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刚:个人履历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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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05/28 15:39 北京文学 | ||
在朋友的饭局上张三成了个没有姓名的人,他的婚姻状况是疼痛,健康状况是下面,个人爱好是女人,受到过的处分是守坟,奖励是成为一个男人,这是张三的个人履历表还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一生? 作者:滕刚 ·姓名 ·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 ·婚姻状况 ·健康状况 ·个人爱好(第一种版本) ·个人爱好(第二种版本) ·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第一种版本) ·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第二种版本) ·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奖励 ·个人小结 姓名 张三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朋友要他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宴会。张三立刻换了衣服,打了领带,连蹦带跳赶到约定的饭店。 包厢门口站着一个女服务员。张三走进包厢,里面已经站着十来个人。除了朋友,都是生面孔。张三可能是最后一个到的客人,张三刚进来,朋友便掩上门,开始介绍客人。 “这位是市府办郝主任。” 郝主任在指定位置坐下来。 “这位是市贸易局王局。” 王局在指定位置坐下来。 按照正在进行的顺序,下一个就轮到张三了。张三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介绍他呢?这位是张三。张三是谁?张三是什么? “这位是七里乡夏乡。” 站在张三左侧的夏乡在指定位置坐下来。 下一个就是张三了。张三呼吸困难,张三觉得要出事。 “这位是市计委财务科赵科。” 张三身子动了一下,腿没有跨出去。叫做赵科的人从张三右侧跨向座位。朋友显然机智地跳过了张三。朋友显然遇到了困难,他必须把张三搁一搁。朋友一定在绞尽脑汁。叫张三显然是不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张三?江苏人张三?已婚男人张三?城市人张三?张三先生?张三同志?先生是谁?同志是什么?不行,不行。张三觉得自己太让朋友为难了,他有些过意不去。 “这位是市残疾人联合会李主席。” 张三这才发现站在窗口的人是残疾人。李主席不是坐到椅子上去的,是趴到椅子上去的。 “这位是一江春水休闲中心首席擦背大师汤擦。” 张三忽然觉得整个包厢都亮起来。汤擦?这个姓汤的可以这样介绍,何不称他为张捕快呢?小时候街坊里抓小偷总是他第一个抓获,乡亲们就叫他张捕快。这是张三有记忆以来唯一有过的称呼。虽然是十五年前的事,朋友应该记得的。他注视着朋友,希望朋友从他的表情或眼神中获得提示,但是朋友根本不看他。朋友显然正在绞尽脑汁。 “这位是九鼎国际商务咨询有限公司刘总。” 刘总跨出去的时候,张三发现又跳到了左边。张三有些恼火,这种跳来跳去的顺序显然不是按照先来后到高矮胖瘦职务大小,显然是要跳开张三。但是张三左右各剩一人。无论怎么跳,都跳不过去了。他是朋友请来的客人,朋友会安排他坐下来的。 “这位是东方易燃易爆品连锁店谢经。” 谢经跨向座位。只剩下张三和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了。张三忽然不希望朋友介绍他,随便朋友用什么介绍他都不行。朋友可以换个方法,比如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做个手势,哪怕拍一下屁股,张三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下来了。总之,不要介绍,千万不要介绍,他会万分感谢朋友的。 “这位是市二中周老师,教高三的。”朋友说罢,看都没看张三一眼,就拉着周老师的手坐下了。张三十分震惊。不错,是他为难了朋友,可他是朋友请来的客人,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请朋友吃饭,怎么能让朋友站着,自己却先坐下呢?他望着朋友,朋友正在跟残联主席说话,朋友看都不看张三一眼。朋友和残联主席之间空着一个位置,那肯定是张三的位置。张三想过去,自己坐下,又觉得不妥。正在张三盯着那个位置犹豫不决的时候,残联主席突然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把他那根雕花的拐杖挂在张三的座位上。张三一惊。接着其他人把皮包、保温杯、外套、围巾、帽子放到张三的座位上。张三惊呆了。他望着朋友,朋友面无表情。 张三下意识地往门口退。他想走,又觉得那样做不好。那样朋友会怎样想呢?但他总不能这样站着吧?他不知道两只手该怎样放。 郝主任突然侧身问张三:“五粮液有吧?” 张三一惊,掉头,拉开门问女服务员,然后掩上门,说:“有。” 朋友说:“那就开始吧。” 女服务员从门外把酒递给张三,张三开始给客人们倒酒。 酒席很快进入了高潮。 女服务员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问张三:“可以上热菜了吧?” “上。”张三说。 女服务员把菜递给张三,张三把菜端到桌子上。女服务员在外面轻轻报一声菜名,张三吆喝着菜名把菜端上桌。张三给客人们倒酒,给客人们换碟子,给客人们上毛巾。张三奔波在女服务员和酒桌之间。张三忙得不亦乐乎,忙得浑身是汗,浑身是油污。 酒桌上掀起一阵又一阵高潮。 张三轻便的身体抑扬顿挫地在包厢中穿梭。 张三到门口接烤鸭时,一个手拿对讲机的女人问门口的女服务员:“怎么不进去服务?” 女服务员苦脸道:“里面的客人自己带了服务员。” 客人们终于酒足饭饱。客人们终于按照饭前介绍的顺序离开了包厢。朋友是最后一个离开包厢的。朋友握着张三的手,紧紧的,紧紧的。 当客人们在饭店门口消失,张三飞身下楼,三步并两步,连蹦带跳赶到家。 妻子说:“今天酒吃得快活吧?” 张三说:“我的朋友真是太好了,他终于没有介绍我,太让我感激了。” 张三说着走到厨房,捧起电饭锅,把一锅粥喝了个精光。 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 那天,张三被叫去,让填一份个人履历表。领导说一定要认真填。张三就想起以前单位一个同事,没有认真填个人履历表,在个人简历一栏里,胡写了几句什么,结果被抓起来了,据说还要枪毙。所以第一次填个人履历表的张三就格外的慎重和认真。张三特地到单位对面的超市买了支派克笔,用正楷字一笔一画填写个人履历表。别的栏目很快就写好了,可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一栏,让张三头疼。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不是一下子就能填好的,这层关系张三一直就搞不很清楚。好在表格第二天才交,回家仔细填吧。临下班张三问领导,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填多少为宜。领导说,大可大到地球,小可小到被窝。 张三晚上在台灯下思索半天,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还是没理清。张三想得困了,临睡前,看看睡在一个被窝里的妻子和儿子,想想领导说的话,看看只够写几行字的那一栏,将被窝里的三个人填进了家庭成员一栏。 第二天早晨,张三拎着豆浆回到家,发现坐在客厅的父亲一脸铁青。张三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出什么事了。父亲把桌子一拍:“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弄到最后我跟你母亲居然不是你的家庭成员。你没有父母?我们还没有死!如果我们不是家庭成员,我们就分开来过,我们也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们死了财产你也不要继承,当然你也没有养老送终的义务,你们的目的显然达到了。一份表格看出你的卑鄙用心!”张三说,主要是表格这一栏实在太小,不好写,何况只是一张表格而已。父亲说:“你胡说。这么重要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个人履历表是不能随便填的。你知道什么叫家庭成员吗?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家庭成员。我跟你母亲有了你,你跟你老婆有了你的儿子我们的孙子,这种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就是家庭成员。”张三拿来表格,当着父母的面把父母填了上去。父母把表格看了一遍,要求填正式表一定要让他们过目,就去花鸟市场了。父母刚出门,妻子把桌子一拍说:“什么血缘关系?什么一脉相承?你们也欺人太甚了。不错,你爸和你妈有了你,可我呢?我不是你爸你妈生的吧?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家庭成员。按姓氏,我也不姓张。我是我爸爸妈妈生的。什么叫家庭成员?男方家庭加女方家庭就是家庭成员。我明确告诉你,你不把我父母填到表上去,我们就离婚。”张三解释半天,没用。张三拿了表格,当着妻子的面,一笔一画把岳父岳母填了上去。妻子最后强调,正式表格等她签字确认后才能上交单位。 张三到单位跟领导又要了一张表格。领导说不够填,就写接下页,再接下页。整个上午,张三都在努力理顺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他想看同事这一栏是怎么填的,但个人履历表属个人隐私,不便多问。眼看中午将至,想到回家后父母看到表上填了岳父岳母,一场战争又要打响,张三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中午陪客户吃饭,就不回去了。妻子一再叮嘱他一定要把表格带回来给她审阅。张三太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张三给情人打了个电话。 两个人匆匆吃了饭便来到情人宿舍,门没关好,两个人的衣服就脱光了。情人到张三包里取避孕套的时候,看到了个人履历表。情人说:“家庭成员怎么没有我啊?”张三急死了。张三说,马上再说,你先过来。情人一边穿裤子一边说:“不把事情弄清楚了,不做。”张三的样子实在有些惨。情人问:“我是不是你的家庭成员?”张三说:“你一直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今天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家庭成员跟我较劲呢?我这两天已经弄得够累了。我们的心贴得最近,但是没有结婚,不好算家庭成员,所谓有情人难成眷属,讲的就是有情人不是家庭成员。” 情人又把胸罩带起来说:“既然不是家庭成员我们就不可以发生性关系。”张三说:“凡是有关系的都是成员这家庭就成灾了。”情人说:“你知道什么叫家庭成员吗?就是有性关系以及由性关系派生出来的关系。简而言之就是性关系。直接性关系就是家庭成员,间接性关系就是主要社会关系。你爸和你妈发生关系有了你,你和你老婆发生关系有了你儿子,你和我发生关系使你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这种直接性关系就是家庭成员。你叔叔就不同了,他和你们没性关系,但你祖父和祖母发生关系有了你叔叔,你叔叔和你叔母发生关系有了你的堂弟。你叔叔,你堂弟就是你的主要社会关系。”张三一边听一边穿裤子。虽然情人讲的和父亲说的道理差不多,但情人简单而大胆的概括使得这些关系变得一目了然,特别是一直让他头疼的主要社会关系也一目了然了。张三扳着情人的脸亲了一口。情人就哭起来,声音哭得很大。情人说:“跟你睡了这么多觉,连家庭成员都不是,我死了谁给我收尸啊!”张三为了尽快止住情人的眼泪,被迫在个人履历表上填上了情人的名字。情人把表格看了一遍,就脱光衣服,以家庭成员的身份,跟张三好好做了一回。 张三下午到单位,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天就黑了。张三一直提醒自己用消字灵把情人的名字消掉的。跨进家门想起来已经迟了。妻子没有接他装有工资的信封,而是迫不及待地从他包里翻出个人履历表。情人的名字赫然列在家庭成员一栏,妻子立刻哭得死去活来。张三怎么解释也没用。张三把情人的名字列入家庭成员的做法引起全体家庭成员的震惊。他的岳父岳母都闻风赶来。他的叔叔、姑姑、姨妈等凡是认为是他的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的人都赶来了。他们要监督张三填好这张表。大叔说:“做你的家庭成员我们不想了,但主要社会关系那是少不了的。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表格,这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大事。是法律文本。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把它填清楚。”张三见人太多,说:“按照性关系不应该有这么多人的。”大叔把桌子一拍:“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用这样的流氓词汇形容你的主要社会关系呢?就按你的流氓理论,你说,在座的老老少少,哪个跟你没有直接或间接的性关系,哪个不是张氏传人?”岳父把桌子一拍:“什么张氏传人?我们赵氏呢?没有我们赵氏,哪有你们的孙子?你们的侄孙?”大叔挥舞着个人履历表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吗?譬如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假如他死了,第一个继承他财产的是谁?按照这个顺序,往后排,排到所有的人都死了,排到最后一个享有遗产继承权的人就是主要社会关系。懂不懂?”二叔说:“错。按照清朝株连九族的方法,凡是一人犯了事,所有跟他有株连的人就是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三叔说:“胡说。凡是有借贷关系的人就是社会关系。借十万以上的是主要社会关系,借十万以下的是次要社会关系。”大姨娘说:“应该是有监护权的人。”二姨娘说:“一个人死了,哭得最伤心的人。”三叔说:“简单,简单,一个人死了,所有有资格或者必须为他戴孝的人,就是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在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的吵闹声中,在十几双眼睛的监督下,张三用正楷字一笔一画填写个人履历表。张三把最后一个字勉强填好,头一歪,栽倒在地上。 经过两个小时的全力抢救,张三醒过来了。他的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都捧着鲜花,拎着水果,围在他床边。姨妈他们几个还流了泪。张三问医生他得的什么病。医生说:“没什么,小毛病。”张三说:“你不要骗我,一定是大毛病。”医生说:“你凭什么说你得的是大病?”张三说:“一个人生病,当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都来看望你的时候,说明你的病没救了。”妻子在一旁哭出声来。儿子一手拿鲜花,一手拿着那份个人履历表问张三:“爸爸,到底谁是家庭成员及主要社会关系?”张三摸着儿子的头说:“就是那些爱你的人。” 婚姻状况 张三在他结婚第十年的冬至这天,突然全身剧烈疼痛不止。在他接受治疗的省人民医院,医生对他使用了包括杜冷丁在内的所有止痛药止痛针。他的疼痛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愈疼愈烈。医生对他进行了所有的检查,没有发现导致他疼痛的病因,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体有任何的病变。医生们不忍心看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惨状,医生不断邀请国内著名专家到医院对他进行会诊,医院甚至首次在英特网上求诊,希望能尽早解除他的痛苦。在经过近两个月的治疗后,回天无力的医生最终放弃了对他的检查和治疗。张三忍着疼痛流着泪跟那些曾经拯救他的医生们握手告别后,被妻子用板车拉回家。医生预言,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因疼痛而死去,疼痛也会疼死人的。张三本来就是对疼痛十分敏感的人,近两个月的疼痛把他折磨得失去了人形,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无边无际的疼痛了。在板车上他一再要求妻子协助他自杀,让他早一点结束痛苦。妻子终于把他拖到家,把他扶到厢房那张能照到阳光的床上。妻子按照医生死马当活马医的医嘱,准备给他喷洒已经喷了两个月没有一点效果的止痛喷雾剂。为了便于药水吸收,喷药前必须将患者皮肤用温水洗净,然后用手按摩,促进血液循环,从而确保药水的全面吸收。 一直陪伴丈夫的妻子对护士的操作流程已十分熟悉,她像护士一样熟练地用温水帮张三清洗皮肤,然后脱去手镯,用手轻轻地在张三胸部按顺时针方向按摩。当她的手在他裸露的身体上开始按摩时,奇迹发生了,妻子手到之处他的疼痛就立刻消失,他停止了呻吟,拽住妻子的手让她在他全身按摩,按摩他身上所有疼痛之处。妻子手到之处,疼痛消失,仅仅一刻钟,他的疼痛完全消失。他把妻子抱在怀里,流着泪表示感谢。妻子也十分惶恐。妻子终于用手解除了他近三个月的疼痛,医生们难以置信,医生们甚至对她的手作过专门研究,他们当然不可能找到答案。他们找不到张三疼痛的原因,也无法解释他妻子的手为什么能解除他的疼痛,他们只能视为奇迹,叹为观止。这以后张三的疼痛症总是周期性发作。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妻子给他按摩,他的疼痛就立即消失。 但是张三在发病后的第二年冬天却坚决要跟妻子离婚。实际上早在十一年前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想离婚了,只不过现在他这种欲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就像他的疼痛别人无法理解一样,人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跟妻子离婚,特别是在妻子治好他疼痛症的情况下。尽管妻子身上有他不能忍受的永远无法改正的致命缺点,但那不是他离婚的主要因素。他是从根本上不能忍受婚姻,他是对婚姻本身的厌恶。他不能容忍自己在婚姻中消耗自己的余生,他看透了婚姻,他一刻也不能让自己生活在荒诞的婚姻之中,那简直是对他人生极大的讽刺。对他来说最大的难题就是离婚后他的疼痛症发作怎么办。他去找他法院的朋友帮忙。他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法院判决时要求他妻子在他疼痛发作时必须履行为他按摩的义务。朋友说,那一定要你妻子同意,法院不可能帮你这样的忙,这不是刑事判决。他妻子尽管不想离婚,但妻子说为了他幸福她同意离婚,但妻子拒绝离婚后帮他治疗疼痛。妻子说离婚后他们就是男女授受不亲了,她不可能按摩别人的身体。他的那位愿意跟他终身保持性关系而不结婚的情人说,你们不离婚你跟你妻子当着我的面性交我都不会反对,但你们离婚后,你的妻子不可以再接触你的身体,这是一个基本常识。他也曾经在疼痛发作时,试着请别人(包括别的女人)对他进行按摩,但没用。他甚至想过情愿忍受疼痛,也要离婚,但一想到那要命的疼痛他又犹豫不决。这使他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这就意味着因为疼痛,因为妻子那双手他就无法离婚。他不理解他的疼痛怎么来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的疼痛只有妻子能治疗,他不理解妻子那双手为什么具有那样神奇的魔力,他不甘心自己堕落在婚姻之中。 张三终于到了不堪重荷的地步。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的疼痛空前发作,妻子大汗淋漓地为他按摩一个小时后倒在他身边睡着了。妻子那双手搁在他的手背上。他泪流满面地审视妻子那双手。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审视妻子的双手。 他还记得第一次审视这双手的情景。那也是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那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他把妻子那双洁白如工艺品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现在这双手显然不是工艺品了,粗糙,苍白,但青筋毕露有力量。他久久凝视这双既能帮他解除疼痛又使他无法摆脱婚姻的手。他把这双手贴在他的耳边,希望它们告诉他,这其中的奥秘。 健康状况 张三走出中医院门诊大厅,踏上大理石台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下沉。张三再一次咀嚼身体的感受,发现下沉这两个字是正确无误的。张三有些激动。这是他发病三年来第一次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自己的症状。他想返回门诊大厅,把这个喜讯告诉医生,但现在时间不允许了。他必须尽快赶到母亲那里。刚才中医给他搭脉时,他的中文BP机上已经显示:母病危,等你回来送医院抢救。 从中医院到母亲住处有近三公里的路。他身上只有三块钱,打的或坐三轮都不够,他只能步行。虽然正在下沉的身体步行很艰难,但是想到自己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表达痛苦,想到医生可以对症下药从而解除他长期的痛苦,想到终于可以证明自己有病了,再艰难的路他也能走下去。 五年前张三就得了这种无以名状的病。张三到现在还记得是在一个中秋节的晚上发病的。从一开始他就无法用合适的词语表达或形容自己的症状。他去过这座城市的所有医院。医生对一个诗人居然无法用词语表达他的症状表示费解甚至怀疑。没有一个医生能确诊他的病,没有一个医生能治疗他的病,甚至没有医生认为他有病,当然也就没有医生愿意给他开疾病诊断证明。所有仪器检查和化验都没有发现他有明显异常,医生说你连症状都说不出来,怎么给你开证明呢? 这世上只有他自己证明自己有病,只有他一个人默默无闻地承受这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为了找到合适的词语,为了证明自己有病,他到图书馆翻遍了所有的《辞海》《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疾病诊断大全》《黄帝内经》等书籍,依然没有找到形容自己症状的词语。在研究中医资料时,张三知道中医不要病人说话,一搭脉就能说出你的病。张三本来是不相信中医的,但他今天抱着幻想来到中医院,排队等待这个著名中医。著名中医用布满色斑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给他搭脉。著名中医说:“当你的痛苦无法用词语形容时,说明你的病还没有形成。” 张三想不到名中医居然说出这种缺乏医德的话,他很绝望。现在他终于找到这个感觉,找到这个词语了。他帮母亲看完病,就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一个医生了。他起码要把医生证明搞到手。没有医生证明的他生活是多么的艰难。他的工作是爬楼。把楼下的东西运到楼上。但自从发病后他就无法承受这个工作了。没有医生证明的他请求老板给他换个工作。老板说我最讨厌人装病,老板说只要你弄一张盖有市人医公章的证明,我就让你坐办公室。但是张三拿不出证明,他连自己是什么病都说不出来。老板很恼火,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收入最高的工种。 爬水塔。爬100米高的水塔。左手抓栏杆,右手拎泥桶。张三不干。张三知道自己的病。他只要一上去就会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张三无法说服老板。老板说,你不干,就是不服从分工,就是目无领导,我就不能支付你的工资。我要让你去爬200米高的塔。张三只有辞职。由于张三是这个城市享受养老保险单位第一个辞职的人,张三的辞职在小城引起轰动。张三的亲朋好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辞职。 关于张三辞职的原因至少有二十种说法。不肯爬塔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那么多人能爬为什么你不能爬呢?何况你的身体比别人壮?唯一合理的说法是张三下海去挣大钱了。 张三的妻子不问张三有没有病,爬不爬塔,下海不下海,只要张三定期给她钱就行,只要有麻将打就行。张三是故意培养他妻子打麻将的习惯的,他嫌她烦。她只要闲着,就跟他纠缠,就跟他母亲斗争,就要他抱她。都四十五岁的人了,整天要人抱,要人哄,甚至撒娇让张三帮她端尿。自从打麻将她就不烦他了。只要定期给她钱就行了。她把钞票一数就尖声说:“我知道你是在装病,挣钱要注意身体。”她从来不问他的钱从哪儿挣来的。张三十天不回来她也不会问,张三回来她只要把他捺到床上干一次,一拍张三屁股说:“行,很好嘛,没说谎,没在外面搞女人。”就什么也不问了。自从他跟亲戚们借钱,亲戚们就开始生病。早知道他们生病他怎么也不会跟他们借钱,但他跟他们一借钱,他们立马就生病,他们一生病,就跟他要债,他没钱还,所以只能去服侍他们。因为张三是爬塔工,所以苦力活,重活,特别是背病人上医院当然就是张三的天职。身患重病的张三每天穿梭于几个亲戚之间,忙得心力交瘁。张三每天带病服侍那些病情比他轻很多的病人,只不过他们的病看得见,张三的病看不见说不出而已。张三实在难以承受了。他多么想跟亲戚们讲自己的病。但是谁会相信他的病呢?更让张三苦恼的是,他当初健康状况良好的时候跟一个女同事好上了。她也是个爬塔工。她本来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自从张三跟她睡了一觉,只睡了一觉,她整个人就变了。她一变就把张三折磨得死去活来。张三说自己有病,想独自安静一段时间。她说只要你把医院证明拿来,你到加拿大我都放。她说证明拿不来,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一呼你,你十秒钟回电话,十分钟赶到我这儿。否则,我就从塔上跳下去,我就联合你妻子一起整你。母亲十年前就卧病在床了。张三是个孝子,加之他又辞去了工作,服侍母亲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母亲有任何事都找他。母亲不知道他服侍那些亲戚的事。母亲跟那些亲戚已经二十年不说话了。母亲对他的服侍很满意,母亲的条件是随叫随到。每次一家人围着母亲,送钱的送钱,送礼的送礼,只有张三一人端尿盆,喂药,喂饭。母亲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张三将用他的一生证明久病有孝子。”大家就哄堂大笑。他没有笑,只要母亲高兴就行。有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实在难以承受了,小心翼翼地对母亲说,我有病,想去医院检查几天。母亲立刻把手上的药扔在地上说:“你想走,想抛开我,不想服侍我,就直说,不要在我面前胡编乱造。你的身体好不好只有你母亲最知道。我说久病无孝子吧,又是你老婆在搞什么鬼吧。”从此他再也不敢跟母亲说自己的病。他只有带病服侍母亲。每天,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在妻子,情人,亲戚,母亲之间穿梭。他每天说的谎有一吨重。今天他终于找到感觉了,找到词语了。想到那张盖了章的证明,想到有了证明,所有人都会理解他,甚至会来服侍他,他感动得要流泪了。 张三下沉的身体终于来到母亲住的六楼上。一进门,父亲就说:“你到哪里去了,难道要等你母亲死了你才来吗?”在场的哥哥、姐姐、妹妹、舅舅、叔叔都很生气。张三走到母亲床边,用手把本来已盖好的被子放开,重新盖好。 张三把这个动作重复做了好几遍。母亲不理他。他蹲下身让母亲趴在他背后。大哥的手机响了,二哥的手机也响了,姐姐的手机也响了,他们都在接电话,他们的声音很大。父亲说:“有张三就行了,你们去忙,不要紧的,千万不能误了你们的事。”哥哥姐姐们边打手机边走到门口,父亲连忙给他们拿鞋子换,他们一边打着手机,一边下楼去了。三哥临走前说:“不要在乎钱,要钱尽管打电话给我。”张三背着母亲十分吃力地往楼下走。张三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往下沉。张三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个竹竿,母亲吊在竹竿上,竹竿在晃。母亲说:“你想什么呢?走这么慢。”张三说:“妈,我的身体在下沉。” 母亲说:“什么?第几层?” 张三走到五楼,踏上楼梯时,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下沉。水淹到了他的胸部,他呼吸困难。水淹到了他的眼睛,他被迫松开了手,沉入了海底。 母亲坠落下去。张三也坠落下去。 整个小区的人都包围了过来。 第二天晚报的社会新闻版刊登了一篇新闻。题为:“久病无孝子。不愿服侍老母,竟把母亲扔到楼下。本市光辉小区发生一起惊天逆子抛母案。” 个人爱好(第一种版本) 坐在我对面的人叫张三,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我手执火车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见坐在我对面的这个面色苍白,愁眉苦脸的年轻人,我对我此次旅行的质量表示担忧。 列车启动后张三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悲剧与超越》放在茶几上。我一时没心情欣赏窗外的风景,拿出单位上午发的个人履历表。旅行一结束我就要把这份履历表交给我的上司。 张三十分惊讶地看我填个人履历表。 当我准备填写个人爱好一栏时,他突然起身问我:“你喜欢什么?” 我说:“我喜欢喜剧。” 他说:“我喜欢悲剧。” 张三问:“知道尼采、叔本华、莎士比亚吗?” 我说:“不知道。” 天色突然大黑。一阵旋风刮进车厢,车厢剧烈地震动。树叶,灰尘,不明飘浮物,把车厢搅得昏天黑地。风停了,旅客们安然无恙,唯有张三右手食指不知被什么划破了,正在流血。 张三说:“你应该喜欢悲剧。你怎么会喜欢喜剧呢?悲剧是深刻的、永恒的、伟大的,而喜剧是浅薄的、无聊的、渺小的!”张三从旅行包里拿出十几本有关悲剧的书给我看。 他说:“你发现没有,生活很奇怪,你喜欢喜剧吧,喜剧也就喜欢你。你喜欢悲剧吧,悲剧就总是光顾你。就说我吧,自从我喜欢悲剧以来,我的家庭处处是悲剧。我父亲被雷电劈死了。我母亲正在路上唱歌,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忽然倒了,砸断了我母亲的左腿。我们家的楼房刚砌好,城市规划图出来了,我们的楼房被推土机推了。我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妻子跟一个喜欢喜剧的人跑了。至于我自己,我患有八十一种慢性病,这足以让我体验悲剧的深刻与伟大。” 我发现我对悲剧开始有了兴趣。 张三受伤的手指肿起来。越肿越大。我建议他到列车医务室包扎一下。 张三说:“这就是你们喜剧爱好者看问题的角度了。譬如我这受伤的手指,喜剧爱好者看到的是流血、化脓、肿大、甚至截肢,会想到包扎,使用抗生素,这都是表面的东西。而悲剧爱好者看到什么呢?人的渺小。你知道它为什么肿吗?为什么化脓?甚至截肢?是细菌。你看不见它,它是人的一亿分之一。但它可以使你肿大、化脓,甚至截肢、死亡。所以你不要去包扎,你要抓住这个机会,仔细观察是你的一亿分之一的细菌怎样慢慢吞噬你的生命。” 我对他开始肃然起敬。 车厢里的挂壁电视正在播放警察追小偷的镜头。 他指着电视屏幕说:“你看,你们喜剧爱好者看到的是警察追小偷,你们看到的是一逃一追。一个惊恐逃窜,唯恐被抓到,一个穷追不舍,非抓到不可。而悲剧爱好者看到的两个都是人,何以会这样?悲剧!如果他们都是猴子,像当初裸体的猴子,你知道谁是警察,谁是小偷吗?现在不同了,文明了,他们成了穿裤子的猴子,从裤子颜色不同,你可以辨认出谁是警察,谁是小偷,一个只能是逃,一个永远是追,多么伟大的悲剧啊。” 他喝了一口列车员刚倒的水说:“到处是悲剧,关键在于发现。比如你我现在坐在一起就是悲剧。” 我惊恐万分。 他说:“你想想,二十年以后我们在这里相遇是什么样?两个垂死挣扎的老人。三十年以后,两个幽灵。这还算好。如果我们俩是同一单位的,你是副科长,我是科长。在即将开始的旅行中你会期望我死于山体滑坡,然后你可以踏着我的尸体登上科长的宝座。再比如。”他指着窗外说:“你看到没有?” 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说:“没看到悲剧?” 我说:“没看到。” 他说:“太阳。”他指着太阳说:“人在太阳面前多么渺小。”他竟独自流下了眼泪。 列车员走进车厢,吹响口哨,说:“各位旅客请注意,一只来自热带雨林的小野鼠跑到了你们的车厢,请你们赶紧抓住它,它会致人于死地的。” 张三突然站起身:“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这种事肯定发生在我的身上。”张三脱光上衣,果然一只小野鼠爬在他的胸部,那地方正在流血。张三随手把野鼠扔到窗外。 我有些伤感起来。 他说:“不要悲伤。关键看怎样超越悲剧,驾驭悲剧,驾驭悲剧,要站在悲剧之上,不要站在悲剧之下。” 我说:“怎么才能超越悲剧呢?” 他说:“超越悲剧的唯一道路是死亡,而死亡的最好方式是自杀,自杀是悲剧的最高境界,是对悲剧的最伟大的超越。” 听到这句话,坐在我左侧的年轻人饶有兴致地凑过身来。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根据我的旅行经验,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他们一直想自杀但缺乏勇气。于是他们便出来旅行,在旅行中寻找勇气和机会。这些年轻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想干但不敢干的事情居然是对悲剧的超越,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对一切生者的嘲笑。所以张三的演讲只进行到一半,年轻人朝张三做了个飞吻动作,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又一批人从车厢各个方向涌到张三旁边,聆听张三的演讲。 接二连三地跳下去四个人。 在列车到达旅游点的时候,乘警来到车厢。乘警说张三因涉嫌教唆他人自杀被逮捕。乘警给张三戴手铐的时候,张三说:“你看到没有,他是穿警服的猴子,所以他可以铐我。” 他用戴手铐的手把那些有关悲剧的书送给我,说:“记住,一定要喜欢悲剧。” 我用餐巾纸帮他擦去手铐和胸口上的血迹。 个人爱好(第二种版本) 一天早晨,将近六点的时候,张三家的保姆端着热牛奶来到张三卧室,发现躺在沙发上的张三已经死了。她把手中的牛奶抛向空中,从三楼的卧室跑出来,在楼梯栏杆上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住在一楼的张三的妻子和妻妹飞身上楼。证实张三死亡后,她们双双倒在张三旁边的地板上。半小时后警方封锁了现场。法医验尸后认定张三死于他杀。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惊恐万分的妻子、妻妹及保姆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近一个月的侦破没有任何进展。 警长带领两个警士再次来到张三家。 警长问张三妻子,张三有哪些个人爱好。 张三妻子说:“他没有任何个人爱好。” 警长说:“什么爱好都没有?不抽烟?” “不抽烟。” “不打牌?” “不打牌、不抽烟、不吸毒、不唱歌、不跳舞、不下棋、不喝茶,他没有最起码的个人爱好。”张三的妻子显然有些激动了。 警长说:“这倒少见。一个没有个人爱好的人,破案是有难度的。”警长不相信,他命令两个警士把小楼搜个遍。 一位警士在张三卧室的墙上发现一副字,上书: 〓〓永远只爱你 〓〓〓〓〓〓〓〓张三 警长问怎么回事。 张三妻子说:“那是他的亲笔手书,结婚当天赠我的。” 另一位警士在张三的书柜里发现一张没有填完的个人履历表。在个人爱好一栏里,张三用正楷字写道:我喜欢女人。 警长对这一线索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张三妻子说:“不可能。他肯定是写着玩的,他那么爱我。他不可能有这种爱好,我比谁都清楚。他身体不好,就是我们夫妻每年也只能做那么一两次,每次他都那么一两下,他拿什么去喜欢女人?” (未完待续) (二)
两性学堂--掀起夏日阳光中的爱欲狂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