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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犷的汉子 流水的情

http://www.sina.com.cn 2001/12/24 11:12   北京文学

  (作者:田东照)

  古老的黄河,滋养着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也孕育了古老的黄河文化。生活在黄河岸边的人们,祖祖辈辈有各种各样的规矩,谁都不能去破这种规矩。黄河边的这种规矩于是演绎了各种各样的悲剧与喜剧。黄河既能降灾,也能赐福。那么古老的黄河文化呢--

  河利

   

  巴庄座落在一段石岸上。石岸下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

  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巴庄人对吃河的理解狭窄,单指每年夏季发大水时的捞河柴。河柴是总称,其实大水冲下来的何止是柴禾,还有木料、瓜菜、木箱,农具,甚至还有猪、羊、鸡、狗……所有这一切,统称为河利。河利不属于哪个人私有,谁捞住算谁的,完全是一种多捞多得,少捞少得、不捞不得的公平原则。

  靠河的巴庄人还有一点益处,那就是站在石岸上看河。发大水时看汹涌澎湃的波涛,风平浪静时看河里的行船,几乎同今天城里人看电视听音乐一样必不可少。

  三叔家看河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叔的父亲是中国废除皇帝那年的秋天迁居巴庄的。当时村子中心地带已经没有插脚的地方,只好在石岸边上搭了一间茅草房住下来。经过三十余年的奋斗,到日本投降那年,也就是父亲去世那年秋天,终于将茅草独屋变成两间砖瓦房。院子三面有墙,靠河那面无墙,正是为了一家人蹲在门坎上或坐在炕头上,也能看到河。这一年三叔二十一岁。三叔从小爱看河。二十一岁的三叔有了秘密,有了心事,因而更爱看河。窗口正对着黄河上有名的乱石碛,一堆堆雪浪交替起伏,如一口沸腾的大锅,十分壮观。三叔就盯着其中最大的那堆雪浪,默数着起伏的次数,心想数到一百时,二秀准会来的。

  二秀就是后来的三婶。当时正值二九年华,出脱得如鲜花儿一般。说也奇怪,常常是三叔默数的时候二秀就飘然而至。这时出现在窗口的那张脸,在三叔看来是世间最美最美的景观。尽管那红润的双唇抿得很紧,但甜甜的笑却难以掩饰地从那一双清澈如潭的眼睛和一对圆圆的酒窝儿里溢了出来。三叔一看就醉了,忙移近细细观赏。第一次接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

  "我想亲一口。"

  "不敢不敢。"

  "忍不住呀!"

  "咬咬牙。"

  "咬牙也忍不住呀!"

  二秀脸红了,犹豫片刻,头一伸,将那粉嘟嘟的脸蛋儿送上来。三叔如馋猫见肉,双手一捧,啧啧有声地吮咂起来。

  打那以后,隔窗接吻就成了他们每次幽会的第一道程序。每次过后,三叔就用铁钉在墙上深深划上一道,以作纪念。

  当墙上划了七十九道,眼看就要添成整八十道的时候,却出了意外。那是黄河石岸最灿烂的时刻,沉没下去的落日像在山那面燃起一堆大火,烧红了天空,染红了河水和村庄,按惯例此刻正是二秀该来的时候。三叔总感到二秀的到来就如一位仙女降临,是她浑身闪烁的光彩,才把山川映照得如此瑰丽。

  这天二秀虽然准时来了,却有点异样,那眼睛和酒窝儿里溢出来的不再是笑意,而是惊慌与忧伤。三叔愣了,第一道程序例外地没有进行。

  "怎么啦你?"

  "有人上门提亲。"

  "谁?"

  "杨树庄刘家。"

  "你爹咋说?"

  "说好三天后回话。刘家有钱,我爹十有八九会同意。"

  "这……怎么办?"

  "你赶快提亲。"

  三叔不敢迟慢,立即去找白吴氏,彩礼开价是父母双亲留下的大部分财产--不惜将五十棵枣树中的四十棵和九亩旱平地中的五亩变卖。白吴氏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个价码是很可观的,便信心十足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白吴氏回话来了,十分沮丧地说:"三愣子,不知是你婶没本事,还是你没福气,这朵花儿你是摘不到手了。人家嫌你爹妈去世,无依无靠,说死说活就是不应承。你说该咋办?"三叔有啥办法?愣在那里如傻了一般。三天后,二秀带来更坏的消息,说她爹已经答应刘家,婚期订到五月初九。二秀说完,绝望地趴在窗台上哭起来。三叔一听,如五雷轰顶,木桩一般戳在地上动弹不得。

  二秀猛地抬起头来,神情异样,脸色吓人,绝望地说:"刘家那人大我十岁,听说是小时得过病,嘴歪眼斜的,嫁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痛快。我不活了!我是来和你再见上一面。你……再亲亲我吧。"三叔流泪吻着二秀,说:"你死了我还有啥活头?要死咱一起死算了。只是相好一场,太冤枉了。"

  二秀人极聪明,听出三叔话里的意思,就说:"那你说吧,该咋办,我都依你。"

  三叔凄楚地说:"人要死了,还有啥害怕的。咱干脆睡它一回,总算在人世间还做了一回夫妻。行不行?"

  二秀没有羞涩,没有犹豫,双手伸到衣襟下,果断地拽开挽着活结的红裤带……

  虽然是绝望与痛苦中的一番颠鸾倒凤,却也使他们真正尝试到人生的这种神秘而又消魂的乐趣。事毕,三叔闭着眼回味片刻,霍地坐起来说:"二秀,咱为啥要急着死,多活几天就能多睡它几回。他们不是定到五月初九吗,咱五月初八死也来得及。行不行?"

  二秀点点头,依了三叔。

  这样他们的人生又推延了一个来月。这期间出了一件事,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那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西面沉雷隐隐,闪电不断,这就等于对头河大水作了预报。于是人们兴奋起来,有经验者立即作出判断:上游正下大雨,天不亮水头就会下来。头河大水河柴最多。有句俗语说:误了良辰吉日,也不能误了头河大水。因此这天晚上家家都是半夜起床,鸡叫吃饭,凡能走动的都往河边跑。二秀爹行动最快,抢先占据了最有利的岸头。其余人家由此往下,一家接一家,沿岸摆了二里多长,场面十分壮观。当水头一进入了望人的视野,一声通报,便引发了人们同声呼喊,这既是欢呼,也是相互提醒,更是给下面的人报信。于是人们就迅速后退,等涨水线固定下来,便又跑到河边,进而踏入水中,开始了这场激烈的战斗。男人们在第一线打捞,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紧跟其后传递接应,其场面其气氛着实令人感奋。

  三叔这天睡着没动。他在人世间的日子没几天了,捞河柴还有什么意义。可不知为什么,总有点睡不安稳。待水头下来,人们一片呐喊时,他像沙场老将听到战鼓齐鸣时那样振奋,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地,穿了一条短裤就朝外跑去。三叔有一手水上绝招,被人称作黄河上的浪里白条,村里村外再难找出第二个来。二秀爱上三叔,正与三叔敢跳大浪的骁勇和机智有关。现在三叔突然决定下河,想的是在离开人世之前再露一手,让村里人牢牢记着他这个浪里白条。

  三叔刚跑到河滩,突然岸边又爆发了一阵惊呼。其中女人们的尖叫更响,分明在喊"二秀!二秀!"。三叔一惊。立即作出判断:二秀这些天心神不定,一定是不慎落入水中。这么想着,就掉转方向,河水走弓他走弦,拼命飞奔。当赶到前面时,果然见二秀被卷在浪中,同一棵小树并行。三叔没有多想,纵身跳入河中,双臂猛烈击水,刚刚接近又被恶浪打开。几经努力,终于插到人与树之间,右臂搂住二秀,左手抓住小树,三者连为一体,一面随浪逐浪,借以歇气,一面使出浑身解数,渐渐向岸靠拢。最后河水遇巨石受阻,三叔抓住回流的一瞬间,大喝一声便上了岸滩。救了二秀,还捞住一棵小树,一箭双雕。三叔就这么神!就这么绝!

  然而更绝的还在后头。二秀由于受惊,又灌了几口水,有点昏迷。三叔将她一胳膊挟起,头朝下倒出几口水,二秀才清醒过来。两人嘀咕了几句,三叔背起二秀就跑。待人们赶来时,她们已经在三叔家里策划着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闻所未闻的谈判。

  二秀一家人随后赶来了。这时三叔已安排停当,让二秀在炕上休息,自个朝门槛上一蹲,作出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二秀爹老远就说着感激的话,直说到三叔跟前了还在重复。二秀娘更是热泪盈眶,表示一定要重谢救女之恩。

  三叔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摇摇手说:"你们二老说到哪里去了?我这是捞河柴,送了命是自找,不怨别人;得了河利也是自己的,哪有让别人再来感谢的道理?"

  二秀爹说:"那好,谢你的事以后再说,让二秀跟我们回去,她受了惊吓,需回去歇歇。"

  二秀娘说:"衣裳也湿了,该回去换换。"

  三叔说:"不要了,不要了,在这里一样歇着,我也有衣裳换。自个得的河利,理当自个操心,哪能烦劳二老呢?大叔大婶快下河去吧,莫误了你们的正事。"

  事到如今,二秀爹才弄清问题的实质,脸色一变,走前一步质问:"咦!三愣子!你救了人做了好事,我本来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你是要霸占我的闺女呀!?"

  三叔笑笑说:"大叔,这可是你糊涂了。落水前是你闺女,捞出来就是我得的河利,怎么能说是霸占?你老去年捞住一只羊,肉你吃了,皮你卖了,你咋没说是霸占了人家的羊?大事小事一个理,你老咋把咱黄河上的老规矩也忘了?"

  这正是巴庄一带古老而独特的风俗。在别处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道理,在这里却能拿得出来,使用得上。在儿女婚事上专横固执、讲多少道理都难于动得分毫的二秀爹,却在这古老规矩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只见他戳在地上傻了一般,嘴一张一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二秀娘与丈夫有些不同。此刻她所关心的已不是领走女儿,而是将这个虎腰熊背,被人称作浪里白条的后生,同那个想象中嘴歪眼斜的富家子弟,分别与女儿组合,作着对比,有了一个想法。因此拽拽丈夫的衣襟轻声说:"他爹,慢慢说,别伤了和气--哎正好,你看六叔来了!"

  六根老人人缘极好,热心调停说合,在村里德高望重,颇受人尊重。二秀爹转身求救地望着六根老人,叹声说:"六叔你老来得正好。我今儿算是倒了大霉。二秀落水,三愣子给救上来,人是保住了,麻烦也来了。这不,人家当作河利扣着不放了。你看这事!"这回他用词慎重,没有说霸占。

  六根老人走到院中间,双手扶杖站立片刻,然后转身缓缓坐到磨盘上,拐杖从两腿间慢慢举起,朝三叔指了指说:"三愣子,你过来!"

  三叔说:"六爷,我得看着我的河利,不然她会跑的。有话你老只管说,我听着呢。"

  六根老人说:"你从河里捞了个闺女,就当是你的河利,按老规矩,这没错。只是,哎后生家,你知道你捞的是什么?不是死物,也不是猪羊鸡狗,是人!人是活的,会说话,会走路,这就得死理活讲。知道不知道?"

  三叔说:"人会说话会走路,这我知道,只是这死理咋个活讲,我不懂,你老人家教给我吧。"

  六根老人说:"我教你,你听着:我刚才说了,这人是会说话、会走路的,你说她是你的河利,不让她走了,她说,我有家有舍,有爹有娘,我要回家,甩上门走了,你有甚办法?"

  三叔微笑点头道:"人总得吃饭,总得讲理。话要说到理上,我就服。好,那就让我的河利说吧。她要甩门走,我绝不阻挡。"

  六根老人笑道:"你这娃本来挺精明的,今儿咋犯起糊涂来了?二丫头不憨不傻,她会说呆在你一个光棍的屋里不走?你快让她跟爹娘回家吧,领情酬报的事有我仲裁,不会亏待你。"

  三叔固执道:"不,还是让我的河利自己说话。她要走,只管走,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用你们说。"

  六根老人叹道:"唉!我这是搬个梯子来,让你下台呢。你要不识好歹,专找难堪,那就让二丫头说话吧。"

  二秀爹就朝屋里喊道:"二秀!听见没有?要你说话。你快说!"

  二秀听到爹叫她说话,就开了窗户,两眼淌着泪说:"我不留在这里,也不回家。他从河里弄出我来,我还回河里去。我一天也不活了。"

  外面的人一听,都愣了。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六根老人半张着嘴,好一会才说:"傻丫头,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说瞎话。"

  二秀哽咽道:"我不是瞎说。自打我爹订下那门亲事,我就谋着不活了。今儿掉到河里,心想正好。迟早总有这么回事,迟不如早。谁知三愣子他多管闲事,硬把我拉扯上来,让我受罪。"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二秀爹妈一听,都傻眼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三叔摇着头苦笑道:"六爷,你老人家听见了吧?我把她救上岸来时,她还一股劲朝河里扑呢。要不是我把她硬拖回来,她早没命了。可好心做了驴肝肺,二秀怨我多管闲事,大叔骂我霸占闺女,落得一身不是。"

  六根老人愣了片刻,问二秀爹:"那门亲事二丫头不情愿?"

  二秀爹没作声。二秀娘拽着六根老人转过身来悄声说:"孩子是不情愿。她当着我哭过几回,也说过不想活的话,我以为是随便说说,没当回事。"

  六根老人鼻子里吭吭两声,用拐杖敲敲二秀爹的腿说:"我看这事褶子越来越多了,一时说不下个长短,回家慢慢商量吧。"

  二秀娘说:"可二秀她……"又忙对三叔说:"三愣子,你可看住二秀,千万别让她跑了。"

  三叔点头道:"既然我豁出一条命救了她,就绝不会让她从我这里再跑掉。婶子你放心,我保证照看好,万无一失。"

  二秀娘又朝屋里说:"秀秀,我们回去了,你先呆着,不要胡思乱想,听妈的话。"

  六根老人就站起来说:"走吧走吧。"

  刚回到家里,又发现新情况:小秀说,姐姐给她绣了一块花手帕,说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见不着面了,留块手帕就当是见到她。小秀还说,姐姐说她最爱吃酸枣,要我每年往河里撒上两把,她就能吃到了。

  二秀娘一听就哭了。二秀爹也有点着急,忙问:"你姐她还说什么来?"

  小秀犹犹豫豫地说:"姐姐悄悄对我说,世界上就看中三愣子一个人。我问,爹不是在杨树庄给你找下人家了,你咋办?她说,刘家那人嘴歪眼斜的,要我嫁他,我就嫁给河神爷爷。当时我不明白是啥意思,如今明白了。"

  六根老人叹声说:"看来这丫头想寻短见是真的。"

  二秀娘两眼含泪问道:"六叔,你说这事咋办?"

  六根老人沉吟道:"婚事不遂意寻短见的,是常有的事,防也防不住的。这事你们可得当心哪。"

  二秀娘说:"六叔,你给拿个主意吧。"

  六根老人说:"要想没事,自然是和刘家悔婚,再把二丫头嫁给三愣子。可这事大,别人不好说啥,得你们自个拿主意。"

  二秀爹如蔫了一般,脊背擦着炕塄蹲下去,勾了头只顾抽烟。其实他已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六根老人所说的,同刘家悔婚,然后再把女儿嫁给一个他原本不愿意嫁给的人。下这个决心谈何容易!三个人整整商量了一上午,最后才咬咬牙决定下来:由六根老人豁出老脸到杨树庄退礼悔婚,还由六根老人出面保媒,顺水推舟将二秀嫁给三叔。这对于二秀爹来说,是个十分痛苦的决定。他无处发泄,只好迁怒于妻子,用旱烟袋敲着锅盖吼道:"这可好啦,闺女高兴了,你也满意了,可我的脸往哪儿搁?古话说,好人不悔婚。我是坏人!我告你,我不要彩礼,也不办嫁妆,让他领走算了。"

  就这样,三叔和二秀的婚事定下来了。婚期未变,还是五月初九。喜事虽然从简,却也十分美满而又富有情趣。在拜天地时,三叔又有新的创造--在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后,又来个三拜黄河。三叔和三婶携手走到石岸边上,双双跪下,朝黄河深深磕了三个头。

  人们由此受到启发:黄河既能降灾,也能赐福。虽然不敢奢望三叔那样的大福,但黄河人经常要同黄河打交道,多点河利,少点闪失,总还得靠河神爷保佑。于是就有人效仿,拜天地时也加了拜黄河一项。

  三叔奇特的婚姻不仅闻名遐迩,而且载入史册。两年后,由全县有名的郭老先生主持新修的县志里就写下了这么一笔:

  沿黄河一带捞河柴堪称壮举。所捞之物皆曰河利。竟有捞得花容月貌之倩女而结成美满伉俪者,故拜天地时亦拜黄河,以至成俗。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说的却全是三叔和三婶的事。由此可知故事之真实及三叔之不凡。

  村碑

   

  乡下人原本是不计较村名的,既不为其雅而自豪,也不为其俗而悲观。人们习惯沿袭,古辈子怎么叫还怎么叫,管它呢。

  这个村庄古辈子叫河湾村,那是因为黄河一头撞进来,撞出一个湾,祖先们就在这河湾的石岸上落脚生存,便叫做河湾村。村里住着王、白两大姓以及少数杂姓人家,共百十来户。村人和睦相处,家族和姓氏之间,从未发生过争执与纠纷。到了清朝末年,白姓人家出了一位举人。举人居官后,便衣锦还乡,回老家省亲祭祖,白姓人家自豪得不得了,有人就提出改村名,于是刻有"白庄"二字的大石碑就竖在村口。自然没有异议,人们除了认可外,还多了几分羡慕。

  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了解放前夕,王姓人家被抓壮丁的二狗居然混成一个威威武武的师长,王师长带着护兵回家探亲,住了一宿。这是王姓人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大荣耀,心头的兴奋老也不能平息,总想做点什么,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个荣耀,记住这个荣耀。王六最是争强好胜,便成了这方面的领袖。他先提出雇一班吹鼓手在村里热闹一番,又提出王姓人家搞一回祭祖活动,最后脑子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转到村名上来了。他说,热闹也好,祭祖也罢,过去就过去了,留不下什么痕迹。咱应当做一件事,几百年以后人们也能知道咱王家今日的体面。怎么办?改村名!他白家出了举人能改村名,咱王家出了师长也能改村名。有了这想法,就召集王姓人议事。大家一听,都说这主意好,立一块刻有"王庄"二字的大碑在村口,既显眼下荣耀,又能流芳百世,何乐而不为?当即议定:换碑,把白庄改成王庄。

  白姓人得知消息,也是立即聚众议事。为首的叫白羊,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硬是他那高嗓门在吼叫。他说,王家出个烂师长,就要改村名,要搬掉我们的村碑。这不行!那碑竖起几十年了,他凭甚搬?这是欺负我们白家。要是让他们搬了,我们怎么能对得起我们那举人祖先?几嗓子吼下来,众人的情绪已被点燃。更有一位老者提出不能搬的理由:村子叫白庄以来,白家一直人丁兴旺,如今一改,只怕把好风水也给改丢了。这一说,大伙更觉得有捍卫村碑的必要。顿时群情激奋,都说不能改不能改,拼了命也得保住咱白庄的村碑!当即议定:每天派人看守,一旦有情况鸣锣报警。

  五天后的一个下午,锣声终于响了。白、王两姓的人各执锹镢之类,对峙在村口。幸亏村学的柳先生出面调解,才避免了一场流血械斗。这柳先生叫柳河,是从镇上请来的,与村中王、白两姓毫无瓜葛,正是一个理想的调解人。柳先生讲,莫动武,莫动武,动武伤人,永结世仇,何苦呢。你们不妨一家派出一人,坐下来商量才是。

  这就有了关于村碑的第一次谈判。谈判就近到村边的河神庙举行,白姓的代表自然是白羊,王姓的代表当然也离不了王六。那张摆供品的方桌便成了谈判桌。白羊和王六分坐两侧,柳先生正襟危坐于正面,并自带烟茶招待。柳先生说,动武要死人,死了人不管哪方面都会追悔莫及,还是坐下来商量为上。

  白羊说,不用商量,你们王家趁早把那念头收起,你们改村名毫无道理。

  王六说,出了当官的改村名,这是你们白家兴下的规矩,你们出了举人能改村名,我们出了师长就不能改?

  白羊说,我们白家改的那阵你们王家也同意,要不怎么能改了?又怎么能保持几十年?

  王六说,那是因为王家没出贵人,让你们张狂了这么些年。如今我们出了师长,理当改村名,你们倒不同意了?

  两家各说各的理,谁也不服谁。幸亏那柳先生脑子转得快,终于想出个办法来。柳先生说,你们两家互不相让,结果只能动武。动武就会伤人死人。为一个村名搭上几条人命,实在划算不过来。要我说,白家出了举人立了一块村碑,王家出了师长也可立一块村碑,各立各的,不比搭上几条人命强?

  双方听了都不作声,沉默了好一阵。王六想,看来白家不会让步,另立一块也是个办法,一者王家的荣耀能留给后人,二者也同你白家分庭抗礼,这似乎比恶斗一场要合算。白羊想,只要保留了白家的村碑,我们就算对得起祖宗先人了。至于王家要另立一块碑,似乎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立。

  柳先生见两家心里都已动了,只是不好说出口。就拍案道,我说了,就这么办!不看别的,看在我这一大把年纪上,各家都委屈点儿吧。

  两人回去统一了族人的思想,各自退兵,一场械斗被平息了。

  几天以后,村口又有了一块碑,刻有"王庄"两个大宇。两块碑规格大小一样,像两个哨兵,一左一右分站在村口的两边。

  一个村子,两个村名,不只看着听着别扭,在日后的生活中也有一系列的麻烦生了出来。白家人说,我们白庄怎么样怎么样,王家人说,我们王庄怎么样怎么样。少数杂姓人家,同白家关系近的说白庄,同王家关系好的称王庄。那些不亲白也不疏王的中立户可作了难,不知该依谁家为好。外村人来了更难办,叫白庄王姓人不高兴,叫王庄白姓人不理睬,只能称"你们村"敷衍。

  这年初冬,村里来了一位身穿黄军装,腰挎盒子枪的催粮兵。那人在村口看了两块村碑,又问清缘由,骂了声妈×,就进村来了。找到村干部,要白家的管事人。白羊被叫来了。催粮兵说,他是来征急粮,要白庄的白姓人出十石,立马收齐送到镇上。白羊说,老总,我们这白庄、王庄本来是一个村,应该是全村共征十石才……话还没说完,那兵就一巴掌打过来,骂道,妈的×!碑上写着白庄,白家不出谁出?白羊捂着半个腮帮子,不敢再作声,只好回去跟族中人商量。族中无人敢来交涉,只好把十石米交齐。

  那兵见白家的粮交齐了,又把王家的王六也找来了。那兵说,你们王家也是十石,快快交来!王六说,老总,你不是说,小村五石,中村十石,大村十五石吗?,我们是中等村,十石已交齐了。该我们出的,我们和白家结算就是了。那兵一听怒了,喊道,那十石是白庄的,你王庄想逃粮?又一巴掌打过来。王六哪敢申辩,只好又征了十石。

  一个村征了两份粮,还搭了两巴掌。村里人愣了,继而骂起来,先是骂那征粮兵,后又王、白两姓互相骂,吵得一塌糊涂。这时柳先生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契机,就召集白羊和王六到河神庙再次举行谈判。柳先生说,今天的事够沉痛了,如此下去,麻烦还会有的,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了。

  白羊和王六还感到脸上隐隐作痛,都没作声。

  柳先生说,我有个办法,把两个村名合在一起,叫白王村。这样两家都有了,行不行?

  白羊没作声。王六却不服。王六说,要合起来也行,可他白家不能在前头。白庄叫了几十年,也该让让王姓人了。

  柳先生说,那就换一换,叫王白庄,怎么样?这回王六不作声了,白羊却咆哮起来。白羊说,甚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白庄叫了几十年,你如今跳出来,还要跑到前头?没门!

  柳先生着实作了难。他唉唉叹叹地说,你们两家的事真难办哪!两家合起来,总得有一个要在前头,可谁也不让,这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白、王两人都虎着脸,一位瞧神像,一位望庙壁。正面端坐的柳先生,觉得自个虽然无能为力,也算尽到了责任,所以放弃努力,准备走人。就在这斯斯文文往起站的当儿,通过敞开的庙门,望见了黄河。黄河浩荡奔涌,朝水天交接的远处流去。一条货船追波逐浪而去,很快便成了一个小点。老先生喜欢吟诵诗词,心里就跳出古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名句。诗中的一个"碧"字,激发了他的灵感。只见他皱纹纵横的老脸顿时变得生动起来,用瘦长的中指敲着供桌说,要是你们两家都想了结这事,我倒还有个办法,不知行不行?

  白羊和王六都瞧着柳先生,显然都想听他把办法说出来。柳先生又坐下来,瞧住两人说,你们连先后次序都互不相让,那算了,咱不叫白王庄,也不叫王白庄,叫碧庄。说着他用土块在供桌上写了一个"碧"宇,指点着说,这个字里,王、白两家全有了。下面是个"石"字,这也对,你们两家不是都住在石岸上吗?这样,暗里王、白两家都有了,可明里说时,谁家都不带出来,这该行了吧?

  白羊问,叫甚村?你重说。

  柳先生说,叫碧庄。

  白羊没听出有王字,王六也没听出有白字,因此谁都没有提出异议。

  柳先生说,行了行了,王、白两家携手并肩,气宇轩昂地站在黄河石岸上,这有多好!

  白羊和王六都说回家跟族人商量。

  数天以后,村口的两块碑变成一块碑,上刻"碧庄"二字。一个"碧"把争端平息了。

  柳先生因忙,午后才赶去看碑。柳先生瞧着碑上自己亲笔写的两个楷书大字,不禁感慨万端,自语道,不就是个村名吗,两家都有了还要争先后。现在好,我用一个"碧"字把你们都吃掉,倒没事了。唉唉……感叹中,老先生又有灵感闪现--这回不是吟诵古人佳句,而是他自个脑子里有诗句涌出。于是,便面对黄河吟出一首七言绝句:

  古人名句救柳河,

  一字千金化干戈;

  碧字吃掉王白姓,

  两家反倒乐呵呵。

  吟毕,自嘲道,打油之句,贻笑大方。不过无妨,只要村人从此协力同心,诗做不好也罢。

  作者简介:

  田东照:男,山西兴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七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长虹》、《龙山游击队》、《异国情缘》及中短篇小说集《黄河在这儿转了个弯》、《河缘》、《跑官》等多部,此外还有散文、报告文学、影视文学剧本等,共计400余万字。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山西文学院院长等职。(责任编辑杨晓升 白连春)(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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