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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欲望的漩涡中舞蹈

http://www.sina.com.cn 2001/10/17 10:29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编者按:贫寒的家庭造就了女主人公对金钱无尽的欲望。投靠韩经理,继而接近市长,在官场与商场间周旋,亲情和爱情渐行渐远,她得到了什么?命运最终给了她什么?

  作者:阿宁

  1

  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扮自己的?父亲死后,她把自己弄得像个家庭妇女,我给她买衣服她从来不穿,她说:你爸爸都没了,我穿这些让人笑话。我说:爸爸没了怎么样,咱们就不生活了?在我看来,追求美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为自己,跟别人毫无关系。

  妈妈穿旧式的灰、蓝色衣服,用最便宜的擦脸油。她对我用的洗面奶,护肤霜连看都不看。我说:妈,你试试这个。

  她说:别闹了,我心里烦着呢。

  我一让她化妆,她就说烦。我说,妈,你别这样烦,外面的天地大着呢,你怕什么。说到底我们是女人,这世上只要有男人,就有女人的饭吃。

  妈妈瞪着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

  晚上,我要出去。她对我说:你天天在外面疯跑,也不知道陪陪我。我听她说得伤感,心想,你可不该让我陪,你岁数并不大,应该让男人陪你。我也不该在家里,外面有的是让我陪的男人。不过我还是留了下来,我想让她愉快些。这家里现在不让她操心的,就剩下我了。

  上礼拜,别人给我大哥介绍了个对象。大哥本来不想去见,被妈妈逼不过只好去了。女方很喜欢他,他回来却说人家不愿意。妈妈不相信,找到介绍人,介绍人说女方愿意,只是看到他对人家太冷淡,才灰了心。

  妈妈问我:你说说,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我说:他准是还没忘了那个刘玛丽。

  刘玛丽不是早调走了吗?

  我说:她调走了,把你儿子的心也调走了。

  妈妈哭了,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她一边哭一边埋怨爸爸,说他不该走得这么早。你的两个哥哥,一个不找对象,一个拐了家里的钱没有音讯。家里只有你还听话,她说。

  我对她说:人各有命,他不愿找对象,你着急顶什么用。再说你也别拿我当好人,说不定我比他们还让你操心呢。

  她瞪着我说:你可不能干害人的事呵。

  她还是过去的老观念,认为男人不好都是因为女人。大哥是刘玛丽害的,二哥是小耗子害的,其实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这世上本来就没好男人,男人长着那个东西,就是祸害人的。

  我装模作样地说:妈,我是你拉扯大的,你还不知道我吗?你怎么拿我当刘玛丽了。

  她说:咱们家再也出不起事了,你一定要听妈的话。

  我点头,心想怎么能够甩开她,我这儿还有一大堆事呢。

  外面有人叫门。我开了门,进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是我二哥小学时的同学,后来他们做生意成了朋友。他一进门就问:丛森在不在。我说:不在,我二哥好长时间不回家了。

  他问:去了哪儿。我说,不知道。家里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走时跟我妈妈拿了六千块钱,说是回来就还。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也没见他的人影。

  妈妈在里屋问:谁呀。我说:找我哥的。我本来不想让他进去,他顺着声音答应了一声,走了进去,说:大姨,我来找你说说丛森的事。妈妈愣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前些日子丛森跟我说急用三百块钱,四五天就还,现在过去半年了也不还我。不还钱你倒跟我言一声呵,连人影也没了。

  妈妈瞪大眼睛:什么?他跟你借了钱。他借钱干什么。

  他说想贩水果,一时钱不凑手,我哪知道他要干什么。

  妈妈气得哭,说:这孩子,这孩子。

  二哥的同学说:他回来您跟他说说,我们从小同学,他不该这么坑我。我家里要是有钱也就算了,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富裕,送不起他这么大的人情。

  他又说了好些难听话。妈妈听了很难受,说等我二哥回来一定让他把钱送去。那人走了,妈妈坐在那里发愣,她说:你们这是不想让我活了,这是要逼我跟你爸爸走呵。

  我说:你别这么说,我可没招你。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

  她说着又流了泪。一到关键时刻,她就爱流泪。我看见她这样心里烦。我陪她本来想让她高兴,现在可好,把我也弄得心烦起来。我说:妈,我还有事呢。我走了。

  她说:走吧走吧,都走吧,我用不着你们。

  我一跺脚走开了。华盛公司的佘经理说,晚上在公司等着我。我开始说家里有事,现在看到二哥这样,又想起了他。我在家里呆着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二哥,当务之急得让自己活好,这么一想,我就知道离不开这些经理们。

  这会儿,我正跟他谈一笔广告。五万元广告费不算多,我能提百分之十。他不说出,也不说不出。就这么吊着我,光想让我找他。

  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华盛公司,看门的老头问我找谁,我说找佘经理。老头放我进去,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肯定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我不在乎,这年头我只在乎钱。我是从穷家里出来的,二哥骗走了家里六千块钱,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为这六千块妈妈快哭瞎了眼睛。

  这笔广告谈下来,我最少能挣五千。对有的人来说,六千块钱能攒一辈子,对有些人来说,跑上几趟陪个笑脸,钱就到手了。想到这儿我就不怕那个老头的眼神了。我挣我的钱,让别人说去吧。

  我顺着楼梯上到三楼,经理室亮着灯。我推开门,见佘经理坐在老板台后面。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小伙子,见我进来就要告辞。佘经理说:没事,她是来谈广告的,你坐你的。那人说:我还有事。我觉得这人长得很英俊,像香港一个歌星。我把名片递给他,上面写着:丛红容易市电视台新闻部记者(中级职称)其实我连初级职称都不是,我们部主任说这样印好联系工作。

  他也送了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的是:桑青科华电脑公司业务部主任(副处级)

  他这么年轻就是副处级,还是电脑公司的业务部主任。韩经理快五十了,不才是个副处级吗?他走后我好长时间回不过神,佘经理不无醋意地说,这小伙子可不简单呵,清华大学高材生。我意识到失神了,掩饰说:我正想买一台电脑。佘经理问:自己买吗?我说是。那时一台电脑二万多块,我哪儿买得起。可我意识到想把这笔广告谈下来,就得把自己说大些。

  我认识佘经理是韩经理介绍的。那天我给一个企业的专题片配音,挣了二百块钱。我很高兴。这大概是我到台里挣得最大一笔外快了。台里的小宋跟我说,你知道区伟他们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吗?我给他问愣了。我说,不知道。他伸出两个指头说:二万。我不相信。他说:你刚来,慢慢就知道了。

  我问:他们怎么能挣那么多钱。他说:拉广告呵。一个广告能挣好几千,傻丫头,我要不告诉你,你还以为二百块钱就是钱了呢。我装出油嘴滑舌的样子说:还是你心疼我呵。

  我当时就产生念头,一定要拉广告。我过去到外面采访,人家请我吃饭,给我点儿礼品,我还感激不尽,没想到他们这是坑了我。以后采访企业,我再也不吃他们的饭了,我必须跟他们拉一个广告。

  第二天我找到韩经理说:台里给我们每人分了广告任务,你帮帮我吧。韩经理看了看我说:行呵,电视台真能锻炼人,你才去了仨月,就会跟我说谎话了。

  我笑,说:我想挣点儿钱。

  他说:你别打我的主意,我给你另外联系个地方。

  他打了电话,说你到华盛公司找佘经理谈谈,他那儿可能想做广告。谈下来谈不下来,全看你的了。

  我说:你跟我去吧,我一个人有点儿不敢。

  他说:佘经理跟我不是一般朋友,我在市政府当办公室主任时,他是我手下一个科员,后来他们办公司,我还帮过不少忙。

  我知道韩经理是真心帮我。他岁数大了点儿,挺滑头,不过对我还是真心。我认识他时我们家比现在还难,爸爸死后家里没了依靠,妈妈每月才挣一百多块钱,要养活我们四个孩子。

  那是我们家的多事之秋。先是大哥跟刘玛丽不明不白,为了刘玛丽他把好些姑娘都拒绝了。刘玛丽是他们厂有名的风流女人,比他大八九岁,人们说她把大哥迷住了。这事我们一直瞒着妈妈。

  后来二哥和小耗子搞上了对象。小耗子长得其貌不扬,我们都不知道二哥看上了她什么。为了争夺小耗子,二哥跟人打架用刀子捅伤了人,公安局把他抓了。妈妈买了东西去看被他捅伤的那个男人,她一次次地去医院,每次都花不少钱。她用这些东西和满面泪水感动了人家,人家才不再告了。

  为了让法院少判几年,她又花了不少钱。她一颗心都在二哥身上,根本顾不上我。我只有靠自己。我没有有权势的父母,也没有像回事的亲戚,我有什么。我只有自己。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这张脸不丑,能称得上眉清目秀,我做了个笑容,很甜,很清纯。我仍然不满意,歪着头又笑了一下,这回有些妩媚的样子。我用这笑容面对社会。当时我用几块钱一瓶的化妆品,但我年轻,这就是我的资本。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对着镜子建立了自信。我考上的是师范专科学校,但我害怕分到学校,听人说一旦进了教育系统,再想调出很难。没人看得起老师,我必须到别的系统。

  实习前,几个同学邀我到大世界跳舞。我不想去,一张门票四块钱,我花不起这钱。我们班的王莎莎拉着我说,我请你还不行吗?她这么说我就非得花这四块钱不可了。进了舞厅我心里很难受,这四块钱是好不容易省下的,妈妈每年秋天捡很多烂菜叶子,洗了放进大缸里淹菜。洗菜的水她要澄净了投墩布。她把一块块的布头对成图案,给我做小褥子。我们家床上好多东西都是这么做出来的。她省这四块钱不容易,我不该为一时的面子糟蹋了。

  这么想着我就不愿跳舞,别人跳,我在一旁看。韩经理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上来邀请我,我拒绝了。一曲之后他又走到我身边。我在流泪。他买了瓶饮料递给我。我接过来,但没有喝。后来我就跟他跳了。那天他好像是陪着人来跳舞的,那些人突然要走,他说我也得走了,这就叫官身不自由。

  他留了张名片,说:以后有事你就找我。我这才知道他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容易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他真是个官儿,我把他记住了。

  毕业分配前我找到他,我说:我想到你们公司实习。他说:师专学生不都到学校实习吗?我说:我不想当老师。他看了看我,说:你心倒不小,你知道不,文件规定师专学生都得分到教育系统。我笑着说,知道。

  我有个预感,他肯定会帮我。人一生总会有几次好运气,这运气就在你遇到的人身上。我觉得那天去舞厅,他在舞厅里出现,都不是偶然的。我们家太不幸了,老天总会留给些幸运。那四块钱没有白花。

  他留下我,让我在办公室干。我把办公室工作干得很好。其实那时实习,好些都流于形式,我却实实在在干了一个月。实习快结束时他对我说:晚上跟我一块儿到外面吃饭。我点点头。

  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没想到是让我陪客人吃饭。那天我喝了好几杯白酒,居然没有醉,他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说:行。看来你适合在公司。

  事后他在宾馆开了房间,我走进宾馆大堂时,觉得里面很亮,我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十几个钟表,上面居然写着伦敦时间,纽约时间。我是不是到了美国?这里,简直金碧辉煌,美国也不过如此吧? 他问:你怎么样。我说:没事。他又问:你以前喝过酒吗?我说没喝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喝这么多。他说:好吧,毕业后你就到这儿,我们要能喝酒的。

  这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要知道全市多少人想调到他们公司呵,那时一说搞房地产人人都羡慕。他们的奖金比人家工资还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梦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奇怪的是我竟然很平静。一切都是我预料的,我只要记住这个人就够了,他会告诉我怎么报答他。

  我们在屋里聊天,他兴致很好,他用自嘲的口吻谈到妻子的丑陋,说他们见面时把女方的介绍人当成了妻子,于是就同意了。结果一错就错了一辈子。我咯咯地笑。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帮助了我。如果我快乐,应该快乐给他看。我们在那里聊了很久,我想母亲肯定在等我,不过我不打算走。我知道他会告诉我,怎么报答他。我在等着他。后来他说:

  这房间里能洗澡,你想不想洗洗。

  我点点头,进了卫生间。这是我第一次进宾馆,卫生间里的一切都让我新奇,那个大浴缸我喜欢极了。真好,这里真干净。他走进来告诉我怎么放水,我仔细听着,很快就记住了。我说:你出去吧。

  他看了看我,好像想记住我。我娇嗔地推了他一下,说:你去吧。我这一推等于承认我们有了什么,其实还没有。一切都会有,我在等。

  我脱了衣服躺到浴缸里,感到这是对我后来生活的暗示。我会有自己的浴室,有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别墅。我不会总过现在的日子。我用手抚摸着水中的身体,脖子、胸、小腹、还有乳房,我把两腿夹紧,肌肉的深处有紧张也有快乐。我肯定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因为我想得到的东西很多。

  2

   

  那个客人走了,佘经理问我什么事。我说:还是拉广告的事。另外我也想来看看,了解你们,在我眼里,总经理都挺神秘的。他说:我这个经理算什么,韩经理才是真正的经理呢。你对他还没了解够吗?他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装出不懂的样子说:韩经理挺好的,我很尊敬他。

  他说:他是我的老上级。他打了电话,我很想帮你,不过现在不行,我们公司资金很紧。

  我打断他,给他讲广告的作用。我说别以为做广告是帮我,对你们也有好处。那时社会上还不太知道广告,我刚把一本介绍广告的书看完,开始向他贩卖。我告诉他,在我们台做广告多么合算,能给他带来多少效益。

  他说,想不到你倒挺能给你们台做广告的。说着给我倒了杯水,等他放下水,已经坐在我身边了。我心里腻歪却装作没感觉,继续跟他说。过了会儿,他拉住我的手。我没有发作,我想把广告谈下来。我接着对他说:外国企业对广告的投入,占他们利润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甚至能占到一半。五万元对你们公司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说着抬起手撩了下头发,借机甩开他的手。没想到放下又让他抓住了。他像块臭胶皮,粘乎乎的。我说:我说了半天,你也不说话。先让我喝口水吧。说着再一次甩开他的手,端起杯子。

  他说:你说得很好,我快让你迷住了。

  放下杯子我走到窗前。我说:外面的夜色真好。其实我是想甩开他,他不会不懂,可他没脸没皮又跟过来搂住了我。那一刻我真有些绝望。

  那时容易市高楼没现在多,马路上黑乎乎的,往下望去,树荫里藏着不多的几盏路灯,路灯昏黄,像醉汉的眼。抬起头是夜空,没有月亮,满天星斗,多得让人心烦。他搂着我的肩,搂得很紧。对面楼里有几个窗户亮着。我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有人知道我。我觉得活着没意思,男人都是臭胶皮,臭烘烘的。

  我只能忍,因为想把广告谈下来。我告诉自己说:去他妈的,这有什么,不就是忍一忍的事吗?他们玩我,我还玩他们呢。他的嘴伸了过来,我把头扭向一边,说:别这样,我一直很尊敬你。

  他说:我喜欢你。

  我说:广告怎么办?到底做不做。

  他说:其实几万块钱,对我们公司不算什么。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却不说了。他只是看着我。我说:领导给我们每人分了任务,对你们不算什么,对我却很要紧。

  我用企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把我身体扳过来,开始吻我。他嘴里有股酸腐的味道,舌头堵得我喘不过气。我使劲儿推他,却被他抱得越来越紧。我觉得不好。这一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我不那么腻歪。

  记得我从卫生间里出来,韩经理看着我说:你洗的时间真够长的。我撩着湿漉漉的头发说:洗个澡真舒服。他把床上一块枕巾扔给我说,再擦擦。我看了看那块枕巾,觉得还不如不擦。我说,算了。

  他坐到我身边说:你这小鬼丫头很漂亮,你知道吗?

  我直视着他,点点头。他拉住我的手,看出来心里在犹豫。他拿着我手时像捧着件易碎的东西,我低了头,脸上很烫。其实我一直在期待着,对他的感激使我期待。我连想也没想以后,也没有想将来怎么面对丈夫。他对我比丈夫更重要,丈夫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就像爸爸改变不了妈妈的命运。他能。我几乎不由自主歪在了他怀里。一歪进他怀里,嘴唇就不由自主张开了,他吻我时我挣扎了两下。他又犹豫了。于是我赶紧搂住他。我从拒绝变为拥抱,就像从冰变成水一样自然。

  当时我什么也不懂,只是渴望。我后来还是能时时回忆起他的嘴唇,他嘴唇丰厚,接吻的感觉真好。我喜欢接吻,不喜欢做爱。不过我们每次接吻后,都会不由自主,我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危险。他肯定是被我的欲望吓坏了,我躺在床上时他很犹豫。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肯定不想伤害我,但那种时刻没人能控制自己,一切都在发展着,就像水在流,车在驰。他解开我的衣服,吻我,把我衣服脱下来。我静静躺在那里,感觉到一层层被剥光,我肌肤在空气中呼吸着,呼喊着,那个等待的时刻我终生难忘。我已经等待了二十二年,这一切都是二十二年前就决定了的。

  我觉得一座山朝我覆盖下来。晕眩,晕眩。快乐失去了束缚,像野马一样脱缰而去。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做女人的悲哀。你只能等待,只能接受。我紧紧拥抱着他,直到他一动不动。

  我坐起来,发现身下都是血。我以前听别人说过,却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看着那血迹不知所措。我说:血。

  他觉得意外,说:想不到,你还是......

  我哭起来。我甚至忘了穿好衣服,就那么光着腿哭。眼泪落在腿上,腿已经湿了。这一切都是在意外中发生的,连卫生纸也找不到。他从卫生间找出卫生纸,我就用那点儿纸简单收拾了收拾,把衣服穿好。我还是哭。我想不到这么草率就把自己变成了女人。

  他看着我哭有点儿慌,他说:别哭,没事,没事。

  我哭得更厉害了。他搂住我说:我没有想到,真对不起你。我靠在他怀里,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自从他死后,我心里一直空着,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安全。现在我觉得父亲又活了,生活又有了主心骨。他伤害了我,却使我不再害怕。

  他在我耳边一劲儿说对不起。我说:你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这些都怪我。我一直记着他犹豫的表情。

  我告诉他: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从咱们一认识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要是责备也应该责备我。你不会觉得我放荡吧。

  他说:不。说真的,我开始觉得你太那个了。你那么能喝酒,跟我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戒备。我听说现在的孩子早早就谈恋爱,好些大学生都不是处女,看到流了这么些血,我觉得太不应该了。

  我站起来,把床单撤下来拿到卫生间洗。我一边洗一边流泪。原来他把我看成了放荡的女孩,因为血迹他才后悔了。我洗着床单,只洗有血的那一部分,血的颜色刺目,是伤心的红色。我明明是甘心情愿的,却还是这么伤心。我并不怨他,还是控制不住泪水。

  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洗。那片血迹总也洗不干净。

  后来我们把床单放在电风扇上吹。他问我: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告诉了他。我把家里的事都说了。我说大哥、二哥,说爸爸、妈妈。原来我心里有那么多话,就等着这一天说给别人。我说你还记得那天在舞厅里吗?

  他说:记得。当时我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儿。你不跳舞,光是哭。我还以为你刚跟对象吹了呢。

  我说:你想不到我那天哭是为了四块钱。我不想到舞厅,同学把我拉了进去。门票要了我四块钱,四块钱能帮我妈多大忙呵。你想不到我是为这哭吧。

  他摇摇头。

  其实也不光为这些。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爸爸、妈妈。你不懂没有父亲是怎么回事,家里一切都靠妈妈撑着。我连眼泪也不敢当着她流。

  他搂着我肩膀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钱不算什么,将来你有的是钱。等你长到我这岁数,就知道兜里装着很多钱,仍然很穷。你在公司好好干,将来经济肯定不成问题。

  我注视着他,听他侃侃而谈。我两腿间还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他给我的伤害。伤害真好。我听着他的话想,伤害真好,有一种伤害真好。他告诉我应该在公司里怎么做,他说:刚参加工作的人,一定要跟同事搞好关系。要勤快,要有眼色,办事别太冒尖,咱们虽然是这种关系,千万不要忘乎所以。

  我点点头。我不愿听父母的话,却愿意听他的。我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后来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他让我别走了,我说不行,妈妈肯定在等我。已经一点多了,再不回去妈妈会到处找我。

  他开着车送我回家。他事先就想好了,把车钥匙跟司机要了出来。他的车开得晃悠悠的,幸亏是晚上,没出什么事。我在楼门口冲着他招了招手,看着他上了车。他没有想到我一直在看着他,直到他的车走远。

  3

   

  我回家时妈妈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睡得真死。她从来不关心我,她的眼里只有两个哥哥,我出了这么大事,她一点儿也没发觉。后来我一直挺恨她,如果她要是找一找我,也许我就不会成为现在这样。她想不到在她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再也不是姑娘了。

  我不明白怎么失去得无声无息,连母亲也不在意。我想,爸爸要活着多好,他肯定惦记我。我躺在被窝里悄悄流泪,用这样的方式悼念父亲,渐渐心中有个男人升起来,这个男人是韩经理。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只要看见早晨的第一缕曦光,我就充满了快乐。我大声地说话,我埋怨别人弄脏了我的床单,我说有人穿错了我的拖鞋,我笑。我为一点儿小事就笑。我说,妈,你蒸的馒头真好吃。你知道咱们家最好吃的菜是什么菜吗?是咸菜。我笑得咯咯的。

  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多苦,我是那种让别人看起来天真快乐的女孩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佘经理肯定看错了我,他把我想简单了。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其实我们公司拿出几万元做广告不算什么,就一句话的事。我说:那咱们就说定了,好不好。

  他说:好。

  我很高兴。一次能挣五千块钱,差不多是妈妈四年的工资。我的高兴肯定鼓舞了他。他突然抱住我,把嘴堵在我嘴上,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不是吻,是一团脏东西堵住了嘴。我推他,推得不太坚决。我说别这样。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一直,他的嘴再一次堵住了我。我想这一切算不了什么,不就是一会儿的事吗?我忍着。他开始解我的裤子。我知道男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我能忍。

  他把手伸进我裤子里,那只手冰凉,我小腹紧缩着。一瞬间,我脑海里闪出韩经理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对不起他的感觉。罪恶感使我不顾一切,我忘记了那五千块钱,开始使劲儿挣扎,我用手在佘经理脸上抓了一下,我说:你有姐妹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愣在那里。我说:你不是经理,是个流氓。我朝他啐了一口,拿起桌上的小包转身就走。我气冲冲地离开了那个公司,不知不觉到了韩经理那儿。我一进门就哭。他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还是哭。他给我倒了杯水,我把杯子摔了,水泼了一地。

  我说:你给我介绍的什么破经理。简直是个流氓。我潜意识里有个念头,我是为了他才跟佘经理翻了脸。

  他问:怎么了。

  我说:我找他拉广告,他欺负我。

  我看见他的脸倏地红了。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就拿起了电话,他跟佘经理发了脾气。他说:人家还是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干。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不见,我看见他气呼呼地听着。他说:你这么干,我跟人家父母怎么交代。

  听见他发脾气我真高兴。终于有个人在意我了。我虽然还在哭,却对他充满了感激。他严厉地斥责着佘经理,把最难听的话骂了出来。最后他好像气消了些,却说:广告的事你还得给办,说定了的事,反悔可不行。

  佘经理答应了他。

  放下电话他还在生气,我却心花怒放。这差不多是最好的结果,我为他保住了自己,他为我争来了广告。那一瞬间我领会了女人用不着有力量,男人能伤害你,也能保护你。

  佘经理主动找到我,我很尴尬,想不到他比我还尴尬,见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热情也不是,不热情也不是。他说,那天我一时冲动,你别生气。

  我说:我早把这事忘了。

  我们很快谈妥,他们公司出五万元在台里做广告。回到台里,快乐顺着我的四肢往外洋溢。我找到广告部主任,他说最好让他们付现金,不要转账。我那时还不知道付现金意味着什么,觉得这不是难事。找到佘经理,佘经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可以。

  我把五万元钱交给了广告部主任,他问我要什么发票,我不懂,说:当然是广告的发票了。他笑了。后来他给了我发票。我一看写的不是广告费,而是购买影视器材。盖的章也不是广告部的,是设备部。

  我问:为什么不开广告费。广告部主任说,都一样,你拿去他就明白了。

  我把发票给了佘经理,他笑了,说:行,你这小丫头不简单。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广告部主任提给我五千元钱。我拿着这钱有些激动,我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五千块,相当于现在的五万,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本事。父母工作一辈子,才攒下几千块钱呢?

  我急匆匆地往家走,想告诉妈妈。有了这钱,妈妈的心情会好起来。毕竟家里有个懂事的孩子,有个能干的孩子。

  快走到家时我又犹豫了,如果妈妈问我这钱怎么来的,我怎么解释。她能相信我仅仅凭一张嘴,就把钱挣到手吗?

  我拐到附近一个储蓄所,把钱存了起来。我还没想好该不该跟妈妈说。这钱如果真给了家里,妈妈肯定要贴给两个哥哥。我挣这点儿钱不容易。我心里有多苦,他们不知道。

  从储蓄所出来,我把存折放在前胸的口袋里。一感觉到它的温度,我就再也不愿把它交给家里了。说到底家里没人真心疼我,能心疼我的就是这个存折。虽然这么做有点儿于心不忍,我还是下了决心。

  回到家里时,妈妈正流泪。

  我说:妈,你又怎么了。

  妈妈不说话,光哭。我说:我就烦你一天光抹眼泪。哭能哭出什么来。能把爸爸哭活吗?我真想把自己的成功告诉她,不过克制住了。我问她:是不是又有人来家里要钱。

  她点点头说,刚才又有人来了。我们不知道二哥借了别人多少钱,反正三天两头来讨账的。来人拿着刀子,说二哥要再不给钱,就用刀子把他挑了。母亲吓坏了。

  我说:你听他吹牛。他要真挑,怎么不找二哥去,下回他再来,你让他挑我好了。妈妈说:别说了,你就让我省点儿心吧。

  正吵着外面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大哥回来了。开开门却不是大哥,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我说:你是不是找丛森的,他不在家。

  他问:他去了哪儿。我说:不知道,家里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有事吗?他说:丛森骗了我的钱,让他还我的钱。

  我说:他骗了你,还骗了我呢。我妈的六千块钱都让他骗走了。那男人愣了一下,说:儿子骗了他妈的钱,这倒不错。你们一家人蒙谁呢。说着要往屋里闯,我拦住他说:我妈正病着,你别进去。

  他说:病了?死了也得还我。

  他闯进去跟我妈把二哥借钱的事说了,这情景我们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大同小异。二哥告诉人家要做一笔多么大的生意,缺一点儿资金,已经借了好几千,就差五百了,再借五百就够了。这钱借不多长时间,二个月就还。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不但没有还钱,连人影也见不着。这不是骗人吗?

  妈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流泪。她说:我做了什么孽,老天爷报应我。现在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他不回家了。我好长时间见不到他的影子,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那男人说:再怎么他也是你的儿子,我得跟你说一声,你管不管?你要不管,我就想别的办法了。我就不信要不回这钱来,实在不行,我把他胳膊卸下来。五百块钱买一条胳膊,也值了。

  那男人有一米七五的样子,长得很壮实。环眼、酒糟鼻、大嘴巴、络腮胡。说话时脸上的肉横着动。他不像个要账的,倒像是打家劫舍的。二哥的胳膊还没怎么样,我和妈妈的手就哆嗦起来。

  妈妈赶忙说:行了,我替他还。谁让我养了个不孝儿子呢。我急忙阻止:妈,你哪有钱替他还账。

  她说:哪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卸了他胳膊吧。她说着从柜子里拿出钱,递给那男人。

  我说:妈,你这么替他还,要还到哪一天。谁知道他在外面借了多少钱。

  她说:还到我死,我就不管了。我一死,爱谁卸他的胳膊吧。我庆幸自己没把那五千块钱交给妈妈,不然又要填到一个无底洞里。现在是谁也顾不了谁,我再也不会把钱贴给他们了。

  妈妈还了一次钱,外面就知道从家里能要出钱来。天天有要账的。妈妈把柜子里的钱一次次地拿出来。我说:妈,你不能再这样了,你才挣几个钱,怎么能经得住这么多人要。再说他们说我哥哥借了钱,有什么根据,有借条吗?

  我对要账的说:你们拿出借条来,我们就还。

  要账的人说:他没给我们打借条,我怎么能拿得出借条。五百块钱,当时谁好意思让他打借条?

  我说:没借条不还。

  来人把衣服解开,用刀子指着肚皮说:不还,我在这儿给你们写一张借条。

  我不相信他会为五百块钱要自己的命。妈妈害怕了,她说:行了,我还还不行吗?她再一次从柜子里拿出钱。还完这笔钱,柜子里只剩下了十五块。她说:这回再也没有了,谁来跟我要钱也没有了。

  到月底还有二十多天,十五块钱对付不到下个月。她跟我要钱。我说:你把钱都还了别人,我不管,我没有闲钱贴给他们。

  她说:不找你怎么办,家里现在只能指着你。

  我说:我容易吗?你以为我的钱就那么好挣。她说:好孩子,妈知道你是咱们家最有本事的孩子,现在谁也指不上,只能依靠你。你就帮帮妈吧。

  我说:妈,这不是帮不帮的事,是你把钱给了他们。他是我的哥哥,又不是我的爹妈,凭什么让他剥削我。

  我不知不觉用了剥削这个词。妈妈不说话了。我不想再看她流泪,只好赶紧离开了。

  我是不是太冷酷了?我不是在为难二哥,是在为难妈妈。我想,这都是因为我挣得钱太少,如果我有几万,几十万,家里这点儿困难不算什么。如果我想帮助家里,就应该多挣钱。

  挣钱真好,把钱拿在手里的感觉真好。我又开始拉广告,一个企业一个企业地跑,告诉他们在电视台做广告有多大收益,我说,将来的社会是广告社会,新产品眼花缭乱,没人顾得上一个产品一个产品地辨别优劣。买东西都是冲着广告去的。

  他们说:好,将来我们一定做广告。

  他们委婉地拒绝了我,我脸上一阵发烧。看来拉广告光凭嘴说还远远不够,广告学就是关系学,就是经理学。我开始动脑筋。我想起中学课本上说过,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阶级斗争史。

  我们家的历史是什么,一些人挣钱胜利了,一些人挣钱失败了,这就是我们家的历史。历史就是每个人的挣钱史。社会是由各种欲望联在一起的。欲望是解开社会的钥匙。

  我好像不该这么想,我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些念头,如果我把话说出去,别人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我跟韩经理也不说。我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不是穿着黑袍子的老巫婆。

  这一天是福达公司开业的日子,有个剪彩仪式,台里让我去拍。那些年容易市每天都在剪彩,这次剪彩的是常务副市长,人们把副字省略了,叫他费市长。背后叫他费常务。人们这么叫有点儿讽刺,但不是恶意的讽刺。

  韩经理也出席了剪彩仪式,他是佳宾。他以市政府副秘书长和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出席,那时政府官员可以兼任企业总经理,把这看成是改革开放的新事物。我看见他站在费市长身边,心里升起亲切感。他肯定看见了我,但他的目光只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我对他的感情自己也说不清。

  我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了半年。有一天,报纸上说电视台招聘播音员,我想试一试,就背着韩经理报了名。房地产开发公司已经相当不错了,但电视台更好。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丑,如果我的脸天天出现在电视里,哪该多好。

  那次报名的有一百多个,我一直觉得这城市土气,想不到突然冒出这么多漂亮女孩儿。我吃了一惊,不过仍然很自信,我站在这一百多人中,自我感觉良好,初试很快就通过了,评委们没有犹豫,都给我打了满分。

  复试时只剩下十个,让我们站在台上走,每人念一篇文章。还让我们试了镜。我效果也不错,形象分和播音分都不少。最后评委只选出我们三个人。我以为就这么定了,没想到下一步才真正决定命运。

  几天后我们被领到一间小会议室,评委是台长、副台长、广播电视局局长。我有些慌,念稿子时念错了一个字。最糟糕的是另外两位都比我漂亮,评委看见她们都点了头。我听说只能选一个。我念完稿子,他们告诉我可以回去了,在家里等着听通知。

  这是被判了死刑,我非常难受。我想起初试时被刷下来的那些女孩子,她们在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当时我还替她们悲哀,现在才明白,到最后被刷下来才是最残酷的。离开电视台时我直想哭。

  也许我不该到这里来,我的运气已经够好了,房地产开发公司,是多少人羡慕的地方,我的贪欲是不是太大了?

  这就是我的性格,永远不甘心失败。我找到韩经理,告诉他我报了名,他问我为什么不跟他说。我说:怕你不同意。他说:我现在也不同意。

  我笑着求他:你帮帮我吧,我到了电视台,不是更光采?他点着我的脑门说:现在才想起来找我。不行,我不让你走,那样我每天就看不见你了。

  我搂着他脖子说:我保证每天都来看你,行了吧?

  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他说:我可以帮你跑,不过成不成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我抱着他脑袋亲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好老头儿。

  晚上他找到电视台台长,台长已经录用了一个女孩子,复试时当场就通知了人家,台长很为难,因为没法把人家顶掉。韩经理给他出主意,让他多录用一个。台长说:多录用人事局不给指标。韩经理说:指标我给你搞。他给人事局局长打了个电话,指标就解决了。

  台长就这么录用了我,他跟别人说我有学历,说台里的播音员学历偏低,需要一位有学历的播音员,这也是为了提高播音员队伍的素质。

  实际上我在台里只当了半年播音员,就转成了记者。台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播音员,我的播音也比不过别人。不过,做记者我也是位不错的记者。

  台长问我跟韩经理什么关系,我说:没什么关系。我原来在他们公司工作,他可能觉得我有这方面的才能吧。其实我也没什么才能,就是喜欢这个工作。

  台长说: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这工作的,这可都是韩经理的面子呵。

  我很感激韩经理,他又一次在关健时刻帮了我。

  剪彩结束时,韩经理招手叫我。他说,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费市长。他拉着我走到费市长跟前,说:这位是电视台的记者,丛红。一会儿你别走,陪费市长喝一杯酒。

  福达公司的刘经理说:对,今天费市长能不能喝好,就看丛记者的了。

  费市长本来不打算留下,韩经理这么一说他就留下了。他问我:市里姓丛的不多吧?你父亲在哪儿工作啊?我告诉他在棉纺厂,已经去世了。他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我一眼。

  席间我和费市长连干了两杯五粮液,后来再敬他,他就不喝了。说:女孩子不能喝那么多酒。于是我喝饮料,他喝白酒,又干了一杯。那天他兴致很好,给了福达公司很多允诺。韩经理跟我耳语,说:你今天给刘胖子立了功,一会儿赶紧找他拉广告去。我恍然大悟。

  广告不是一家一家跑出来的。过去韩经理这么说我不理解,现在理解了。宴席结束时,费市长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我。送走费市长,我跟刘胖子谈到想让他们在电视台做广告,他一口答应了。他说先做三万元的,下一步再说。

  回到台里我非常高兴,看到部里的小宋还没下班,我忍不住把广告的事告诉了他。小宋比我早来台里一年,跟我关系不错。他是那种对女孩子虽有好感,却从不穷追不舍的人。我们能谈得来。

  他告诉我说,他也拉了一笔广告,不过才一万元。我意识到不该再跟他说广告的事了。他又问我,你上次拉的广告,提给你多少钱。

  我说:按百分之十提的,给了五千。

  他说:你是不是给了他们现金,又没有要正式发票。我说,是。他说,你又傻了。百分之十给你提得太少了。

  我说:这不是台里统一定的吗?

  他说:他们没有走正常手续,你想连发票都不是广告部的,这些钱他们肯定私分了,他们最少应该提给你百分之三十。这一下,他们等于黑了你一万块钱。

  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很生气,这些人太黑了,他们这是欺负我刚来台里。晚上,我跟韩经理说了这事,韩经理问我佘经理给我现金时怎么说的,我告诉他:佘经理说,你这丫头不简单。

  韩经理说:他肯定以为你和广告部一块儿私分了这笔钱,说不定还以为我也分了一份呢。他这一说,我觉得对不起他。

  我问,现在怎么办。他说:什么也别说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以后多个心眼儿就行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我跟广告部要求转账付款,开正式发票。广告部主任让我付现金。我说:要是付现金的话,得给我百分之三十的提成,因为我得给那边好处。

  我做好了跟广告部主任大吵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广告部主任一口答应了。看来小宋告诉我的一点儿不差,这些人太黑了。这次我挣了九千元。我拿到这笔钱时,再也没有第一次的兴奋,反而有种恶狠狠的感觉,这个世界好人太少了,广告部主任天天笑眯眯的,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吐。

  大哥把攒的奖金都拿了出来,只顶了二个月。上个月妈妈她们厂没发工资,一直拖到这个月初,才把上月的工资发了。这一拖欠,我们家的经济更紧了。

  我现在很少回家,家里的白菜帮子我吃不下去。常有饭局等着我,我回到家妈妈闻出了酒气,她别过脸不理我。

  家里黑乎乎的,她把别的电灯都关了,只开着个八瓦的小台灯,凑在灯前补袜子。那个台灯是二哥没进监狱时自己做的。我打开屋里的电灯,妈妈站起来又把灯拉灭了。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我本来想给家里留些钱,妈妈这样,我就改了主意。我觉得我没错。妈妈跟别人说,这丫头的心冷着呢。我的心就是冷,我忘不了那天我失身后回到家,一家人都在呼呼大睡。

  我不理睬妈妈,如果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早就搬到外边睡了。现在我躺在那里听见妈妈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深夜里那声音非常清晰。我好像听见了哭声,翻过身看了看,她并没哭。她的头发已经成了花白色,像一面陈旧的旗子。

  她灯下的样子比哭泣还能打动人,这就是我的妈妈,她已经苍老。我又改了主意,我说:妈,我衣服里有五百块钱,是这个月的工资,你拿去吧。

  她没言声。我又说了一遍,她起身离开了。她走到外屋,那里有爸爸的照片,她抱着那张照片,恸哭失声。

  你看你看,我不说给她钱,她还不哭,一说给她钱,她倒哭起来了。我给出不是来了。过了会儿,大哥从另一个屋出来,问妈妈为什么。妈妈没说话。他劝了一会儿,妈妈不再哭了。

  第二天,我看见妈妈用一洗黑把头发染了,染过的头发漆黑漆黑的,她一下年轻了十岁。我忘了昨天的不快,说:你真漂亮。

  妈妈说:你胡说什么。

  我说真的,不信你到镜子前看看。我把她拉到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了两张脸,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她的,我们长得那么相像。我说:你看,就像姐妹俩似的,对不对。

  妈妈拉下脸:去,没大没小的。

  我说:这是形容,你这一打扮真挺年轻的。

  我把我的化妆品拿给她,妈妈说:我不使这东西。我给她往脸上抹,她躲,最后还是抹上了。她说:这么香,我这不成妖精了。

  我说:这东西得使一阵子才管事。我指着一个瓶子说,这是美国一号洗面奶,长期使用,皮肤能恢复青春。

  妈妈问多少钱。我说没几个钱。如果说出价来,肯定吓她一跳。

  我一直没有想妈妈为什么突然打扮自己,过去她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否年轻,现在却用起了我的化妆品。我后来回想,就是从那时起,家里度过了经济困难,她再也不朝我要钱。我就是给她,她也不要了。

  接下来大哥调到了市轻工业局办公室,过去他是棉纺厂的播音员,现在一跃成了上级主管单位的工作人员。有时回到棉纺厂,厂里领导对他很热情,跟接待上级领导似的。

  妈妈也离开了原单位,调到了一个工资和奖金都比较高的地方,我问她新单位怎么样,她说:最起码不拖欠工资了。你们挣的钱,我一个也不要。以后你们结婚也别跟我要。

  我说行呵。

  反正我还不知道要嫁给谁,嫁给谁都吃亏。嫁人不是件小事,我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寻找爱情时,我寻找依靠。你如果问我这世上什么最可怕,我说是爱情。我大哥爱上了刘玛丽,二哥爱上了小耗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没毁在别的事上,毁在了爱情上。

  我跟韩经理算不算爱情?不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泛起孤独感,我希望有人拥抱我,抚摸我。那时眼前的男人,总是他。只有他是安全的,我可以嫁他,也可以不嫁他。可以找他,也可以不去找他。

  我们在一起,有时也谈各自的家庭。他告诉我说,他在家里跟老伴关系不错,从结婚到现在没吵闹过。他按时给家里交工资,晚上再打个电话,问老伴家里有什么事没有。老伴交代的事,他都照办。前些日子他刚把老伴的侄子调到工商银行,现在正安排老伴的外甥。

  他平时很少回家,总是住办公室,即使偶尔回家,他们也极少做爱。他告诉我说这种情况已经很长时间了,就是说和我毫无关系。

  我问为什么?韩经理说老伴是个没多少欲望的人,无论权欲,还是性欲,她都很淡。她对钱也不在乎。她喜欢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我问:那你强迫她……那样呢?

  他说:哪怎么好意思。

  他的话逗得我笑起来。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我说:您太客气了。

  他说:她更年期来得比别人早,每次都很痛苦。我看人家那么忍着,当然就不好意思了。你给人家带来的都是痛苦嘛。

  他的话让我感动,他是个很会体贴女性的人。我说:你是个好老头。

  他说:人有好多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你能想像我这样过日子吗?

  我说:不能。

  他说:这种事只能埋在心里,这世上只有你知道。

  我被他感动了。我想,人活到这岁数,正是功成名就的时刻,想不到痛苦也最多。(未完待续)(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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