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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母亲在疼

http://cul.sina.com.cn 2006/01/19 17:25   新浪文化

  作者:袁新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窗外没有雷声,天空也没有落土。当我沉浸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时,隔壁房间里又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我是一个内心脆弱对声音敏感的人,更何况咳嗽的人是我的母亲。我试图穿越冬天,希望能找到些可以减轻病痛的药。当所有的努力落叶般纷纷坠落在母亲的窗前,我悲戚地看见流失的岁月,凝固的云彩,母亲额头银色的雪。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母亲啊,又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伤病中挣扎,在疼痛中煎熬。当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说服母亲,让她去医院里看病的时候,母亲拒绝了我。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啊,从岁月的漂泊中,一路跋涉来的母亲啊,让我长跪于您的床前,陪您说说话,唠唠家常吧。

  母亲,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父亲不在家,您是如何一个人在农村,拉扯着我和妹妹生活的吗。

  春天的早上,是谁安顿好熟睡中的两个孩子,早早起来去打猪草,给猪喂食的。刀切在木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圈里三只猪,一只大猪,两只小猪。大猪叫一声,小猪叫两声,猪们吃饱了,喝足了,懒洋洋地翻个身,又翻个身,看上去都很悠闲,都很幸福。

  夏天的早上,是谁早早起来,去给棉花打杈,去给庄稼施肥的。是谁朝夕奔波在田里,麦子熟了,玉米还没抽穗。河东的地“肥”,河西的地“瘦”,无论肥瘦,您都一样播种,一样耕耘,固执地相信是土地就长庄稼,是庄稼就能养人。

  秋天的早上,是谁摘拾了那些棉花,又去摘拾那些大豆。一束一束美丽的紫菊,开放在田埂上,一颗一颗饱满的豆子深藏在豆荚里。许许多多的鸟,叫着,朝老白杨树上飞,鸟们都是快活的,老白杨树也很快活。

  冬天的早上,寒风吹彻。雪落在房顶上,落在草垛上,落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那个清晨扫雪的人,是你吗?母亲。是谁大声地告诉我说,雪一扫,春天的雷声马上就近了。

  母亲,我劳动的母亲,我清楚地记得,无数个清晨,当你离开家的时候,我是怎样在妹妹的哭闹声中朦朦胧胧地醒来,小大人般地哄她开心,给她讲故事,讲一只乌鸦口渴了,口渴的乌鸦飞到瓶子上,瓶子里没有水,乌鸦就那么可怜巴巴地渴死了。母亲,乌鸦究竟渴不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六岁的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呀,是多么的需要和渴望您关爱的目光和温暖的呵护啊。

  许多年以后,我曾经在无人的旷野里奔跑,那是一片没有阳光照耀的大地,泥土是泛着白色碱花的盐碱地。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即使你把眼睛看到酸疼,也不会看到一棵红缨缨,绿叶叶的庄稼。连庄稼都不长的地方,母亲,您告诉我,它还能养人吗?

  我一个人置身在旷野的苍茫中,开始歌唱,我的声音饱含泪水。

  当大风把黑发吹白,把白发吹落,芦花飞扬,还有谁比我更深入这片土地,阅读母亲脸上的泪痕和忧伤。

  母亲,您还记得伤害过您的那个男人是谁吗?是谁让您从八百里外的小村,来到黄河入海口的这个荒凉小城,是谁让你在寂寞与伤痛中,慢慢品味岁月的无情与冷酷。在村里除了种田,一直兼任计生员的您,有一天,会不会想到在您离开故乡的第二年,那些和您曾经一起兼任计生工作的姐妹就拿上了工资,吃上了皇粮,转成了公家的人。母亲,我看见您转过身去,默默地把打碎了的牙咽在了心里。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啊,从岁月的漂泊中跋涉来的母亲啊,是谁把你们组织起来,春天让你们垦荒种水稻,冬天让你们坐上敞蓬的汽车,去荒原的深处挖管线。我那种过玉米种过麦子却从来未种过稻子的母亲啊,当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挣扎的时候,我看见你身后的那些秧苗都低下了头,眼里满是泪水。我那穿着厚厚的杠杠服棉袄的母亲啊,当你举起手中的镐头和铁锨,男人一样,用力拷打大地的胸膛时,我看见许多乌黑发亮的石油都哽咽着,默默地流向远方。

  许多年来,冰冷的钢铁,飞转的机器,粗糙的石油工业,不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加入,才多了一丝温情,一丝暖意吗。在胜利油田,在黄河入海口,在众多的农业点里,那些斑驳的土墙,土墙上那些凋零的花,也许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忧伤的历史。我的年迈的母亲也正是依靠着自己黢黑的脸庞,黢黑的手掌,依靠着自己在大田里拼命般的劳作,每月挣着那可怜巴巴的几百块钱的“工资”,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自己简陋温暖的家。

  几百块钱确实是不多,但也足够给野外打井的心爱的男人买上一瓶酒称上几斤肉了,也足够给上学的心爱的儿女们买上几枝笔买上几本书了。那个头发一天天花白,皱纹一天天加深的母亲啊,她是多么盼望着她心爱的孩子们一个个地都能考上大学,或者上班参加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要像自己这样的卑微的生活啊。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啊,从岁月的漂泊中走来的母亲啊,长年艰辛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谁的身体急剧衰退。黑暗中,我看见,被疾病和疾病纠缠,是母亲凹陷的眼,被黑斑和黑斑分割,是母亲苍白的脸。

  母亲很少不生病,生了病的母亲是那么固执地拒绝去医院看病,昂贵的医药费使母亲望而却步。说到底,从遥远的鲁西农村跟随父亲来到油田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属啊。在这里,我想我应该用自己颤抖的笔,试着描述一下什么是家属母亲。因为,苍茫的旷野里,我是那个含着泪水歌唱的人,是她们的儿子。

  她们应该是这样一群人。她们来自农村,踩着男人们的脚印,从烟波浩淼之地,从杏花探墙之地,从燕子飞翔之地,一路追到这里。男人们是黄河口伟安挺拔的树,她们不是缠树的藤,她们是树下的泥土,滋润着树。她们是这里的人了,她们把儿女生在这里,一口奶一口奶地喂养大孩子,一身汗一身汗地照顾好家庭,她们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妻子。

  她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吃公粮的人,她们早晚有一天也会吃上公粮。她们怀着美好的梦想,善良的想法,种水稻,挖管线,人家让干什么活就干什么活,给多少钱就拿多少钱。善良的她们,几乎不知道去找谁谈条件,讲价钱。

  当然,从农村来的她们,也可以不出去干活,闲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无非就是日子过得紧巴点而已,无非就是会被那些大嫂姐妹议论说,谁家谁的媳妇,懒得不成样子,光靠自己男人的那几个死工资过日子,也不知道出去找点活干。”不过,那又有什么呢?起码,在人上了年纪以后,没有那么多的疾病缠身,没有持续不断的惊心的咳嗽声,让我在夜里泪流满面。

  我记得,我曾经在油田的诗歌论坛上,帖过这样一首诗:我的小气的家属母亲哟/为了几分钱/会到很远的市场上/批发一斤茄子/半斤土豆/为了几分钱/会跟有良心/没良心的小贩/讨价还价/买回来的茄子和土豆/填饱了孩子的肚子/节省下来的几分钱/换来了几粒/有效或者无效的药/医治家属母亲一生的疼痛。写完后,我神情近乎冷漠地看着自己贴的诗,然后又冷漠地删掉了它们。

  在疼痛的母亲面前,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首轻飘飘的小诗,影响不了生活,也分担不了母亲的痛苦。黑夜来临,许多黑色的乌鸦鸣叫于天空,让那些孱弱的讴歌母亲的诗都见鬼去吧!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啊,从岁月的漂泊中走来的母亲啊,如今,你病倒在床上,虚弱无力,脸色苍白,你不用担心会再有人组织你去挖管线,种稻田了。我和妹妹都上班很多年了,工资虽然不高,但无论如何,家里也不会再需要你那几百块钱的“工资”补贴家用了。

  母亲,现在科技发达,科学家们终于研制开发出挖掘机了,那钢铁的手臂一伸一缩,再硬实再厚重的土,都能轻而易举地给你挖掘出来。母亲,你曾经耕种过的那些田地,现在也都荒芜了,草一棵一棵地长出来,春天草绿,秋天草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不分贵贱,草没有感情,草不会疼痛。也许这片泛着白色碱花的盐碱地,真的是草们的天堂呢。谁也说不定。岁月更迭,光阴荏苒,母亲劳动的身影,就这样被草给遮盖了吗?

  我一个人置身在旷野的苍茫中,开始歌唱,我的声音饱含泪水。

  如果,这时,有谁听到了我的歌声,从旷野里走过,见到了我佝偻着身体,不停地咳嗽着的母亲,千万别告诉她,我在等她!

  当大风吹过村庄,吹过旷野,把黑发吹白,把白发吹落,母亲,我看见,你曾经青春的岁月,正被大风一点点地吹疼。

  半个母亲在疼!那半个呢?那半个不是我的母亲,是石油的母亲!

  天空终于开始落土,大把大把的土,飞扬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哪里来得那么多的土阿?一个人沧桑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捧黄土,才能彻底把往事埋葬呢?

  夜,一下子就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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