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百合死了丈夫，为了生活她来到裁缝店打工，裁缝店的李铁师傅引起了她新的幻想和希望。然而这只是幻想。之后，她又认识了一位汽车司机，可这又成了一个新的幻想，幻想再次破灭了……

　　作者：雪静

　　秦百合把男人发送了以后，对着窗外发呆。一连几天，她不吃不喝，只是望着窗前的那棵桑树。她想起一句老话：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这桑树不知哪年从土里冒了出来，谁也没注意它，雨后春笋一样，几声劈雷就把它撼大了。这是不是预示着某种不幸?……明天一定把那桑树伐了。秦百合下着决心。

　　第二天一早，那棵竹竿粗的桑树就倒在了院子里，秦百合使劲抡起斧子砍着，砍成一段一段的柴禾，晾干了烧火，等它化成灰烬，家里的晦气也就没了。没有男人的屋子，一切都显得单调，连哈气都是一种单纯气味的循环。过去，秦百合的丈夫会吸烟，秦百合喜欢那种纯粹的烟草味，那味道不是卷烟厂的香烟味道，而是地里栽种的旱烟在房檐下晒干后，搓碎了用细白纸卷成的烟卷散发出的味道，有着一股暗暗的幽香。因了这香味，秦百合每天夜里都要躺在丈夫的臂弯里，就像城里的女人一样作秀。现在，这香味再也没有了，秦百合坐在单调的屋子里，觉得四壁都是空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秦百合知道自己将过一种没有意思的生活，她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该怎样打发。想到以前所拥有的那些温馨，竟在一忽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她感到世上的很多事情真令人不可思议。

　　秦百合的手按在一只烟笸箩里，那里装满了碎烟叶，这是丈夫去世之前抽剩的最后一点碎烟，始终摆在她的枕畔。她嗅着那股烟味，就像嗅到了丈夫的气息，使她纷乱的心有了些许的安静。回忆起那天突然发生的一切，她的心又紧张地颤栗起来。

　　那天，确切地说是午后吧，好好的天空忽然就降起雨来了，风呀雨呀，把个院子刮得乱七八糟。房檐下的电线被风刮断了，孩子在门外喊：电线断了，能电死人的。丈夫本来在屋里坐着抽烟，听到孩子的叫喊，一步蹿了出来，顺手就抄起了电线，只听哎哟一声，人就倒下去不醒人事了，死时半截烟还在嘴里衔着。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秦百合真是傻眼了。当她明白过来以后，她知道今后等待她的将是另外一种生活。她的心就像黑洞一样，再也明亮不起来了。

　　秦百合与丈夫结婚十五年了，他们的孩子已上了初中二年级。这十五年里，丈夫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是高大的，他爱抽烟，爱看书，爱谈论国家大事，爱在本子上记事情。他们结婚的时候，丈夫每天都要在本子上记一些字，秦百合看过那个本子，那本子上写过这样的话：他已成了男人，要对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女人真正负起责任。这十五年里，丈夫没少挣钱，没少做事，没少疼爱她，她心里是舒展的。只有一件事让她心里不舒服，丈夫曾跟村里一个叫小米粒的女人有染。那个本子上也写着有关小米粒的话：小米粒是个活泼的女孩，一笑两个甜酒窝，能把人醉死。还有她的大辫子，村里时髦的女人都烫了头发，只有小米粒还梳着两条大辫子，在屁股后一摆一摆的，十分迷人。

　　秦百合曾为这事跟丈夫吵得不亦乐乎。丈夫始终不承认自己有错，他说小米粒和秦百合是两码事，小米粒不可能取代秦百合，秦百合也不可能取代小米粒。气得秦百合回娘家住了三个月，秦百合一走，家里盆朝天碗朝地，丈夫受不了了，只好把秦百合接了回来，发誓再也不跟小米粒来往了。让秦百合想不到的是丈夫一眨眼就离开了她，永远不再回来了。秦百合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点内疚，早知如此她就不会离开丈夫三个月之久了，她把他永远给了小米粒又怎么样?只要他活着。

　　夜已很深了，秦百合仍然没有睡意，屋子里的一切都能勾起她对丈夫的想念。她最想的是他身上的烟草味，那诱人酣睡的幽香再也闻不到了。秦百合索性将烟笸萝里的烟叶用细白纸卷了一支烟，她尝试着抽起来，当她抽了一半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像烟一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那完整的日子一瞬间就破碎了。她哭了起来，就在她发出呜咽的时候，她想到了孩子。她不能总是这样悲伤下去，孩子需要她的抚养。过去这个家一切指望她的丈夫，现在一切要指望她，指望她这双手。

　　秦百合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屋子里满是烟的幽香。她嗅着这幽香，就像嗅着丈夫的气味。她终于睡着了，这是一个安谧的夜晚。

　　几天以后，秦百合打起精神在村里转悠。她想给自己找些赚钱的事做，现在她必须有这种赚钱的意识，她要防备着家里没米下锅的日子，防备着孩子没有学费的日子……她不想让村里人看到她没有丈夫的尴尬。秦百合知道，这年头靠头脑赚钱，干死板的事情是没有前程的。

　　秦百合读过书，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女人。当她什么都不具备的时候，她就要靠自己的文化了。她走到村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集镇，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平时都到这里赶集。村里所有的繁华都集中在这里，所有的时髦也集中在这里。秦百合看着女人们油亮乌黑的头发和时尚的服装，心中不由发出一阵感慨，这年头早已不是她风光的年代了，她的风光属于了历史，眼下对她来说最当紧的是赚钱。

　　集镇最热闹的一个地方是裁缝铺，来这里的大多是女人，女人有了钱就要把自己打扮得风光。裁缝师傅是个年轻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喜欢抽烟。抽的是烟厂制的烟卷，五块钱一包。这种烟秦百合买过，用来招待家里的客人。烟味就像一剂药引，让她想起丈夫的气息，秦百合停下脚步不动了。她冲那抽烟的师傅说：你这里要不要帮手?师傅用手拨开遮挡的人群，看了看门外的秦百合说：你能干什么?秦百合说：踩缝纫机、锁扣眼都成。师傅想了想说：我这里正需要这么个人，你的工钱咋算?秦百合说：看着给吧，反正我要现钱。师傅又看了秦百合一眼，就把她留下了。

　　秦百合的手艺在这天彻底派上了用场。她先是给衣服锁边，锁边机踏在她的脚下就像脚踏琴发出的音响，那音响是欢快的，有节奏的，伴着她心里的声音，一会儿就让这小小的裁缝铺生出了柔和温暖的气氛。当这气氛显得很充足了的时候，秦百合又停止了锁边机的动静，她悄悄地拿起针线，将那圆圆的扣眼一针一针地锁定，她的手在温暖的阳光里显得灵秀而纤巧。秦百合一天里也没说上一句话，她表现自己的方式就是手指的动作，那是一种只有裁缝才能看懂和欣赏的语言。天黑下来的时候，裁缝终于说了一句话：大姐的活计做得很是在行。

　　秦百合仍是什么也没说，怀揣着这句话回家去了。

　　这个晚上，秦百合睡了个踏实的好觉，她想她毕竟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支撑起家了。她看着熟睡的儿子，就像看着故去的丈夫。

　　第二天，秦百合一早就起来了，她给孩子做了一锅米糕，黄米里边又掺了一些小米，这种米糕最有营养。秦百合去裁缝铺的时候，特意带了几块，她要让裁缝师傅亲口尝尝她的手艺。

　　师傅这天的心情很好，秦百合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只有两个字：李铁。这在乡下是很时髦的，乡下人的名字一般都是三个字，两个字的名字就显得十分特别了。秦百合在喊师傅的时候，总要将他的名字全部喊出来，这样才显出她的亲切和师傅的特别。师傅只管剪裁衣服，做衣服就成了秦百合的事情。他们的搭配如琴瑟一样和谐，做出来的衣服越来越精致，生意也就越来越好。一天，秦百合正踏缝纫机，小米粒来了，她仍梳着两条大辫子，一笑两个甜酒窝。小米粒进了铺子就直奔李铁，她不看秦百合，跟李铁说着她服装的款式。

　　李铁抽着烟，眯着眼看小米粒，这女孩子是个人见人爱的人物，在她面前，男人们纷纷向美色致敬。秦百合也装作不认识她，过去的幽怨已随着丈夫的故去变得淡然，她现在只想在李铁这里混口饭吃。

　　小米粒是来找李铁做衣服的，她手里拿了一块粉颜色的料子，上面点缀着黄色的小花。粉颜色是今年时装界的流行颜色，小米粒在一旁讲解着她的料子。这种颜色柔和亮丽，不像黑色那么沉重和咄咄逼人。

　　李铁大吸了一口烟说：做衣服就做衣服，卖什么关子!你以为别人不懂时装啊?

　　你别不服气好不好?你懂是懂，可一动剪子说不定就剪出乡气来了，我跟你说啊，这布可是托人从北京买回来的。你只准做出样子，不准做乡气了。

　　李铁扔了烟说：那可没准，你要是信不着就赶紧把料子拿走。

　　小米粒把眼一翻说：你还真牛气起来了呢。说着就把裁衣板上堆着的一摞时装书散开来，找了几个样子，左右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的一种说：就按这个款式做，不过领子不要这种样子，你为我设计一个领子，出新一点的。

　　李铁看了看时装书上的款式，又眯眼看了看小米粒说：还真有眼力。

　　那当然了。小米粒很媚地笑了一下，就走了。

　　小米粒走后，李铁看着她丢下来的料子说：这破料子也配讲什么款式，纯化纤啊!

　　秦百合没吭声，她闻着李铁的烟味，那好闻的烟味，就像丈夫的气息。

　　中午，秦百合将自己带的米糕拿出来，放在火炉上烤热，又做了一锅白菜豆腐汤。李铁放下手里的剪子，围着热乎乎的锅灶吃饭。他吃得很香，就像在家里。秦百合也吃得很香，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吃饭了。她听着李铁嘴巴的吧叽声，就像听着丈夫吃饭的声音一样。秦百合奇怪，自己怎么总把李铁与丈夫扯在一起呀?这样一想，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她就没话找话地跟李铁搭讪：你是怎么认识小米粒的?

　　李铁想也没想说：她是这儿的明星，谁不认识她?

　　秦百合说：听说她野得很哩，会在男人面前卖骚。

　　李铁一下子笑起来说：这年头哪还有不会卖骚的女孩啊!

　　秦百合的脸又红了，她觉得刚才这番话是不该说的，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整个下午，秦百合都没有话说。她只是专心地缝纫，专心地做她应该做的所有。

　　第二天早晨，秦百合仍是带了饭菜来裁缝铺，这回带的是豆馅馒头。中午，师傅不客气地吃着她的豆馅馒头，这使秦百合心里有了一丝快慰，毕竟是她的手艺，师傅的喜欢意味着对她的承认。有了这样的承认，才会有他们心灵的默默接近。傍晚快回家的时候，秦百合没有急着离开，她将铺子里收拾了一遍，特别是那些零七八碎的破布条，散乱在地上，师傅的一星烟灰都可能引发一场火灾，她可不愿意那瞬间的荡然无存。她收拾完了一切，天完全黑了，她急着回家，给儿子烧饭。细细算起来，秦百合这一整天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可她的辛苦里却有了一丝快意。因了这快意，她忽然感到生活透给她一线光明。

　　秦百合在后半夜的时候才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竟没有睡意。她听着孩子的酣声，就像催眠的乐曲，对她却没有用处。她坐了起来，随手在枕畔的烟笸萝里拈了一些烟叶，又扯了一张纸条卷成烟抽了。烟让她想起丈夫，那是十几年的恩爱啊，一忽之间竟不存在了。记得那年发大水，她被困在一个土坎下，洪水先是没了她的膝，紧接着又没了她的腰，眼看着她就被洪水冲走了，生死之间，她的丈夫从洪水中把她救了出来。还有一次，下田归来的路上，一条肥硕的大狗突然向她扑来，也是丈夫奋不顾身打走了那条狗。还有……秦百合述说不完丈夫的那些好处，只是这些记忆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了。秦百合渴望一种新的生活，当然她渴望的新生活并不意味着忘记丈夫，她相信阴间的丈夫也会希望她活得幸福。她把手上的一支烟吸完，就想起了李铁师傅。李铁师傅至今没结婚，但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她结婚成家时，李铁师傅正在外边赚大钱，谈过几个女人，后来李铁师傅出了点意外，破了财，女人就都离开他了。不过，他有手艺，不怕找不到像样的女人。想到像样的女人，秦百合又想到了小米粒，跟小米粒比，她的青春和姿色肯定处于弱势，但她有她不具备的勤劳。如果李铁师傅看中她的勤劳，她就会领先于小米粒。秦百合至今弄不清小米粒跟李铁师傅是什么关系，只是觉得李铁师傅不介意她的风骚，甚至还有些欣赏。想到那天小米粒的一系列表情，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隐隐的醋意。怎么小米粒总是和她的生活纠缠不休啊!她的丈夫曾经与小米粒有过温馨的日子，现在她刚刚认识的李铁师傅又和小米粒搅在了一起，她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早晨，秦百合把孩子打发走，就开始往饭盒里装饭菜。她总是带足两个人的饭菜，这已成了她的习惯。她喜欢看李铁吃得津津有味，就像看着自己的丈夫。秦百合自从进了这个铺子，没挣到一分现钱，倒是自己搭了不少饭菜。不过，她情愿。秦百合临出门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到屋里。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拿出一盒粉饼和一支口红。这还是丈夫活着时给她买的，那天她过生日，丈夫从外边回来特意为她买了化妆品。丈夫说：你也该修理修理了，要不然就显得太土了。秦百合生日那天化了一回妆，以后再也没化过。她觉得她的勤劳质朴不是妆能化出来的。现在，她的生活要重新开始了，特别是要面对李铁，她不能再是从前那种本色的样子。想到小米粒的妩媚，她就把香粉和口红在自己的脸上挥霍了一回。秦百合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口红似是太艳了，从不化妆的她突然艳丽起来肯定很不自在。于是她就用毛巾把口红抹去，抹去口红的嘴唇自然不如方才那么光彩照人了。秦百合不甘心就这样去见李铁，她想了想，便将口红又抹了上嘴唇，然后用上嘴唇抿了抿下嘴唇，口红就均匀地粘在下嘴唇上了。这时的嘴唇显得红润润的，既不招人眼，又很美观，看不出是用过口红的效果。秦百合满意地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就拎着饭篮出门走了。一上午，秦百合都沉浸在美好的愿望里，她希望李铁看她一眼，注意她脸上的香粉和口红。可李铁始终沉浸在对小米粒衣服的设计中，基本上没怎么看她。秦百合的心里就有点冷冷的，话也不多一句，整个裁缝铺只听见缝纫机的踏踏声。

　　午饭依然是香喷喷的一顿，李铁吃着饭，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以后再吃午饭，我来买菜，大姐烧烧就行了，不能总是占你的便宜。秦百合一听这话，就知道李铁在心里跟她是见外的，她的许多想法在他面前是那么缺乏实际。她的脸不由红了起来，很窘地笑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小米粒又来了，她说来试穿衣服。李铁说：我就是踩上风火轮也没有那么快吧。小米粒说：你的手上拴着风火轮就行了。说着，便风骚地跟李铁缠了起来，两人又说又笑。小米粒说晚上有电影，邀请李铁去看。李铁欢喜地说：我最爱看电影了。

　　两人说笑的时候，秦百合始终在一旁锁扣眼，她锁扣眼的针脚绵密细腻，显示着她踏实的手艺。不过，眼下秦百合倒有点三心二意，她的心思更多关注着李铁和小米粒的对话，好像他们的对话关联着她的命运。

　　秦百合陷入了一个神思恍惚时期，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营造的，充其量她是李铁铺子里的打工者，为了孩子混口饭吃。可她偏要把李铁想成她的什么人，这显然要犯一个逻辑错误。晚饭以后，她在自己的家里再也呆不住了，就到邻居家串门，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她问：男人会对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感兴趣吗?邻居回答：男人肯定不喜欢年龄大的女人，他们要年轻漂亮的，那是男人的本性。秦百合又问：男人喜欢女人的勤劳还是喜欢女人的妖艳?邻居回答：这还用问吗?男人肯定喜欢女人的妖艳。即使这样，秦百合仍是对李铁抱着希望，好像他就是她的，非她莫属。她就在有一天的下午，趁铺子里没人的时候，对李铁说：师傅，你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李铁看着秦百合说：大姐满关心人的。这个嘛，我还没细想。不过嘛，我肯定要找年龄轻一些的，相貌出众一些的，我想要个孩子，过一种真正的家庭生活。秦百合点着头，再也没有说话。

　　小米粒的衣服很快做好了，到底是李铁精心裁剪的，款式新颖，秦百合从没见过普通人穿这样的服装。那是电视上的模特穿的，小米粒穿这衣服还真需要胆量。李铁出去买烟的时候，秦百合偷偷关上门，将那衣服往自己身上试了试，她系不上扣子，她的腰围比小米粒的腰围至少多了三寸。秦百合脱下衣服，像被日头晒干的花一样蔫了。

　　这个晚上，她流了许多眼泪，夜色对她来说如同白昼。第二天，秦百合去铺子里结算了工钱。回来的路上，她就在邻村租了一块地，想用塑料大棚种些时令蔬菜到城区去卖。她眼下最当紧的事是赚钱，供孩子上学。

　　地是租种的，一年要交给土地的主人一万块钱，余下的才属于自己。也就是说秦百合要纯赚二万才有实际的效益。她把自己手里现有的钱全买了地膜，又把自家的山坡地租给了别人，然后她就钻进塑料大棚里精耕细作起来。她要营造一片温暖的世界，这个世界适合绿色的蔬菜生长，哪怕外边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仍能在这里看到收获的喜悦。秦百合没雇帮手，一切都是她自己动手，松土、施肥、喷药……孩子放学后，偶尔跑到这里打个零杂，秦百合就趁孩子在的时候，再跑回家把饭烧好。不久，秦百合地里的辣椒和韭菜就长成形了，她仿照别人的样子将菜打成捆，装进塑料袋子里，然后趁天不亮的时候跑到村口的路上拦车卖菜。

　　购菜车一般是后半夜进来，天亮时就奔了城里的菜场。菜农们将菜卖个批发价，一斤菜赚上几角钱。几个月卖下来，粗算一下效益是不错的。还有一年的时间孩子就要上大学了，秦百合必须赚足了钱供孩子上学。这个兔子都不屙屎的穷地方，上学是孩子唯一的出路。秦百合在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面对隐约的夕阳，数点着她卖菜赚来的钱，竟忍不住欣喜地哭了起来。过去，家里的力气活大部分是靠丈夫干，现在丈夫把整整一个家都扔给了她，秦百合在经营家的时候渐渐就把裁缝铺的李铁忘了，也把女人的东西忘了，她穿着粗布衣裤，戴着套袖，穿着胶鞋，走路如风，节奏很快，哗哗啦啦的。她的麻利能干，被开车的司机注意了。

　　有天清晨，司机趁购菜的时候，凑到她的耳边说：嫂子有没有热水啊?秦百合指指身后的大棚说：棚里有火炉，炉上炖着开水。你要多少?司机拎了拎驾驶室的暖瓶，秦百合说我给你灌一壶吧。司机就跟着秦百合进了大棚。大棚门口挂了一个厚厚的棉帘，帘子遮挡了外边的寒冷，使棚里有了撩人的暖意，加上嘟嘟冒着热气的火炉，就像家一般的温馨。外边的天仍黑着，司机进了大棚就看那盏高吊的灯，司机说：灯泡太小了，让你家男人换个度数大的。

　　秦百合正往暖瓶里灌水，随口说：我家男人过世了，指望不上了。司机一愣，继而认真地打量秦百合说：嫂子一个人生活多久了?秦百合说：快一年了。司机又说：不想找个搭伙的?

　　秦百合这才抬眼看了看司机说：如今哪来这份闲心。再说，搭伙作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年头，男人的心都是花的，人给了你，心也未必给你。不像我们女人，实心实意的。司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在烟盒上敲着说：嫂子也别把这事看得太重，这年头人要讲究实际。既然事情到了这份上，心里就别总是想他了。新打锣鼓另开张，找个帮手搭伙作伴，你会轻省不少。再说，嫂子这么年轻，能不想男人吗?晚上一个人钻被筒，透心凉。说着就将一口烟喷在了秦百合的脸上，秦百合急忙用手扑打着烟雾，脸从脖颈处就红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司机，拎了暖瓶就往棚外走。一会儿，司机也跟了出来。蔬菜过秤的时候，司机多给她算了五斤。以后天天如此，秦百合就有点招架不住司机的暗里帮忙了。又过一些日子，司机再到她的大棚里灌开水的时候，便放肆地跟她动手动脚起来。

　　秦百合这时才感到孤独，无依无靠的孤独，她没有声张，也不敢哭。只是正儿八经问了司机几句话，司机说他现在单身一人，老婆前两年就跟他离婚了，他看到嫂子能干，诚心想搭个伙。秦百合一听这话，心里也没了负担，一来二去的，真跟他有了感情，吃啥买啥都忘不了给他留一分。司机也将内心的亲热时时给予秦百合。

　　一年以后，就在秦百合考虑着跟司机成个家时，有天早晨司机贩菜的时候突然领来了一个女人，女人看上去比秦百合年轻细嫩，两只大眼睛黑葡萄似的。秦百合心里掠过一丝不悦，总感到这个女人在她和司机之间有点什么异样。果然，司机在准备开车走的时候，跟秦百合说：嫂子，咱们的事以后再说吧，这女人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实在是缠不过她。

　　秦百合似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但她的脸上还是表现了极大的吃惊，她瞪着两只潮湿的眼睛说：你……她的话没有说出来，喉咙就哽咽开了。

　　许多年以后，在一张地市级的小报上，有这样一篇报道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位寡居的母亲为了供孩子上学，数年来不惜一切辛苦打工挣钱，做过缝纫，种过蔬菜，当过钟点工，拾过垃圾……现在，孩子大学毕业了，她却病倒了。读过这篇报道的年轻女人们揉着酸酸的鼻子说：生活简直跟人开玩笑，这个秦百合怎么是这样的逻辑思维啊?

　　作者简介：

　　雪静：本名高晶，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北方，女，满族，现在南京《青春》杂志社工作。已出版小说集《无法纯真》《我的丈夫是中尉》两部，长篇小说《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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