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旅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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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07/30 17:26 北京文学 | |||
作者:陈世旭 “人,男人,健康的男人。” 赵响极力想要挽回正在阴沉起来的气氛。
何维维抓住赵响围在自己肩上的手,缓缓地但坚决地放下: “休息吧,很晚了。” 何维维走到床边,仰面和衣躺倒,两只手垫着后脑,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赵响随后在何维维身边睡下,头枕着他的胸口,一只手抚弄着他的脸、耳朵和脖子: “我伤害你了。” “没有。” 何维维瓮声瓮气地说。 “那你抱着我。” 赵响请求。 “好的。” 何维维抽出垫着后脑的手。 两个人气息渐平,带着淡淡的辛酸,相偎着睡去。 朦胧中赵响的手机响了。 何维维先醒过来。他推了推赵响,赵响像先前在树林里一样咕哝说: “不理它。” 显然是被告知无人接听,铃声戛然停了。但没有多久,又重新响起来。这样反复了几次,何维维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是求赵响说: “你就开开恩接一个吧。要不我都要难受死了。” “这时候来电话,有什么正经事。” 赵响其实是清醒的。 “至少是一个知道你手机号的人。” “那这样的人就太多了。都要接,那我就只有永远醒着。” “那你就把手机关了。” 赵响却极不情愿地掀起被子,坐到沙发那儿。 她其实是随时准备了接电话的。 “……这么晚了,你烦不烦……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想我?说得好听。我还不知道你?这时候你会想我……我?当然是还在外面。什么叫不回家,我在哪,哪儿就是我的家……当然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你不知道我离不开男人吗。要让他跟你讲话吗……谢谢你的教养,拜拜……天亮前还会来电话?行啊,我会等着,放心。” “一个无赖。” 放下电话后,赵响很不屑地对何维维说,表情跟接话时判若两人。 何维维从一开始就凭直觉听出,对方是一个男人,而且从他这次跟赵响见面开始来的几次电话,完全有可能都是这一个男人打来的。他一直在一个什么地方盯着赵响,赵响也一直没有断然拒绝他,显然他是不能拒绝的。像赵响这样一个女孩子,从事着不能不抛头露面的职业,无疑等于是一只绵羊周旋在虎狼丛中。不管其中有多少隐衷,至少赵响的应变能力是惊人的。她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对方疑虑重重又不着边际,只能傻乎乎地任她把胃口吊得更高。 这个夜晚剩下不多的时间,何维维再也无法入睡。他对身边这个女人的本能的欲望变成了纯理性的研究。 是哪位吃透了女性心理的大师说过,多才的女人吸引男人,善心的女人鼓励男人,美貌的女人迷惑男人,精明的女人累死男人。赵响属于哪一类女人呢?单只哪一类都不足以概括她。她是个复杂的女人。复杂的女人会让男人、尤其是何维维这样的男人犹豫。 在这个晚上赵响当他面回的两个电话里,给何维维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近乎专业性的用语: “在外面。” 这回答既明确又含糊,既单纯又丰富,既是回答又什么也没有讲清,让你仍在五里雾中又不便再问。那次笔会上杨正中跟他摆谱的时候说,有一次他正跟一个女人干着,那女人的电话响了。是她老公打来的。她一只手死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抓着电话回答的就是这句话: “在外面。” “女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尼采说得不错的,她们最大的本领就是撒谎,男人只应该把他们看作占有的对象。”杨正中当时总结说。他一面把玩女人当作家常便饭,一面又极鄙视女人。何维维当时虽然没有表示异议,但心里是很嫌恶的。现在想来,杨正中的认识不是没有根据。今天晚上赵响不就印证了他的经验么? 何维维对赵响这样的女人应该是避之唯恐不远。这样的女人天生是为是非而存在的。现在,他就好像是被赵响拉入了一场危险的游戏。而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远不了解这个女人,他也没有权力要求她让他了解。最明智的作法是尽快离开她。 眼睁睁地等到窗帘的缝隙终于透进阳光,何维维轻轻起床,上了一趟卫生间,又很仔细地洗了个淋浴。出来的时候,赵响也已经坐起来了。 “我上午去出版社谈稿子。昨天因为等你,没去。” 何维维说得很自然,他不想让赵响觉察什么。 赵响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爬起,赤脚走到何维维面前,抱住他: “回头跟我联系。” “好。” “吻我。” 何维维吻得很投入,很深长。只是一直睁着眼睛。 电话后来是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打的。何维维在电话里告诉赵响,家里有急事,单位把电话打到出版社,让他立即回去。告别的时候他没有说再见,而是说“愿你好运”。 八 离开赵响的那天早上,何维维打了辆车直接去了出版社。当时心里对那家出版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指望。既然来了一趟,回去总要有个交代。但那天他遭遇的热情却大出他意外。先前去省里组稿的那位编辑很是客气,又是倒茶,又是拖椅子,好一阵乱动。 这家出版社去年出的书领导上评价不是太高。主要问题是“缺乏积极健康地反映现实的长篇小说”。出版社的头一面火上房似的紧急派人外出组稿,一面让所有的编辑暂时把手头其他题材的书稿搁下来,挑出现有的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稿先看。何维维的那部已经蒙满了灰尘的稿子于是浮出水面。 那稿子编辑带回来之后大略翻过,写的是一个小乡镇改革这些年来的变迁。主题倒是中规中矩,以正面歌颂为主,暴露很有分寸。只是故事写得似乎过于严肃,没什么新鲜刺激的卖点,就随手搁在敞着的柜子里,准备有空时再翻翻。却一搁几个月没去碰它。现在经社头一提醒,编辑忽然记起来,赶紧把稿子上的灰尘掸落,签给二审。二审很快看过,觉得一点没犯忌,正对路子,又赶紧签给三审。三审说,如果一时没有别的更好的稿子,就先把这部书印出来,赶下半年的书市。只要好好炒作,没准能弄个奖也说不定。 何维维来得正是时候。出版社这些时正议着是用信函方式还是派人专程去跟作者签出版合同。 老天爷是最公平的。你在这里失掉一些什么,它就在那里让你得到一些什么。 何维维回来,把他手头的那份合同给郑少强看,郑少强比他本人还兴奋。这几年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长篇小说才代表文学的最高成就。郑少强心里一直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他觉得真正的艺术跟形式的大小没有多少关系。对作家个人来说,更应该扬长避短。他自己就只写短篇小说,一心想当中国的契诃夫。但个人归个人,作为省作协主持工作的负责人,总还是要贯彻上级的意图。前年,他听说省城下辖的一个县,有个中学历史老师在写一部多卷本的历史小说,内容不是时髦的帝王将相,而是农民起义。他便积极建议,把那人请到省作协,给了他两年的聘任期,做专业作家。那人只差没有给他叩头,非要请他吃饭,以谢他的知遇之恩。他很严肃地谢绝说,你把小说写成功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没想到聘期快结束的时候,那人却因为跟个体书商的纠纷来找省作协帮忙。郑少强一听就急了。这之前那人向省作协写的汇报是“书稿已由国家出版社审查通过,即将出版”,现在怎么弄到个体书商那儿去了?而且纠纷是由买卖书号引起的。郑少强让那人当面来讲清原委,那人不但不来,居然回信说:我是你们聘的专业作家,写的书只能交给个体书商买书号出版,这种事说出去,首先损害的是你和省作协的声誉。我知道你是个特注意影响的人,你不是连我的饭也不肯吃么。这事你不出面摆平,可比吃请严重多了。郑少强真是瞠目结舌。他原是想省里的创作力量相对薄弱,逮住一个是一个。哪里会想到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学老师会是无赖。便断然按照合同拒付那人聘任期的工资。郑少强年轻气盛,做事向来决断,从不多想后果。而且他觉得这件事只能有也只该有这一种后果。他很天真。结果是他给那个无赖、以及那个无赖请的律师和上诉法院的法官弄得几乎晕倒。吃了这次亏,郑少强再不敢贸然从社会上聘人,一心盯牢了省作协自己的几位作家。何维维的这次成功,无论大小,都让他心里多少轻松一些了。 出版社和省作协后来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宣传炒作,又是请评论界名家座谈研讨,又是电视、报纸专访,闹得不亦乐乎。何维维始终很被动,像个木偶似的听任摆弄。人们其实都是在为他们自己忙着:文化管理的官员要政绩,给提拔创造条件;出版社要社会效益,给他们用别的法子赚大钱装点门面。他们只不过拿他做了个由头。 何维维明白,他这种消极情绪一多半是由于赵响留下的阴影。他因为怯懦而离开了赵响,赵响却不肯离开他。不论走到哪里,赵响总跟着他,不论睁眼还是闭眼,赵响都在他面前晃悠。 茨威格小说里有句话说,男人心中的女人印象就像镜子里的影子一样容易消失。有人把它引作格言。这是明显的误读。那原是小说里一个女人的抱怨,并非茨威格本人揭示的真理。对一个像何维维这样缺乏情感经历的男孩,结交上了一个真的打动了自己的女孩,那几乎就是一场灾难。世上最大的冒险莫过于感情的冒险。别的所有的冒险最多就是一死,而感情的折磨却让人生不如死。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现在就更沉默。除了李木子一类朋友觉得他有点人五人六的玩深沉,多数人觉得他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偶有所成就神气活现,搁不住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发呆的时候,多半是沉浸在跟赵响做爱的性幻想里边。事实上并不是赵响放弃了他,而是他放弃了赵响。是他自己在折磨自己。是他自己的怯懦在使他痛苦。每次他都想,如果此时赵响就在身边,他就一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否则他算什么鸡巴男人!但他的发狠也就仅此而已,除了这种想像中的摩拳擦掌,他连电话也没有勇气给赵响打一个。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郑少强不是个太注意别人的人,也觉出了何维维的魂不守舍。 何维维很可怜地看着郑少强,欲说还休。 “是感情上的事?” 郑少强一旦注意到什么,立刻就变得特别锐利。 “是。” 何维维扬起脸。 “哦。” 郑少强并没有勉强的意思。 倒是何维维自己竹筒倒豆子似地说起来了。他憋得实在太难受了。在省里的文学界,郑少强是他唯一信得过的人。 “我很难给你什么忠告。” 郑少强听得很专注,一面沉吟着: “因为一切都还是不确定的。这里没有什么对或不对。只在你怎样选择。至于那个电话,跟你无关。你有你的权力。问题是对方,对方为什么需要你,你能确定吗?” “不能。” “那就要么确定,要么忘掉。当然也不妨做一场感情游戏,任何生活对一个写作的人都不会没有意义的,只是别让自己陷进去。” 郑少强好像什么都说了,又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何维维既不能“确定”,也不能“忘掉”。至于“感情游戏”,一旦做了,就更没有保证不陷进去。况且,他已经没有了继续游戏的机会了。 赵响再次给了何维维机会。 那是一个跟平常一样无聊的上午。何维维把稿纸在桌上铺了快一个钟头了,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先是画了个美人头,发型跟赵响一样。然后画了全裸的身体:硕大的乳房,极细的腰和极粗的大腿。然后就把笔触停留在大腿上部的夹缝中间,涂黑再涂黑。一直到弄出一个小洞,把下面的纸也洇出一团黑。然后,撕掉,又从头开始。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何维维一跳。 “喂,喂……” 何维维“喂”了好几声,对方没有回答,正要放下电话,却又听到“哧哧”的笑声。 是赵响。 “怎么是你?” “不可以吗?” “这个电话你怎么知道的?” 何维维的手机是从北京回来后才买的。 “因为我想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何维维长出了口气。 “怎么,怕见我?” “……” “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画画。” “画画?画什么?” “画人。” “人?哪是谁呀,让你那么专心?” “……” “我猜你在画人体。” “猜对了。” “那我打搅了。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 “你可以看的。” “是吗?可我知道,女模特可以坦然面对异性最下流的目光,却不能忍受同性哪怕是最善意的注视。” “自己也怕看自己吗?” 何维维想让自己轻松一些。 “什么意思?” “我画的是你。” “不会吧,为什么?” “你要看吗?” “当然。” “那我寄给你。” “不用寄,直接给我。” “那你可得有耐心。” “我没耐心。我现在就要看。” “现在?” “就是现在。你来,或者我去。” “你在说梦话。” “我没说梦话。我现在就在贵市。” “是———吗?” 何维维倒吸了口气。 “不欢迎?” 赵响似乎是面对面地盯住了他。 “我马上来见你。” 九 这地方离市区不到三十公里,坐汽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是一大片不算太高的山丘,林子也还茂密。因为离市区近,一些单位和商人在这里建了不少度假休闲的场所。 李木子跟这里的许多老板弄得很熟络,常带些写字画画的到这里来蹭饭。 何维维也跟着来过。其他人大都酒足饭饱之后就把先前的许诺丢到了无国县,一抹嘴走人了事。何维维是个实在人。回来,很认真地写了篇散文,把他吃过饭的那家度假村细细作了描绘,标题是《新桃花源》。文章交给李木子,在他管的栏目里发出来。那家度假村的老板姓孟,平时喜欢跟文化人来往,自己也喜欢写写画画。何维维的文章在报上发出来,孟老板自然高兴,请吃的钱没有白花,等于象征性的广告费。 也许前世还真有些缘分,孟老板从此把何维维看得极重,认定了他是本省第一才子,说我这地方你跟你的朋友随时可来,吃住都算我的。 何维维当时并没有怎样把这话放在心上,商人的话哪里当得了真?再说他也不是个喜欢跟人黏乎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赵响,他可能永不会单独去找孟老板。 赵响大学毕业应聘到京城的那家报社之后,几乎没有休过假。一二年下来,积攒了不少日子。她回了一趟老家,在一个小县城跟父母和同学聚了几天,觉得没劲。有一回饭局,闹得正凶的时候,她突然不辞而别,直接去了火车站。她老家跟何维维所在的这个省份中间还隔着一个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是今天早上。然后,在车站等到省作协的人上班,打听到何维维的电话。 火车站广场一片混乱。何维维看着坐了一整夜火车的赵响,有说不出的感动。在涌动的人流中的赵响显得孤单而弱小,头发零乱,脸色发灰,眼睛里满是疲惫。但刚刚在电话里,她显得那么轻松,没事人似的。 “我该去哪儿?” 赵响说: “我上了车才觉得我来得太冒失了。对不起,我给你出难题了。” “怎么是难题,我很高兴。” 何维维强作镇定。 “你不必安慰我,你的眼睛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一个正在文坛上走红的人会不会接见我,还是个问题呢。” “莫笑话我了。走什么狗屁的红。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么说,你真不打算管我了?” “你不会是来嫁我的吧?” 何维维睁大了眼睛。他相信赵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你愿娶我吗?” “你是当真的?” “看把你吓的。” 赵响大笑: “跟你开个玩笑。不过我真是来拜访你的。你能帮我找个免费的住处吗,我没准会住上十天半个月。” “应该没有问题。” 何维维表面上满有把握,心里乱乱的。想来想去他能找的只有那个度假村的孟老板。 孟老板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答应得很痛快: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管带来就是。见何维维带来的是位美女,他一点没有惊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把他们带进度假村最好的一套房子。那套房子有一主一从两个卧室,卧室之间是个大客厅,客厅跟门相对的一面是一整面玻璃门墙,门外是个大阳台,阳台下面是一条哗哗作响的溪流,溪流那边是一面陡峭高耸的山坡,层层叠叠地覆盖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把进客厅的那扇对开的门一锁,这里便是亚当和夏娃的天下。 “还行吗?” 孟老板问。他心里其实是觉得不成问题的。 “不行。” 何维维说: “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这算什么。何老师不至于看不起我吧?” 孟老板是真有些不高兴。 “你说到哪儿去了。赵记者她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地方的,她要住十好几天呢。” 何维维称赵响作“赵记者”,把他们的关系定位为工作关系,又特地强调了是赵响一个人住。他跟孟老板并没有怎样特殊的关系,他不希望孟老板以为他有什么秘密。他跟赵响到目前为止还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秘密。这跟孟老板也是说不清楚的。他来找孟老板实在是万不得已。 “赵记者是我的贵客,跟你没关系。” 孟老板比鬼还精。何维维心里那点事,他一眼就看穿了: “赵记者,你只管住。只要你不嫌条件差,不要说十天半个月,就是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北京的大记者,我就是八抬轿子也请不到的。” 赵响抿嘴看着何维维。 何维维问: “你不怕吗?” “怕什么?” 赵响反问。 “这么大的房子。” “房子大有什么可怕的?” 赵响很天真的样子。 再坚持就显得做作了。 “那就住吧。” 何维维别无选择。 “那好,赵记者坐了一夜车,洗个澡,好好休息。午饭时我来请你。” 孟老板不看何维维,只关照赵响。但他出去时,用力带上了房门。 “我太傻了,我不该来。” 赵响在沙发上坐下,身子前倾,两只手搁在并拢的的膝盖上,捂住脸。 何维维走到赵响面前,说: “我说过的,你来了我很高兴。” “不是这样的。你很矛盾。你上次就是有意躲开我,我明明知道的。” 赵响的肩耸动起来。 女人的直觉! “你是胆小鬼。你害怕生活!可你是对的。生活真可怕。” 赵响语无伦次,忽然仰起脸,看着何维维。被泪水湿透的混乱的发丝下面,是那么多的幽怨和无助: “你还记得那个把你吓跑的电话吗?它马上又要响了。” 赵响把手机从坤包里拿出来,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何维维注视着那只手机,像盯着一个暂时蛰伏着随时就会跳起来张牙舞爪的怪物。 那个手机在赵响面前的茶几上响起的时候,赵响请求何维维坐到她身边去。何维维一坐下,她就一把搂定了他。他马上就感觉到她身上的抖动。 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 “……你还在老家吗……什么时候回来……别让我傻等,我来京已经两天了……我想死你了,宝贝……我在吻你,你的眼眼、你的鼻鼻、你的咪咪、你……” 赵响一下关了机。她一直把手机举在何维维可以听见的位置。 “你能听出那是谁的声音吗?” 赵响问。 何维维摇摇头。他只是觉得那个已经有些苍老却极肉麻的声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再听听。” 赵响再次按了那个在她关机后立刻就发疯似的响起的手机的应答键。 “……刚刚怎么突然没声了……别跟我闹了,啊?我的心心、我的肝肝、我的肉肉……” “我没跟你闹。这儿信号不好。” “那你就快回来,到我这儿来,我贴着你的身子咬着你的耳朵说。我的……” “行啦,我手机没电了。”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重又响起从外面透进的竹林和溪流的窃窃私语。 “想起来了吗?” 赵响说: “你认识他的,你们住过一个房间。” 杨正中! 何维维一下想起来了。他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被人用力揪了一下。 但也就是那么一下。 痛感很快就消失了。折磨人的是疑惑,一旦一切都明了了,事情反而简单了。 “他怎么样?” 何维维对自己的冷静有些吃惊。 “什么怎么样,你们会不知道他?” 赵响说的“你们”,指的是文坛。 “对不起,我不应该问你。我对这个人没有兴趣。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我呢?” 何维维站起来,俯视着赵响: “我不了解你。如果在这之前我对你有过什么唐突,我现在请求你的原谅。” “何维维,我来,是因为想着你能帮我。没有人帮得了我,我只想起了你。但是我没有想到,你比我想像的冷酷。” “……” “你肯坐下来,听我说说吗?” 何维维在赵响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想,仅仅是为了道义,他也应该坐下。 “谢谢。” 泪水涌满了赵响大大的显得空洞的眼睛。 人的情感世界真是微妙。爱情和友谊都是一种使当事的双方极力要亲近对方的激情,它们的区别只在毫厘之间,但那却是两个绝然不同的天地:爱情是两个人的世界,而友谊是两个人和世界。赵响对他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恶意,她是信赖他的。也许她不那么理智,但那信赖是对一个真诚的朋友的信赖。这样想着,何维维有了一种责任。 赵响的故事并不新奇: 一个学中文的女大学生,因为毕业论文的写作,同一位作家有了交往。然后被他的名气、风度、富有和许诺(第一步是毕业后留京工作,已经实现;第二步是出国留学,将要实现)所征服;然后被他的堕落、变态、卑劣和疯狂(在那个滨海城市,他居然会在一堆妓女中间给她打电话)所吓倒;然后拼命要摆脱他的控制却怎么也摆脱不掉。 “你摆脱不掉的是你自己。” 何维维说。 “可我爱他!” 赵响说。 “是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我觉得你更多的是爱你自己,你最不敢正视的也是你自己。你现在能抬起头看着我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什么都想得到,又什么都不想失掉。如果这经历有可能成为你人生的一次失败,那这就是你失败的原因。” 赵响从手掌和乱发中露出脸,怔怔地看定何维维,突然爆发说: “你走开!” 十 赵响没有住满原来计划的日子。见面的那天上午,何维维一走出赵响的房间,就给郑少强打了电话。从那天中午开始,赵响就作为省作协的客人受到公开的接待。郑少强说,欢迎你来,你想去哪儿只管说,我们尽量提供帮助,只要你有兴趣。赵响很感动,说,还是老区的人实在。看上去兴致极高地还真跑了几天。要走的头天晚上,孟老板办了一桌酒饯行。一桌人都很尽兴。李木子那天要当夜班,省作协的几个都跟着他先返城了。何维维送赵响回房间。 “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赵响说。 “这有什么,大家高兴。” 何维维说,却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 赵响也侧了脸,突然说: “你今晚可以不走吗?” 何维维说: “这几天累了,你早点睡吧。我跟他们明天来送你。” 再不敢迟疑,快步走出房间。 第二天送站,郑少强和李木子也来了。何维维注意到赵响的眼圈发黑,显然夜里没有睡好。但她显得若无其事,很愉快地跟大家说笑。李木子找了个关系,让他们在软席的贵宾室候车。赵响说,李老师真是神通广大,在你手下工作有福了。李木子说,我算什么,混混而已,郑老师何老师才是正经。郑少强和何维维都说,我们就是没有混的本事,要有,早混了,哪里还会可怜兮兮地爬倒霉的格子。正说着,列车员喊检票。赵响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送进检票口。过了检票口,她转身站住,对几个人挥手说,你们走吧,你们不走,我就不进去。几个人只好离去。 外面的天气不阴不阳。几个人的心情也都闷闷的,一时无话。走到停车场,何维维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赵响发的短信: “我恨你!” 何维维就那样愣愣地站着。 李木子和郑少强都凑上来。 郑少强回头看着远处高高的车站钟楼,自言自语: “她是爱你的。” 李木子边开车门边嘟哝: “我真搞不懂,何苦来哉。” 何维维死死地咬着已经发青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楚,他原来是怎样地爱着赵响。 作者简介: 陈世旭,男,汉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创作《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江西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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