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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美狄亚--论康敏的悲剧意义及其他(下) 作者:yedda777
文章类别:唯武倾情 发布时间:2003-10-22
全文

作者:徐晋如


沉思中的美狄亚

四、另一个康敏:蘩漪

  在中国文学数不胜数的女性形象当中,康敏的形象并非是彻底孤独的。在现代文学史上,另有一位长期以来让人们不知如何评论的女性,也曾掀起人们心头的波澜,她简直就像是康敏的姊妹,她就是曹禺笔下的蘩漪。蘩漪身上那种犯罪的冲动和变态的激情让习惯于道德评价的文艺批评家无所措手。一些学者认为,蘩漪是一个遭受封建大家庭压迫而带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症的可怜的女性,她让人同情,却不该被欣赏。一些感受到蘩漪之可爱的批评家不得不通过对于蘩漪环境的剖析来证明蘩漪的犯罪是被逼迫的,因此蘩漪实际上具有“圣洁的心灵”。许多人在蘩漪是否一个个人主义者的问题上喋喋不休,蘩漪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人物。然而,撇除掉道德观念的因素,蘩漪实际上是《雷雨》当中塑造得最为成功、最为完全的一个人物形象。1936年《雷雨》发表一年以后,刘西渭先生评论说:“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属于男子,而属于妇女。”这里的妇女理所当然地是蘩漪。而作者本人则明确表示,蘩漪的身上拥有“最‘雷雨的’性格”,作者“怀着尊敬和怜悯”来写作这个女人。曹禺这样评价蘩漪:“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迷上了她。”[1]

  蘩漪是一个拥有罕见的生命激情与犯罪冲动的女性。曹禺用蘸满激情的笔,写下了对蘩漪外貌的描述: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

  同那些只能做男人的玩物或者至多是供欣赏的艺术品的女人相比,蘩漪的身上体现出来的,是自由灵魂的力量,是权力意志。剧中蘩漪是唯一敏锐地感觉到“雷雨前的闷热”的人物,那环境让她觉得“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她出身闺秀,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对于诗文艺术的爱好,然而,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却只能被禁锢在牢笼一样的家中。她在那样的老房子里呆了十八年,所有曾经有过的对自由的梦想,所有曾经有过的对浪漫生活的向往都逐渐消磨殆尽。她是个不甘于平庸的幸福的贵族,却是别人眼中的肝郁症患者。她向往热烈的爱,哪怕这种爱只能燃起毁灭之火。这种爱她从周朴园的身上无法得到,因为后者作为一个涉世太深的家长式的人物,生命中已经没有了激情,她只有在周萍的身上寻求慰藉。显然,与继母通奸的禁忌的快感曾使得周萍迷狂,很可能在这场禁忌的游戏当中蘩漪第一次获得了性高潮,她才会对周萍这样的灵魂孱弱的男子情有独钟。当然,更可能是她自己说的,她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她救活了又不理她,撇得她枯死,慢慢地渴死。然而,周萍是一个严重缺乏生命力的庸人,他根本不值得蘩漪的爱,他有着不能自我节制的欲望,却从来没有勇气去承担他的欲望所造成的后果。当初,明明是他去主动引诱蘩漪,但面对蘩漪那火热的激情,他又不堪其重,只有在四凤的身上寻找另一次的放纵,藉以忘却自己的悔。曹禺写道:

  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周萍厌恶了蘩漪那样的“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他从四凤那里重新找回了他的自信,因为只有四凤这样不更事的少女,才可能被他所吸引。同蘩漪相比,四凤身上所有的,也只是那些奴隶的道德。剧中有两个细节耐人寻味。在第一幕中,蘩漪下楼后不经意地说“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四凤答道:“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蘩漪能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抑,而四凤只当是天气反常。在周冲也感受到屋里的闷热以后,蘩漪说大概是因为窗户没有开,周冲预备去开窗,四凤立刻说:“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她对于不合理的现实从来没有打算去触动,她是善良的,纯朴的,——但,仅此而已。

  正如美狄亚的愤怒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因为觉到自己遭受了低贱者的侮辱,[2]康敏的愤怒是因为她自觉其高贵[3],蘩漪的愤怒也是因为周萍选择了一个她眼中的低贱女子。周萍的背叛,不但是对于激情的爱的背叛,更是对于贵族尊严的严重侮辱。我们来看他们决裂前的一段对白:

  蘩 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 你没有权利问。

  蘩 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 这是什么意思?

  蘩 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 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蘩 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 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蘩 (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蘩 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萍 (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蘩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 我已经打算好了。

  蘩 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 (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繁漪所依仗的不是她的曾经付出,不是她的贵族出身和才华学识,而是她觉得自己了解周萍的生命本质,也因此是真正爱周萍的。在周萍的眼中,四凤的优点不过是没有蘩漪那样强烈的控制欲而已,四凤能够带给他的不过是平庸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他竟然自私自利到为了这样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女人而忍心背叛曾经那么深刻地爱着自己的人。正因为经受了那样深重的侮辱,蘩漪才彻底爆发,终于导致四凤和周冲的死亡,自己也发了疯——她在毁灭了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从而最终完成了悲剧结局的自我实现。蘩漪在认清周萍的本质以后冷静严厉地对他说:“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在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了微茫的希望,这才是上天给一个人最残酷的惩罚。当蘩漪终于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五、自觉地犯罪

  无论是美狄亚,还是蘩漪,还是康敏,她们在走向毁灭的过程中都是自觉地去犯罪。她们所要毁灭的,不是自己的肉体生命,而是自己的意志。蘩漪这样斥骂周萍:“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她在选择犯罪的同时,就已经准备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种自由意志的选择,尽管是违背大众道德的,然而却是真正具有悲剧性的。经过意志选择的毁灭,其价值远远在因为偶然性而获得的毁灭之上;相对于毁灭自己的生命,毁灭自己的意志需要更大的勇气——这三位女性的悲剧,相对于其他类型的一切悲剧,更加具有崇高的美。普罗米修斯型英雄在选择他的悲剧结局时,至少还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信念支撑着他,而美狄亚们除了自己的意志一无所凭。那种甘受千秋万世之谤的勇气,较诸为大众的牺牲,更加来得惊心动魄,也更具有永恒的哲学意味。

  用法治的观念来衡量美狄亚形象,并不能得出其为“坏女人”的结论。须知法律的根本目的和唯一意义乃是确立一个规则:犯法者必须为其行为的后果付出相应的代价。美狄亚们早就预料到犯罪的后果,并且决意去承担那些后果,这是需要无比的勇气的。同那些愚昧到悍不畏死的暴民不同,也同那些冀望犯罪后侥幸逃脱惩罚的社会败类迥异,美狄亚的悲剧意义,正是在对于自我毁灭的自由选择中深刻体现出来。

  阻碍人们去理解、去欣赏美狄亚形象的是道德的观念。然而,道德是最反人性的一种东西。迄今为止,没有比道德更加残酷的杀人手段。道德的历史,便是道德家和奴隶们一起享用真人的血肉的历史。那些拥有高贵天性的人们,在性格上总会存在着激情掩盖理智的倾向。而道德所要做的,便是慢慢地窒息他们的生机,让他们由自己的人驯化为社会的人。美狄亚们是不甘心就范的,她们是狮子和豹子,而不是走狗和绵羊。既然她们已经决定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承担后果,那么,她们就是无可指责的。伊阿宋骂美狄亚是一头牝狮,马大元在康敏提出要揭破萧峰身世之秘后发狠要把她斩成肉酱,蘩漪被所有人看成是神经病人,可见道德主义的走狗和绵羊一贯反对生命,必要的时候,摧毁生命。

  文学是追求意志自由的一种途径。在通常情况下,文学满足的是人们对于消极自由的向往。但是在古希腊悲剧当中,尤其在《美狄亚》当中,它满足了人们对于积极自由的向往。追求积极自由,就意味着要挣脱一切的外在的束缚,主要是道德的束缚,而达到身心的绝对自由。善与恶之际,原本就没有绝对的标准,唯有对于自由的追求,才是人类心灵深处永恒的价值所在。谢·伊·拉茨格说《美狄亚》具有全人类的意义,如果不是从事关自由这一层面上去理解,“全人类的意义”还有何意义?美狄亚的行为在一般人的观念中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犯罪,然而这正意味着她达到了真正的自由。蘩漪警告周萍,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也的确去做了,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充盈的没有别的,只有得到自由以后的无限的快意。康敏见到萧峰因阿朱而伤心,“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这种快意,不是来自于幸灾乐祸,而是获得自由后的欢欣。她们都是行走在追求积极自由道路上的孤独者。[4]她们追求积极自由的理想注定要失败,她们真的称得上“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她们的悲剧是心灵的,因为在一个平庸者掌权的社会当中,她们的绝对自由的理想必然导致她们的毁灭;她们的悲剧更是命运的,因为平庸者掌权是任何时代、任何社会无尽的宿命。无论是欧里庇得斯还是曹禺,当他们创作美狄亚或者蘩漪的时候,都不是在写一个妇女,而是在写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正如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们也可以说,美狄亚就是欧里庇德斯,蘩漪就是曹禺。金庸创造出康敏这个形象,固然受了美狄亚——还可能有蘩漪——的影响,但是金庸在文化理念上完全不同于欧里庇得斯以及曹禺,他深受儒家集体主义文化的影响,欧里庇得斯和曹禺却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他们是任何时代的叛逆,至少在内心深处是这样的。金庸在自由的观念上,更加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他的小说当中最为表现其自由理想的著作是《笑傲江湖》,令狐冲依靠对自身权力意志的遏制获取了世俗世界的认同。[5]金庸对于绝对自由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他的人生充满了对于现实的妥协,因此,尽管康敏的形象渊源于美狄亚,他绝不可能像欧里庇得斯写美狄亚、曹禺写蘩漪一样,向这个母题倾注进自身的生命。曹禺多次表示蘩漪是他最喜爱的人物,蘩漪是最具有“雷雨的”性格的人物,而金庸却要说康敏是一个坏女人。然而,康敏终究是一个具有性格的力量的拥有奇特的魅力的女性,金庸也不能不为之所吸引。这样,才有了他对于康敏结局的暧昧处理。从《天龙八部》中作者对康敏的刻画和他在北大率尔作答的答案之间,实可见出现代性与传统性的暗地交锋。

  黄凤祝先生在《欧洲艺术中英雄的造型:美狄亚的愤怒》一文结尾感慨说:“毁灭一切,使大家都不能到达彼岸,是不是现代人创作事业该走的路?艺术性的社会是否应该让位给知识性的社会?我不知道,但总有人会理解的!”尽管前面的道路是如此地微茫,我还是相信,终有一日,古希腊的精神会回来,回到一个人类心灵获得最终解放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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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曹树钧:《曹禺是怎样构思〈雷雨〉的》,文学报,1993年7月2日
[2]你本出自那高贵的父亲,出自赫利奥斯,你看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竟被西绪福斯的儿孙在伊阿宋的婚筵上拿来取笑!
[3]第二十四回《烛畔鬓云有旧盟》:马夫人恶狠狠地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趁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4]《聊斋志异》中的细侯也是一个为了报复负心汉而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性,然而,她那样做并非是出自内心激情的冲动,而是出于对丈夫背义行为进行惩罚的初衷,她恰恰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指出:“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从反方向寻求确定价值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细侯正是尼采所说的充满怨恨的奴隶的典型。
[5]第40回: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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