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我们的距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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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2/12/12 16:12 北京文学 | ||
作者:王大进 妻子可能怕我对她朋友的到来不够热情,所以事先就对我说要我保证礼貌些。我答应了。她的朋友是一位男人。你能想像得出来,这当然会在我心里产生一些小小的不快。她说她过去和那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性别的角度好到什么程度我能想像得出来,而从朋友的角度好到什么程度,我则想像不出。我是个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粹友谊的 但是妻子告诉我,我这样的念头是非常龌龊和肮脏的。她说他们过去是同事,在一起工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那时他已经有了妻子,所以他对她并没有什么非份的想法。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地呵护她,使她在那段时间很有安全感。她很依赖他。甚至,在我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她专门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支持了她,或者说是他支持了我。如果没有他的支持,那么我是不可能娶到她的。 于是我那天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去火车站接他。火车是晚上十点二十才到达,我在站台外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接陵州来的顾先生。在这之前,我一直想像不出这位顾先生长的是什么样子,根据妻子对他的那种非同寻常的情感,我推测,他可能是个高个子,面目善良,心肠厚道的中年男性。出口处,下车的旅客如过江之鲫,背着或拎着各种各样的旅行包,顺着窄窄的铁栅栏,川流不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就那样站在那里傻等着,可是没有一个人来主动找我。出口处的人越来越稀落了,这我能感觉到。我心想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 正在我狐疑时,我听到了身旁有说话声。一个男人摆脱了车站里拉客女人的纠缠,朝我这里走来。“你是刘婕的丈夫吗?”我听到那个男人这样问我。我说:“是,你是她朋友?”他说,“是”。说着就拉住了我的手。我内心有些不快,说:“我自己能行。”——想到妻子对我的嘱咐,我笑了笑,又说——“别人看到我这样,难免会这样。我感觉很好。凭感觉我像有另一双眼睛一样。”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虚,我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并且摸到了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打开,做了个请他上车的手势。 妻子没有睡,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听到妻子接过他手里的包,并且为他脱下外衣。“吃饭了没有?”妻子这样问他。“吃了,在火车上。”“那我为你去泡点茶。我家里有好茶。你过去对茶是最讲究的了。”妻子说完就到了厨房为他泡茶去了。我感觉他在客厅里站着,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才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我。 “路上很累吧?”我说。 我感觉他没有看我,说:“还好。”回答完这句话,他才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打量我。我是什么样子?瘦瘦的,嘴唇薄薄的,脸色苍白,眼睛无神。我是一个瞎子。我并不是个天生的瞎子,而是因为后天的一场意外。从此我就失去了打量别人的权利,而听任别人来打量我,观察我,揣摩我。我成了一具雕像。我习惯了。 妻子泡来了茶,同时还递给我一杯,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了。“路上辛苦吗?”妻子问。他笑了笑,说:“我在车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足得很。”妻子说:“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他说:“你也没有变了,你还是过去那个样子,比过去还要年轻些。”我听到妻子发出了夸张的尖笑,“怎么可能呢?我老了。我感觉自己都快成老太婆了。” “不,没有。你真的比过去还要显得年轻。”那个男人认真地说。 “是吗?”妻子有些诧异,仿佛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同时又像是在问我。我没有发言权。妻子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出事那年的样子。我出事的那年她多大,三十一岁?我现在看不见她的脸上,只是我现在更加喜欢抚摸她的脸。我感觉她脸上的皮肤有些松。 “你们谈你们的,不要管我。”我说,“刘婕你是主人,你要让客人舒服一些,到了这里就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客气。” “噢,当然。谢谢。”那个男人感激地说。 “要我打开电视吗?”妻子这样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必须找点事情做。听电视是我生活当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我不喜欢听电视剧或晚会什么的,偶尔听听音乐会。我喜欢听那些介绍自然界情况的节目。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翻过去,声音突然定格在一个关于海洋生物的节目上。神奇的海底世界。“我看他生活得很正常。”我听到妻子的朋友这样议论我。妻子说:“如果不是眼睛看不见,他就跟正常人一样。”“在车站他走路甚至比我还快。”那个男人说。“他那是凭感觉。平时上楼下楼他根本不用拐杖。”妻子说。 “现在,我们的地球养育着将近60亿人口,人们主要从陆地上获得所需要的食物以及人类生活所需的各种资源。陆地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已不堪重负。随着地球上人口的不断增加,从哪里能取得更多的资源和食物呢?答案是海洋……” “你的日子看起来还不错。”“就这样。我习惯了。他这人挺好。”“我们有很久没有见面了。”“有好些年了。我现在还收着你过去给我的信。”“真的吗?我其实是最不爱写信的。”“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写呢?” “海洋是美丽的,又是变幻莫测的。天气晴朗的时候,海面上碧波万里,一望无际,显得伟大,肃静而平静;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便骤然卷起惊涛骇浪,汹涌澎湃,险恶得令人心惊肉跳……” “他一点也不能看见吗?”“完全失明。”一声叹息。——是那个男人的。“好好的一个人,很可惜。” 接着他们回忆了过去的好时光。他们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显得非常的亲热。我能感觉到。“那场大雨把你都浇透了,衣服都半透明地贴在身上。杨红那天还穿了只黑色的胸罩。”妻子快乐地说。“第二年春天吧,你就离开陵州了。我们那天送你,小宋还把一只包丢了。”他说。“小宋后来到周城来,每次都给我打电话。” “环绕太平洋的是个火山带,从阿拉斯加向西经阿留申群岛、日本列岛、台湾岛、菲律宾到新西兰,一共有370座活火山,占全世界活火山总量的75%……海底火山喷发时,在水较浅、水压不大的情况下,常有壮观的爆炸,这种爆炸性的海底火山爆发时,产生大量的气体,主要是来自地球深部的水蒸气、二氧化碳及一些挥发性物质,还有大量火山碎屑物质及炽热的熔岩喷出,在空中冷凝为火山灰、火山弹、火山碎屑。” “杨红还好吗?”妻子问。 “她还是那个样子。” “……基老洼火山海拔1247米,冒纳罗亚火山海拔4169米。火山喷发时,岩浆从火山口中流出,像从炼钢炉中倒出的铁水一样,灼热红亮的岩浆流顺着山坡向下漫流,吞没田野,推倒树木和房屋,所到之处,一片火海。” 在对那种岩浆灼热的感觉中,我疲倦地睡了过去。妻子把我叫醒了,说:“你回房里睡去吧。”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歉意,说:“不,我陪你们一会儿。你们继续聊吧。” “他早就睡去了。”妻子说。 我怔了一下。 “我把他安排在那间小屋里。”妻子说。 “好。”我说,“客人累了。” 妻子留在家里陪着客人。显然,她对我的陪伴并不放心。这不能怪我,我连客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到热情呢?自从这个客人到了我家里以后,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妻子对他的亲热态度,使我对自己的位置产生了怀疑。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他,但是他却处处像主人一样照顾我。我不喜欢妻子以外的人关照我,比如在早餐桌上为我夹煎蛋,换碟子,搬椅子。我看不见他,但是他却时时在我的身边。 我有一种不安全感。 “他长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躺下之后,问刘婕。“你想知道?”我点点头。她说:“个子跟你差不多,一头浓密的头发,高鼻梁,下巴是正方的,有很硬的胡茬。他的皮肤有些黑,不过是那种健康的黑。” 我在头脑里努力想把那个样子画出来,可是却非常困难。那个形象模模糊糊的,我不能相信那就是真实的顾先生。“他看见我说了些什么?”我问。 “没有。你的照片他过去是看过的。你现在的样子和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妻子说。是的,我们过去刚接触时,她向我要过照片,说是给她的朋友看看,参谋参谋。我给了她一张我过去当兵时的照片,站在船的甲板上,挺冒傻气的。我过去在海军服役了十多年。退役以后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一年单位里组织员工去黄山旅游,我和刘婕就认识了。她那时候刚从陵州过来,正在为另一家保险公司推销保险。刘婕不漂亮,但是她是我喜欢的那一种,大大咧咧的,也许这是由她的职业决定的,或者说她这样的性格正适合她从事那样的职业。 刘婕那时候推销保险并不顺利,仅仅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业务员,而我那时候刚刚离婚,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我的前妻比刘婕要好看,所以我那时候对刘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前妻离开我的原因很复杂,我们常常为了一些小事而争吵。随着争吵的频繁,我们双方变得谁也不能忍受对方,每一点微小的缺点,在那时的眼里都被无限放大。所以,分手就成了我们最好的选择。 分手之后,我在心里开始想起了前妻的种种好处。我经常会思念起她。在后来的那段日子里,我也遇到过一些有可能发展成为那种关系的姑娘,但我总会不自觉地把她们与前妻做比较。我希望前妻能给我打电话。如果她稍稍妥协一下,我们就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可是,她离开我后就像永远失踪了一样。 黄山回来后,我们有了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开始很淡。我只是把她当成一般的相识。那时候我把她同我的接触更多的理解成是她对业务的需要。她需要一个老师。而我正是这样合适的人选。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我讲述了她过去很多的故事。她是一个能干姑娘,从事过不少工作,但是她从不安于现状。从她这种非常丰富的人生经历来看,我凭直觉断定她是个内心比较开放的姑娘。从她的谈话里,我也知道,她过去也接触过至少一两个男人。她对男人并不陌生。当然,那是她的自由。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刘婕在和我的交往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也许同我们之间从不谈性有关。我不愿意和她谈性问题。我当时也想到如果我要和她发生点什么,不会是件很困难的事。她不是理想的性伙伴,或是情人。她只能当妻子。而对一个只能当妻子的姑娘,你一定要谨慎。但是这种谨慎真的是徒劳的。这就像一个顽童牢记着大人的教导,“不要在井边耍”,他没有理睬,他想自己只要走得小心就行了。开始的时候他的确走得也很好,可是时间一长,一不小心,一脚就滑进去了。 然而刘婕却显然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她至少装成那个样子。她对我说:我要问问我的朋友们。本来我想也许她是问她一些女友的意见。一般而言,姑娘们不都是这样吗?千万也没有想到她征求意见的竟是一个男人。要是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这样,也许会表现出激烈的反对。 我非常想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和我妻子刘婕之间的友谊仅仅只是因为过去是同事?他们一起去游泳,一起打球,一起到郊外去野餐,一起到舞厅里去跳舞……他们之间的友谊是我所不能彻底了解的。 “你想摸摸他吗?”那天下午我们在家里一起喝茶的时候,妻子突然这样问我。我听到他们坐在一起,听到那个顾先生握着我妻子的手,听到顾先生在这时目光盯向我,发出询问。 我当然想要了解一个能拉住我妻子手的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我走了过去,坐在了他们的中间。我的妻子刘婕放下了他的手,拿起了我的手贴到了他的脸上。妻子的手指关节是纤长的。我摸到了那个人的脸,粗粗的,好像很犷野,有一些男人才有的疙瘩。我摸到了他的头发,硬硬的,有些像动物的鬃毛。我摸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顺从地闭上了。“你的额头很宽,”我说。“你的鼻子长得很硬。”他的鼻梁很挺,我想像他的性能力可能很强。手指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我摸到了他的嘴。 “我还是第一次让一个男人这样摸我,感觉怪怪的。”我听到顾先生这样说,接着他就向着我妻子发出“嗬嗬”的笑声。 “我去给你们削水果吧。”我听到我妻子发出无声地一笑,转身向着厨房这样说。 我摸到了他的喉结。我想:我要是用点力,也许他就会喘不过气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有些紧张。 我的手一直滑过他的胸膛,然后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结实,是那种有力的男人的手。 妻子送来了水果,对我们说:“吃吧。”可是我仍然拉着他的手。“你很有劲。”我说。“是吗?”他怀疑地一笑。“你过去一定干过体力活。”我说。“有吗?”他自己仿佛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一笑,“也算是吧。” 我继而摸到了他的上衣,新裤子。裤子的裤缝烫得很挺。刘婕在这方面也有很好的手艺。我在他的身上摸出了一种新鲜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属于一个精神焕发的女人的。只有精神焕发的女人才会有这种味道。 那个晚上,我们又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把灯打开。”我说。 “开着哪。”妻子说。 可是我感觉根本没有开。我喜欢开着灯“听”电视。我习惯这样。黑暗对于我来说是永远的。但是如果那只灯是开着的,我心里一定会感觉到的。我对刘婕这样当着客人的面公然撒谎感到非常的愤怒。“打开它!”我用手杖用力地敲着木地板。 “他有病。他这人就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明明开着灯嘛。”妻子对顾先生说。我听到她走过去,走到客厅的门边电灯开关位置。 “啪”的一声,我感觉电灯亮了,——在我的心里。 电视是平淡无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电视不都是这样吗?不要说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即使过去目光如炬的时候,我也很少看。倒是现在我“听”电视的时间越来越多。在黑暗之中,你除了“听”电视好干,还有什么事情更能打发时光呢?我慢慢地有些喜欢“听”了。“听”与“看”有很大的不同,完全是另一种体验。“听”着比“看”着感觉要好。 “历史上第一位被攻击为不道德的摄影家,大概就是黛安·阿勃丝。阿勃丝所拍摄的那些人物,也许每个人都曾经在日常生活中遇到过,却是不愿多看一眼的景象。然而她却将他们的脸孔表情、心理状态给凝固下来,好像等着与你打照面,交谈那些命运所造成的悲剧事件。” “你家还住在那条巷子里吗?也许我要再去都找不到了。”妻子对客人这样说。 “那件事以后你没有什么影响吧?”客人这样问我的妻子。 我听到妻子看了他一眼。他们就中断了这个问题的讨论。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冷落我。他们过去的生活,我是一无所知。事实上,我宁愿他们也把我吸收进去,一起进行讨论。 我有点心烦意乱,换了一个台。 “1957年,赫鲁晓夫在接见《纽约时报》记者赖斯时,问:“你今年多大啦?”赖斯回答说:“48岁。”赫鲁晓夫听了后郑重地说:“好,很好。如果这样的话,我认为你在有生之年,一定能看到共产主义建成。” “你不要这么急着走,来了就来了,多住些日子。”妻子说。 “这样不好……我打乱了你们的生活。” “不,”妻子大声说,“一点也不。”——她转向我,——“你认为他打乱了我们的生活吗?” “不。”我说。 我这样说的时候,就又换了一个台。 “在低等文化社会中,有四种方法可获得妻子。首先是劫获。几年前人们还认为这是正常的、普遍的、原始的方法,但现在却开始遭到怀疑了。不管怎样,在野蛮状态的社会里,抢劫妻子的行为,比起猎取人头、掠夺奴隶、偷牛来,更为人所知。本加米萨人和萨宾人的故事就是证明。其次,可以通过服役获得妻子。再次是通过交换,两个男子互换姐妹为妻……” 电话响了起来。“喂——”妻子赶紧去接。 那天我心里的感觉很不好。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妻子的朋友和我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我醒过来用手去摸妻子,结果在妻子的身上摸到了一只硬硬的手。那只手很快就抽了回去。 “你做梦了。”妻子对我说。 “亮着灯呢,哪来的一只手?” 我要求点上一支烟,抽起来。“烟灰烫着我大腿了。”妻子叫了起来。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走到了外间客厅里的沙发上。“你会把沙发点着的。”妻子在里面叫。我不理她。我是经常抽烟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怎么啦?”我听到妻子的朋友从他住的那个房间出来了,他这样问我。——他是去卫生间。妻子也从我们的房里出来,说:“他做梦了。” “我也经常会这样。”从卫生间里出来,他走到我面前这样说。 我有些羞愧。 “我经常做噩梦。你们去睡吧。”我对他们两人说。 “五点了。天也快亮了。”他说。 “你今天去音乐泉吗?”妻子问她的这位朋友。 “去。你问他去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这样总是闷在家里,对他健康没有好处。” “我也是常常这样说他的。但是他这人就喜欢呆在家里。”妻子说。 “出去走走吧,难得的一次。”他说。 我心里有些动摇了。 “去吧,在家里闷着对身体不好。难得一次嘛!”妻子对我说。 “算了,你们去吧。”我说,“刘婕你陪着客人去,难得一次。” 他们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 “你肯定不去吗?”妻子问我。 不去。我说。我一个瞎子,出去干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我去看风景干什么!那明显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嘛。 我一直就坐在客厅里,等待着天明。当然是不是天明,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凭感觉,根据他们起身后发出的声音来感觉。我们一起吃了早餐,妻子的朋友显得很活跃。他的心情不错。他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外面的天空一片湛蓝,只有很少的薄云,这对周城这样一个工业城市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为了感受他所说的内容,我在这中间去了一趟阳台,打开了铝合金拉窗,想嗅一下清新的空气,但是,我感受到的是冷风里有一股土腥味。 哪来的土腥味呢?回到餐桌上,我在头脑里仍然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也许感受就不一样。我在这个城市呆得久了,所以没有什么东西是新鲜的了。 一直到很晚,他们才回来。他们说是下午四点。可是我感觉里这时至少天也是黑的,有六七点的样子。可是,我是瞎子。时间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外面游玩,而我,孤零零地守在家里,像个白痴。 他们买回来一大堆东西,准确地说是妻子的朋友买的,说是送给我的。这些礼物有:电动剃须刀、一只很精致的烟嘴、一双羊毛拖鞋、睡帽、一大堆化妆品(如营养霜什么的)。除了前面两样礼物,后面实际上则是送给我妻子的。我用那些化妆品干什么? 我沉默着。 妻子去厨房里烧水。 客人请我抽烟。 我说:“刘婕对你说过我为什么瞎了眼睛吧?” 客人犹豫了一下,说:“啊,对。你出事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她写信告诉我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巧?” 我没有吱声。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还好。你身体很好。” 妻子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两杯茶。她的朋友怕她烫着手,热情地赶紧接过。但妻子还是甩了两下手,——水是刚开的。 “你们把我当作瞎子吗?”我问。 “没有啊。”客人说。 “不要理他,他有时候就是这样神经质,一惊一乍的。”我妻子说。 “明天我走了,欢迎你以后有机会到陵州去玩。”客人顾先生这时对我说。 陵州我去过,但那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你要走吗?再住两天吧。”我说。我突然觉得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我们就没有好好交流过。他的时间全被我妻子占用了。 “不了。这两天给你们添了很多的麻烦。”他说。 “你是刘婕的朋友嘛,怎么能这样说呢。”我说。 “林丽说她最近就来吗?我是不会在这里见到她了。”他对我妻子说。 “昨天晚上她电话里是这样说的。”我妻子对他说。 林丽是我妻子在陵州的另一个好朋友。同性中最好的朋友。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说了很多关于林丽的话题。从他们的谈话里,我知道林丽很漂亮,面容娇好,身材动人。她和刘婕之间无话不谈。她们在一个宿舍里住过四年多。只是林丽的命运不太好,感情上受的挫折很多,而她偏偏又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子。 那个晚上,他们又开始谈论起了林丽。我在边上静静地听着。我没有打开电视机。听他们这样兴致盎然地谈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很有意思。 “林丽真是个好女人。”我妻子说。我们的婚姻也得到了林丽的支持。而且林丽当时对我的评价还很好。刘婕说正是由于他们的支持,她才最终下了决心嫁给了我。 “林丽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说:‘这个男人你要不嫁我可就嫁了,你问问他同意不同意。’”妻子快乐地说,“于是我最后下了决心。她至今仍然对你印象很好呢。” 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内疚,一种感动。 “我想再摸摸你。”我走到客人面前,这样对顾先生说。 我感觉他怔了一下。 “好。”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这回只摸了他的头、脸。他的头发很硬。我摸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顺从地闭上了。我摸到了他的嘴唇。嘴唇有一种男性的温热。我忽然想对客人说:“替我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的女人吧,看看她,看看她的青春,看看她的美丽,看看她多情的眼睛,看看她白皙的颈窝。我是不能再看了。替我用唇狠狠地吻她吧,把她的脸咬得青一块紫一块。” 但是,我没有说。 我说不出口。 屋里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摸得很慢,也很仔细。我以为自己这回是把他彻底摸清了。可是,我的手刚离开,对他的印象立即就从我脑子里消失了。 客人走了。那天早晨妻子一大早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回来的时候我说:“你应该替我拥抱他一下。”妻子看了我一眼,笑着骂了一句:“神经!” 但是,我分明感觉他还在我们家的客厅里,静静地坐在黑暗当中看着我,一声也不吭,无声无息。他离我那么近,我伸手就能摸到他,可是就差那么一点,我却永远也碰不着他。 2001年9月8日于南京龙蟠路 作者简介: 王大进,男,南京作家。1964年生,已出版长篇小说《欲望之路》等,另有一些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各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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