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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人物老白

http://www.sina.com.cn 2003/07/10 16:26   北京文学

  老白并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一条很懂人事、和人亲亲密密的狗。后来,老白目睹了人对动物的残忍,它跑了,带起乡街里上百条狗,在郊野上发出令人惊骇的惨嚎……

  喜剧人物老白

  作者:谢友鄞

  白广德每天骑着毛驴去上班。白广德一米八的个儿,上身笔直,两条长腿搭在地上,脚尖一点一点蹭着地,不像驴驮他,倒像他拥着驴走,弄得毛驴汗水淋漓。白广德养的看家狗老白,跟在后面颠颠颠跑,它不敢笑,要是主人一扭头,看见它在笑话他,准翻脸!

  平时,老白跟毛驴亲热得寸步不离,鞍前驴后地跑。白广德故意耍弄老白,上班时,不许它跟在后面。老白狺狺哀求。白广德回身一扫鞭子。鞭梢抽得老白就地打滚。白广德纵驴疾驰,老白刷地冲上去,一口咬住驴尾巴,往后一坠,毛驴顿住蹄子,竟一步走不成。白广德紧缰绳,毛驴人立起来,两条前腿作揖似乱蹬,告饶了!

  小妞倚住院门,咯咯笑,声音甜得像果子,说:“爸,带它去吧。”

  白广德无可奈何,说:“走吧。”

  老白松开嘴,跑回小女主人身边,用脸蹭蹭小妞穿布鞋的脚,蹭蹭小妞的牛仔裤腿,快活地旋身一跃,跟着毛驴跑起来。

  老白边跑边想:人和我们狗,和一切牲畜、野兽的区别,在腰上。我们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腰直起来,就能腾出双手,做人事,像个人了。背地里,老白模仿人,刚向前走一步,扑通,前肢落了地。它又站起来,憋足劲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蹿,样子狼狈不堪!老白想,都他妈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老白像个哲学家,低着头,边跑边思索。不知道的,寻思它在找狗屎呢。

  前面传来丁丁当当声,到南街口了。铁匠铺前,炉火焰红。小徒弟左手握火钳,右手抡锤,给肉联厂的宰猪刀淬火加钢。小徒弟只穿条裤衩,裹件皮围裙,脚面遮块帆布,防火星子咬,汗水顺小脸滴滴答答淌。铁匠师傅闭住眼睛,抱着双臂,仰卧在椅子里,两只熊掌般的大脚搭在课桌上,脚趾头探头探脑。铁匠家的母狗,蹲在一边。

  白广德停住毛驴,怒目而视。逢年过节,肉联厂厂长白广德,给农中老师们分牛肉羊肉猪下水。吃人家的嘴短,白广德被授予名誉校长的光荣称号。白广德一声怒喝:“把驴蹄子给我拿下去!”

  铁匠笨重的身躯在椅子里挣扎,站起来后,头几乎蹭着凉棚盖,阳光从席缝筛下,在他身上花花点点地爬。铁匠笑道:“我这两只脚,不是在地上吗?”

  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白广德歪嘴一笑,吆喝道:“把课桌给我抬回学校去。”铁匠惊讶地问:“不是您批准借给我们的吗?”

  “我准许你搁臭蹄子了?”

  小徒弟是铁匠的儿子,农中学生。铁匠借课桌时说,放暑假了,得空儿,让小铁匠趴在上面给老师做几道题。铁匠揣的心眼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还了。小徒弟在一边,头不抬眼不眨,丁丁当当地锤,干活干傻了。

  “瞎砸!没见来活了吗?”铁匠爹呵斥。

  小徒弟把刀扔进水盆,“滋啦”,青雾飞溅,呛起热乎燎水腥味。

  铁匠绕过课桌,走到毛驴前,说:“挂掌吧?”

  白广德梗着脖子,倔乎乎说:“我不挂。”

  铁匠一煞腰,把白广德从驴背上抱下来,哄劝道:“驴都瘸了。”扭头吩咐儿子,“挂掌。”

  铁匠手劲真大,白广德被他箍得铁死,抱坐在椅子上。

  “撒手!”白广德痒得咯咯笑。

  老白凑到铁匠家的母狗跟前。老白跟铁匠家的母狗好,铁匠却看不上老白。平时,老白去铁匠家,铁匠轰它。这功夫,老白贴近铁匠家的母狗,把屁股压住后腿,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人说“官多大,奴才多大”,在主子跟前,老白威风了!

  小徒弟撂下火钳,解下围裙。小徒弟的胸脯被汗水浸、皮裙捂,暄软惨白;后背给汗水熬的,毛细孔张开,揉进铁锈,像鳄鱼皮。小徒弟的前身和后背,颜色反差太大,像两面人。小徒弟将毛驴拴在立柱上,抓起柱脚套绳,把驴囫囵兜住,冷不丁一拽,毛驴扑通倒地。小徒弟正要用绳子拘紧两只前腿,驴脾气上来了,腾地站起,撞得小徒弟连连后退,一个仰巴叉,倒在地上。毛驴抖擞尘土,扬起头,呜啊呜啊大叫!

  铁匠骂儿子:“丢人现眼的小废物!”

  铁匠怒不可遏,掠过套绳,亲自去拢毛驴。毛驴屁股抵住立柱,头朝外,转磨磨。毛驴在里圈,铁匠在外圈,里面的转一圈,外面的要跑三圈远。铁匠跑得皮裙噗啦啦飞,皮裙绊得他扑扑跌跌,险些摔倒。铁匠脸红筋粗,气喘吁吁,心里想,不成,整不过这犟驴,得智取。铁匠猛然收住脚,掉头往回跑……

  老白看出铁匠的阴谋,汪汪叫!

  毛驴被提醒了,一愣,站住不动。毛驴以逸待劳,反倒赢得喘息的时机。等铁匠反方向冲过来,毛驴又转起圈儿来。铁匠扑空了!

  白广德哈哈大笑。

  老铁匠暴跳如雷,老铁匠丢不起这个人!老铁匠改变常规战法,扔掉绳子,冒着一头撞在立柱上,头破血流命丧黄泉的危险,狠呆呆直扑过去,一把搂住了驴头。铁匠像顶架—样,用脑袋抵住驴下巴,顶得毛驴昂起头,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叫不出声。铁匠抬起波棱盖,野蛮地捣毛驴下身。小徒弟恍然清醒,兔子似蹿上去,用套绳绊住驴腿,胡乱一拽,扑通,毛驴被铁匠压倒在身底下。小徒弟飞快地取来火钳,烫蹄子,嗤—————毛扎扎气味熏人。铁匠接过刀子,削蹄甲,扣铁掌,丁当捶打……

  挂完掌,毛驴懵头昏脑地站起来。小徒弟解开缰绳,把毛驴牵给白广德。

  白广德说:“这孩子,没听他张过口。”

  铁匠说:“跟我都没个话。”

  白广德说:“有内秀。”

  白广德长腿一骗,跨上驴背,两只脚蹬地。不料,毛驴不肯走,叉开四肢,哗哗射出一泡尿,把白广德的皮鞋、裤脚溅脏了。白广德气得大骂:“驴日的,驴日的!”用缰绳抽驴头。毛驴驮着主人,向肉联厂飞跑。

  肉联厂在乡郊外,大门锁着,只开放小边门。这里成了市定点屠宰厂后,银行放贷款,添设备,成气候了。门内戳名经济警察,着黄装,腰束阔皮带。这家伙和白广德一样,当过兵,还是一个班的。按说他受过正规训练,却怎么也站不直。经警打开铁门,替厂长牵过毛驴,问:“老班长,遛遛不?”

  白广德说:“也不是军马,遛啥。”

  经警说:“我瞅它喘得邪乎。”

  白广德瞅都没正眼瞅经警,向厂区走去。

  靠厂区大墙,是一排望不到头的猪圈。一个临时工站在特号圈前,喊道:“厂长,特号圈收下一头。”

  白广德问:“哪儿送来的?”

  临时工说:“库伦旗。”

  白广德说:“你不是库伦旗人吗?”

  临时工说:“我是辽北下家子乡的。”

  白广德说:“辽北的,到这儿人生地不熟。”

  临时工说:“厂长,要不,我一见你就亲。”

  真会溜须拍马!白广德拍拍临时工的肩膀,说:“你感觉挺好!我是平易近人。”

  白广德捡个细棍,蹲在地上,画地图。

  临时工也蹲下瞅。

  白广德说:“中国像个大公鸡。这是长江,这是黄河,黄河是我们的母亲。”

  临时工挠挠后脖梗。

  白广德说:“这是内蒙古,这是河北省,这是辽宁省。咱们在这儿,属于辽西,是三省交界处。”

  临时工说:“你中啊,还会画地图。”

  白广德说:“我过去是搞军事的,作战图,属机密。”

  临时工咧嘴傻笑。

  白广德说:“咱们这儿是三省生猪集散地。猪们用卡车装,四轮子载,装卸时,有的妄图逃跑,摔伤了;有的盛夏中暑,昏过去;有的莫名其妙地拒食厌生。只要不是传染病,还有一口气,血没凝固,就送进特号圈,提前屠宰。好猪,得在别的圈排号等候。”

  白广德扶住特号圈栏往里瞅,那头猪足有500斤,卧在旮旯里。白广德警觉起来,邻省内蒙古运牲畜过来,必须经过市区,通行时间限定在晚11点至早晨4点。天黑,收货工说不定看走眼。白广德跳进圈,蹲下,瞧猪的眼睛。骂人话说:你长了对死猪眼睛。那是正话反说。猪眼睛发锈,就没病。这头猪眼睛贼亮。白广德顿生疑心,手朝后一伸:“开口器。”身后是空的。白广德呵斥:“看西洋景呀!”

  临时工提起栏门,跌扑进来,把开口器递给他。白广德将镊子型开口器,朝猪嘴里一插,猪嘴大张,动弹不得。白广德用手摸猪舌头,麻麻拉拉。白广德说:“有痘。你摸摸。”

  临时工伸手摸猪舌头。

  白广德问:“是不是疙疙瘩瘩?”

  临时工说:“好像。”

  白广德骂道:“像,像你媳妇屁股那么光溜就没事了。肉联厂得叫你赔死!”

  临时工也骂起来:“我操他妈的猪贩子!不得好死!”

  白广德说:“把它处理掉。”

  走出特号圈,白广德问:“该放多少号了?”

  临时工说:“94号圈。”

  从最远的猪圈到屠宰车间,120米,一次放猪200头。以前,肉联厂勤杂人员全体出动,排成一道防线,才能把猪们顺顺当当赶进候宰室。有一回,小妞来厂里玩,和大伙热热闹闹排在一起。一只成精的公猪,见队伍里有个花姑娘,掉头冲过来,吓得小妞哇哇叫。公猪突破防线,大伙满院子追。那头公猪认道,向厂院大门狂奔。经警迎面截住黑熊般的公猪,想摁住它,反被公猪骑在了身上。经警脸色惨白,没命地嚎叫!没把大伙笑死!

  这以后,厂子的人聚堆儿,喝酒喝高兴了,谁就会仰巴叉往炕上一躺,手脚乱扑乱踹,嗷嗷惨嗥!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成了肉联厂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

  自从老白来到这里后,形势大变。老白是旅蒙商送给白广德的。旅蒙商从内蒙草原贩来黄牛,卖给肉联厂,自然要讨好大主雇。老白是狼爷狗奶,它的父亲属狼性,到了它,便是狗,通人性了。这第三代狗最稀罕,凶猛异常,又忠心耿耿。没几天,全厂二百多号人,老白都认识了,每个人的气味都熟悉了。白广德拨拨老白的耳朵,夸奖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老白谦虚地夹起尾巴。人说“夹起尾巴做人”,何况咱狗呢。

  白广德吩咐:“放圈。”

  临时工打开94号圈,几十头肥猪,在栏门口拥作一团,那情景像黑河入海口,旋涡怒扬,吼声如雷。老白撒欢似跑过去。第一头挤出圈的蛮猪,得意洋洋,看见叉开四肢,虎视眈眈的老白,吓了一跳,忙贴住墙根往前跑。后面的,一个跟着一个,一直钻进门洞大开的候宰室。有一头想别开生路,刚脱离队伍,老白腾地扑过去,一撞,猪一个侧歪,立刻归队,没命地往前奔,把前面那头猪的肥臀,拱得一撅一撅。

  白广德笑了,有这样一员爱将,他省劲多了。但白广德不准许老白进屠宰车间。老白刚来时,每次放完圈,白广德都撵它回家。老白不肯,退到门卫室后面的厩舍内,和毛驴做伴,等主人下班,一等一大天。白广德拧不过它,叮嘱经警看住老白。

  白广德走进屠宰车间。

  一位工人手持电棍,提起候宰圈通向流水线的门栏,猪再颟顸,也预感到死亡,谁也不愿意出去。麻电工隔着矮墙,抄电棍往猪屁股上一捅,猪惊叫,一头钻进铁栅笼内。清洗工端起水枪,一阵猛冲,洗去猪身上泥污,也易于导电。第三位工人按下电钮,电板杵在猪颈处,底板同时一撤,被电昏过去的猪,滚落到铁皮案上。

  白广德换了套行头:足蹬长统胶靴,身围皮裙,手持一尺半长屠刀,刀柄上刻着“白记”,铁匠精心为他打制的。一位工人,将锐利的挂钩穿进猪后腿,晕死的猪被倒吊在传送带上,白广德一刀攮去,由咽喉深入心脏,传送带缓缓前行,血哩哩啦啦流入地槽。经白广德过手的猪,没有一头淤血的。传送带上,每隔四米一头猪,从起早开板到傍晚圈空,他不住手地杀过七百条猪。这是神经紧张的重体力活,被晾在一边的屠宰工,多少回接他,白广德不交刀,杀红了眼!有体格特壮的猪,从麻痹中醒过来,没命地嗥,将传送带铁索挣得忽悠忽悠颤。白广德眼睛不眨,一刀攮去,渲泻的快感涌满全身!

  在办公室墙壁上,有厂长深入一线,每年亲手宰多少头猪的硬性指标,上级领导、检查团参观后,无不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

  白广德收了刀,摘下皮裙,巡视全厂。

  一头头倒吊的猪,从传送带上卸下,扔进沸水池里,热水哗地溅老高。站在池边的工人,躲开水浪,用长长的杆钩扒拉猪尸,一股让人恶心的毛腥味荡漾开。烫过的猪,被推进煺毛机内,滚筒轰轰响,猪在里面翻滚,黑毛迅速煺尽。白净的猪被重新挂上传送带,流水线上的工人,开膛破肚,摘取五脏六腑。缓缓前行的空膛猪,被尖啸的电锯一劈两爿,检疫工啪啪盖戳,白条运往冷库。

  白广德走进下货处理室。女工们将大堆肠胃,一只只剖开,双手麻利儿外翻,把黄乎乎粪抖落进桶里。一位瓜子脸,双眼皮,挺俏的娘们儿,将一根椭圆形东西扔过来:“厂长,拿去。”

  白广德问:“啥?”

  “好玩意儿!专给你留的。”

  白广德凑近瞅:猪鞭。

  女工们哗地浪笑起来。

  白广德耸耸鼻子,笑道:“留着给你爷们儿吧。”

  白广德向冷库走去。速冻库的门大敞四开,里面冒出嗖嗖寒气。白条猪被传送带运进速冻库,零下三十度的库内,顶棚、四壁、地上,到处是冰,一走咯嚓咯嚓响。工人们穿棉袄棉裤,戴棉手闷子,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将白条猪推进冷库深处,乳白色冰碴翻涌,扑在脸上刀刮般疼。工人们把猪爿一层层码上去,高了,踩人字梯朝上扔,咚咣、咚咣的声音,在库房内回荡,硬邦邦,充满质感,阴森瘆人。在速冻库里干长了,胳膊、腿不能打弯,像机器人一样。有一位冷库老工人,睡觉时,老婆不敢挨他,说他身子阴冷,受不了。白广德骂那个娘们儿:“要你干啥的?给他焐呀。”娘们儿分辩:“咋焐也焐不过来!”白广德每天都来冷库,就是用不着他动手,不干活,也要来看看,不到这儿,他觉得有罪!

  就在这时,传来女工们的惊叫声!一头猪被麻电后,滚落到案床上,突然挺醒过来。麻电是极有讲究的,电压高,电流大,猪被电死,血凝固,是事故。麻电不足,后果更不堪设想,遭电殛后醒过来的猪,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疯了。还没等人将它倒挂上,猪腾地站起,挂钩工“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猪不停地嗥叫,狂奔向前,见人就咬,车间顿时被恐怖笼罩。

  过去也发生过这类事,一位站在传送带旁,往白条猪上砰砰盖戳的女工,吓傻了,手里端着“检疫合格”蓝印章,身子簌簌抖,活等着被疯冲过来的猪咬了一口。那天,开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汉子,刚偷偷呷了几口酒。屠宰场环境恶劣,将人惯得凶野,男工们动不动便吵骂打架,人人有刀子,因此是严禁喝酒的。但车间大,清洗活猪、白条猪、开膛破肚后的空心猪,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结满一层薄冰,潮湿阴冷,咋能挡得住人喝酒?酒壮人胆,郝某执刀扑向疯猪,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仆倒在地上,刀尖戳着自己,右脸被挑了条三寸长豁口。从此以后,车间里都叫他郝大疤瘌,他本人也以功臣自居,总是我郝大疤瘌如何如何……

  白广德立马冲进屠宰车间,瞥一眼朝自己冲过来的疯猪,弯下腰,从靴筒里摸出刀,用拇指试刃口,露出满意的笑,铁匠手艺不赖。白广德旋风似将身子一闪,躲过猪,一个蹲裆,将刀掏到猪咽喉处,从下向上猛地一挥,用力过大,壮牛般的白广德,双手扎煞,上身朝后仰,蹦了起来,猪头被整个削下……

  蓦地响起凄惨的狗叫!

  不知什么时候,老白溜进了车间。老白看见,传送带上一挂挂惨白的猪向它荡来,张惶后退。恰巧看见主人凶杀的场面,猪头“咚”地一响,大耳朵扑哒扑哒扇地,眼睛阴毒的光不散。没头的猪血喷如注,继续向前冲……老白魂飞魄散,逃出车间。

  白广德一脸狂怒:“该死的!咋把它放进来了?”

  白广德追出车间,老白没影儿了。

  老白再也不肯去肉联厂了,对主人白广德一脸的冷漠,不往他跟前凑合,不搭理白广德了。白广德很生气,在灶间抄起斧头,走到狗窝前,伸手一掏,扯出老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地一叫!尾巴秃了。狗的鼻子最怕冷,卧时用尾巴掩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时候,鼻寒没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觉。你哪儿也不去,总得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伤心透了!它躲在窝里,只惦记铁匠家的母狗和一窝崽,那是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间漾出肉香,小妞在烀肉,宽汤细火,咕嘟咕嘟炖着。老白钻出窝儿,悄没声地走到灶间,没有人。东屋门虚掩着,老白透过门缝看见,小妞睡着了。小妞头枕胳膊,腰线波动,臀部撅老高,眼睫毛覆下颤颤的睑影,嘴唇绽开,滴出娇甜的笑。老白上身一旋,两只前腿搭在锅台上,用嘴巴拱开锅盖,叨起一大坨带骨肉,溜出屋……老白来来去去地搬弄,十四人的大铁锅空了。

  小妞醒来,嘴角洇湿口水,手腕印满炕席花纹,怔怔地笑,刚才,做了个啥好梦?咋想不起来了?小妞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跺脚!娘去腰街,帮助别人家包黏豆包,出门时叮嘱她:“这是鬼节祭祖宗的肉,炖烂点,家族老辈儿要来尝的。做不好,就是对祖宗不诚不敬,能骂死咱!”小妞道:“娘,甭罗嗦!肉都不会炖,我不成废物了中?”小妞自己也不信,才小半天,能烀成肉粥?用勺子捞一下,锅底嚓嚓响,连肉渣都没有了,净浑汤。小妞哇哇哭起来!

  晌午,白广德回来了,看一眼现场,说:“老白祸害的。”

  白广德走到当院,操起根碗口粗棒子,用脚踢狗窝,空的。白广德扭转身,正要出院儿,冤家路窄,与溜回家的老白撞了个对头。它嘴、脸油渍麻花,胸脯上的毛被肉汤浸得湿漉漉,一副流氓相,贼溜溜地觑着白广德,想绕过去。

  白广德猛喝一声:“杂种!”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广德一棒飞下去!“噗嚓”,老白立时塌了腰。对在家里受到招待,让他好吃好喝好住,临走却顺手牵羊的人,按本地风俗,主人即使翻山越岭,撵到省界外,也饶不了他。别说你老白,一条狗!

  “家贼!”白广德用脚狠狠一踢,“滚!”

  老白没叫出声,血红的尿水飞颤,软瘫瘫爬到小妞脚下,哼哼着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脸,一脸的记恨样儿。

  老白绝望了,挣扎着,朝毛驴爬去。毛驴大叉开四肢,像护孩子一样,让老白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驴眼睛混浊,泪水涟涟,呜啊呜啊悲鸣!

  白广德心一颤!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会这样恶的。白广德用手朝狗窝一指。老白忙凑到主人脚下,用嘴在他的脚脖子上蹭,然后,捎着,一步一步退回窝里。

  半个月后,老白好了。白广德吩咐小妞:“给它打副锁链。”

  南街口响起丁丁当当锤击声。铁匠兴奋极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时,解放军清乡搜山,他家的铺子被边区政府征用,死囚重链都是他家打造的。给辽西王砸的脚链,一百二十斤重;压寨夫人绿娘戴的梅花链,九十斤重。枪毙他们俩时,步步山响,看热闹的人海了,真给铁匠家露脸。重操旧业,才发现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铁匠感慨不已,亲自蘸火,小铁匠抡锤,爷俩儿紧锣密鼓,干得红红火火。老铁匠高兴得唱起来,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乌纱帽的,就有扣毡帽头的;

  有系玉腰带的,就有勒草绳的;

  有背大刀的,就有披枷戴锁链的……

  活做得漂亮,铁匠亲自拎着锁链,来到白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闭住眼睛,任凭铁匠幸灾乐祸地给它铸死锁链。铁匠对小妞笑道:“这货真贱!我家那条骚货,下了一窝崽,奶子棒不起来。它去下奶,把你们家的肉都盗到我家来了,那娘儿几个没撑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时间长了,老白焦躁不宁,成日暴咬,一次次往外冲,锁链刷啷啷响,狗是越拴越凶。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挣脱链子逃了!南街口传来惊惶的叫嚷。老白拖着锁链,朝铁匠铺冲去。

  “爹!”小徒弟扔下锤子,撒腿便跑。

  铁匠安卧在椅子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老白腾地蹿跃在半空中,浑身毛炸开,铁链笔直地垂下,黑黝黝似一条链环蛇。铁匠神情骇然,用手臂护住咽喉和脸。“嗤啦”,铁匠惨叫一声,肩膀头被咬得稀烂,四仰八叉向后倒去……

  乡街轰动了。

  白广德围着拴狗的柱子,绕磨磨儿,发现几枚慌乱的脚印,细瞅,是小妞的。白广德怒喝:“小妞!”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来。

  这天深夜,从乡郊传来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惨太离奇了,末日来临般的大恐慌,像瘟疫传染开。乡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汉家狗、杂种狼狗,上百条狗纷纷溜出家园,聚集在野外,对着浮云汹涌的夜空惨嗥!

  女人搂住孩子,在被窝里惊骇地坐起;男人披衣出屋,诅咒着,走出院门。经警骑上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间。值班的乡长被惊动了,站在乡政府门前,喝问道:“闹鬼了?”

  经警殷勤地说:“我去看看。”

  经警绕乡社外沿巡视一周,天没死没活地黑,好多年没有这么黑的天了。经警回来后,声音鬼也似洪亮:“报告政府,没事!”

  乡长龇龇牙,说:“也不是大饥荒年景,能闹狼疯?嗥它妈个屌!”

  就是,春节临近,人间喜气洋洋。城里几十万人等着吃肉,厂里更忙了。白广德将老白抛在脑后了,他得盯住屠宰车间。郝大疤瘌破相后,居然娶了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嫩寡妇。郝大疤瘌感激得不要命,每天提一嘟噜猪下货,两瓶白酒,去孝敬老丈人。俩人通宵达旦地喝,号称“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大疤瘌灌得胃出血。后来,老丈人坐在屋内,敞开门,看见郝大疤瘌提着两瓶白酒摇摇晃晃走来,吓得跳后窗户溜了。岂止一个郝大疤瘌,屠宰车间全是酒鬼,人人有刀子。白广德能放心吗?

  白广德每天骑着毛驴去上班,上身笔直,两条长腿一点一点蹭着地,不像驴驮他,倒像他拥着毛驴走。白广德的身后,总像少了点啥。

  作者简介:

  谢友鄞,男,1948年生,祖籍湖南长沙,生于浙江鄞县。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研究生班。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嘶天》,小说集《大山藏不住》《谢友鄞小说选》等,其短篇小说《窖谷》《马嘶·秋诉》分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作品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现为辽宁省阜新市文化局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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