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淑敏
未定国界在图纸上,是空心的断续的点,和已定国界坚定明晰的黑线不同,含着模糊的历史和隐蔽的硝烟。战士田久麦和班长高羔子,走在高原上这条虚拟的线中,积雪被军大衣的下摆扫出竹枝样的印痕。
那边是那个国家。这边是这个国家。田久麦入伍一年,刚从机关卫生科下到哨所,这是第一次巡逻。他问高羔子:“你见……过吗?”缺氧好像一块白毛巾,把他的话堵得断断续续。
“谁?野牦牛?獭兔?人?”高羔子问,明显地带着对田久麦的嘲笑。高羔子身板瘦小,眼睛、鼻子和耳朵等附件,也都是小小的,很节省皮肤。
田久麦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他本想把头扭向山峦的那一边,以姿势助说话。但厚厚的衣领和笨重的羊剪绒皮帽子使他的脖颈转动困难,只能让眼光从雪镜的一侧射出去。
高羔子不屑地说:“几次吧。他们人也不多。这么长的线,他走,咱也走。就像林子里的两条蛇,不容易撞到的。”
高羔子是南方人,所以说蛇。田久麦从来没有见过蛇,家乡的土壤燥得像香灰。田久麦以为当上兵,就可以看到蛇这样的新鲜东西,到了这里,却连蚯蚓都看不到了。冰天雪地里谈蛇,让人有一种滑腻的温热感。田久麦原以为,一条蛇是很容易碰到另一条蛇的。班长为什么这么说?可能每一条蛇都有自己的领地,从不乱窜。
田久麦说:“见到了,会怎样?”
高羔子说:“就像没见到一样。”
田久麦有些憧憬,说:“会挥手吗?”田久麦记得小时看过一个电影,边防军人在国境上遇到了,会有这种举动。
高羔子让田久麦在前边开道,田久麦趟起的雪雾呛进了他的喉咙。他吐着雪沫子说:“挥手?从来没有过。要挥,也是左手。右手一直抠在枪机上。”
田久麦感觉到了高羔子对自己的不客气。但是,高羔子的军龄长,这是军中辈分,爷爷对孙子说话,怎么都有理。再说田久麦是从机关下来的,这更矮了一头。军队是最讲究资历的。现在最高指示都说知识青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新来的机关兵田久麦当然应该吃点苦头了。高羔子这样想着,就把自己的干粮袋取下来,对田久麦说:“给你。”
田久麦以为班长怕自己的干粮不够吃,感激地说:“我……有。你留着……”
高羔子说:“美的你!背着。”
田久麦明白了,这是班长要考验自己,就乖乖地把高羔子的干粮袋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干粮袋一上肩,田久麦就想到了老娘说过的一句话——布不加丝,面不加枣。那时他小,趴着炕沿问老娘,干嘛面不加枣呢?加了枣多好吃啊。
老娘说,面一加了枣,面就发大了。锅里就蒸不下了。一幅布,加上一根丝,看着没多少,布可就宽多了。
这和田久麦此刻有什么关系呢?田久麦不知道。田久麦知道的是,干粮袋把肩膀压下去了二指深。隔着绒衣、棉衣和皮大衣,田久麦清楚地感受到了每一颗米粒的棱角。
田久麦很生自己的气。班长让自己背着他的干粮袋,这是班长信任自己。要是不信任自己,你想背还不让你背呢。要知道,干粮是军人的生命线啊。田久麦这样对自己说完,他的头脑就通了,但是他的肩膀不通。田久麦便不再理会自己的肩膀,故意看周围的风景。
巡逻路线沿着山谷行进。山谷里壅满了雪,山顶上的雪忍受不了那里的孤寂,自愿地钻进风的行囊,迁徙到了谷底。太阳在半天空,迸射出的每一根光线都蓬松粗壮,绞结成巨大的白色链条,由于雪原的渗入和折射,凝成了炫目的光墙,遮天蔽日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如果你胆敢直视高原正午的阳光,它就毫不留情地把你的双目变成紫蓝色的洞穴。拐过山口,积雪已经没腰,两个行走的边防哨兵,像两只笨拙的牦牛,把倾斜的雪原犁出深壕。田久麦走前,高羔子轻松地跟在田久麦身后,如同在一道小胡同里散步。
高羔子很愉快,愉快的结果就是他觉得热了。在高原上感觉到热,是一种很罕有的幸福。为了充分享受这种幸福,高羔子对田久麦说:“停下。”
田久麦没有听见,还在往前走。因为吃力,他把所有的血液和氧气都逼到自己的双腿和肩膀上了,这样他的耳朵就因为没有氧气的支持变聋。当高羔子第三次不耐烦地大叫时,田久麦才停了下来。他不是听见了高羔子的命令,而是感觉到了。高羔子的喊叫震动了高原稀薄的空气,空气把震动传达给了田久麦,田久麦就困难地回过头来。
高羔子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卷成一个婴儿的模样,对田久麦说:“背起。”
田久麦这一次很快明白了班长的不怀好意,他默默地接过了高羔子的大衣。现在,他有两件大衣,这在严寒的午夜当然是绝好的事情了,可现在是高原的正午。一种短暂而强烈的炎热炙烤着雪原,让人有不可思议的燃烧之感。田久麦默不作声地把身上的武器和干粮袋红十字箱等诸物堆积在地上,然后也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他也变得和高羔子一样的轻捷利落了。高羔子有些惊奇,这个新兵,难道敢不服安顿吗?
田久麦把高羔子的大衣内外倒转,将挂着一缕缕污浊羊毛串的里子翻在外面。大衣比田久麦的身躯要小很多,但毕竟是大衣,翻转过来之后就有余地,田久麦成功地把自己塞了进去,可惜袖子很短,只到达田久麦胳膊肘下方。田久麦接着把自己的装备一件件披挂起来。想象中,一个人穿着两件皮大衣是很狼狈的事情,但田久麦把它们搭配得很好,羊毛相搓,并没有占据更多的体积。
臃肿的田久麦步履蹒跚,好像一块有犄角的军绿色岩石。高羔子在田久麦身后跳跃前行,如同灵敏的猴子。高羔子大声问:“听说机关来了野战医院的医疗队?”
“嗯啊。”田久麦短促地回答。
“听说有女的?”高羔子更大声音问。
“嗯。”田久麦更短促地回答。
高羔子不满足,这样重要的问题,怎么能如此草率地就回答完了?可他不能批评田久麦,他找不到理由。如果田久麦一不高兴,拒绝回答他以后的问题了,他就亏大了。从机关下来的人,在一段时间内会很受欢迎,新鲜的消息是他们的财产。
“几个?”高羔子问。
田久麦知道高羔子问的是什么,可他故意说:“10个。”
高羔子惊得一下冲开了雪障,从田久麦身后跳到了田久麦身前,兴奋地说:“那么多?”
田久麦说:“是啊。队长副队长主任副主任……”
高羔子狐疑地说:“都是女的?”
田久麦一脸无辜说:“不是啊。只有护士是女的。”
高羔子咬牙切齿地说:“好。你耍我。”
田久麦知道自己惹了祸,赶快说:“我没。3个。女的。”
高羔子憋住气,他要把这个新兵知道的东西都榨出来之后,再慢慢地收拾他。高羔子假装不在意地说:“你小子,总跟她们说话吧?”
田久麦很谨慎地回答:“没。轮不上我。”
高羔子仿佛随口问道:“怎么样?”
这一次,田久麦是真的吃不准班长问的是什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呢?”
高羔子说:“长得?”
田久麦很快回答道:“差不多。”
高羔子不满足地说:“怎么能差不多?这山和那山都不一样,更何况人?”
田久麦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干粮袋和红十字箱的位置,绕过一道雪棱,说:“她们都长得差不多。”
高羔子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娃子真是不通人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太阳在两道雪峰之间疾速移动着光芒,高原上的正午非常短暂,有一些薄冰融化了,挂在山腰,形成轻云。也许是由于缺氧,田久麦的大脑一下子短路,微蓝色的雪雾……田久麦想到了小柔。
小柔住在落梳庄。传说王母娘娘正梳头呢,梳子的齿突然断了,王母娘娘生气了,把梳子丢到大地上。梳子是黄杨木的,落地之后,杨也没了,木也没了,只剩下黄。黄的土梁,一道道的,朝天呲着,那是断了齿的梳子。断梳子的缝隙里,埋藏着低矮的窑洞,这就是小柔的家了。
小柔是个乖女子,身条也像梳齿似的,细弱而笔直。小柔和田久麦同在远处的大村上学,要在梳脊上走很远的山路。小柔和田久麦就这样走着,从小孩子走成了小伙子大姑娘。田久麦虽然肚里有了点墨水,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田久麦的爹早就死了,姐姐是傻子,还有一个病老娘。谁嫁了田久麦,谁就落到沸水锅里了。虽说两人有感情,小柔也嫁不了他。小柔家死不同意,指望独生女嫁给一个城里人,他们的老年,才有靠头。小柔拗不过她家。恰在这时,征兵的来了。高原部队专门选了这里,看中的是这里的苦寒。说从这儿征的兵到了高原适应快,不会叫苦叫累。乡下人不知道高原是怎么回事,认定天下最苦的地方就是落梳了。只要能从落梳走出去,走到哪里都比落梳好。
小伙子踊跃报名,体检过后,脸就都垮下来。山里人营养不良,骨头是弯的,脚板是平的,口里吹的气太弱,腔子里的心跳得太快……反正啊,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毛病。只有田久麦,这个从小连糖球都没吃过的苦孩子,居然各项检查都合格。这一下子惊动了山村,有适龄女子的人家,都到田久麦家走动。田久麦的疯老娘此刻也不疯了,喜孜孜的吃着各家送来的吃食。
田久麦本不想这么快就把亲事定下来。田久麦的心大着呢,他想等以后见了世面,再谈这件事不迟。可是,事情有变。接兵的人偷着告诉田久麦,到底让不让他走,公社里起了争执。田久麦是他家惟一的壮劳力,若是当了兵,他家就成了重点优抚对象,地方上压力太大。别的不说,吃水就是大事。人住在梳齿上,水流在沟底下,担水要先下到沟底,再沿着“之”字形的小路上山。天天雇人给田家挑水,天长日久的,这是多大的负担?接兵人把内情透给田久麦,按说是犯纪律的事。但接兵的人很喜欢田久麦,像田久麦这样有文化又身体合格的小伙子不多。苦寒之地接兵就存在这个问题,人能吃苦,但缺少识文断字的。若是连着几年接此地的兵,机要员卫生员的来源都困难了。
田久麦知道只有一个法子救自己,就是订亲。订了亲,女方就有义务到他家来挑水拾掇,一应的事就都有了帮手。事不宜迟。慢了,兵满了,人走了,就是那女子能把东海挑到他家,也来不及。田久麦想定,就把风声透露了出去。谁愿意和他订亲,他就和谁订亲。
来的姑娘真不少。都知道乡下孩子当上了兵,就等于把泥巴碗换成了木头碗,摔到地上碎不了。纵是提不了干部,日后回来找个工作的可能性也大多了。田久麦如今选对象的惟一条件,是看她的身膀壮不壮。要知道,这一走,最少3年,风雨无阻的一千多天,没个好身板,她可担得起?
田久麦找了个膀大腰圆的姑娘,说好了明天就行订婚礼,当天晚上,小柔来了。田久麦和小柔走到落梳的齿尖上,在松软的黄土中坐下,小柔说,我要嫁你。
田久麦苦笑着说,小柔,晚了。
小柔说,不晚。我爹吃晚饭的时候同意的,我这就来找你。哪儿晚?
田久麦说,小柔,我巴不得。可你吃不了那个苦。我也不准能在外面混出个模样来,你眼下跟我订了婚,三年之后,我要是灰溜溜地回来了,你爹也不能同意你嫁我。三年的苦,你算白吃了。小柔,我心疼你,听我一句话,家去吧。田久麦说这些话,内心酸楚无比。朝思暮想的小柔就在手边,可他要把她推开。
小柔拉着他的手说,还记得咱俩一块上学吧?你说过你要娶我。
田久麦说,那时小。
小柔说,那时小,现在不小了,就该办了。
小柔说到这里,就扑到田久麦的怀里。这情形,田久麦想了无数次了,没想到真的就出现了。田久麦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热切,很克制地把小柔推开了,说:“小柔,别。”
小柔抱住他说:“还没穿上那层皮呢,就看不起人!”
田久麦急急分辩,躲闪着说:“我怕忍不下。”
小柔抓住他的手说:“忍不下就不忍吧。你要了我!”
田久麦说:“我不敢!坏了你的名声,日后你嫁谁?”
小柔说:“日后,我只嫁你!”看着田久麦还没有动作,小柔的眼泪就砸了下来。那是一些巨大的透明葡萄,只有长了小柔这么大的毛茸茸眼睛,才能含这么多的水分。泪水落在落梳庄干燥的土地上,就像落进了油锅,细腻的黄土喷溅起来,在田久麦和小柔之间荡起尘埃。泪水把脆弱的堤防冲塌了。田久麦就和小柔做成了好事。事成之后,田久麦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小柔,你不要怀了孩子!那我走了,你就惨了。再说,我还指着你帮扶我们家。那样的话,谁帮谁啊。”
小柔说:“我怀不了孩子。”
田久麦狐疑,说:“你怎么知道?”
小柔说:“这事我还真得告诉你。我至今还没来过月信呢!”
田久麦是读过一些医书的,惊讶道:“那你还算不算个女人?”
小柔不高兴了,说:“我是不是个女人,这世上只有你知道!”
田久麦看小柔生气了,想起自己刚才的销魂夺魄,不禁歉意,关爱地说:“小柔,这是病。你得治。”
小柔说:“我这是胎里带来的病。大夫说的,血淤住了。要想生孩子,得把淤血破了。需要一剂猛药,叫做藏红花。藏红花泡在老酒里,连喝七七四十九天,血胞就冲开了。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我爹妈到处拜托人找藏红花,至今还没有找到。如今,你是我最亲的人了,你得帮我找。”
田久麦把头点得下巴直撞胸口。
第二天,小柔找到招兵的人,说她是田久麦的未婚妻。田久麦家的所有活计,她都能包下来。她坚决支持田久麦当兵走。公社的人看她一副瘦小枯干模样,有点信不过。小柔说:“杀人放火我不行,搬山填河我都能。”公社就让接兵的人就把田久麦带走了。
田久麦困乏或是委屈的时候,就会想起小柔。一想起小柔,他的嘴角就向耳根方向咧去,一个春风荡漾的笑容就出现在被高原的紫外线熏成酱色的脸庞上。
在一旁行走的高羔子看到了田久麦暧昧的笑容,莫名其妙。他还不知道小柔。如果田久麦在哨所呆的时间更久之后,这种情况就不会出现了。哨所是没有秘密的,连同那些最隐私的事情,都会被晾晒在高原的太阳下,与人分享。极端的孤独和恐惧,会让人们把以往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反复咀嚼,直到成为没有一丝水分的渣滓。
不知道小柔的高羔子,就把田久麦的笑容和野战医院的三个女护士联系到了一起。这种联想让高羔子升起恼怒。同在高原,这小子不但看到了女人,还和她们说过话!而他高羔子,连从头顶飞过的秃鹰都是公的!油然而生的恼火使他发出了下一道命令。
“田久麦,你站住。”
田久麦就站住了。由于回忆,他的脸色有一种光芒。这种光芒更是惹翻了高羔子。高羔子说:“你背上我。”
田久麦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高羔子身体健康四肢完好,为什么要他背他呢?看到田久麦愣怔在那里,高羔子更不高兴了,说:“田久麦,你耳朵塞了牦牛毛?叫你背我,你为什么不背?”
一向温顺的田久麦反驳道:“做啥要我背你?你也没病没伤的。”
这是一条很硬的理由。高羔子怒道:“我是你的首长,我要你背,你就得背。”他的愤慨通过大口大口的哈气得到有力的表达,出自肺腑的热气遇冷之后瞬间凝结成浓重的白雾,田久麦觉得班长变成了火车头。但是,田久麦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说:“首长又怎么样?我还见过师长呢!师长也没让人背。”
高羔子有些气馁。他一当兵就被分到了哨所,哨所是连级单位。在哨所呆了3年的高羔子,见到的最大的首长就是连长。高羔子知道从连长到师长,这中间有很多台阶。但是,高羔子在气馁之后,是更大的义愤。这小子,非但看过了女兵,还见过了师长。不过,师长并不能保护你。在这里班长说了算!高羔子这样想着,就说:“田久麦,这是命令。你是一个卫生员,卫生员是要抢救伤病员的。你不背他们,他们就会冻死在山上。你要练习!让你背我,是你的福气。我才多少斤?要是司务长伤了,才有你好看!”
司务长是一个大胖子。按说在高原上是没有胖子的,但司务长是一个例外。司务长就在仓库里睡觉,哨兵说司务长半夜里梦游都吃压缩饼干。
田久麦听到班长提了司务长,田久麦就蹲了下来。是的,他是一个卫生员,卫生员上战场是要背伤员的。如果平时不练习,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他就没法背的好。高羔子很高兴,他终于找到了报复这个新兵的机会,让他再那样春风得意地笑!
高羔子趴到了田久麦的背上。如果有人看到他们,肯定会感到滑稽。好像是一只绿色的熊身上攀了一只猴子。田久麦走得很慢很慢,除了背负的重量太多,要命的是高羔子的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如同铁箍,使他无法顺畅通气。他说:“松松。”
高羔子很舒服地说:“不松。松了我就掉下去了。”他真的很惬意,如同小时趴在老爹的背上。过了一会儿,高羔子自动地说:“停停。”
田久麦停了。他以为班长良心发现,不再折磨他了。没想到高羔子说:“太阳偏了,冷了。我要钻到大衣里。”
田久麦把一应装备脱下,再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下,正要再接再厉地脱高羔子那件皮大衣,高羔子说:“我就趴在两件大衣之间,这样,你还好背些。”
田久麦一言不发。田久麦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了。高羔子温暖地蜷在两重羊毛之间,好像三岁小娃。
归途还有很远。田久麦的眼角有了泪水。不单是委屈,还有雪海的反光。透过泪水看高原,就有了玲珑剔透的幻景。由于负重,氧气的消耗极大,大量的气流冲击着心肺,带来很多新鲜的气味。雪像青蒿,搔着你的鼻毛,让你总想打喷嚏。花岗岩有一种火碱的味道,那是无所不在的石英颗粒,在飓风善意的抚摸和恶意的鞭打下,磨擦而生,透着不屈的暴躁。砂砾的味道轻浮油滑,飘忽不定。它很没有立场,靠近什么物体就沾染上什么味道,谄媚地像一个小人。最好闻的味道是空气中氧气的味道,有一点淡淡的鱼腥,类似溪水被蜻蜓点破所散发的气息。碳酸气有腐败的味道,好像霉雨中发酵的蓑衣。总而言之,高原缺氧的空气是不结实的,它虚空脆弱,好像是气体中的杂粮,体积够大的,但提供的能量不足。
路越来越难走了。田久麦虽说身材高大,但负重过多,又背着高羔子这样一个活物,越来越艰难。他呼吸急促,喉头发咸,血液中的盐分析了出来,糊在嗓子眼。背上传来了高羔子轻微的鼾声,这个家伙,居然睡着了!田久麦又恨又气,很想把背上的这个猴子样的家伙扔下悬崖。当然了,这只是想象而已,但这种想象让他觉得高兴。无论怎样高兴,他的脚步还是越来越沉。他接着想,不能把高羔子摔死,但是可以装作自己一不留神跌到了,这样高羔子就来个嘴啃泥,要是脸上挂了彩,那就更好了。田久麦开始寻找沟坎,找那种可以把高羔子摔得鼻青脸肿又不至断骨的地形。工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了几处,但他却没有实施计划。不是回心转意心疼高羔子,而是怕在这样的事故中,自己的损伤比高羔子更严重。要知道高羔子两层军大衣的柔软夹心,而田久麦披挂甚多,闹得不好,枪都要走火。
太阳移过两山之间的夹道,沉到雪壁之后。天的颜色立即暗去一半。谷地变成冰窖,风也磨快了嘴角,噬扯着擅自闯进它领地的生灵。从远处看,山石肌肤相连,是不可进入的。哨兵的脚步锲入微小的缝隙,它们才不情愿地放出一条小径。在极端的寂静之中,田久麦突然听到近在咫尺闷哑声响,随后他感到自己的身子一沉,腰就热了起来。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田久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到不能把高羔子压在背后,他就向侧面翻去。这时,他听到了第二声响。尽管他是个新兵,也分辨出了——这是枪声。一旦明白了这是枪声,田久麦的动作立即迅猛矫捷,他即刻把枪掏了出来。但是,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刚才完全是田久麦的幻觉。
有一个显明的证据,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高羔子从两层皮毛中滚出来,腹部一片殷红,肚子上张开了一张哈哈笑的嘴,并有一种奇怪的白色管子从嘴中流淌出来。高羔子醒了,从睡梦中惊醒,也惊讶地看着自己陌生的腹部。好在高羔子是老兵,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说:“有人在背后开黑枪。”
田久麦点点头,说“敌人。”
高羔子还没有感到疼,他端起枪,用发红的眼神扫视大地。回答他渐渐黯淡的目光的是旷古以来的宁静。如果没有身下汩汩的血浆,你真的可以认为这里有永恒的宁静。
“跑了。”高羔子判断道。
田久麦点头。他被吓住了,除了点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敌人在哪里?我要为你报仇。”他摸着自己的枪。
“他们的战术就是打一枪就跑。有一点像咱们的游击战。你追不着他们。”高羔子说。
“他们是谁?”田久麦失声问。想到自己的躯体曾在某个枪口长时间稳定的瞄准之下,田久麦抖个不停。
“说不准。枪击中国巡逻兵,如果是他们,”高羔子困难地把下巴扭扭,田久麦赶紧表示知道这意思。高羔子闭了一下眼,雪光漂白了他的眼神,接着说:“就是国际争端了。也可能是叛匪,这边跑过去的……”
“他们还会开枪吗?”田久麦问。
“通常不会。你没看到一点生息都没有了吗?狗日的,他们是胆小鬼,从不敢面对面地干。”高羔子说。
“我去追他们!”田久麦的勇气升腾起来,一个边防军人,在自家国土上看到战友的血,怯懦就一寸寸地变成灰烬。
“你追不到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回哨所报告,通知总部。耽误了时间才是哨兵的耻辱。”每当一股鲜血涌出,高羔子的语调就黯淡下去,在出血的间歇,高羔子的调子就尽量明亮。“那你怎么办呢?”田久麦说。
“把我留在这里。你赶快走。”高羔子不由分说。现在,他躺在地上,血已经把铺在他身下的羊皮染成艳丽的红色。那些被血浆粘住的羊毛,一簇簇很有生命力地竖起,好像一种惊世的花蕊。子弹从背后将高羔子的肚子击穿,炸出一个大窟窿,好像一个压面机的出口,宽宽的白面条,势不可当而出。
田久麦是学过生理知识的,从理论上,他是知道那些白色条索是什么东西的。可是他不敢相信。他愚蠢地问高羔子:“是什么?”
高羔子看了一眼淡淡地说:“这里头,还能有什么?是我装饭的家伙。”
田久麦记起野战外科教材说遇到这种情况该采取什么措施,打开十字包,取出三角巾,把一个茶缸覆盖在白色涌出物上。那白色物体很滑腻,充满活力,好像有一个线轴源源不断地脱落着,茶缸很快就覆盖不住了,不断向高处浮起。田久麦哆哆嗦嗦,手足无措。高羔子看他这样,嘲笑说:“真是个新兵蛋子。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可是你终于会死的。”田久麦不服地大叫。这样对一个受重伤的人说话是很不仁慈的,但田久麦被恐惧攫住,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高羔子说:“嗨!兄弟,这事不用你告诉我。要是我刚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别在意。逗你玩呢。老兵总爱逗新兵玩。等你成了老兵,八成也这样。好了,你走吧。”
田久麦大声反驳:“我不走。我要把你背回去。我背得动你。”
高羔子说:“你背不动我。刚才你背得动,那会儿我是活的。现在,我要死了。死人和活人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快走吧。”
田久麦不听高羔子的话,这是他第一次不服从命令。他努力搬动高羔子的身体,但是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使高羔子身上的出血更肆无忌惮。高羔子看他这样辛苦,就狡谲地说:“你现在这样背我走,半路上我就死定了。不如你快快回哨所,一来报告了消息,二来也好找担架来救我。”
田久麦想想,这也是个办法。他说:“班长,那我就听你的话,先走了。你可要在这里好好地坚持啊。”说着他换好三角巾,先把高羔子的大衣铺好,让高羔子比较舒适地躺在上面,再把自己的大衣给高羔子盖上。高羔子火了,说:“把你的大衣拿走。没有大衣,一会儿太阳下山了,你会冻透的。” 田久麦倔犟地说:“我冻不透。你出了这么多血,你才会冻透呢!”
高羔子微笑着说:“我心里有数。我肯定不会是冻死的。”他强撑着说完这话,牙齿已经哒哒对敲起来。田久麦说:“你怎么啦?”
高羔子说:“没什么。有点渴。”
田久麦说:“你是失血太多,喝一点水吧。”说着,他就拿出自己的水壶。水壶沉甸甸的,可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严寒把水壶冻成一坨冰。
“给我一点雪吃吧。”高羔子吃力地说。血液带走了大量的热度和水分。吃了雪,当然会更冷,可是残存的血液已经不足支持高羔子心脏搏动了,为了能让田久麦快快离开,高羔子必须坚持说话。
田久麦抓起一把紧实的雪。由于和鲜血对视太久,如同会把红纸上的黑墨看成绿色,在暮岚的浸染下,莹莹白雪已化为冰蓝。他把蓝雪吞到嘴里,腮帮子立刻烧灼般的痛起来。他拼命搅动口腔,让积雪尽快地从齿龈和喉咙中夺走热量,融出小小的温泉。他把嘴巴对准高羔子惨白的嘴唇,把蓝色的液体注了进去。
“真甜啊。”高羔子说。“你要是个女人就更好了。”高羔子得了水的滋润,神志清醒了一些,说道。
这句话提醒了田久麦。他一边继续用嘴化水哺育高羔子,一边把手伸进自己的棉衣。僵硬的手指穿透了绒衣和衬衣,在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瓶子色白透明,里面填满了鲜红色的针状物。田久麦把小瓶子在高羔子眼前晃啊晃,欣喜若狂地说:“班长,你有救了!”
“这是什么?”高羔子深知自己绝无获救的可能,还是兴趣盎然地问。
“这是藏红花啊!”田久麦说。
“唔,藏红花。大名鼎鼎啊。”高羔子聚起渐渐弥散的眼神,打量着珍贵的藏红花。它神秘华贵如同太阳的粉末,一股奇异的芬芳透过玻璃沁了出来。
“听说这是治妇女病的。你一个大男人,怀揣着这个干什么?”高羔子不解。
“我老婆有妇女病,不生孩子。就指着这个药治呢。时刻带在身边,怕它冻坏了。暖在胸上,保险。”田久麦忙不迭地解释着。他多么希望有足够的时间,给班长讲讲小柔啊。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机会,等以后吧。如果刚才不是班长趴在他背后,此刻血流不止白花花的肠子洒了一肚皮的人,就是自己了。生死之变,让他在心中把和小柔的关系迅速升级了。
“这么稀罕的东西,哪儿来的?”高羔子元神将散,还忍不住要纠察部下的纪律。他知道,在某些寺庙的佛像肚子里,存有这种奇异的药材。
“我哪能坏纪律呢。我在卫生科的时候,服侍过一位重病的老阿妈。她临去世的时候,把藏红花送给了我。”田久麦解释。
高羔子多疑地说:“别是你老婆有这个病,你跟人家要的吧?”
田久麦愤愤说:“班长你受了伤,按说我不该跟你争。可你不能诬赖人,我真的没和她说过。是她非要给我的。说我是好人。”
高羔子说:“好吧。我信你。赶紧揣好了,回家给你媳妇大补吧。”
田久麦说:“班长,你吃。”
高羔子愤愤说:“我就是伤了,也还是个男人。怎么能吃女人药?”
田久麦说:“老阿妈临死告诉我,这藏红花少用活血,多用破血……”
高羔子说:“好你个田久麦,记仇,往死里整我?我这样,再活血破血,你不用走出半里地,我就像辣椒酱酱一样渗到土里了。”
田久麦着急地说:“班长你听我把话说完。老阿妈说,这是一种特异藏红花,用到极大量,出血立止。”田久麦说着,用力把瓶塞打开,异香弥散在黄昏的雪原之上,对抗着浓烈的血腥。
田久麦欲把藏红花填进高羔子的嘴里,但高羔子牙关已经冷硬了,加之他用力咬紧,红色的针状药草,难以进入。
“为什么不吃?班长!”田久麦哀求。
“不吃。”高羔子说。
“我不会害你。”田久麦说。
高羔子高度疲倦了,微眯着眼睛说:“知道。”
田久麦火了,说:“班长,你信不过我。”
高羔子奋力挣开眼皮,说:“信不过你,我还信得过谁?我的兄弟!”
田久麦摇晃着他说:“既是兄弟,那你为什么不吃藏红花?”
高羔子说:“我反正不行了,给你媳妇留着吧。将来她生了孩子,也有我一份。”高羔子说完,马上觉得这话有些不妥,什么叫人家生的孩子也有你一份啊?但他没有力气解释了。
田久麦可没想到那么多,他用力掰开了高羔子的嘴唇,把一撮藏红花填进高羔子的嘴里。藏红花在高羔子的口中融化,鲜红的浆液流入到他失血的胸膛。不知是藏红花的神力,还是回光返照,总之,出血立止,高羔子的精神也拢起来。
“兄弟,走吧。不要为我再耽搁了。我求你了。”高羔子柔情地说。
田久麦把小瓶子放在高羔子的手心,说:“班长,我走了。你多保重!藏红花隔一会儿你嚼一撮,很灵的,它能止住你的血。等着我,报了信马上就回来接你!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高羔子紧紧地捂住小瓶子,说:“兄弟,走好!把你的大衣带上!”
田久麦说:“我不!你冷!”
高羔子厉声道:“你会冷的。我马上就不冷了。叫你带上你就带上,这是命令!”
田久麦就穿上自己的大衣,然后用高羔子的大衣,把高羔子裹得像一粒粽子。他依依不舍地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猛地一转身,飞快地跑了。
落日的余晖,在极高远的天顶涂抹了疏朗的几丝亮意,从橘红依次褪成橘黄橘青,直至变成橘灰,融入苍茫,渐渐远去。寒风凄厉地扫过冰冷的山谷,像少女的抽泣。高羔子把手中的小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真是好东西啊!每一根花蕊都如同蝴蝶的长须,细致紧密,蕴含着无数樱红色的颗粒,倒入江河,也许能染红半壁山川。
高羔子本来想把藏红花小瓶一直捏在手心里,后来一想,不妥。他就要死了,虽然他是一个老兵,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死后究竟会有怎样的动作。若是手一下松开了,小瓶就不知会滚到哪里。他又想把小瓶压在身底下,那样保险。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高羔子用最后的智慧,为小瓶子找到了一个好去处。他挣扎着把藏红花塞进了肚皮上的茶杯里。他知道哨所一定会检查他的身体,要查出罪恶的子弹究竟是何种武器发射。那样,就会看到藏红花了。
肠管已经冰冷,鲜血不再流淌,水杯的边沿已经冻住。高羔子气力耗尽才做妥一切。他舒舒服服地看着森凛的天穹,云霞幻化成一个胖胖的婴儿,在那里微笑,嘴唇由于藏红花的浸染,艳丽如火。
中国万家企业免费试用企业邮箱。进行中!
踊跃投票“双十”企业精英评选,中华企业管理英雄向你亲授商机!
订阅短信头条新闻,第一时间、突发事件、重大新闻尽在掌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