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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女孩的暗色青春

http://www.sina.com.cn 2001/12/25 12:06   北京文学

  (作者:黎光)

  《北京文学》编者按:黎光,女,一九九九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艺术系,现居北京,从事电影工作。

  我的自白

  才写完这几个字,思绪一下就混乱了起来,像雨后从泥地里纷纷爬出来的蚯蚓,争先恐后,又乱成一团。一些词汇明明灭灭地在眼前闪过,却抓不住。要表达的东西总像是与自己隔着一棵树,我们围着这棵树绕着圈,追来又追去。

  我尽力把"自白"表达得清楚些。

  那天是五月十日,我在街上遛达着。每年的五月十日,我都是这样消耗掉的,我不喜欢这个对我而言是标志性的日子。手机的铃声响了,接,得知我的小说《飞了》终于要发表了。用"终于"这个词,是因为《飞了》其实是我二十一岁时写的一个剧本。今年的五月十日,我二十五岁了。

  二十一岁之前的日子我身上一直都存在着很多问题,在那一大段的日子里,从六岁起,每隔一段时间,自杀的念头就会猛烈地撕裂我一回,使我痛苦不堪,备受煎熬。

  在二十一岁那年灰暗的日子里,我写了一个名为《飞了》的剧本,说的是一个叫赤名的女孩儿成长的故事,二十三岁那年她自杀了。刚写完的那两天,自己狠狠地大哭了一场,人整个虚脱了似的,好像也跟着死了。写的时候就特想把它拍成电影,写完之后,这种想法更强烈了,于是就去找资金。有兴趣投资的人看完剧本,大部分人说非常喜欢,而所有的人说太极端了。钱始终没拉到。

  时间一晃一晃地过了四年,四年里,赤名由死到生,又从生到死变了好几回,剧本也改成了小说,几经周折,成为现在的模样。结尾,赤名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虽然她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但她还是活了下来。只要活着,就肯定有幸福、快乐的可能。我这么想着,想着,想着整个人竟也就真的变得快乐了起来……

  -

  我从一岁半的时候就开始能记事儿了,我记的第一件事是爸和妈为了一块馒头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的问题,互相恶毒地骂了起来,后来又打了起来。

  一岁半的赤名躺在摇篮里。摇篮旁边,一张桌子的正中央的盘子里放着一块馒头。爸坐在桌子的一侧,妈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两人在说着什么,然后,两人都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对骂,最后两人撕打起来。整个过程只有观众式嘲弄的笑声,无其它声音,这是一出滑稽可笑的舞台剧。

  后来,家里又多了一个小孩儿,我真讨厌他,像个病猫似的,他还比我多出一块肉,为什么?

  两岁多的赤名是个小黄毛,头发细软而稀,眼小鼻塌,是个小丑八怪。她站在一个摇篮边,摇篮里躺着一个叼着奶瓶还只是个婴儿的小维,赤名看到屋里没大人,把奶瓶从小维的嘴里拔出来。小维咧开嘴欲哭,赤名忙伸过一根手指塞进小维的嘴里,小维吮吸起来。赤名另一只手却拿着奶瓶塞进自己嘴里,大口地喝了起来,很享受。妈妈进屋时,只看见赤名安静地趴在摇篮旁边,看着摇篮里小维,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小维叼着空奶瓶,已经睡着了。

  小维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黑黑的,还亮晶晶地闪着光,粉扑扑胖嘟嘟的脸蛋儿被他的笑容更是挤成了阿福娃娃的模样,每次只要他出现在公众场合,无数的大腿就会挡在我的眼前。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是个小丑八怪,我被抛弃了!离人们很远很远。只有小维单独在我面前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能掐他,咬他白藕似的胖胳膊,他只会哭,还能怎样?可是有一天妈妈发现了,然后我……

  妈妈拉着五岁的赤名走进一幢筒子楼,虽是白天,楼道里却是黑黑的,楼道两侧摆满了各种杂物,只留有窄窄的过道,油污的空气很有重量,裹着生活中的香与臭。两人一前一后在楼道里走着。

  妈妈在黑暗中费力地辨认着房间牌号。终于她们在一扇房门前停下,妈妈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门缝儿中露出半张脸。

  有人说这个女人曾经是我妈妈的爸爸的表姐的堂弟的老婆,她丈夫死后,她又嫁给别人,总之是与我们家有点儿关系。也有人说她跟我们家根本就不沾亲不带故。妈让我叫她"六姑奶",妈不知从哪儿搞到了她的地址,也不知道又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消失了。三百五十六天后,妈才又重新出现。

  楼道里总是昏暗的,放满了各种杂物。昏暗的楼道里,六姑奶走在前,赤名紧跟在后。

  六姑奶甩着两只胖胖的手一边起劲儿地走,一边嘴里唠叨着:"哎!你妈怎么就想着把你这累赘托付给我呢?我是招谁惹谁了呀?"

  每天出门,这句话六姑奶都要说上一遍,就像是天主教徒每顿饭前必不可少的祷告。

  午后,车水马龙的街上,六姑奶带着赤名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住在六姑奶家的那段日子里,我的记忆几乎被各种牌号的公共汽车、无轨电车的影子充斥着。

  在一个人家里,六姑奶情绪激动地向坐在她身旁神情麻木的人说着些什么。我记得我们总是坐车、换车,目的是为了到某些人家里去,然后六姑奶就会或情绪激昂或悲痛欲绝地与别人说上一大段我当时根本无法明白的话。

  傍晚,嘈杂的街上,六姑奶带着赤名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

  后来才知道当时她是要上法庭与她离婚了三年的前夫闹一场官司。

  夜里,另一个人家里,六姑奶仍是情绪激动地向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些神情麻木的人说着什么。赤名趴在一个钟表旁边,盯着三根指针。最长的指针转得最快,它转一圈,稍短的那个指针就会动一下,可那个最短的指针怎么老不动呢?赤名仔细地盯着,盯得眼睛都酸了。啊?啊?原来最长的指针要转那么多那么多圈儿,稍短的那个指针又转了那么多圈儿以后,最短的指针才会动一下,赤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从那个时候开始,赤名认表了。

  深夜,行人渐少的街上,六姑奶带着赤名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回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午后,六姑奶带着赤名上了车,站定后,在赤名胳膊上捏了一下,赤名就往人多的地方里钻。

  汽车即将到站,售票员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大声嚷嚷着:"下车的,看一下票啦,哎!车门口的,拿出票啦!"

  汽车到站了,人们向外走,当中包括六姑奶,售票员:"看一下票啦!"她一一查着车票,这时赤名突然从下车的人流中向门外挤去。

  售票员一下兴奋起来,挑着眉毛:"哎!那是谁家的孩子,票呢?"她的嗓门儿大得让旁边的人直捂耳朵。

  赤名惊恐地拽住六姑奶的手,六姑奶想甩掉赤名的手,却没能成功。

  六姑奶只好理直气壮地说:"她不够个儿!"

  售票员翻着白眼儿,撇着嘴说:"呦!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睁眼儿说瞎话呀,买票! "

  汽车上的乘客开始骚动起来,有的赶时间,希望快开车,有的帮着售票员说话,六姑奶和赤名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人们都在看着我,我身上都是目光。我突然感到很快乐!

  六姑奶、赤名重新上汽车,赤名还挤在了六姑奶的前面上了车,售票员让赤名背靠售票台。

  售票员:"这儿正好是一米一,一比就知道了。"

  乘客们都围了上来。赤名笔直的站着,还悄悄地踮起脚跟。

  售票员为自己能够抓住漏网之鱼感到很是得意,"瞧!这都一米二了!罚两块钱!"

  `车上的男男女女发出各种声音,六姑奶、赤名终于下了车,汽车开走了。

  六姑奶使劲儿甩开赤名的小手,咆哮起来,"你真是个累赘!"

  赤名低下头,使劲抿着嘴偷笑,跟在六姑奶的身后,迈着快速的小步。你是甩不掉我的。赤名心里想。

   

  天空阴沉沉的,沼泽地上一男一女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看不清面目,我只知道男的是六姑奶的第二任丈夫,女的是六姑奶第二任丈夫后来又娶的女人。六姑奶的乱发在空中飞扬着,她手里拿着一把大铡刀,仇恨地看着这两个人头。那一年,我所有的梦都只有这一个画面。有一天,六姑奶让我到邻居家玩儿一会儿,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邻居阿姨说,六姑奶在几天前已经给我妈写了信,过一两天我妈就会来接我了。邻居家有四口人,阿姨,叔叔,老奶奶,哥哥。阿姨是纺织厂的工人,叔叔是送煤的工人,老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哥哥长得很好看,可少了一条腿,就是这样,他能骑自行车,乒乓球还打得特棒。一个星期过去了,妈妈没有来,我在邻居家住了下来。为了不讨人嫌,我做了一个很乖的孩子。有一天,老奶奶痴呆的脸上咧开了她那张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很慈祥,也很开心,我看着奶奶笑,也跟着笑,只是总觉得脖子后面凉凉的,不太舒服。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老奶奶把她绿色而粘稠的大鼻涕甩在了我的脖子后面。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洗二十遍手,二十遍脖子。而且一看到奶奶笑得不亦乐乎,我就毛骨悚然,因为那肯定是我身上又粘上了她擤出来的鼻涕或是吐出来的浓痰。哥哥对我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脸上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乱得像鸡窝。我用毛巾轻轻地擦干净了他的脸,又给他把头发梳好。从后那以后,他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一天……从那以后……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中究竟会有多少次"有一天……"和发生在"从那以后"的变化。

  后来听说六姑奶又嫁了人,这第三任丈夫是帮她打官司的律师,可他们最后还是离了。有人说六姑奶是克星。

  半年后的一天,赤名坐在床上鼓弄一支笛子,吹出不和谐的音符。门开了,妈妈终于出现了。

  再看到小维的时候,他变成了小瘦杆儿,愈显得他的眼睛大而黑,闪着的光却是温柔而美丽的,像个女孩子。没过几天,我就变成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是我的小跟屁虫,对我很依赖。于是我原谅了他以前总向大人们献媚的德行,把他融为自己的同党,教了他很多本事:骂人、爬树、上墙、钻洞,我自编的一套武术。我还给他讲好多好多故事,什么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白狗,它死的那天,我看见它长出两只小翅膀,飞向了天空;什么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一个青面红牙的大鬼在街上走,看见弱小的小孩儿,就把他吃掉……其实我没养过小狗,也没见过什么大鬼,那只是我在邻居家装乖小孩儿的时候,拿着小木棍儿一边胡乱地划着地,一边默默地给自己讲的故事。街上,七岁的赤名拉着五岁的小维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三个显然比他俩大得多的男孩儿,他们个个露出坏笑,在说着什么。

  突然其中一个胖子大喊一声:"前面的那两个小孩儿站住!"

  赤名抓紧小维的手,加快了脚步。三个男孩儿快步跑到姐弟俩面前。胖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着小维的脑门说:"说你呢,怎么装没听见呀?"

  小维瞪着眼,鼓着鼻孔看着胖子不说话。

  赤名:"干嘛?你们!"

  胖子:"没爸的孩子还挺横的吗?"

  赤名:"我们有爸,他在外地上班!"

  胖子:"那怎么从来没见过呀!"说着,对小维和赤名一人推了一把。

  小维:"你们管不着!"说完冲着胖子的脸吐了一大口唾沫,拉着赤名就拼命跑,后面三个男孩儿跟着追来。

  姐弟俩跑到一幢楼前,三个男孩儿追了上来,围住他们。

  小维大喊:"妈!有人欺负我们!"

  胖子笑着:"别喊啦,我才不怕你妈呢!"

  胖子一把揪住小维,"你丫啐谁来着?"说着举手就要抽小维。

  赤名使劲拽住胖子举起的手,另两个男孩儿过来拉赤名,其中一个男孩儿顺势在赤名的裤裆那儿抓了一把。"我操你妈!"赤名上手就给了那个男孩儿几个大耳刮子,鲜血从男孩儿脆弱的鼻孔里冒了出来。赤名又拽过另一个男孩儿,把他推翻在地,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屁墩儿。胖子的神情慌乱了起来,却依然揪着小维,不松手。

  小维大喊:"妈,妈!""喊什么喊?快用咱们的武术!"

  "干嘛呢?"这时一个男人的怒喝声在半空中炸开。

  妈妈下楼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是这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来到孩子们跟前,"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儿呀!"

  赤名、小维、大男孩子们都呆住了,挨了赤名揍的那两个男孩儿,一个揉着屁股,一个捏着鼻子。太阳在男人的背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剪影。他们仰头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突然出现的男人。另两个男孩子溜跑了。

  胖子指着小维,结结巴巴地说:"他吐我唾沫!"

  赤名、小维:"你们先欺负我们的!"

  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拉着胖子的手,"哎哟!怎么弄成这样,真是的!"说着,掏出一块手绢儿擦着胖子胸襟上的唾沫。女人拉着胖子的手,嘴里嘟囔着什么走了。临走时,回头很恶意地瞪了这四个人一眼。

  后来,这个女人竟成了我初二年级时的生理卫生老师,她是老师。

  四个人高兴地上了楼。

  我们胜利地上了楼。那天,我和小维都很兴奋。终于在这个时候,能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我和小维联合起来用我们的小拳头去奋斗的情景不会在那天发生了。那洪亮的声音,那高大的身影就这么轻松地为我们解决了一场战斗。那天,心里一直充斥着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或许应该叫做"安全感",就是在那天……

  餐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房间里充满着明亮、令人愉快的光。

  赤名:"妈,今天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

  妈:"今天是叔叔的生日。"

  赤名:"那,叔叔你今天几岁了?"

  叔叔:"你猜猜看。"

  赤名仰起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男人的脸,"不知道。"

  叔叔:"二十出头。"

  赤名若有所悟地点头:"噢,二十九岁了?"

  妈和叔叔都笑了。赤名迷惑地看着。

  可那天,其实是有一段时间,我也没搞清那天他到底多少岁。

   

  深夜,十岁的赤名正在沉睡,突然恍恍惚惚中,感到一只手在推她,黑暗中,她隐约看到妈妈俯下身来的大黑影。

  妈开始倾诉:"那个王八蛋小李子,是个孤儿,在医院的时候,病成那个死样,也没人看过他,我要不看他那可怜样儿,谁会理他。当时也是为了自我保护,你爸这狗娘养的,那么欺负我,直到小李子出现,他才不敢再对我怎么样了。小李子这王八蛋,想当年,要不是我送他大衣穿,他恐怕都过不了冬。他说爱我,离不开我。现在我要离婚了,他怕了,以为我会怎么纠缠他,说以后我当他的老妈子挺合适,妈了个逼的。他还想耍我,没那容易!我把裤衩脱了让他洗,他没敢不洗,我从来没爱过谁,小李子只是个挡箭牌而已……"

  妈在说的时候,唾沫星子横飞,喷得赤名满脸都是。赤名只觉得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

  赤名的脸上已满是唾沫星子。

  赤名仿佛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地里,仰着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雨停了。

  妈站起来,刚要转身,赤名突然问:"妈,他在咱们家过生日那天,他多大?"

  妈:"二十三。"

  他曾是妈妈的情人,比妈妈小九岁。那时我还小,懵懵懂懂总处于一种整个家要分崩离析的恐惧和兴奋状态中。

  清晨,闹钟响了,时针指着六点半。房间两侧各有一张单人床,赤名起床看到小维在对面那张床上惊讶地半张着嘴看着自己。

  "怎么啦?干嘛这样看着我?"赤名看看自己的身上。

  小维:"你的脸!……"

  赤名跑到镜子前,她大睁着眼睛和嘴,看到自己的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褐色雀斑。

  从此,我的脸上有了大大小小的雀斑。那天半夜,妈妈把我从沉睡中生生弄醒后对我说的那段话,我有时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但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满脸的雀斑,就又能很肯定那天半夜妈妈的确对我说过那段话。人们常说唾沫星子溅到脸上会变成雀斑的。半夜,啪哒一声,刺眼的强光又突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妈妈走到赤名身旁厉声地说:"赤名,你过来。"说完,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十二岁的赤名穿着小背心、内裤从小床上爬起来,她已清醒地意识到又将会有一场可怕的灾难等着她。她胆颤地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张床上的小维。小维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赤名,"没事儿,你睡吧!"赤名关了灯,她心里是有些怕的。

  赤名蹭着步子来到妈跟前,妈背靠坐在床上。静默着,也不瞟赤名一眼。赤名感到有点冷。

  突然,妈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地打起赤名来,赤名开始哆嗦。妈狠命地抽打着赤名的胳膊,指痕立刻在赤名细嫩白皙的胳膊上肿胀起来。赤名一点儿躲的意念也没有,反而平静了下来,好像慢慢习惯了这种疼痛的抽打,她麻木,失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都不吭。我不怕疼,我不怕疼,我就是不怕疼!

  妈大骂:"王八蛋,他不是哭着喊着要你吗?为什么还把你扔在我这儿,他倒是有本事花钱养你呀!每月30块钱,够个屁用?操他妈逼的!"

  赤名只觉得妈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看着妈非常投入地咒骂着,抽打着自己。

  爸爸,快来接我吧!快来啊!快来吧!那天,爸爸眼圈里转着泪水,"跟爸爸吧!"赤名望着爸爸,重重地点了点头。寒风中,爸爸和妈妈的身影远了,小了。小维眼睛里流露出凄楚的目光问:"姐,咱们以后还是一家人吗?""嗯!"赤名使劲地点了点头。俩人不约而同地抽泣了起来,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吹干了他们的泪水。

  赤名仍是麻木的样子。右胳膊疼痛得有些受不了了,打我的左边吧,打左边。

  可妈妈偏偏只打右边,终于妈打累了,也骂累了,她看了一眼自己因抽打过力而充血的手掌。气急败坏地说:"真是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去洗衣服,白养你呀!"

  筒子楼的楼道内,此时是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人们都在熟睡着。

  赤名蹭着步子,端着盛满脏衣服的大洗衣盆,走向楼道尽头的公共水房,楼道又长又黑又窄,赤名的影子很单薄。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火车鸣响汽笛的声音。

  凌晨,赤名把水房的门关好,开始洗起来。搓衣声、流水声比平时音量大了许多倍,震耳欲聋,赤名停下来,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赤名蜷缩在角落里,抚着伤痕累累、青紫肿胀的右臂,哽咽起来。抽咽的声音使劲憋着,听着更让人受不了。

  放学了,学校边的小花园里,赤名和她的好朋友曹阳并肩坐在花坛沿儿上。花坛里只剩下枯枝残叶,秋风吹着满地枯黄的落叶。

  曹阳:"赤名,你怎么了?你的脸真白,嘴唇也是白的。"

  赤名依然埋着头,"你知道吗,昨天夜里我听到了火车的声音,当时我特别想变成一只鸟。"

  曹阳:"不可能!火车道离咱们这儿好远呢,赤名你又在瞎想了。哎呦,好冷呀!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要不我妈以后又要天天来接我了,我是骗她说上提高班来着。"

  赤名:"我不想回家,我怕……"

  曹阳:"为什么?"

  赤名低着头不说话。

  曹阳:"咱们不是好朋友吗?你说呀!"

  赤名眼圈儿红红的,望着曹阳,"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其他任何人好吗?"曹阳重重地点了点头。

  赤名:"我爸妈离婚了,我跟了爸爸,可是爸爸调到外地的一个新单位,没有房子,住集体宿舍,带着我不方便,我只能先住妈妈这儿,也许过些日子,我就要走了。"赤名眼神里流露出希望。

  我等待着,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过着。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抱着一摞卷子走上讲台,"今天我们来讲评一下上次考的数学卷子。"数学卷子发了下来。赤名低头看卷子,71分。这时她听到老师在叫她的名字。赤名低着头站起来。

  老师:"就要小学毕业考了,借读生也得好好学啊!咱们班可是市优秀班集体,你在这一天,就是这的一分子,怎么能拉后腿呢?"赤名的脸红红的。

  两周后,班里调整座位,哪个组都不愿意要我。每小组都想争当先进小组,其他人都在努力着要考重点中学。只有我,用班里一个女生的话说:是一块穿在麻绳上的豆腐--提不起来。她在班上作文成绩最好,这句恰当的评语在班里很是流行了一阵子。

  班里调整着座位,在搬动桌椅的过程中,铅笔盒、书本、水碗儿不时的从这桌或那桌掉出来,发出叽哩哐啷的声音。同学们有的很兴奋,有的在抱怨。班主任起劲地维持秩序,可教室里依然是乱哄哄的。赤名把桌椅搬到一边,默默的。班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基本都坐到自己的新位置上。只有赤名低着头默默地站在一边。

  班主任:"哪个小组要赤名?"

  没人吭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她以前是二组的,跟二组。"二组立马有人反驳道:"现在重新分了,你们怎么不要她呀?"班里又出现骚动,赤名红着脸。这时一个声音在说:"跟我一桌儿吧!"

  我抬头一看,是我们班那个长得最丑最邋遢的男生。我想哭来着,但是我没有。几天后,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把一截烂的短木桩子扔到我俩面前,哄笑着说那是我俩生的孩子。他们还经常无缘无故把他往我身上推,说我俩搞对象。我很难过,他为了我受欺负。后来他还是考上了重点中学,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放学了,赤名在做值日扫地。一只脚挡住了过道。

  赤名:"抬一下脚好吗?"这个长着很长的脚的女生很不情愿地抬起了脚。

  女生:"哎?赤名,你爸妈关系好吗?"

  赤名愣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挺好的。"

  女生:"哧!别骗人了,谁不知道!"

  赤名用目光寻找曹阳的身影,她看到曹阳慌乱的眼神躲过自己的目光,正匆忙地背着书包往门外走。

  放学的路上,赤名背着书包在前面走,三四个女孩儿在后面走,与赤名保持一段距离,她们大声地说笑着。

  一个说:"哧!以前学习好算什么,关键是现在!"

  另一个说:"就是,借读生的后劲儿不行啊!"

  第三个说:"再说,就是分儿考得再高,重点中学也不收借读生呀!"

  第四个说:"我要变成一只小鸟,我要飞!"所有的女孩儿都大笑起来。

  赤名停下来,后面的女孩儿也都站住了。赤名刚转过身,她们就像受惊的麻雀,一下子都惊叫着跑散得远远的,这种叫声又包含着快乐的意味。赤名愣在那儿,听着远远的她们清脆的童音,"借读生,借读生,你的爸妈离婚啦!"

  赤名站在满是枯叶的路边,紧绷着嘴。女孩儿们走远了,赤名抽泣了起来,行人从她身边走过,赤名娇小的身体在冷风中微微颤着,很无助。天空很灰,白杨树的树枝很苍白。

  远处一棵大树后藏着一个很忧郁的小男孩儿,他是小维。

   

  赤名撒着欢儿在路上颠儿颠儿地跑着,太阳灼灼地洒着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落了一地亮晶晶的碎银子。赤名要唱起歌来,瘦小的身子套着宽宽的大裙子,大裙子一拽一拽地在路上跑。路的那头,爸爸在一棵大树下等着呐!

  赤名奔向爸爸,爸爸蹲下来迎赤名。"爸爸!爸爸!"

  "看你跑得一身汗!"爸爸抹去赤名的一头汗。

  "爸爸,你终于来接我了!"

  爸爸沉默了,汗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脸都是。"名名,你还是跟妈妈吧,这儿的条件好。"

  赤名浑身抖得像筛糠,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无知无觉地哗哗往下流。

  "你怎么了?"爸爸哗哗地流着汗,看着赤名。

  赤名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眼泪哗哗地流着。

  爸爸递给赤名一条红裙子和一盒点心。

  赤名抱着红裙子和点心盒一顿一顿地走着,点心盒滑落到地上,点心撒了一地,赤名继续走着。爸爸湿乎乎的一团,像是刚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副狼狈、倒霉的样子。他定定地看着赤名的背影。

  夏天,爸爸终于来了。他不是来接我的。他对我说,他不能要我了。一个月后,他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真不知道夏天也会这么冷!

  白天的筒子楼,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昏暗的楼道里堆放着炉灶,锅碗瓢盆儿等杂七杂八的什物,穿过长长的拥挤的楼道,来到尽头,是一间公用水房。赤名正洗衣服,两大盆的衣服堆得高高的,赤名用小手费力地在洗衣板上搓着。

  赤名在昏暗的楼道里的一个案板上切着菜,她甚至得踮着脚。

  我又被改判给妈妈的时候上小学六年级,这当中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于是,我休学了。那一年,我做着所有的家务活儿,我害怕别人对我莫名的目光。我像一只胆小的老鼠,躲在那幢黑黑的楼里整整一年,后来,我的户口转到北京,我又上学了。

   

  那年我终于成了一名中学生!

  初中的数学课上,十四岁的赤名在拼命地记笔记,听老师讲解一道较复杂的几何题。邻桌的男生张钧一直偷偷地默默地看着赤名,赤名后座的女生在窃笑。

  赤名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邻桌儿,邻桌儿装作看窗外,自言自语的说:"外面要下雨了吧?"赤名往窗外瞟了一眼,阳光很灿烂,赤名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继续听课。

  放学了,赤名背着书包走向车棚。学校车棚不远处的篮球场上,四五个男孩儿正热火朝天地打着篮球,突然其中一个说:"嘿!她来了!"几个男孩儿立刻停止打球,抓起地上的书包向车棚跑去。傍晚我走进昏暗的楼道,突然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想叫,但没叫出声,他是妈妈的男朋友小李子,幽幽的光线中,我看见他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他对我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夜里,赤名在妈房间的角落里换内衣,妈从侧面看到赤名虽瘦小,胸脯却已发育了。妈:"你该带胸罩了!"

  台灯下,赤名和小维正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妈进门来,对赤名说:"明天给你收拾收拾,后天你就搬到姥姥家住!"

  赤名:"我不去。"

  妈:"这不由你决定,别忘了,我是你妈,我管着这个家。我不能让你妨碍我的生活。"

  赤名:"可我没妨碍你的生活!"

  妈:"没妨碍?我还要再结婚呢!你懂得男人吗?被继父强奸的多得是,知道吗,你?我告诉你们,我要生活不幸福,你们俩以后也等着瞧。"

   

  一间很大的客厅里,一张很大的餐桌上,一边坐着赤名,一边坐着一个六十多岁很有韵致的女人,她是赤名的姥姥。两人离得很远在吃着晚饭。

  屋里很静,只有咀嚼和钟表嘀哒嘀哒的声音。

  突然,姥姥说:"你吃饭的声音怎么那么大,真是上不了台面!"

  屋里更静了,只有钟表嘀哒嘀哒的声音。

  两人吃完饭,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只剩下空空的一张很大的餐桌。桌上有几张照片,是赤名姥姥年轻时的照片,有她的单人玉照,有她与一个潇洒倜傥男人的双人合照,还有她的几张剧照,看得出来她年轻时是个演员。

  赤名的姥姥在另一个房间里吊嗓子,赤名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虽然关着门,但洪亮的声音还是能听到。赤名捂住耳朵。鬼哭都没有这么难听吧!

   

  整个房间里荡着像在水中似的幽蓝色的光。深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摸进一间漆黑的卧室,在一张床边站定,看着正熟睡着的十四岁的赤名。痛苦逐渐扭曲了她的五官,面部变得凶恶起来。女人猛然拼命地打起赤名的脸。赤名惊恐地醒来,拼命张大嘴,好像在大声喊叫,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一会儿,血从赤名脸上的皮肤里渗透出来,淌得满脸都是。

  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红色,红色当中有一只巨大的黑手不停地砸下来。妈妈还不停地往我的脸上吐唾沫。接着,双手掐住我细细的脖子,拼命地把手指往里陷,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憋死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在火中燃烧着,化为灰烬,像百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一声尖利的惨叫。

  深夜,赤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慌乱地坐起来,靠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摸着自己的脖子。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前方。外面下着大雨,整个房间荡着像在水中似的幽蓝色的光。

  妈妈不在这儿,妈妈不在这儿。这是姥姥家,这是姥姥家。我脸上没有血,红裙子就在我的旁边,她没来过,她的确没来过!

   

  一天周末的晚上,赤名回到妈妈家。妈把饭菜端到桌上坐下,看了一眼赤名说:"最近功课忙吗?"

  赤名:"嗯,还行。"

  妈又说:"在妈妈家不要客气。"

  小维:"妈?!"

  赤名诧异了一下,突然咧开嘴无声地哭了。而事实上,赤名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了晚饭,赤名刷过碗之后走进黑着灯的卫生间,欲反锁上门,却发现锁不上。赤名静静地坐到马桶上,头放在大腿上,两臂抱着小腿,剧烈地颤抖起来。月光洒进来,水池中滴着水,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

  门开了,妈看到黑暗中的赤名。

  妈:"怎么了你?"

  赤名;"想坐会儿。"

  妈:"你不舒服就到床上睡。"

  赤名:"我就是想在这儿坐会儿。"

  妈:"不行,去床上睡!"赤名面无表情,依旧还是坐着。

  妈过来拖赤名,赤名没有反抗,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落在妈的两只手上。妈艰难地拖着躺在地上的赤名,拖到房间门口,拖不动了,赤名靠着墙根儿。

  妈:"你看看你姐呀!"

  赤名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躺到床上。

   

  小维也上中学了,与赤名是同一所学校。开学后不久的一天,小维正低着头独自走着路,三四个高年级男生走了过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说:"嗨,你是赤名她弟吧?"

  小维狐疑、警惕、紧张地打量了他们一下,"是,有事吗?"

  "你姐多大了?"

  小维迟疑着:"十……四。"

  众男孩七嘴八舌:"麻烦你帮个忙,跟你姐说说,我们想认识认识你姐。"

  小维:"你们干嘛不自己去找我姐?"

   

  "操!让你帮个忙成吗?啊?""这小孩儿说话还挺牛逼的。"

  "我们对她没恶意,只想和她认识,聊聊天。"

  小维:"我不管!"说完径自走了。

  男孩们在后面喊:"嘿,帮了这个忙有你好处!"小维没理。

  "这小子够拧的呀!"

  "欠抽这小丫挺的!"

  课间休息时间,小维站在初二·一班门口向里张望,教室里乱哄哄的,赤名正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

  小维:"赤名!"赤名回头看到是小维,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

  "你是又忘带笔了,还是又忘带橡皮了?""没忘带什么。"

  "那你有什么事儿?""嗯……你别和不认识的男生说话。"

  "怎么啦!我当然不会,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没什么!"

  "真没什么吗?""嗯。""妈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你呢?""活着呗!"

  "为什么你不回家看看?""家?哼!噢,我功课忙,你们为什么不来看我?好了,好了,我要上课了,你走吧!"

  下课铃声响了,本来安静的校园突然变得喧哗起来。放学了,赤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想起小维对自己说的话,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发现很多不认识的男孩儿看着自己,甚至看到有些男孩儿仨一群,俩一伙在说着什么,那样子很像是在说自己。

  放学路上,赤名骑着自行车。小维与赤名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后面跟着。那天我觉得被人跟踪了,可我没回头,一连几天都是这种怪怪的感觉,从那天起,我的脸更苍白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又见到了爸爸,这时离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已整整过了一千一百天。

  赤名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冲向学校大门。突然,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小名,赤名减慢了车速。看到两个男人站在大门口,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老年人,是赤名的爸爸和爷爷。赤名从车上下来,爸爸和爷爷走过来。赤名小声地叫着:"爸,爷爷。"

  爷爷很激动:"小名你长高了!"

  爸:"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

  赤名面无表情:"我要迟到了。"

  爸:"我们也要马上赶火车走了,顺便来看看你。"

  赤名:"我很好!那我走了。"

  爸:"哎!对了,我爱人怀孕了,你就要有个小妹妹了。"赤名愣愣地看着爸爸。

  我感到另一个赤名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拼命地呕吐着。

  赤名:"那我走了。"赤名上了车,骑进学校。路上,赤名捂住嘴,呕吐着。

  爷对爸说:"小名真是长大了。"

  爸:"她的脸真苍白!"

  教室里,英语老师正在讲课,赤名喊了报告进来站在门口,英语老师点头示意赤名回座位。赤名脱下大衣,走到教室后面挂大衣。赤名把大衣挂到衣钩上,大衣滑了下来,赤名接住又挂上去;大衣又滑了下来,赤名又接住再挂上去,大衣还是滑了下来。这次赤名没有接,大衣掉在地上。赤名突然变得极其烦躁,踏到大衣上狠命地踩了起来,然后捂着脸哭了。全班同学都回头望着赤名,老师也站在讲台上看着赤名。

  我一个星期没去上学。

  傍晚,赤名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书。听到电话铃儿响了,姥姥接起了电话:"喂?喂?……怎么回事?好几天了,这电话接了老没声,得找人修修了。"挂上电话的声音。赤名靠在床上看书,没反应。

  姥姥:"晚上我出去,小红做好了饭,你一个人吃吧!"

  晚上,赤名正坐在台灯下看书,电话铃儿响了。

  赤名拿起电话:"喂?……"没声音,赤名刚要放下电话,里边传来一个男孩儿的声音:"喂!"

  赤名:"谁呀?"

  "是我,……你怎么啦?为什么这一个星期都没来上学?"

   

  赤名:"我病了,其实也没什么的……那些没声儿的电话都是你打的吗?"

  "我这是打的第二次,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真的病了吗?"

  赤名:"哎?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赤名:"公开的秘密?"

  "你不知道很多人都注意你吗?"

  赤名:"为什么?"

  "嗯……因为……因为你长得好看,学习好,挺清高的,又挺神秘……"

  赤名:"可是我长得不好看,我满脸都是雀斑。"

  "你可真奇怪,你的脸多白呀!你知道吗,本来这个星期如果哪个男孩儿能和你说上三分钟的话,又能让你笑,就能赢到两百个电子游戏币,可你没来。"……

  那个在数学课上默默盯着赤名的邻桌男生张钧拿着电话:"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听筒里传来赤名抽咽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呢?"

  张钧愣在电话机旁,听筒里传来忙音。

  无数只隐身的蝉拼命地在炎热中聒噪着,教室里进行着期末考,两个监考老师睁着雪亮的眼睛来回巡视着。赤名坐在考场最后一排座位上,埋头答着卷。

  一个老师说:"还有15分钟,请大家把握好时间。"

  开始有人交卷。楼道里开始出现轻微走动和谈话的声音。

  赤名在检查试卷,这时,后门观望孔出现一双眼睛,与此同时,一个男生轻声地叫:"赤名!"赤名没回头。男生声音略微大了些,又叫:"赤名!"赤名还是没回头。"赤名!"这次声音大得全考场都听得到。赤名回头看观望孔,那双眼睛瞬间消失了。

  监考老师气愤地走出考场前门。楼道里回荡着老师的呵斥声:"谁在那叫呢?谁?"赤名一张苍白的脸。

  考试完毕,赤名走出考场,楼道里男生、女生有嘻笑打闹的,有讨论试题的,乱哄哄的一片。两个男生坐在窗台上,赤名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一个男生叫:"赤名!"赤名像没听见一样,苍白着脸走着。

  赤名缓缓地上楼梯,快到家门口时,突然晕倒,保姆小红出来倒垃圾时,看到赤名,慌忙地把赤名扶回家,楼梯上有血迹。

  那天我的头一直很晕,甚至在答物理试卷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家后,我发现我流了很多血,那是我的月经初潮。那次我的物理成绩考了全年级最高分,这令我很吃惊,因为平时我的物理成绩很一般。从那以后,每次大考都会正赶上我的月经期,每次我都会考第一,我不知道这之间是否蕴藏着一种神秘的关系。

  暑假到了,我哪也不想去,不想见到任何人,就想一直这样坐着看书。

  桌上,床上,地板上散乱地放着各种书籍。赤名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儿在看书。突然,赤名放下书,变得焦躁起来,她好像闻到了什么,她来到窗前,看到楼下几个男人一边聊天,一边抽着烟,烟雾缭绕,一直飘进二楼赤名的房间。

  "他妈的!"赤名小声却狠狠地骂着,"咣"地窗子关上。赤名坐到床上,暴躁、狂乱地扭动着身体。

  又一天傍晚,赤名躺靠在床上看书,这时外面传来口哨的声音,赤名突然把书扔到一边,来到窗前,看到楼下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得意洋洋地吹着一首曲子。

  赤名:"狗娘养的,给我住嘴,别吹了,我讨厌口哨声,讨厌死了!"赤名的声音像是压抑的一座火山。男孩子在楼下较远的地方,根本听不到赤名的声音,依然摇头晃脑地吹着。赤名又来到床上发起疯来。口哨声依旧响着。

  暑假就这样过去了。

  开学了,一天赤名骑车在放学路上,突然看到人群当中有一个较熟悉的身影,那是小维,他一个人埋头走着。赤名骑过去,叫了一声小维,小维回头看是赤名,撒腿就跑,赤名觉得很奇怪,加快了车速,追了上去。

  小维终于累得站住了,赤名气急败坏地来到小维面前,瞪着眼睛问:"你跑什么呀?"这时才发现小维满脸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

  赤名和小维坐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都看着湖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赤名眼睛盯着湖水问小维:"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小维不说话。

  赤名:"为什么不说话?"赤名看着小维。

  小维:"我知道这帮混蛋要干什么?"

  赤名:"谁?他们干嘛要打你?是你招事儿了吧?"赤名很平静地问。

  小维突然很不耐烦,"你问这么多干嘛?"

  赤名:"关心你。"

  赤名轻轻地抚摸着小维脸上的伤,"很疼吗?"

  小维烦躁地把赤名的手甩开,站起来大叫:"行了,都是因为你!"

  赤名惊讶地看着小维:"因为我?什么因为我?"小维自知失言。

  赤名:"说话啊你!"

  小维沉默片刻,"他们想认识你,……就想通过我,我没干,他们就找茬打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

  赤名:"行了吧你,自己惹的事儿……"

  小维:"你爱信不信,我要回家了,妈肯定等急了,上次晚回去会儿,她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晚上,赤名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赤名把头塞进被子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着:"真他妈的!混蛋!这帮混蛋!"

  初三那年,我经常逃课,在家里自己看书。再见到小维的时候,已是两年后的事儿了。后来,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离开了原来的那所中学。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跑到我们班,大声嚷嚷着问谁是赤名,班里有同学指着我。我面对着这个脸上长满红色青春美丽痘自我感觉很良好的男生,他仔细盯了我一眼,问:"你就是赤名?"然后走了。(未完待续)(转自《北京文学》200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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