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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世界级难题”——百万三峡移民纪事(四)

http://www.sina.com.cn 2003/05/26 16:58   北京文学

  作者:何建明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叮咛。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乘人不备之时
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紧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煮着。

  “这不是个办法,那样会出人命的!”马副县长急得团团转。

  “可楼上楼下全是人,转移到哪儿去也不安全呀!”

  同志们更着急。

  “无论如何得把王镇长从楼顶上转移下来!”马副县长下决心这么做。

  “好的,我们想法引开楼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们尽最快迅速实施转移方案!”

  “就这么着干!”

  马副县长一声命令,移民干部们分头行动。王祖乾被从天井口接下来,并迅速转移到一个房间。这是三楼的一个当地施工队负责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日,施工头没有出门,就在里头的床上躺着。马副县长跟他说明情况后,人家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间里。可房间很小,也很空荡。除了一张床外,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掩蔽的。

  “我看席梦思垫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机智地拉开床垫一看,那里面是空的,约15厘米高度。“我人瘦,能钻下!”说完就往里一钻,严严实实,丝缝不露。

  “只好如此了。”马副县长等谢过那位坐在床头的施工队小老板,赶紧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31日晚上7点左右。

  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并没有罢休,依然在招待所的各个房间和里外的每一处搜索。就是施工队小老板的房间内,他们也先后进来过七八次,而且门口一直安排了专人盯稍。

  那一夜对王祖乾来说,真是终身难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动一下身子。为了保持同外面联系,他把手机设在振动档上,贴着耳朵,需要联络时像蚂蚁似的说上几句。外面跟他联系也只能如此。

  此刻,远在三峡腹地的巫山县委县政府对王祖乾他们一行的移民干部们的安全也万分关注,县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立即向重庆市委作了汇报。重庆市领导高度重视,马上与安徽省领导和省公安厅等部门取得沟通。

  “必须保证移民干部的安全!”一项营救决策很快作出,两地领导亲自指挥。

  9月1日凌晨2时半左右,王祖乾听到马副县长向他悄悄传来的信息:营救行动马上就开始,请作好准备。

  未过半小时,只听招待所门外响起警车。这时当地公安部门已经开始行动了,一队干警以检查治安为名,开进招待所。训练有素的干警们迅速进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间,三下两扯地将瘫在地上的他连拖带抬,往楼下走,这时候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警服警帽套在了他的身上和头上。当他一进警车,围攻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警笛已经响起,车子飞快出了招待所的门……

  被困44小时的王祖乾,这才摘下警帽,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此时,东方旭日已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里不由淌下两行像开了闸门的泪流……

  那一次“劫难”后回到大昌,许多日子里同事们不敢在王祖乾面前问一声发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照样天天从早到晚忙碌着又一批移民搬迁的事。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句牢骚话都没听他发呀?王祖乾笑笑说,谁让我是大昌镇的镇长呀!我能说什么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气不向我们发又能向谁发!

  他摇摇头,又下乡去处理移民们的另一件烦事。因为那儿又有人在骂骂咧咧,指名道姓的就是他镇长王祖乾。

  移民们为了自己家里的事来找镇长解决,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县长住在县城太远不好找,自己村里的干部也都成了移民,找了也等于白找,人家说不准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嘛。所以镇长是移民心目中的“国家”,可不,最后销户迁出的那份合同上就是他镇长的名字呀!

  镇长你别闲着。移民镇长不可能闲着,就是睡觉的时候,移民也会敲开门将他从床上拖起来。想关着门躲一会?得,千万别冒这种险。那些本来心头有火的移民说不准会操起木棍或砖头砸烂你的头,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王祖乾当了七八年镇长,对移民的心态了如指掌,唯一能让问题得到妥善解决的就是你得实实在在,一片热忱,忍辱负重。

  “劫难”的余痛仍在心头流血,大昌镇新一批的外迁移民工作已全面展开,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了,更不用说静下心来歇几天。

  那一天,他从早晨4点钟被人敲开房门后,一拨又一拨地接待了三十多个(批)移民,直到深夜11点办公室里才算安静下来。11点就想休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镇党委书记过来说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下一步几个难点移民村的动员工作———半夜开会在移民区基层干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镇更不用说了,他们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习惯了。

  那天超纪录的接待,又加上会议的疲劳,当书记宣布会议结束,留下镇长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商量些事时,走着走着,书记忽觉不见了后面的王祖乾镇长。

  “祖乾?祖乾———!”书记的手电四处寻搜,发现王镇长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一个花坛上。

  “怎么啦,祖乾你怎么啦?说话呀!”书记吓坏了,扶起满脸是血的老搭档,拉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快来啊!镇长出事啦———!”

  住在镇机关的干部们全都惊醒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将王祖乾镇长火速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过于疲劳导致的休克。那个花坛让王祖乾缝了七大针,并在鼻子和嘴唇中间的位置留下了永远的疤痕。“不行,我得回镇政府去,那儿的移民们正等着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来就跟医生嚷起来。他的手上吊着针,医生不让他乱动,可他却坚决要求回办公室。

  “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耽误了你自己负责?”医生问他。

  “移民们到规定时间走不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这个镇长负责?”

  他反过来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他笑了:“求你了医生,吊针我还是打,但可以搬到我办公室去,这样我可以边治疗边处理移民们的事,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唉,当移民镇长的也实在太难了!”医生长叹一声,感慨道。

  2001年在河口村动员移民工作时,村主任陆某起初表现还算不错,带头到了外迁对接地考察参观和选点。这一关在整个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们对未来的迁入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较容易地回来办理正式的搬迁。可河口村的陆某从安徽回来后,不仅没有向本村群众宣传迁入地的情况,反而一溜了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王祖乾和镇上的干部非常着急:村主任撒下工作不干不说,关键时刻竟然不向群众介绍和说清迁入地的情况,这让村民们怎么想?还用问?肯定我们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呗!要不连村主任都躲着不想走了嘛!群众这么说在情理之中。

  王镇长到处派人找姓陆的,有人说他躲在亲戚家,有人说他跑到广东打工了,总之就是见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无法开展下去。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河口村,想找个难度大一点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连门都锁死了,白天黑夜见不到人影。

  都到哪儿去了呀?王镇长问村民,村民们朝他冷脸笑语: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呗!

  就是,村主任不带头移民,还能动员其他人吗?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亲戚朋友,终于得知陆某到了广东。电话里,一番推心置腹,感动了陆某———

  王镇长:老陆啊,现在我跟你说话,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干部跟干部说话。你就当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峡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的三峡百姓。你老哥说说,国家要搞三峡这么个大工程,世界瞩目。水库早晚是要建起来的,建水库就要涨水,就要淹没一些地方。那儿就出现了移民,你说国家总得给这些淹的地方百姓一个新地方生活嘛!我们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说句实话:早走了心里早踏实,家也早点安下,这对家人对孩子都会有好处,你说在这么大的事面前国家怎么可能光照顾一个人两个人不让走嘛!所以老陆啊,你想开些嘛!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规定确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现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啥好办法,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安身之地吧?或许你自己能在外面常年呆得下去,可你不为家里人想一想,以后的孩子咋办?你上了年岁咋办?静下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啊?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一丝声音。

  王镇长:喂喂,老陆你听见了吗?你在电话机旁吗?

  陆某:镇长,我在着呢!

  王镇长:好好,在就好。我……

  陆某:镇长你啥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个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没法过呀,你知道吗?呜呜……

  王镇长:老陆你千万别着急,有难事我们马上给你想法解决啊!

  陆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镇长亲自掏腰包为他洗尘。河口村的移民工作从此开始迎头赶上。

  但还是有几户工作难做,主要是不跟干部照面。在移民动员最紧要关头的一个多月里,这几户天天只有大门上的一把铁锁看着整个院子,就是不见老老小小的主人。

  “王镇长,我已经‘侦察’到他们在什么地方了。你快过来……”一日深夜,村主任老陆给王祖乾打电话,报告情况。

  王祖乾立即赶到河口村。

  老陆带着他,打着手电,便往村子后面的山上走。“你想都想不出他们会在那地方躲着。”一路上,老陆有些得意地告诉镇长他是怎么发现几个村民为了躲避干部们动员他们搬迁的秘密。

  “后面不是有坟地吗?他们就藏在那些空穴的墓洞中。瞧这些人真能想得出的,又潮又湿,见不得一丝光亮……”

  王祖乾一听这,不由停住了步子:“老陆,你村上有小卖部吗?”

  “有啊,你要干啥?”老陆跟着止脚,并问。

  “我去买些吃的给村民,他们藏在墓穴里已不是一天两天,大人受不了,小孩子更受不了啊!”王祖乾执意让老陆跟他一起回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些食品和水果,这才重新往后山的墓地走去。

  当王镇长他们来到坟地,唤醒躺在墓穴里的两户移民,并将食品和水果送到手中时,还未等王祖乾说什么话,倒是对方先失声哭泣起来:“镇长啊,是我们糊涂,不该躲藏在这种地方,让你这么忙的人还为我们操心。镇长你别笑话我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说心里话,我们就是害怕到外地过不习惯,无法给小的抚养,给老的送终嘛……”

  王祖乾听着这位移民的诉说,默默地流下泪,然后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不无内疚地说:“都怪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家,让你们全家心里老没个落底。其实国家对三峡移民是特别的重视,对外迁移民更是关怀备至。大哥你相信我一句话:今天我王祖乾是你的镇长,管你的事。你以后外迁到了他乡,只要你觉得哪儿不舒心,你找我说一声,我还像今天当大昌镇镇长一样帮助你和你全家。我这话你搁在心头,啥时你觉得我不是那么回事的话,你可以跑到长江边,一路骂我王祖乾是乌龟王八蛋!”

  “镇长啊,有你这话,我就是外迁到天南海北也心甘情愿了!”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住王祖乾,连声说“谢谢”。

  “要谢的是你。谢你和全家帮助政府、支援国家建设作出的牺牲呀!”王祖乾满腔热情地将这个躲藏在坟墓里整整44天的五口之家一一接出潮湿阴暗的墓穴,又把他们送回家中,与村主任老陆给这家人做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

  关于自己的家,他从八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又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唯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1000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上一面。之后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就几乎一年没超过两三回见母亲,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带着儿时的那份对母亲的依赖,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在回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外迁移民指标给一部分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能不能成。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上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是得靠我自己来解决。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作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本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嘛!我回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而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得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后,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干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落下了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的事。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已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经过一段时间,母亲有一次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他们能以后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脸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日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烈士墓前……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叔婶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甭提了,而且特别特别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儿办完销户手续后,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我从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知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一起为三峡作一份贡献,就是献上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完她老人家的这句话,就想着一个件事:如果我哪一天出色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它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格。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亲戚和旁亲共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老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家事,国事,私人事。

  7女人让大移民更加壮美

  到古镇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这人,她是三峡库区闻名的一位女移民干部,代表着数以万计的移民女将形象。

  在见其本人后,我暗暗有些失望,因为在我想像中这样一位出名的女移民干部,应当是性格特别柔情———有人早先给我介绍说李美桂非常会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镇里一些连镇长书记都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只要到了李美桂手里就能乖乖就范,愉快搬迁。可我头一次见的李美桂,简直就是假小子一个:短短的寸发,黑黑的皮肤,两袖挽得老高,最关键的是她的嗓音基本是男人的声音。

  我生来像男孩,性格特别。她笑着告诉我。

  嗓门也是天生的?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来的。李美桂恢复了女性的一丝羞涩,毕竟她才三十岁刚出头。

  听说你以前是镇里的计生干部,怎么样?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与移民相比,哪个更难?我一直想为上面的问题寻找到一个答案。

  干了十多年计生工作后又转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应该最有判别权。她这样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来,计生工作简直不在话下。

  真的?我瞪大眼,笑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问号。

  李美桂马上明白了,用这样的话回答:计生工作确实也很难,但那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几十年的宣传和工作下来,全国人民都明白应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它也有比较简单的技术措施,比如避孕、结扎等。但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要动员人们把过去一切的生活环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础全部改变,甚至深连着根的祖坟都要给人家搬掉,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钱和赔偿所能解决与弥补得了的。如果换了我们自己,还说不准比移民更加想不通,工作更加难做。但再难也必须做,三峡建设的时间放在那儿,我们每个移民干部的任务放在那儿……

  是的,我们的女移民干部李美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镇党委从计生工作的岗位上调到了破解“世界级难题”的岗位上。这一调几乎要了她的命。

  有人常说这样一句话:战争让女人走开。而我说:做移民工作,女人要比男人更有效。然而见了李美桂,我忽然内心有种酸痛:移民工作其实也太严酷,它让女人改变了自己。

  都说女人泪多。其实在移民工作过程中,男人的泪水并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干部李美桂说她自己几乎不流泪。

  动员移民,需要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地耐心说服。无数钢性的男干部们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敛些往日的粗嗓门而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知道要动员一户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几嗓子,发几次脾气,效果绝对适得其反。男干部因此改变了自己。

  把李美桂调来充实移民工作的力量,镇领导想的是希望发挥女人柔性的优势,以便啃掉那些硬骨头。

  李美桂就是这样被派到了移民工作一线的。

  然而,李美桂发现,那些移民们的所想所思,远不是用女人简单的柔情所能打动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样失效。

  第一年,分给李美桂的移民任务是92户,计362人。

  第一天走进那个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几百个村民中竟然没有一人肯跟她搭话。“哥,他们干啥子恨我嘛?”晚上回镇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顺路跑到哥哥家想寻找答案。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动员他们到广东去呗!”哥哥说。

  “广东不是挺好的嘛,他们还不愿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们干部说好,那是光在嘴上说的事,人家能那么容易相信了?”

  李美桂敲敲脑袋:“哥,照你这么说,要让移民相信,就得我们干部把工作做得实实在在才行喽?”

  “这还用说嘛!”

  李美桂帮哥哥一边做饭,一边寻索着方法。当她再抬头看自己的亲哥哥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迁的吗?干脆这回你先报名到广东去,我再把这事跟我做的那个光明村村民一说,看他们还有啥说的。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哥哥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嘭”的一声将切菜的刀往灶上一扔,扭头就进了里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进去,却被“哐”的一下关在门外。

  哥哥气得三天没理她,李美桂却像找到了一根解开工作的钥匙,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跟哥哥磨。那嘴也比过去甜了许多,手脚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着我当妹妹的丢人嘛!移民任务那么重,今年的外迁时间又没几天了,你不帮我还有谁帮嘛!求你了啊,好哥哥亲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时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是不落步。

  “这是求的事吗?搬迁!一搬就要搬到广东,知道吗你!”哥哥火不打一处来。

  “我懂,这才求你哥哥帮我的嘛!”妹妹也不示弱,照旧软磨硬泡。

  “你把我气死!”哥哥一蹬脚,说:“好了,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兴奋得高喊起来:“我哥万岁!万万岁!”

  “得了,能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哥哥不由苦笑起来。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来到光明村,面对全体村民们她说道:“大家还有什么说的?广东确实地方不错,比咱三峡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个例证。”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小个头的“女移民干部”。没辙,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开始思想活动起来。有人则把大门一关,背起包裹,从此不知了去向。

  李美桂没想到人家对付她还有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听说有一户上了县城巫山亲戚家去了。“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来一辆私人摩托车,跨上后座就出发。

  弯弯山道,一路上见不到一丝灯亮。五个小时的颠簸,才赶到县城。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叩敲人家的墙门?又饥又饿的李美桂只得偎缩身子在一个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你来干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发冲冠地抓起一根铁棍冲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为什么格外镇静。“你打死我可以,但得先请你为我准备好一大棺材,还有两口小棺材———我两个孩子的爹前年已经死了,你打死我了她们也会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听这话,顿时软了,就差没掉下眼泪。

  “我跟你回去办搬迁手续。”那人垂下头,丢下铁棍,瓮声瓮气地说。

  “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再看你下回敢踏进我家门,走着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冲冲地对李美桂说。

  “只要你一天不办搬迁手续,我就天天会来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惧地回敬道。

  又一次上门。

  又一次关门。

  上门者一脸平静的微笑。

  开门者一脸激动的愤怒。

  “劝你别动手!”

  “我打你咋的了?”

  顷刻间,男人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李美桂一侧闪,但还是没有躲过,重重的拳头落在她肩膀。“哎哟———”

  “不好,打人啦———!”

  “谁打人啦?”

  “移民干部呗!他们不打人谁打人嘛!”

  哎这瞎理!李美桂痛得牙齿“咯咯”直响。

  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看着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部下被打的惨劲,不由怒发冲冠:“太不像话!命令派出所干警把那打人的家伙给我铐起来,拘留他十天半月!”

  李美桂赶紧阻拦:“别别,书记,千万别抓人!”

  “为啥?”

  “就因为他们是移民。还是我们去做工作更好些,您说呢?”

  书记不说话了,同情地对李美桂说:“太委屈你了。”

  “没事。只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两拳也认了。”

  书记扭过头,擦着眼眶里掉下的泪。

  后一日,李美桂按着肩膀的伤痛,再次敲开那户人家。这回出乎意料的是,迎候她的却是一张张笑脸:“我们全都同意办搬迁手续了!”

  这回吃惊的倒是李美桂。

  “美桂,对不起,我浑,不该……”那天动手的户主很不好意思,不过随即他还是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将功赎罪,把村上的十几位群众也都动员好了,他们明天跟你一起到镇政府办搬迁手续去。”

  这话使李美桂的脸上绽开了花。“早知道这样,我还想多挨几拳呢!”

  一句幽默话,把村民们全都逗乐了。

  这一年,分配李美桂92户共计362人的移民外迁工作全部完成,一个不落。在年终时她被人大代表们全票推荐为副镇长。有了官职头衔的李美桂,工作起来更是风风火火,干脆利索,因而渐渐有了“撒切尔”之称。

  你瞧她那股劲:有个移民为了躲避干部找他谈话,白天开着摩托车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里一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等着。后来人家真的不回家了,东躲西藏,玩起“游击战”。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围各乡村甚至在巫山县城里,找了几十位朋友亲戚和小时候的老同学啥的,将他们全都发动起来,充当她的“线人”,布下“情报网”。一听说见了此人踪影,她便立即赶赴前往。最后认输的还是那位自称“谁也找不到我,谁也别想让我走”的移民第一个登上了远去迁入地的轮船。

  “美桂,原定随移民到广东的同志有几位累倒了,人手不够,所以临时决定让你随队出发。现在是十点半,12点钟你到码头上船。”手机里,党委书记这样说。

  “好的,12点前我准时到码头!”李美桂说。12点整,码头上的轮船汽笛拉响时,风尘仆仆的李美桂出现在岸头,而且她还带给大家那特有的爽朗笑声。

  “美桂,今年是最后一批外迁任务了,全镇的干部基本上全都用上了,可清库工作还得抓紧。所以决定由你带人执行,争取一个月内完成。你原先负责那个村的移民工作我们另找人代替一下怎么样?”镇党委书记又下达命令。

  “不用,书记,换一个人也不容易,我对那里的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还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库和移民任务我都尽力完成好!”李美桂说。

  “美桂,实在太辛苦你了。千万注意身体啊!还有家里的两个宝贝女儿。”

  “要得。”

  到过三峡库区的人都知道,在那儿有两项工作是难度最大的,一是动员移民搬迁,二就是清库。前者不用解释,后者是指移民搬迁走后,凡175米的水淹线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筑物、树木和有害的动植物,要全面清理出库。这就叫清库。清库之难度绝对不亚于动员移民们告别故土、迁至他乡的任务。

  李美桂在接受这一任务时,正值我到达库区采访。于是我们有了直接的对话内容———

  “我们镇是个移民大镇,占全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数量大,工作任务自然也重。拿清库一事来说,就够压力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体任务主要是两项:厕所和坟墓。这是最难的两件事。移民走了,在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污垢之物,以及带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厕所和坟墓便是最主要的两大清理物。三峡水库要在2003年6月底开始蓄水,所以清理这些厕所和坟墓是一项非常紧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务后,我用4天时间,跑了10个村,掌握了225处厕所和217座坟墓,外加339处猪羊棚需要清理的数据。当时镇里就给我安排了连我4个人,而且是妇女。清的标准很高,为的是以后不给水库留下污染源和有害物质。别小看了处理这些厕所和坟墓啥的,其实这过程非常复杂。比如处理一个厕所,至少要四道程序:先是查看,并测估出有多少粪便污秽物;然后再找人将这些粪便和污秽物转移到淹没线以外。第三步是消毒和夯实,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后是检查测定,并入档。所有处理过程,我必须全部在现场参加,特别是第一道查看和测估时,更需要亲自进厕所现场丈量其残留污秽物的容量等。干这活的时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来,臭气熏得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活一般大老爷们是不愿干的,而且干得未必细致。镇里让我这个女同志来干,可能考虑做得更符合上级要求吧?可处理厕所和猪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坟墓还是要简单些。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坟墓任务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是最讲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坟,这工作比动员一个移民走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难多少倍!人家说了,你们说服从国家三峡建设需要,让我们背井离乡当移民也就当吧,可偏偏连我们的祖坟都要扒掉,接受不了!

  “可水库建设的‘倒计时’牌像道无声的战斗命令,一天比一天紧地悬在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头上,不抓紧行吗?所以再难的思想工作也要做。几乎是每搬一座坟墓,我就得跟坟主的后代或亲属要展开一场‘拉锯战’。说不通再动员,动员后出现反复就再动员。这个亲属做通了,另一个亲属又跳出来你还得做工作。在处理一家祖坟时,留在村上的亲属都同意了,我们正要动手掘坟,突然他们告诉我说,有个坟墓死者的儿子在外地,正在路上赶回来要最后给亡灵烧把香火。这说起来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对我们具体的清理工作人员来说,则麻烦大多了,那么多坟墓,每一座坟都这么左一个事右一个事,来回不定,什么时候清理完呀?可为了不激化矛盾,我们还得百分之百耐心处理好这些特殊情况。那天等人家上坟祭祀完香后,我们立即投入了清理工作,一直干到快天亮才完成。上级对处理坟墓是有特别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迁到175米淹没线以上;入土过15年的就地处置。这两样清理办法对我们来说都要遇上许多困难。15年以上的老坟就地清理,就意味着这些死者的后代或亲属们以后就再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来阻挠,闹得非常激烈。我们只能心平气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为止。不足15年的新坟处理起来更难,你先得给人家选好新坟地,选完后就是掘土搬棺材。这等于重新给人家办一次丧事。本来有些村民在死者去世时已经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伤害了,你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来重埋,不等于让人重新在伤口上拉一道血口吗?我就遇到这么一户,死者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患病去世的。当时全家为这根独苗苗的突然死亡,伤心得几个年头没缓过劲,孩子的母亲因此成了半神经病患者,她的男人为给妻子治病和抚养年迈的父母,出外打工时又受了工伤,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凄凄切切,连看病的钱都很难找到。那男人平常总在嘴里念叨着:‘如果第一个儿子不死,也该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但他的这个愿望已经早早地被埋在土里。当我们今天要将他们家十年前死去的儿子挖出来重埋时,全家三代人伏在坟上哭天喊地的情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看着落泪的。为了给这家贫苦的家庭安葬好这座坟墓,我同其它几位女同志,几乎包下了迁坟的全部活儿。那是口簿皮棺材,才十来年就腐烂了,我们用自己的钱给死者重新买了口新棺入葬,总算让死者的亲属得到了一丝安慰。同时我还向镇政府汇报了这户贫困家庭的情况,争取给予他们必要的经济帮助。”

  “听说在搬坟过程中,你们还得替死者的亲属哭丧?作孝子孝女?”想起王“省长”的事,于是我这样问她。

  李美桂点点头:“那是常事。谁都有祖宗,谁都难免遇到亲人过世,作为死者的家属都会非常悲痛的。库区的百姓为了三峡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家园失去了,祖坟也被搬迁挖掘了,作为移民干部,我们的心情是与他们一样的,所以在清库时我们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就是在感情上为死者的亲属们分担一份悲痛。别看我这个人是女的,但性格很硬,平时从不掉泪,可为了完成清库任务,我不得不为别人作孝女,行哭丧礼。那滋味其实也很不好受。有一次在为别人哭丧时,我竟然后来哭得泣不成声,收不住眼泪了。原因是因为那个死者也是个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样,而且家里也剩下两个孩子。我在为别人哭丧时,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就在家里最需要人手和经济支撑时,我丈夫突然甩手离我而去。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同样大的4岁小孩,多么不容易啊!当时我虽是脱产计生干部,可我们这儿工资待遇低,不到400块一个月。我怎么养活得了自己和两个孩子呢?最要命的是我还得工作呀!后来镇上的移民外迁工作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镇干部全部投入到了移民工作,我也被抽调去搞移民工作。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两个孩子一个交给了住在县城的姐,另一个放在身边让邻居的一位老姑当保姆看着。咱这儿的保姆便宜些,可也得一月150元!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二呀!但我就是天天吃咸菜也得找个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么完成近百户人的移民工作?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没日没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经常不能回家见见孩子。即使我有时能回家睡觉,可怜的女儿她也见不着我———通常我回家时,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还没醒时,我又先起来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脏衣服洗了,便赶紧赶到移民村上。这还不说,有时半夜得知某个躲起来的移民出现在某个地方后,就连给孩子一个热被窝的机会都没有便匆匆离家了。那次我五天没回家,到第六天晚上时,保姆突然给我打手机,说孩子找不到了。我当时一听心都蹦了出来!飞步赶回家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家伙叫向锦,我沿着古镇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来就沙哑的嗓门火烧火燎的,可我还是拼命地喊女儿的名字,但我听不到孩子叫妈妈的声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迈不开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4岁开始,小孩子就没了爸,而我这个当妈的又长年累月整天不着家,除了给她洗衣服做个饭外,啥温暖都没给她。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不得马上见到可怜的孩子。可只有黑暗冲着我说话,冲着我嘲笑,我喊着走着,就倒在地上一丝丝儿力气都没了……后来镇领导们都知道了,党委刘书记在县里开会,打电话通知镇上所有干部,让他们全体出动,帮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边走去,因为大伙听我的邻居说娃儿知道我是在河那边的村上工作,便经常在河的这边遥望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这时的我心都碎裂了,只有流不尽的眼泪打湿着脸颊……孩子最后还是找到了,小家伙见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个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带着孩子早早入睡了。虽然那是虚惊一场,可当我见过孩子后,我们娘俩抱在一起哭得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流了不少眼泪。”

  是啊,许多人都知道三峡百万移民背井离乡多么不易,可是谁知道我们的广大移民干部,他们为了给百万移民一个满意的走法,给一个满意的新家园,给“逐步能致富”创造各种条件,却默默地在牺牲着自己,也牺牲着家庭,甚至连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们的工作忙不过来,影响了对他们的教育,影响了帮助他们上学、找工作,那可是耽误了一代人啊!”不止有一个移民干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见过一位五十来岁的移民局副局长,他在接受我采访时吐露了一件从未对别人说过的“隐私”。他说从事三峡移民五年来,被人打过三次,砸过五次办公桌,至于挨骂更是“家常饭”。对此他从未计较过,可唯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打的那一顿,他至今伤痛在心。儿子在两年前大专毕业,学的是工商管理专业,应该说有了个不错的就业“敲门砖”。那年儿子从大学门毕业后,希望父亲在县上跟工商局的领导打个招呼,好有个饭碗。这要求并不算过分。但当父亲的下乡到了移民点上后转眼就是三个月没回家一次。中间儿子也给打过电话,催问老爹有没有给工商局的领导打过电话。每一次电话打去时副局长的老爹,不是正在给移民们开会,就是给干部们安置任务。就这么着,儿子毕业一年仍未找到一份工作,日久天长,孩子便跟着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赌业———利用游艺机场所进行赌博,结果被公安部门抓了起来,拘留罚款,还在电视上露了几回臭。他得知后赶回家里,非常生气地奚落了儿子一通,不想儿子不买老子的账,说:你别用教育移民的话来教育我,我不是移民!父亲便说,那你总还是我的儿子嘛!儿子一听这话,突然发怒,挥起拳头就朝老子的胸口一拳,打完后还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老子既不是移民,也没有你这个爸!此后离家远走,至今不曾回过一次家,只知道他现在独自在广东那边做工。想起这件事,这位副局长总是感慨万分,那儿子打在他胸口的一拳,常常使他心头作疼———“其实真正感到疼的是我心尖尖上。我不怨孩子,只怨我自己因为工作太忙,当时没有能在他毕业时帮他一下。现在的孩子别看人长得比你还高,可没有什么心理承受能力。在他们刚刚从学校走向社会时,是非常需要父母为他们引航领路一程,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致使孩子误入歧途,经历了一段不该有的曲折。儿子有气怨我,作父亲的无话可说。我这几年忙里忙外都是为了移民工作。可三峡一蓄水,移民任务就完成了,我们的工作也就要结束,那时我可能也到退休年龄。光看自己也算对得起党了,但我却无言对连个工作都没有的儿子……”移民副局长说上面这段话时声音格外低沉。

  我感觉得到的是一种代价,一种不是用金钱和荣誉能换回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几乎所有从事三峡移民的干部们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过。

  只有奔腾不息的长江记着他们。只有未来的“高峡出平湖”的三峡水库记着他们。当然更有我们的党和政府及广大移民们记着他们。

  (完)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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