这个惹人烦躁的将雨的夜,除了偶尔的雷电,外表是平静的,就像小乔的家一样,漂亮的静物们组成的家,宁静的家。

  小乔自己掏钥匙开门,进门甩掉鞋子,换上拖鞋,把包扔到厅里的沙发上,去卫生间冲了澡,就爬到了床上。林渡在认真地浏览着一份报纸。

  “有什么新闻,除了美国阿富汗巴基斯坦还有金融?”

  “凶杀算不算?”

  “不算。”

  “那没什么了。唔,你以前坚持要买的那所房子门前要建一座公路桥。”

  “噢,还是你英明。”小乔干巴巴地边说这句话,边转身将自己这边的灯关了。躺了一会,转过去趴在继续看报的林渡身上,“在看报纸还是在想人?”

  “想谁?”

  “千山啊,少女千山,去追她,不然可就晚了。”

  “别瞎说。”林渡放下报纸,关了他这边的灯。外面的雷声又轰然而起。

  “香味浓郁,还带一些酸,闻一下都要流口水。”小乔说,声音幽幽的,仿佛要入睡了,又夹带着一丝冷嗖嗖的伤感。

  “你怎么了?”

  “她是我送给你的一只桔子,你闻到她的香了吗?”

                                 

  第二十二幕

                

  有的爱情只是萌自于孤独的欲望。欲望是不可靠的东西,满足了,又会产生别的,从一个欲望逃到另一个欲望,累了,爱情的安抚也会无力,只有等待欲望的消歇。

  方秋,你也是这样的逃吧?

  方秋带来了一枝火红的玫瑰,解释说没想到上次出差那样忙,忙到无法喘息,这次会好一点了。玫瑰和这无烦无恼的话让千山恼火又悲哀。

  “你爱我吗?”她问。

  千山从未当面吐露过与爱相关的字眼,方秋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脸竟红了,仓皇地点了一下头。

  “请说出来。”

  “我是很,爱你。”

  “我只要三个字。”

  “我,”方秋嗫嚅了。

  “因为事情看得多了,人生要应付的事也多了,这三个字显得很可笑了吧,还是事实上你对我根本不是爱情?”

  “我爱你。”

  “你娶我吗?”

  千山迎着方秋冷峻的脸,仰起了自己的脸。方秋只需以吻作答,然而他低下头,转过脸,起身走了。

                                 

  第二十三幕

                

  千山走进经理室,双手奉上辞呈,林渡惊讶地看着她,等着亲口的解释。

  “这份工作很好,可我的能力不够,觉得力不从心,很沉重,不堪其重了,只有辞职。”千山竭力微笑。

  “经过深思熟虑了?”

  “是的。”

  “那好,祝你好运。”

  林渡说完就埋首公事。千山尴尬地直起身,走出去,走出去,走出这座漂亮的大楼,但愿也能走出因负载小乔的秘密而横生的负罪感。

  复杂的情绪。还有林渡无情的态度带来的不快。

                                 

  第二十四幕

                

  林渡的车停在千山住所的楼下,他喝了一点酒,头靠着车窗,表情有些颓然。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搂搂抱抱地从车窗外经过,走进了那黑漆漆的楼洞里,一个老很年妇女蹒跚着走出来,手里提着黑色的垃圾袋。他在等待着千山从那楼洞里走出。

  电话响了,千山说晚了,他按了关机。半个小时之后,千山终于出来,穿着家居的衣服,怯懦、柔软的样子。她走到车窗这边,关切地问怎么了?林渡不说话,欠身打开那边的车门,千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上了车。

                

  第二十五幕

                

  车开得很快,疯狂的快,决堤而出的快。这个晚上,千山不复是少女。她没有多少反抗,潜意识里觉得这个男人可怜吧,他是高尚的,他选择爱情,爱情却背叛了他,那么,他也有权利背叛。

  他选择爱情。他选择爱情。这句话和刚刚在车窗外飞速闪过的浮光掠影从始至终麻醉着她的疼痛与难过。

                

  第二十六幕

                

  有人说,人生是抵制诱惑和欲望的过程。现实的情况是:诱惑是向导,欲望要满足,这是与时代同步的信条,是幸福生活的真谛。羞涩、谦让,还有罪恶感显得笑了,有时对方的眼神甚至会告诉你它们可耻的。

  那些眼神,让它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退去,变成了冷漠、麻木和无所谓。这冷漠、麻木和无所谓的本意是抵御不是伤害。

  不是伤害。怎会不是伤害?是无心伤害。即使是无心的。在爱情和婚姻的领域,放眼望去,多少人在将背叛的想法付诸行动?多少人加入进来为这行动呐喊助威?

  她也加入了其中吗?她还有愤怒。失去理智的愤怒,被迷雾深锁难以解脱需要发泄而一旦发泄便元气大伤的愤怒。而这一刻,它让自己哭笑不得。

  千山陷入了混乱,在自己的小屋里抱着自己,眼神呆滞。事情发生了,她发觉自己的愚昧,她的所作所为能平衡什么呢?只维持了心中那杆叫做愤怒的天平的平衡,无谓的平衡。

                

  第二十七幕

                

  小乔倚在门上,眼神里有失落的哀怨,还有凯旋的得意。她给千山送来钥匙,钥匙环套在食指上,诱惑地晃。

  “我家的钥匙,归你了。”

  “你知道了?”

  “我棋下得很好,走第一步,就能计算出10步后的局面。一切都按我的思路在走,即使你很正,打乱了我的思路。最绝的一招,是让你愤怒。”

  千山惶惑地看着她。

   “婚后第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很成功的商人,他的笑非常美,像秋天金色的旷野,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在其中奔跑。这段婚外情持续了半年,他将事业转移到了外地,把感情也收回去了,任我怎样央求,也不回头瞥一瞥。

  “我感到绝望,从想报复林渡,到报复自己对男人所抱的美好的梦想。我对林渡来说毫无吸引力,在我面前他的感觉迟钝,但在别人那里,我是诱人的桔子,我也寻找我的桔子,一个,两个,三个,到很多。多到我觉得对不起他时,我想我该送给他一个。

   “在我们结婚的这10年时间里,我一直在酝酿着这个想法,每当看到一个清纯的少女,就禁不住想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时光冲淡了罪恶感,遇到你时,所有的想法都成熟了,我找到机会,要了你的电话。

  “有时我会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动得泪流满面。

  “你可以说我是个放荡的女人,也可以说我可怕,我只是不由自主。”

                                 

  第二十八幕

                

  他们缠绵一起。林渡是那样地爱身下的女子,他亲吻着她,怀着满腔的爱意,直到发现她并非少女。他缓慢地直起身,在这段缓慢的时间里,他由一个热烈的爱人变成了一个从此陌生的路人。

  小乔喘息着,闭上眼睛说我们离婚吧。

                                 

  第二十九幕

                

  “去追求千山吧,然后娶她做妻子。”

  “对不起,那天我喝醉了。”

  “可你找的是她。”

  “我被蛊惑了。”

  “我送给了你一个少女。是这个城市里最纯洁的,可能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

  “可一个醉鬼只能是毫无意识地糟蹋一份纯洁。我也对不起她。”

  “10年的时间够了,被你的冷淡折磨了10年足够偿还对你的亏欠。”小乔变得歇斯底里。

  “你认为是折磨?”林渡面如止水,心下一片骇然。

  “我在爱一个人,一个我想嫁的人,一个能给我带来幸福的人。”

  林渡站起身,低下头,或许是想找支烟,或许是想倒杯茶,他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子那儿,背对着小乔,说:“你经过深思熟虑了?”

  “是的。”

  “那好吧。祝你好运。”

                                 

  第三十幕

                

  千山和林渡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低着头,像两个刚刚吵完架,不知该如何和好的小孩。

  “我觉得很抱歉,我,总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愿意。”

  “是吗?这很好,你很冷静。哦,我是说,两个没有爱情的人结合在一起不会幸福,一生的幸福,不能随便就毁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毁了一个女人10年的幸福,我只想着自己了。”林渡语无伦次,却是循着思维的层次,像桔子香水那首歌词。

  他还希望能提供别的补偿,可说不出口。

  在这个即使到了夜晚也回荡着买卖、讨价还价和交易的余声的世间里他们什么没见过?给尊严、贞洁、诚实、思想开个价吧,我要了。金钱的光芒一闪,照亮了多少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冷漠的脸。但林渡在出汗,千山压根什么都没想。

  千山看着他,声音空洞地说:“少女也不过如此吧?”

  “什么?”

  “小乔说你有少女情结。”

  林渡苦笑。

  “你觉得内疚吧,你用不着内疚,那不是我。”

  “嗯?”

  “那是另一个女孩,她或许想安慰你,或许想安慰自己。我说不清楚,总之那不是我,我想后悔,可发现无从后悔。”

                                   

  第三十一幕

                

  走出那个灯光昏暗的音乐茶座,走到外面宽阔的大街,阳光有些刺眼,翠绿的树叶们在闪亮地歌唱,心情轻松了许多。世界的外表看上去总这么美好,这么明朗。一些事情它并不知道吧。也许是它不在乎?千山走着,回头看看,希望回去,回到事情的起点,一切重新开始。

  就这么走着,走着,哭了,笑了,渐渐地平静了。

                

  第三十二幕

                

  她不相信他们的故事是不同的一个,不相信她先生的冷漠不是恨,是爱,即使受到了伤害,他也没想过放弃,固执地守着他的爱情。

  “她不相信林渡的爱情主角是她。我拼命解释,她只是笑。她走了很久,我才想到,其实她相信,是不想承认。不能承认,必须骗自己,她那么高雅,她的高雅是自恋的姿势,一承认,这姿势便会崩溃,或许一辈子都崩溃了。”

  “……桔子香水受你的苦,穿破了天埋进了土,真心被辜负,爱说不出,在空气中蠢蠢欲哭……”哦,小乔,某个窗口,某个海滨,或是某个码头,某个机场,你就是这样的表情罢!

  千山对方秋讲这个故事。方秋又出现在她面前,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很快知道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出尔反尔的原因,这原因令她心疼。

  “或许她已经崩溃了。”

  “不会的。她爱自己,也会爱自己,她说自己像个酒量渐大的酒鬼渐渐地麻木了下去,我以为她说的是理想,其实她说的是爱情。她爱林渡。她会继续地麻木。有时麻木很好啊,痛苦会少一点。”

  “就怕将来老了后悔。”方秋笑着说。

  千山盯着他看,他的笑和经年前的一样,那时不经意的一瞥,也是记忆中永恒的花蕾,永远有盛开的希望,现在的也是,也会留存在记忆中,永远有盛开的希望。

  “这是个自恋的年代,自恋的人一旦得不到新鲜的爱和刺激,精神就空虚了,精神空虚了,罪恶就会开始。有的事情和爱情无关,是空虚在作祟。我不想做一个填补空虚的桔子。”

  方秋握住她的肩膀:“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故事是不同的一个,你只需要给我一点时间,几个月的时间。”

  悲剧性就在这里,千山相信,但不能承认,一承认,便心痛难忍。

                

                

  第三十三幕

                

  这是这城市最后一个景点,大海中央的一座海岛。方秋说不想离开,想永远留下来。但他们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码头。

  一艘白色的轮渡泊在倒映海面的五彩光影中,如梦如幻。

  “这是凌波王子号。”

  “很漂亮。我喜欢白色的船。有段时间我常做梦,梦见我们是两艘白色的船,在大海上你追我赶,互相促进,乘风破浪,勇往直前,直至消逝在海天的尽头。”

  “还有一艘叫凌波公主号,也是白色的。”

  “一定更漂亮。”

  “是啊,很漂亮,可十年前沉没了,前几年打捞上来,已锈迹斑斑,成了一个老太婆。”

  “不,你不老。”

  “是的,我不老,”千山顽强地仰起脸,忍住从心底里翻涌上来的泪水,迎住方秋的目光,“可是你老了。”

                                

  第三十四幕

                

  千山倚在石墩上看着灰蓝的海水,在自己的思绪中撇着嘴巴,冷萍那霸道的话语犹似在耳。她在电话里骂得天崩地裂,千山看到的却是她的婚姻大厦在土崩瓦解,最后还是软下来,说她怀孕了,她不想孩子一出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父亲的一纸离婚协议。

  “好吧,看在孩子的份上。”不依不饶的千山也找到了台阶,下了。

  看在孩子的份上。说的很好。千山为自己感到骄傲。

  明天还有很多烦恼要应付,对她来说,重要的是找到一份工作。该有一份货真价实的磨练来让自己变得坚强并有力了。或许今天晚上就给林渡打个电话,一如既往地说:“我想念这份工作,我想回来将它干好,欢迎吗?”

  自嘲地笑笑,转身看到彩霞满天,海水潮湿的腥气,连同某种腐败瓜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闻到了,忽然觉得事情还未结束,某天,会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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