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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世界级难题”——百万三峡移民纪事(二)

http://www.sina.com.cn 2003/05/26 16:52   北京文学

  作者:何建明

  然后这桩理刚断,新的理又出来了,而且是个更难断的理———

  那是重庆市级进行的一批三峡移民任务,规模大,时间紧,所要处理的问题千头万绪。不想有个县的移民局反映了一件他们无法处理和解决的事情:该县原定的几百名移民突然
因为对方拒绝接收而闹着退出本年度移民之列。

  这还了得?移民任务每年的指标必须到时完成,就像军令一般,从市长到县长,从县长到移民局长,再到乡镇的领导,村上的头头脑脑,那可是铁板一块的任务!在三峡移民区,从上到下的干部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那就是干其它任何工作,完成了七八成,干了个大概就算是“圆满”了任务。但唯独三峡移民不一样,你可以超指标,但绝对不能说一百个指标的任务,最后只去了99个,那你的任务只能打“不及格”!

  怎么回事?重庆市领导立即出面过问事情的原委。

  “移民们说,某省接收地原来对我们这边的移民计划谈得好好的,可突然提出有一批移民他们不能接收!”

  “啥子原因嘛!”

  “说是我们的移民中有相当数量的人,不符合他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政策。”

  “怎么个不符合法?”

  “说是这边的移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这没什么嘛,他们多数是农村贫困地区的,按照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规定他们一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嘛!”

  “是啊,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接收方的政府部门说了,你们移民来可以,但必须按照他们那边的规定:凡生两个孩子的父母必须有一方要做结扎绝育手术,否则就不能进他们省。这是他们的地方法!”

  “这这……怎么又冒出这问题来了?他们那边的规定,那边的法也不能强用到我们这儿来呀!我们三峡移民的百姓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背井离乡,远迁他乡,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嘛!现在再让他们结扎完了再搬迁过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让我们怎么做工作?噢,通知移民们说:你们必须先到医院结扎了,才可以走!这不添大乱才怪嘛!”

  重庆方面的领导和干部们气不打一处来。

  移民们闹,闹得是有理的。有理的事,处理起来就更费劲了。

  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一个是移民迁出的重庆市,一个是接收的某某省,谁也说服不了谁。这边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政策,移民该走还得走。那边说,我们的“地方法”是经过人大通过的,不能因为你们三峡来的移民就特殊,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谁负法律责任!

  怎么办?

  向中央反映呗!

  于是国务院三峡建委的领导办公桌上摆上了一份“急件”。可这码事却让“统管”三峡工程事务的三峡建委领导们也不由犯难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可不是哪个部门随便能说一句话就行的。

  于是这一问题的“急件”又摆到了国务院领导的桌上。

  此事应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出面协调处理!出路终于找到。

  重庆方面、接收省方面、三峡建委方面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方面坐到了一起。经过一番激烈而务实的讨论,难题终于有了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法:三峡移民的计划生育问题,在迁出地时按迁出地的政策规定办,移民到迁入地后按迁入地的法规办。也就是说,你是个超计划的育龄移民,在迁出之前你可以执行本地“计生”政策,一旦外迁到新的省市就必须执行当地的“计生”法规。

  迁出地和接收地的领导们终于松了口气。

  移民们也不再为此事闹着不搬了。他们因此更明白了有理是可以走遍天下的。

  一次性的百万移民,中国首次,世界同样无先例。工作千头万绪,找个理来说事还不容易?

  在巫山,我遇见了移民老张和老付,俩人同在一个县,却不是一个乡。老张是第一期移民,第一期移民多数是“就地后靠”,即虽也属百万“三峡移民”之列,但仅是从淹没的老宅基地搬迁到后山的坡上。当年干部动员老张家搬迁的时候,他大喊小叫着不愿搬,说是原来住在江边的土地如何如何的肥沃,家里的橙柑如何的丰产丰收。“后靠”的山坡虽然干部们通过努力帮助他盖起了比以前更大更好的房子,但老张心里总有怨气,因为除了认为自己新家没有老宅基的风水和耕地好外,主要是看到像老付他们就没有搬迁。当时没“后靠”的老付心头有种幸灾乐祸,见了老张总是拿他寻开心说一声:“老张啊,你可是三峡移民的先锋啊!”谁知这话说了不到两三年,这回老付家被列入了外迁移民,而且一迁就迁到了安徽。于是老付大喊小叫自己“亏”了:凭什么老张他们可以“就地后靠”,我非得背井离乡到安徽?干部做工作,说为了保护以后的三峡环境,国家政策作了调整,加上库区没有那么多耕地,外迁可以使你们比较快实现致富。当然,还要想到我们是三峡人民,要为三峡工程建设作贡献。老付到安徽一看,确实不错,干部们没骗自己,瞧房子是新的,地也比老家的多,以后发展肯定有潜力,于是痛快地同意了外迁。

  老付跟老张的攀比算是有了个明晰,但突然有一天老付碰上了本县另一位老相识老章。一问,说人家老章也是这一年的外迁移民,不过去的不是安徽,是广东。

  广东那地方好啊,人家真把咱当作亲人看待,地给的是最好的,房子盖的一律是新洋房,有水有电又有卫星电视……哈哈,一句话:老子值了!

  老付不信,悄悄自己掏钱走了趟老章他们外迁的点上,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气呆了:人家广东这边就是比安徽那边强嘛!

  一样是移民,一样是外迁移民,干啥安排非要到安徽,别人他们凭什么到有小洋房住的广东,听说到上海、江苏和山东的也能住小洋房,老付回来后便找到了移民干部问究竟。

  老付说完上面的话,还留下一句更尖刻的:我也是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好公民,三峡移民中的积极分子呀!从鼓励角度你们也可安排我们到广东或者上海等好地方去嘛!去广东上海那边的移民中不会有你们干部的亲戚吧?

  像老付提出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非理,凭心而论,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自然要答复,而且要答复得令人家心服口服。

  难就难在这里。难就难在该到什么地方的你还必须到那儿去。国家要安排百万移民,不可能绝对的一个自然条件,一个规格模式。广东上海富裕,愿多拿出些钱为移民盖“小洋房”;安徽湖北的政府和人民热心呀,他们派人来一对一、一帮一地为你发家致富送知识、送经验。只要再往细里深里长远里想一想,看一看,原来不管外迁到哪儿的移民们都得到了实惠和特别的关照。“后靠”的更不用说,你不用经历背井离乡的外迁遥途与不适,你可以在淹没期前的几年间获得那些闲置地的双倍甚至几倍的收成,你还可以享受以后三峡建成后的源源不断的好处……

  理,有大的小的,短期的和长期的,就看你从哪个出发点寻思了。

  移民们能不寻思嘛!他们天天在寻思,每一次寻思就想出一大堆理来。三峡移民工作就是在这千寻万思中不断解决问题,又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出现新问题的过程中进行着。

  3难在说不清的事上

  说不清的事在三峡移民过程中太多太多,多得通常令政府和主管三峡移民工作的部门也无可奈何。然而国家定下的三峡工程建设时间表是全国人大以法律的形式决定下来的,“水赶人走”的现实绝对不能发生。

  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倘若不是这样,他可以爱理不理,你政府和干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照常只管拎着草帽遛江边去纳凉逍遥……

  在奉节,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他当六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苦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时许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就是国家可能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拟安排相应的店面在新城。但后来真正开始县城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一下多出一倍多,达近2000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是死板一块,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确定。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的大事!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同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已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查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干脆他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过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全国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仁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知明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塌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在整个三峡移民中,应该说百姓对拆房和搬坟那件事是最闹心的。

  人走房拆,是不用说的事。大水一来,库区主要清理的是房子一类的建筑物。但拆毁一辈子或者有的是几代人居住的老房子可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中国人有句名言,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特别是久居一处,从没到过外面世界的山区百姓,你别看他家里简陋得几个人挤在一间茅房子,合盖一床被子,你真让他搬迁到城里住着几室一厅的楼房,天天上馆子吃海鲜,说不准没出一个星期他就要逃跑了。我在库区问一些移民为什么舍不得走的理由时,他们常常说得非常简单,说国家给的补偿不少,搬迁到的新地方也好,可就觉得还是过去的老地方好,习惯了,熟悉了,所以就不想走啊!

  一个习惯一个熟悉,包含了中国老百姓全部的生活哲理,因为那里面有生活的习性,有地脉滋育的文化,有祖代相传的血脉遗传因素。越是没有出过远门的,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人们,他们越迷恋和固守自己的家园。再加上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这种迷恋和固守的信念就更加强烈了。

  中国正是这样一个民族。

  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的文化与传统的产儿。他们对家园的迷恋达到了宗教式的崇拜程度,即使是一名终身的游子,最后他还会来个“叶落归根”。那么已经在“根”上的人,就更不用说对其“根”的崇拜和迷恋的程度了。

  早期三峡移民时,一些地方为了保证移民们能“走得出”,一旦你同意和履行了相应的手续后,这时就会动员你先把房子拆了,或者说等你把房子拆了,你才可以领到国家的移民补偿。我想当时制定这种办法的人,有个自认为非常“有效”的思路是:只要房子一拆,你不走也得走嘛!因此,我在采访中了解到,当时有许多移民为了拆房子的事跟移民干部们闹了不少事,临到最后便改口不愿走了。

  某县有个移民姓李,在干部动员他搬迁时,积极主动,而且还帮干部一起动员他的亲戚搬迁。到了需要迁出老宅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时,干部对他说,我们要先拆你的房子,不然就没法将补偿费发给你。这位移民火了,说我用人格向你们保证一定搬嘛,房子就别先拆,等我们走得远远了你们再拆也不迟嘛。干部摇头说老李不行啊,不是我们信不过你,邻乡一批移民就是因为房子不拆,他们把一切手续办了,补偿费也领了,结果还是住着老房子怎么也不搬走,你说上面来检查,一看怎么都没走啊!所以我们只能把移民的房子先拆了,再最后把补偿费发给大家,这叫“两清”。“清”补偿费很简单,那是有数的。可要“清”移民们祖祖辈辈留下的根,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者,移民们说,我们人还未走,就是还有一个晚上要住,也得有房子呀!你们拆了我们咋个住?住露天?干部们说,我们可以给你们找地方,给钱也行。移民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就是想能多住一天是一天,不想看到祖传下来的老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给毁了。移民老李坚持自己的观点,干部们也觉得十分为难,“拆房给钱”(把房子拆了再发补偿费)是上面定的,于是僵持在那儿谁都不肯让。最后当拆房子的推土机“隆隆”地开到老李家门前时,积极了一年的他带领全家人躺在地上就是不让拆房,并说你们有本事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像上面的这种“先拆房,再走人”的做法后来得到了纠正,二期移民时一般都是等移民们搬走后,由政府再统一安排时间进行清理拆除。

  万州区有个移民,在80年代初,通过自己的致富门道,在老宅居上盖起了三上三下新楼。他是全村第一户盖楼房,盖的楼房也是最好的,而且这个纪录一直保持到三峡移民开始。这位农民一直以此为荣。干部动员他搬迁,他说三峡工程建设是国家的大事,我同意搬。后来政府也给他全家安排在一个新的移民村落户,新地方不算差,可绝对少了他在以前村里的那种风风光光的优势。这位移民为此常常彻夜不眠,因此后来独自搬回了他的老房子住。从搬迁到拆房清库,有个时间差,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这位移民就从几百里外的新家,回到他三峡老家的三层楼房里整整住了10个月。那日子里既没做生意,也没种田,有人问他咋回事?住老房子又不生钱不生粮,你犯啥子神经病?那移民说:这房子是我一生的辉煌,没了它,我心里空荡得很嘞!清库开始了,当推土机隆隆开到他的楼房前,他跪下双膝乞求干部们:让我的楼房子最后一家拆可以吗?你们让我交“拖延费”我也可以交,行吗?弄得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

  据说后来推土机推掉他的三层小楼后,这位汉子蹲在地基上哭了好一会儿。

  移民清库中还有一件难事,就是对坟墓的处理。

  道理谁都懂,你问哪个移民他们都知道,以后三峡水库要讲究环境好,不能有污染。死人骨头和棺材一类的东西,肯定应该清理掉。再说,我们自己走了,也不能让祖宗和先逝的亲人们淹在水里呀!

  道理归道理,可真要“掘祖坟”,挖墓茔就问题一大堆了,而且有些事连会编故事的小说家都想不出来。

  干部们在清理胡学成老人的儿子胡开明的坟墓时,犯大难了:村上的人都知道,这件发生在26年前的事,谁要是在现年76岁的胡学成老夫妇面前提一下,弄不好会出人命哩!当年的胡开明是胡学成夫妇的宝贝儿子,年轻力壮,又为人实在仗义,是胡家的顶梁柱。1975年,18岁的胡开明高中毕业后被村上安排当民办教师,这在村上人看来是“最有出息的”。就在那一年,村里开了一个煤窑,需要有力气的男人们去做工。由于煤窑的活苦,又危险,村干部找不到人,当时的村支书就来动员胡开明,希望他带这个头,为村上挣点钱。胡开明实在,便一口答应了。“胡老师”都进窑了,村上的男人们甭提啥条件就跟着一起干开了,村民们因此有了一段幸福日子。可就在人们希望能从煤窑里得到更多的财富时,突然有一天煤窑瓦斯爆炸。当时就有六人炸死,多人受伤。胡开明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流血过多而死去的。一路上,胡开明还不时对朋友开玩笑说大家都死不了的,如果死了,埋在一起也不孤独嘛!得知儿子死讯后,胡学成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一夜间头发全白了。从此江边的一个小山包上就留下了让两位老人永远悲痛的一座坟墓。虽然岁月一年一年地消逝着,可两位老人对儿子亡灵的牵挂愈加刻骨铭心,几乎每年所有的节日里,他们都要为儿子扫墓和祭祀,以获取一份无可替代的抚慰。

  现在清库开始了,按规定175米以下的时过15年的老坟都得就地销毁平整掉。

  村民和干部们万般无奈,知道此事无法与胡学成夫妇商量。若跟他们一说,那等于是在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头刨血口。

  干部和村民们共同商议,决定对胡开明的墓进行“特例处置”。他们在淹没水位线以上的一块风水非常不错的地方,为胡开明重新进行了安葬,而且坟墓也比过去砌得高大些。等一切完工后,村上的干部和群众才把迁坟的事告诉了胡学成夫妇。两位老人得知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新墓地,好生哭了几个小时,仿佛又一下老了几岁……

  据统计,全三峡库区需要迁移的坟墓共达50000余个。几乎每一个坟墓的迁移和平整过程,就是又一次移民的动员和艰难的思想工作。某村移民就是因为在亡妻的迁移中,干部们少给捡了一根遗骸骨,竟然要那个干部在他亡妻墓前下跪三个小时。

  “知道吗,丢失的哪是一根遗骸嘛!那是扯我心的魂灵呀!”那个移民如此哭诉着。

  一位负责清理坟墓的移民干部,在两个多月里共带领几位民工迁移和平整坟墓500多个,后来他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每天我睡下后,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死人骷髅,饭也吃不进,一端起碗就会想起那些流着浊水的腐烂的尸体……我这辈子算完了,即使现在用一千桩喜事来冲我掘坟留下的晦气也无助。”

  这就是我们常人并不知道的三峡移民———“世界级难题”中的一个小景。

  4最难最难的是国家

  在三峡库区,我们到处可见“舍小家顾大家,愿为三峡作贡献”这样的口号。这里的“大家”自然指的是国家。咱中国老百姓听惯了国家这个词,国家在他们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代名词,是庄严的代名词,是幸福和兴邦的希望,是胜利走向胜利的目标。但国家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国家也是由人支撑起的一个机构和一个组织,它只是由无数个百姓的“小家”组成的大家而已。俗话说,各家都有各家的难事,自然“大家”也有“大家”的难。三峡移民问题上的“大家”其实绝不比百万移民的小家少难。

  三峡移民最难最难的是国家。

  先说说为啥一项谁都知道利大于弊的工程要拖了几十年才兴建?

  第一当然是国力问题。

  然而国力问题是唯一的吗?否。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没有一个被全民族接受的振兴大中华的战略,没有一个这样的战略下的精心论证的科学方案,有了国力也照样不可能上马三峡工程。

  关于三峡工程问题,上几任国家领导人几乎全都耗尽了精力。毛泽东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人,但他最终还是在长叹声中不得不放弃这“高峡出平湖”的宏图大略。只有邓小平举起改革开放的旗帜,在全国各行各业都有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决断三峡工程“早上比晚上好”。只有以江泽民为首的党中央从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实现了三峡工程的建设。而第三代领导人如果没有第一代、第二代领导人的铺垫与准备,即使还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三峡工程照样不可能动工。

  三峡工程的难,难在工程技术之外的难事上。就百万移民一事,国家的难比百姓想像的不知要难多少倍!

  就一个到底应该移多少人的问题,便够国家难的了。

  早先的方案是尽量少移,因为过去的几十年证明,凡一次重大的工程移民,几乎都留下了擦不完屁股的烂事,忧白了多少民政干部和领导人的头发!为了处理这些移民的后置问题,国家的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

  少移民就是好?

  绝对不见得。少移民就会使本来可以发挥巨大库区容量的三峡工程变得不伦不类。要想发挥三峡枢纽巨大的水力资源作用,就必须把水库蓄水位往上提,提得高高的,于是移民就这样变多了。

  三峡工程决定了它必须是大量移民的伟大工程。

  于是国家在这样不可更改的客观面前,开始考虑尽量少让淹没区的移民们背井离乡。中国人可以像牲口一样忍辱负重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那种对故土的恋情甚至超越于任何一种人间的情感。“就近后靠”的思路正是鉴于上面的因素———完全是一个为民着想的思路。

  然而三峡地区本是山高水险之地,可耕面积人均不足一亩,三峡水库所淹没的正是原先老百姓们耕种的好地方,大片的沃土在此间荡然无存,本就缺少耕地的库区更加无地可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沦为孤苦的难民。难民多了,国家还能稳定?政权还能巩固?

  矛盾就这样出来了。国家得想办法。

  国家也终于想出了办法,而且办法想得非常非常之早。在建设三峡工程的决议尚在无尽的论证中,试验在“后靠”的山岗上开垦种植柑橘的战斗早已拉开———

  还好,白花花的银子扔在那些乱石山冈上真还种出了郁郁葱葱的果树,适合三峡地区生长的柑橘林给移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与安慰。于是种柑橘成为一项缓解移民生存的措施被广泛推广。但不多久,真正的大规模移民开始时,市场经济的风暴突然把三峡移民的“柑橘致富梦”吹得一干二净:土生土长的柑橘哪能打得过洋货洋果?

  移民们哭了。国家更在哽咽。

  办法还得重新想。

  于是新的《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中有了这样十分醒目的内容:“农村移民应当以发展大农业为基础,通过开发可利用的土地,改造中低产田地,建设稳产高产粮田和经济园林,发展林业、牧业、渔业、副业等渠道妥善安置;有条件的地方,应当积极发展乡镇企业,发展二三产业……”是啊,“有条件的”地方当然好办,问题是三峡库区真正有条件办二三产业和乡镇企业的实在不多。至于其它诸如“可利用土地”、“稳产高产粮田”等等都不易有嘛!即使上面的都有,田有,地有,乡镇企业也有了,二产三产也有了,但突然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三峡库区不能再走过去一些水库的老路,千万不能让这一伟大工程和伟大的水库成为一个人畜的“大粪池”,保护环境是三峡水库和大坝的根本。

  好嘛,百万移民都“后靠”到山上去了,三峡水库必定带来生态的严重后果!

  国家又出现了一个大难题。为了解决未来三峡水库环境问题,总理一出手就是几十个亿人民币!但这还是解决不了一个根本问题:库区百万移民问题。

  “就地后靠”便成了问题中的突出问题。专家们的尖锐意见,就差没当面指着国家领导人的鼻子说话。连国外的好友和敌人也跟着对此问题大加评论,比讨论自己家的事还起劲。

  迁!迁出库区!

  国家经过反复论证和思考,决定二期甚至三期的移民尽可能地外迁到他乡。

  开始是在本县本市本省解决,后来本县本市本省也不好解决了,就决定迁移到其它省去。

  选哪个省?自然首先想到了人口少土地多自然条件还比较好的黑龙江和新疆。

  组织外迁移民吧!

  于是经过千动员万动员,总算组成了首批赴新疆的移民约2000余人,去黑龙江的也有几千人。

  “新疆是个好地方,满地的葡萄香又香,还有那姑娘美如花……”巫山等地的2000多位三峡移民,怀着美好的向往不远万里,到了新疆。果然不错,因为他们去的时候是八月份,正是新疆最美的季节,姑娘也确实挺美。移民们感到特别的新鲜,看惯了峡江的水和山,再看看新疆的天和云,真的让移民们心都开了花:那天真蓝真蓝,那云白得像女人的酥胸……有人写信回来这么说。

  可是这2000余人在不到第二年的开春时节,无一例外地全都回到了库区。怎么回事?不是好好的嘛!咋都回来了?

  龟儿子,啥好嘛!回来的移民们拍着身上的寒气,说:那不是我们南方人呆的地方!冷得出门撒尿都成冰棍了不说,我们一年四季干惯了活哪有闲得着的时间?可新疆倒好,一整个秋冬全都窝在炕上连个家门都不出,那日子老子没法过!

  原来如此。

  黑龙江方面基本情况一样。

  试点省(区)的三峡移民全军覆没。

  怎么办?往哪儿迁移才能“走得出,稳得住,逐步能致富”?

  国家面前又出现了难题。

  既然三峡工程是利于全国人民的事,理当由那些因三峡工程而得益的长江中下游省市在安置三峡移民方面作贡献。对,长江中下游省市又都是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安置一定数量的移民应该不成问题。三峡移民到了那些地方日后发展和稳定都会相对要好多了!

  这个方案可行!中央领导圈定此举为上策。

  这么着,列出了上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江西、湖南、湖北、山东、四川还包括重庆市未淹没区这些自然条件相对好,经济比较发达的,且以后能在三峡建成后得益多的11个省市,安置三峡外迁移民。与此同时,中央发出了对口省市向三峡库区支援建设的通知。

  后者收获多多,各省市特别是江苏上海广东浙江等省,财大气粗,友谊情深,大量资金无偿给了三峡人民。今天我们到库区走一走,你所看到的最好的建筑,几乎都用上了兄弟省市人民支援的部分资金。截至2001年底,全国对口支援三峡的资金达100多亿元,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和情谊。

  不过还是碰上了另一些难题。某省一听说他们也有六七千名三峡移民指标,觉得“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笑眯眯地跟上面和三峡库区的同志商量:要不你们也别把移民送过来了,我们按每个移民几万元钱给你们,人嘛还是留在三峡算啦!

  不行!中央说话了。移民外迁就是为了解决将来三峡水库的人口压力,平衡地区发展和环境问题,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的事。

  好好,中央说了算,我们坚决听从中央的安排。不过,既然要让我们安排移民,那就得有安置费吧?

  这个自然。

  别以为国家就那么容易,其实“大家”办事有时跟“小家”做事形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兄弟姐妹之间要讲究平衡,儿女之间也不能偏心眼,该重该轻,都得有技巧和尺度。

  但现在地方的政策和权力也不小啊!比如上面说到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如有的省市为了表现他们在安置移民上怎么的出力卖力就像不惜拿出最热情的态度和本钱盖“小洋房”安闭路电视啥的,这过冷过热的做法,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对百万移民们来说,情况就大不同了。为啥让我们结扎了再搬迁?为啥别的省市移民能住“小洋房子”而我们住不上等等问题,你让国家怎么个回答?

  不回答也不行。老百姓逼急了,敢到北京来上访。

  国家还得出面协调、解决。对一些重要的问题还得用“规定”、“条例”甚至是法律来确立。但法也是人制定的,时间往往是这些法的掘墓人。

  就拿关于对移民的淹没财物和生产资料的补偿来说,国家有多难,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先是永远确定不下来的工程上马时间,再就是近1000平方公里的面积上,大到一个几万人的工厂,小到农民宅前宅后的几棵小树,你都得一一登记实测,仔细丈量。老百姓可不会像你那么粗粗扫一遍便完事了,假如你稍稍马虎将皮尺斜放了一下,他可瞅得清清楚楚,不跟你玩命,也会骂得你狗血淋头。仅这淹没地的实物和土地统计测量,国家花的钱不说,几千人的队伍整整干了两年多。

  你以为这就完事啦?非也,事实证明,即使当时担任这一重要工作的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是怎么样的细心和负责任,漏报虚报假报的还是有。

  错的可以改,漏掉的还是可以补,但有一点则无法修修改改,那就是移民们和淹没区域内的实物补偿到底以什么时间为准?这一点是修改不得的。你说《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决议》通过的那一日截止之前的可补,之后的就没有补的了?那好,几千人的实物测量和统计队伍能在一天之内将全库区1000平方公里上几十万人的食居宿行全部统一吗?你能保证哪一天内没有十家八家的农民在盖新房?能保证哪一天内没有三五十个产妇要生孩子?

  谁都没有那本事!难啊!

  可不确定哪一天作为截止实物统计的日子,你三峡工程预算这一块还能出得来吗?三峡大坝什么时候建得起来呀?

  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国家以1992年4月3日(全国人大通过决议)这一日子为杠杠划出了一条截止线,即你在这一天之前经长江水利委员会统一登记在册的房子将来在确定你为移民时就可以得到国家的补偿,如果在这之后再盖的房子就不会得到补偿。当然这里面还考虑了当时国家认为比较合理的因素,如你虽然在1992年4月3日之前没有把房子盖起来,但你已经办了相应的建房手续,那么长江水利委员会也给你登记在册,以后的补偿同样能够得到。我听出三峡移民中工作最难做的大概要算这方面的事了。比如关于房子问题,老百姓对此最为敏感,也最为较真。其实换了谁也都一样。举例:某村的张三,他在1992年4月3日前确实只有三间房,但他的儿子要结婚是早先定了的事,结婚时间定在这年“五一”节,但因为当时张三家里经济有些困难,还有一些材料未备好,所以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统计房子时他家既没将新房子盖起来,也没有来得及到有关部门去办相应的手续。可后来为了赶“五一”节能办喜事,张三动员了亲戚和村上的力量,紧着用十几天时间就把房子盖好了,儿子的喜事也办了。这事村上的人都还记得。但后来移民的事下达时,张三全家都是要搬迁的移民,结果在办理房屋补偿时,他在这年“五一”前盖的另外三间房子根本不在册,所以也就没有补偿。张三为此大为不满,说干部不向着他,在搞腐败———张三指的是一名村干部比他房子盖得晚,却拿到了补偿费。其实那干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暂且说那干部叫老林吧———老林是个明白人,当时他确实还没有把房子盖起来,材料还备得不足,可人家聪明呀。一听长江委员会派人来实测统计淹没生产资料情况,他便赶紧到有关部门办理了建房的手续,啥子建房批件,样样齐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技术人员一看:没错,老林的预建房可以登记入册。后来老林的房子在张三盖房子的半年后才动手兴建。几年后三峡移民办理房屋补偿时,老林他顺顺当当地领到了几万元房屋补偿费。老林对此理直气壮,说我根本不是啥子腐败,老子是吃的三峡移民政策补偿费。

  这还不算最蹊跷的。某村的菊花与兰花是同年出生的一对好姐妹,从小一起长在同村的情谊使她们在嫁人时也选择了同一村,而且结婚日子都是同一天。后来她们的小宝宝也在同一年出生。可在三峡移民时,菊花家的孩子是有名分的小移民,也按照规定领到了几万元的安置补偿费。但兰花家的孩子却没有领到,因为孩子不是在册小移民———尽管孩子也必须跟着父母搬迁走人。原来,当时长江水利委员会来村上登记户口,菊花正好在家,又上医院做了B超,让乡计生委的干部出具了生育证明,于是菊花家成了事实上的三口之家。可那时兰花正随丈夫一起南下打工去了,虽然也接到了家里来信,可就是没有到医院检查身体。其实那时兰花也已怀上了孩子,就差在当时的“大意”,结果几年后吃了大亏。

  像移民兰花和张三这样的“具体情况”提出来,你政府和干部回答得了吗?移民们够实事求是的,可你政府和政策也能简单按此“具体情况具体办”吗?不能,至少非常困难。

  难题因此增加!难题的难度也因此增加!

  有人说国家一天一个章法。那么我想友善地问一声:假如你来当这个国家的家,你又将怎么处理这样的问题呢?

  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当然不能在人民和百姓面前这样说话,可实际工作中确实有许许多多的难题连国家和政府都非常为难。

  三峡移民问题上,国家就处在这种境地。百万移民本无先例,今天的移民又与过去“喊政治口号”的年代不一样,市场经济条件下百姓也知道讲价钱———讲价钱本身并没有错,更何况三峡移民是非志愿移民,什么样的问题随时可能出现,即便是认为当初最合理最科学的政策,几年后却会发现完全行不通。

  然而三峡大坝已一天比一天高矗而起,长江之水在一天比一天涨起,移民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搬迁,这是建设工程的必须,这是中国历史的必须,这还是不可抗拒的华夏民族命运的必须!

  在一项决定民族未来和社会发展的伟大工程面前,人与水的较量过程中,人有时必须退却,必须让步,必须离开你那热恋的故土与家园……

  三峡移民就是这样的艰难与不易,光荣而伟大。

  下部:破解难题

  那一年全国人大的决议在年初刚刚通过,人民大会堂里的掌声尚在神州大地回荡,大坝坝址的三斗坪百姓在年底打开房门,家门口已经来了望不见尾的施工大军……

  (未完待续)  (一)  (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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