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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子王

http://www.sina.com.cn 2002/08/26 13:50   北京文学

  作者:王曼玲

  一

  一段时间来,悬在陆军三二三医院广大干部战士心头的一件事,总算有了明确的着落。表面上看,这是一件属于个人的事,事实上它又绝不是一件个人的事,它是与三二三医院

 

的部分前途密切相关的事,于是,这件个人的事就成了大家的事。

  不管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干部战士怎么关心这件事,也不管好事者做了一些什么样的推测,当事情终于有了答案的时候,还是让大家吃了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老刘师会选中了这样一个小女兵做自己的接班人。这个小女兵,兵龄不过一年,长得也不显山露水,总之,她普通得让人根本就没有想到她。

  一时间,到了开饭的时间,打听王蓝兰的人多了,也有人伸长了脖子朝厨房里看,平时总在窗口掌勺的几个女兵因为王蓝兰抢了这份风采,听到打听王蓝兰的话也假装没有听见,越发让那些人想看看王蓝兰的真面目。

  王蓝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还缺乏深刻的认识,甚至她还拿不准这件事在自己的生活里是好事还是坏事。别人打听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食堂饭厅与放饭菜的台子隔板的后面,这些隔板是木板钉起来的,板与板之间有些大缝子,平时没大有人注意,从外面看里面也看不大清楚,但是从里面透过这些板缝看外面却看得很清楚,所以,王蓝兰能把饭厅里的事都看见。她先是听到了女护士的喊声,有声音高的,说,谁是王蓝兰啊?谁啊?让她出来我们看看。王蓝兰不动,她从木板缝里看到了一些男医生伸长了脖子向里面看,王蓝兰还是不动,她还有些想笑,隔板后面的她是在他们的侧面,可他们的目光却是直直的看过去,这让蓝兰有一种在玩游戏的感觉。有一下王蓝兰心里严肃起来了,接着心跳也快了一些,她看到一向清高、矜持的张凯医生,也举着一双寻找的目光投到了厨房里面。

  张凯可不是一般的男医生,他是陆军三二三医院的美男子,长得就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说着一口干脆有力的重庆话,因为他尚未婚娶的身份,简直把陆军三二三医院女人的心搅得乱糟糟的。总是听说有女人在追他,他就像一个高傲的王子一样,揣着一颗高傲的心,举着一个高傲的脑袋,从没有在哪个女人的石榴裙下低过头,他越是这样,越发把人逗得发疯。王蓝兰看到他也在注意自己,就想自己是遇到好事了。

  这个好事是老刘师带给她的。

  二

  老刘师是陆军三二三医院的第一厨师,不,可以说老刘师是整个军区后勤的第一厨师。战争年代他就给刘帅当过炊事员,后来解放了,他想回云南老家,就到了陆军三二三医院。他烧得一手好菜,最有名的是粉蒸肉。经他的手弄出的粉蒸肉,色泽金黄透亮;喷香的味道穿过口腔沁心沁肺;再肥的肉进了嘴里就成了一片香甜的糯米了,一点也不觉得腻。吃过老刘师做的粉蒸肉,十人有十人上瘾,总惦记着吃第二次。陆军三二三医院因为有了老刘师这块牌子,总不断有军区首长来检查指导工作,陆军三二三医院也每次都以老刘师做的粉蒸肉给予招待。因为首长来得勤,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工作成绩总是被首长看得清楚,陆军三二三医院上军报、军区报纸的机会就多,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名气也就很大,院领导提升的机会也多。因此,每一任院领导都知道,老刘师在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老刘师一天比一天老了,手握着长柄勺,长柄就好像弹黄做的,哆哆嗦嗦半天到不了位。他再也不能到窗口去打饭了,谁都不愿意他打菜,眼睁睁地看着勺子边上的一块精瘦肉到了碗边就给哆嗦掉了。老刘师老了,毛病就多了,最悬的是他在搅和粉蒸肉的时候,加了米粉,加了酱油,手在盆里搅和着呢,他的嘴唇上叼了燃着的香烟,搅着搅着,他嘴里叼着的烟燃成了长长的一截烟灰,悬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嘴唇只要轻轻一动,烟灰就会一颤,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正在搅和着的粉蒸肉里,粉蒸肉进了笼屉,被蒸熟了,照样吃。后来一个男兵无意中看到了,就把这事传出去了。院领导这才想起老刘师的年龄,他们知道老刘师老了,人老了以后还会死。老刘师要是死了,粉蒸肉就没有人做了,没有粉蒸肉,来三二三医院的首长就会少了,三二三医院的名声就会小了,三二三医院领导干部的提升机会就少了。为此,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党委专门开了会,会议决定,老刘师必须在近期内选定一个徒弟,把他手里的绝活传下来。

  老刘师是一个孤老头子,大凡孤老头子都有很多毛病。老刘师也一样,一般人接近不了他。他孤僻、冷漠,轻易不开口。他在厨房里闷不声地干活,周围的人都感到有一种压力,他的威严是在空气里。传说早些年,也就是三二三医院从朝鲜战场撤回来在马街建院后不久,附近堡子村有一个寡妇每天到炊事班来挑泔水,一来二去,寡妇和老刘师好上了。夏季的一天,寡妇揣了老刘师给她的置办嫁妆的钱,挑了泔水回村,过螳螂江的时候叫水给冲走了。从此,老刘师再也没有沾过女人,像是为那个寡妇守节。炊事班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老刘师没有变过。才建院时的老院务处处长算是老刘师的朋友,老处长离休的时候,曾经和老刘师说过,要他培养一个接班人。老处长说,毛主席都要培养接班人,他老人家是为了革命事业。你也要培养一个接班人,不能让你的这门绝活失传啊。这也是为了革命事业嘛。可是,接班人不能指定,只能是老刘师自己选,这是规矩。于是,炊事班来的每一批兵都任老刘师选,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刘师一点也没有提接班人的事,后来,老处长也进了火化厂了,也没有人敢跟老刘师说接班人的事了。好多年了,关于老刘师选择接班人的话题再没有人提过,似乎老刘师永远不会老,永远都能为三二三医院做粉蒸肉一样。

  院党委做了决定以后,就让院务处的现任处长找老刘师谈话,这个谈话是需要好好准备准备的,老刘师毕竟不是一般的炊事员。处长是到炊事班来的,要是换个人处长就在自己的办公室谈了。处长进了厨房,老刘师正在往大盆里放切好的肉片呢,处长就凑到了老刘师的身边,说,老刘师,我现在就闻见香了。老刘师没有应他,只是自顾自的干活,处长站在一边尴尬了一阵,忽然,老刘师开口了,说,叫蓝兰跟我学吧。处长听了,愣怔了片刻,想再问,看看了一脸倔强的老刘师,就没有再说话了。谁都知道,老刘师说的话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老刘师就是老刘师,他再也不会说出第二个人选了。

  三

  王蓝兰是从湖北大悟来当兵的,蓝兰离开大悟的时候,远亲近邻都羡慕得不得了,女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蓝兰这下子身价高了,不知道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在老家看来,女人一生的幸福与不幸福,就看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蓝兰那一年18岁,在老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因此,蓝兰走的时候是怀揣了一腔的憧憬走的。她想到那个今后会当自己丈夫的男人该是一个军人,就像自己的堂大哥一样,堂大哥是一个军人,他找的老婆也是一个军人,回老家来的时候,他们俩人都穿了军装,手挽着手在小清河边散步,后面跟了一大群小孩。蓝兰想,如果能像堂大哥那样,也有一个男军人当自己的丈夫,那么她这一辈子就知足了,就是一脚滑进小清河里淹死了也行。

  新兵连一结束,王蓝兰就被分到了炊事班,是干部灶。还在新兵连的时候,女兵们对自己今后会分到什么地方,心里是有底的。这不过是一种传统的延续,在陆军三二三医院当女兵,从新兵连下来,无非就是到炊事班、洗衣班,个别幸运的能分到广播室放电影。通常是三年满了以后,表现好的就能提干,提了干就能穿上白大卦,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走起路来把自己的腰当柳枝扭来扭去的,那样就成了一名护士了。成了护士,就可以和陆军一四零师的军官们眉来眼去谈恋爱了,过两年就成为了某个军官的太太,这几乎是每个陆军三二三医院女兵的理想。

  王蓝兰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想得极其小心,就好像她的“想”是一块没有冻结实的薄冰,只要一哈气就能把它毁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尽管那是她的将来,但是,她觉得她的将来就好像是天上飘着的一片淡淡的云,她就是想抓在手里也是抓不住的。在这一点上,蓝兰没有她的那些战友自信。蓝兰来自外省,这一点就让她在新兵连与众不同,她的那些女战友,大多都是来自军队的某个大院。因为来自大院,又到了大院,就好像从自己住的屋子进到了爸爸妈妈住的屋子一样,空气中流动的是一股熟悉的气味。蓝兰不一样,一走进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大门,蓝兰就觉得好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连她天天都要见到的太阳,她也觉得是另一个了。她在老家的时候,可以用眼睛看太阳,看从太阳里冒出一个一个五颜六色的圆圈圈来,像鱼在吐泡泡。可是,在陆军三二三医院看太阳,太阳的光就成了一把利剑,是一把闪着白光的利剑,像是专门守着太阳的大门,让你根本见不到太阳的真面目。蓝兰一到了这个新的环境,她就变成了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她看将来看到的是一片缈茫。

  陆军三二三医院是隶属昆明军区的一个中心医院,医院建于五十年代初期,那一年一支从朝鲜战场上撤回的医疗所,被一支蓝色的笔尖指点到了滇南的一片亚热带雨林的深处,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建起了一所现代化医院。有人考证过,一架美式侦察机就是在三二三医院的上空来回飞上三圈,也发现不了这所隐秘在丛林和山的皱褶里的建筑。医院的主体建筑是一座飞机式的医疗大楼,三层楼高,是苏联专家亲自设计的。大楼的四周有茂密的植被,高的是银杏,矮的是冬青,终年都是绿色,院长说,一旦战争爆发,只要在飞机大楼的顶上铺上一层松枝,就连鬼都不会想到这里会有一所医院存在。

  就像蓝兰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一样,蓝兰对自己分到了干部灶也是事先不知道的,不过,蓝兰对新兵分配也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有过期望,比如很多人就期望能到广播室。蓝兰从来就没有想过到广播室的事,尽管自己的二伯是军区的大官,可是蓝兰的一口湖北话,连“陆”和“六”都说不清,当广播员显然是不行的。蓝兰不是那种心气高得每天在云中漫步的女孩,她最大的奢望就是当个女护士,嫁个军人。

  蓝兰分到炊事班还很高兴,和她一块从新兵连来的就有四个女兵,她有伴。再一个,在炊事班当兵有油水,什么好吃的都能吃到。蓝兰尽管在家里是独姑娘,可是一个穷人家里的独姑娘也优越不到哪去。蓝兰很知足,一到炊事班就是高高兴兴的干活,那边喊快洗块老姜来,蓝兰就应着递上一块干干净净的姜,人还没有站定呢,又有人喊,葱花,葱花呢?蓝兰也答应着,三下两下洗了葱白,在案板上匆匆一剁,就用手捧了过去。开起火来的时候,厨房就好像是一个大笼屉,蓝兰也跑得一头一脸的汗,白净的脸也像红颜料染了一样,红得热气腾腾的。到了吃饭的时候,接连吃了六个肉包子,老师傅看了就高兴,笑得灰色的胡子像通了电一样颤抖着。

  四

  蓝兰成了老刘师惟一的徒弟,老刘师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了蓝兰,成了炊事班的一个谜,也成了三二三医院的一个谜。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谜底在三二三医院流传,有的谜底传到了蓝兰的耳朵里,有的谜底永远是蓝兰的谜底。有一个说法,说,蓝兰是老刘师和堡子村的女人的私生女。蓝兰听了很生气,气得哭了,她来到厨房的后院,她站在堆得高高的煤山面前,眼泪像泉水一样往外冒,一个水珠紧跟着另一个水珠,骨碌碌从脸颊滚到了胸前,又骨碌碌滚到了煤山上,在煤灰里砸出了一个小窝窝,又一个,眼泪最后都叫煤山的煤灰吸进去了。蓝兰用脚踢着煤灰,踢了两脚,她就听到了咳嗽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老李师,老李师是到后院来抽烟的。老李师怀里抱着他的那个宝贝水烟筒,水烟筒上箍了亮晶晶的黄铜,这时在阳光下反着强烈的白光,一束光照到了蓝兰的脸上,蓝兰急忙闭了眼睛。老李师嘿嘿笑了,他走到煤山边一个石凳上坐下,弯下腰用整个嘴严严堵住了水烟筒的口,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听得水烟筒的肚子里“咕都都”地响了起来,老李师抬起了头,说,好好跟老刘师学。说完,又弯了腰把嘴对准了水烟筒的口,又是一阵“咕都都”的响,蓝兰定定地站在了老李师的面前,老李师抬了头,说,有了这门手艺你就吃穿不愁了,将来就是嫁人,身价也高了。

  蓝兰听了老李师的话,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又抹了抹脸,眼皮抬了起来,看天,天蓝蓝的,像被自己的眼泪洗了一样。看了天,蓝兰的心情好了起来,更觉得能成为老刘师的徒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谣言还在流传,只是蓝兰已经不再为谣言流眼泪了,她知道她是遇到好事了。

  晚上,蓝兰给家里写了信,写了粉蒸肉的事,她说,许多人都想粉蒸肉,只有我得到了。那一年和王蓝兰一起分到炊事班的还有另外三个女兵,有人总结说,周燕燕“媚”,唐月敏“艳”,李小丽“娇”,王蓝兰“土”。不管怎么说,蓝兰在四个人当中是最不起眼的,她的个子偏矮,脸是一张长得水分足了一些的苹果脸;眼睛细长,看什么东西都是眯眯的,像睁不大开;嘴巴也是细长的,平时她不说话的时候,嘴巴就像一条线;鼻梁塌塌的,和眼睛在同一水平线上。王蓝兰因为口音的缘故,一般情况下不爱跟别人说话。每天到了开饭的时候,姑娘们都争着到窗口去掌勺。掌勺是一件美差,不仅手中掌有权力,而且在窗口也能展尽自己的风光,看到个别顺眼的男干部还能偷空飞几个媚眼,那是一种很刺激的感觉。

  王蓝兰从来没有到窗口去掌过勺,她在厨房里面,忙着收拾灶台,刷锅,把水龙头一拧开,水哗哗啦啦地涌出,蓝兰拿着一把扫把一样大小的炊帚,全身扭动着刷锅,刷完了锅就忙着收拾勺啊、铲子啊,总之,大师傅炒菜只管炒,开头的活和剩下的活就是下手做了,王蓝兰就是下手,她忙活得满脸通红,这时,窗口开饭的也已经结束了,三个掌了勺的姑娘就开始议论了,这个说,今天五官科的那个张凯冲我笑了。那个说,外科的“新一刀”今天打菜时多要了一份,也许是女朋友来了。说了这还说,我故意不给他舀瘦肉,尽给他肥的。说完,三个姑娘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大笑完了就走开了。蓝兰这才走过去收拾盛菜的空盆,她做得很安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很小。

  王蓝兰收拾着空盆,心里对另外三个能到窗口掌勺的战友格外羡慕,可是,就好像一来就有谁规定好了一样,蓝兰从来没有机会到窗口去掌勺。没有到窗口,蓝兰也能看到来打饭的人,她是偷偷地看,绕到侧面看,侧面是一道用木板搭成的墙,有很大的缝,一般人不注意,尤其是打饭的人不会朝这边看。蓝兰就从木板缝里往外看,当然看到的人也多数是侧面的,也有一些人扭着脖子四处张望的,扭来扭去就会让蓝兰看到正面。只要排队打饭的队伍里有张凯在,蓝兰的目光就好像被一根线扯住了一样。张凯即使在打饭的队伍里,也从不东张西望,依然保持着他那一份矜持、甚至是凛然。蓝兰看到张凯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心慌,她尤其是不能看张凯那个像弓箭头一样的喉结,因为有了那个喉结,使张凯的高傲更高不可攀了。蓝兰的心也就慌得厉害。蓝兰有一次在队伍里看到张凯用手抠了一下鼻子,然后又用抠了鼻子的手拿碗,她的心里会莫名地有一种失落,她的目光低垂了下来,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王蓝兰被老刘师选中当徒弟以后,周燕燕、唐月敏、李小丽她们对她就不是那么友好了。收工的时候,她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一脸的凛然和不屑投给了蓝兰,就好像蓝兰做出了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一样。蓝兰尽管心里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总是感到与粉蒸肉是有关系的,她一个人在闷不声地收拾着空盆子,这时,老兵胡龙富向她走来,冲着她满脸堆着笑。平时胡龙富在炊事班是很“牛”的,第一,他的兵龄长,班长都比他短;第二,所有的大锅菜都是他掌勺。他在炊事班的兵里是“大爷”,平时到班里的菜地劳动他是决不去的,不去菜地的还有老刘师和老李师,他们俩是职工,他俩的年纪也最大。胡龙富年轻力壮的,长得像只黑狗熊,他不去菜地劳动,班长也不敢说什么,一说他,他就把锅铲一甩,走人了。这还了得吗?全院的干部都在等着吃饭呢,干部饿着了,整个医院的工作就会瘫痪了,医院工作瘫痪了,病人就没有人救了,就有人死,就有人成残废。班长就再也不敢说胡龙富了。炊事班的兵也是铁打的营盘里流水的兵,到了炊事班一般就是洗个菜、切个菜的,掌勺的不是经常换的。班长倒是经常换,班长换得越多,老兵胡龙富就越“牛”。在蓝兰她们四个女兵的宿舍里,她们管胡龙富叫“胡农民”。当了面她们可不敢,她们还多少有些讨好胡龙富,如果谁让胡龙富不高兴了,胡龙富就刁难谁。比如,他说菜切得块大了,盐味进不去,这个菜没法炒了。他又甩了锅铲走人了,这时班长必把这个切菜的批得像一盘剁碎了的西红柿,到末了还得乖乖的去跟“胡农民”道歉。

  蓝兰见了胡龙富这样冲着自己笑,心里就有些发毛,就像真的见到了一只黑狗熊了一样。胡龙富走到了蓝兰的面前,说,嘿,还真看不出来,你才是那个最骚的。蓝兰当然能听出这话的好坏来,就扭了脸没有答理胡龙富。胡龙富也没有走,接着又说,你是怎么摆平老刘头的?他都老成木渣了,有意思吗?嗯,你说。蓝兰心里气得胸腔都要爆炸了,她拦腰端了摞在一起的三个大盆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胡龙富怪怪的笑声。

  蓝兰自从听了老李师的话,认定自己是遇到了一件好事了,好事降临到了她的身上,而没有到周燕燕、唐月敏、李小丽的身上,这让蓝兰陡然增加了些自信,当别人把凛然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蓝兰居然故意把头昂了一下,她一昂头,那一张脸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红亮红亮的。再一次开饭的时候,蓝兰也不像往常那样,跟着男兵们往桌子上抬菜盆子,她早早地号住了一把勺,还不等菜盆上桌子,她就在一号窗口处站住了,等周燕燕她们扭着身子,嘻嘻哈哈地走到窗口前时,只有吃惊地张开嘴巴的份了。蓝兰把脸别向窗口外面,把自己的脑袋留给吃惊的伙伴们,她就是不看她们,她也能猜出她们这时的样子,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小腿也在抽着筋,可是她不动,她不动就没有人看出她的小腿抽筋。

  黄昏时,收了盆勺,用水龙头冲了厨房、食堂的地,到处亮晶晶的。班长说,蓝兰,我找你谈谈。蓝兰跟着班长到了食堂里,这时的食堂湿漉漉的,空荡荡的,一说话,声音就在自己的头上飞来撞去,这句话还没有进到耳朵里呢,那句话又撞了上来,纠缠在一起,到最后也听不清是哪句话了。蓝兰听出了个大概,有人向班长反应,关于谁来跟老刘师学做粉蒸肉的这个事,不能老刘师一人说了算,要开会选举,群众推荐。班长问蓝兰的意见,蓝兰的脑袋一下子“嗡嗡”响成一片,班长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上纠缠在一起,像一群蜜蜂。蓝兰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班长,小腿一阵剧痛,她想,又抽筋了。

  开会的时候,蓝兰突然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她觉得整个身子像是抽了骨头一样,总忍不住向下软去。用眼睛悄悄看一眼别人,就看到李小丽刚拣到了一包全脂奶粉似的。唐月敏在班长的话音一落时,就说,我选周燕燕。她刚一说完,周燕燕就用她著名的媚眼席卷了一下在坐的每一个人。胡龙富在被媚眼扫过以后,斜着眼睛看了看男战士陈兵,陈兵说,我选“胡大爷”,不,胡老兵。接着是长时间的冷场,班长低着头、眉头锁得像树疙瘩一样,一个劲的抽烟,半晌,他一甩烟屁股,说,大家最好还是想想老刘师的话。班长才一说完,胡龙富就起身往外走。班长喊道,会还没有开完呢。胡龙富说,开个球开!班长一听,脸忽地红了,他一步跨到胡龙富的面前,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对准胡龙富的鼻子砸了下去。

  民主推荐会到底没有开成,老刘师告诉班长,除了蓝兰,我谁都不要,我宁愿把手艺带到坟墓里。

  第一次跟老刘师上案台,蓝兰喊了一声,师傅。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起了转转。老刘师像是没有看到,扯了菜盆,忙了起来。肉片倒进盆里时,老刘师半闭着眼睛,一片一片抓到手心里捏一捏,捏出问题的,他就扔到一边;老刘师倒米粉时,是像舞台上演妇女筛谷子一样,盆子有些夸张地高高举起,米粉是被像瀑布一样的扬下去的,第一粒米粉飞起来时,他就能知道是好米粉还是孬米粉;酱油他只认妥甸出的。备齐了料,就是搅的功夫,老刘师的手没有搅和肉的时候,像包了一张老树皮,奇迹的是,他的手一搅和起肉来,就像加了发酵粉一样,皮肤一下子就被撑平整了,他的手在肉盆子里就像在一个打了追光灯的舞台上似的,五个手指扭动得比女人的腰肢还要灵活、柔软,还有些眼花缭乱。

  蓝兰出师的这一天,老刘师死了。头一天还上了班,办了一桌席。谁也不知道,席上的粉蒸肉就是蓝兰的手艺。招待的客人是全军绿化委员会的官员,陆军三二三医院一直是军区的绿化先进单位,成为全军的绿化先进是三二三追求的目标,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亲自陪了总部的客人,院务处的刘处长专门到炊事班来做了安排,再三叮嘱粉蒸肉一定要是老刘师的真品。果然,席上客人就对粉蒸肉赞不绝口,不时有人露出饕餮之相来,副部长和处长更是高兴不已,成竹在胸。第二天一早,就传来了老刘师去世的消息。老李师说,老刘师是无疾而终,守着一个大医院也没有用上一次。老李师还说,老刘师选蓝兰是选对了,要不,他哪能这么痛快就走了。

  老李师说了这话以后,就再没有人对老刘师选蓝兰这事儿说三道四的了。

  五

  王蓝兰成了陆军三二三医院的粉蒸肉大师傅,让三二三医院的领导和同志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蓝兰不仅把老刘师的本事学了回来,她做的粉蒸肉从外形上看还要好看,米粉像一粒粒微缩珍珠,琥珀色的,包裹在肥瘦相宜的猪肉外面,就好像一个个琥珀球,在阳光或是灯光下面,亮闪闪着光;味道上除了继承了老刘师的那种沁心沁肺的香味,还多了一种淡淡的回甜,;从不吃肥肉的人,在捏了鼻子吃了第一块以后,也放不下筷子了。王蓝兰做的粉蒸肉在老刘师之上又锦上添花了。吃过老刘师做的粉蒸肉的首长又都纷纷回到了陆军三二三医院,心里想的是让徒弟与师傅比个高低,结果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蓝兰做的粉蒸肉把老刘师的手艺发扬光大了,当初,他们在吃老刘师做的粉蒸肉的时候,已经把所有好听的、赞美的话都说尽了,到了蓝兰的时候,他们只能使用发扬光大这个词汇了。

  蓝兰做的粉蒸肉不仅味道上发扬光大老刘师,她还做到了老刘师做不到的事。就是客人们吃到兴头上的时候,处长可以夸下海口,你们猜猜大师傅的样子?处长的话让饭桌上的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猜测是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头。这时处长就一脸的卖关子样,喊一声,有请大师傅!接下来的镜头就颇具戏剧色彩,所有的人见了蓝兰都张大了嘴巴,“啊”!

  王蓝兰像电影明星一样,随着处长的喊声,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走了出来。她顶着的一头热气就好像是为她打的追光灯,整个人也是一样的热气腾腾的,苹果样的脸颊红朴朴、亮晶晶,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湿漉漉的目光,皮下脂肪就好像也刚出了笼屉似的,她丰腴的身段把衣服的每一寸都填得实实的。好一个青春粉子啊。粉子是当地男人对漂亮女人的一种叫法。客人们一阵“啧啧”咋舌,说,简直是想不到,这么一个粉子。处长一脸的自得,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王蓝兰为处长长了脸,也为陆军三二三医院长了脸,她做到了老刘师无法做到的事。老刘师固执、冷漠,像一截老树根,搬不动、踢不得,就是说了恭维的话也不能让他脸上露出点笑来,他有极强的原则,从来不在客人面前露面。有一次,军区副司令吃了美味粉蒸肉以后,执意要见见大师傅,他统领着全区的干部、战士,还有职工,他有权力提出这个要求。不过,他的要求难住了院领导,当然,作为炊事班的直接领导,院务处处长急出了一身汗水。谁都知道,要老刘头出来见客人,真是比登天还难。院领导只有不断地打断首长的念头,说一些能敷衍过去的话,处长进入厨房,试探着要把老刘头引出来,当然是没有结果,老刘头直接就不答理他。可食堂这一边也收不了场,副司令是一个特较真的人,这和他打仗的风格很像,他盯住一个碉堡,耳边飞舞的子弹也就成了细软的春雨。不拿下碉堡,他就不罢休,就是被别人拿下了,他也要在碉堡的废墟上再爆破一次,也是匍匐着接近碉堡废墟,隐秘地点火,然后迅速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支楞着耳朵听爆炸的声音。他的老战友都知道,碉堡给他留着。他就是凭着这股子劲儿,成为闻名全军的战斗英雄。副司令等了半天,不见大师傅出来,就自己抬腿进了厨房,急坏了院领导,只能一路跟着,踩着湿漉漉的水泥地,进了厨房。结果是副司令见到了老刘头,老刘头的眼皮也没有看一下副司令,那场景非常尴尬,副司令伸出的手悻悻地收了回来,接下来,副司令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绷成了一块钢板的空气。副司令离开陆军三二三医院的时候,院领导总感觉有那么一点不对,也就是有些遗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一次的记忆让陆军三二三的领导想起来就浑身起皱,于是,每一次招待客人吃粉蒸肉的时候,就小心地避开不谈大师傅,就是有客人提起来,也急忙打岔,不接招。

  王蓝兰就不一样了,王蓝兰是革命战士,是革命队伍里茁壮成长起来的一颗苗,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一块好砖。王蓝兰可以管,可以批评,可以教育,更可以命令她来见吃粉蒸肉的客人。这让陆军三二三医院的领导卸下了心头的一个大包袱。再有客人来的时候,整个饭桌上的气氛就会因为蓝兰的出现而达到一个高潮,小食堂的上空就会回荡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许许多多的问题也会在爽朗的笑声中敲定。三二三医院改建招待所的经费,也是在小食堂爽朗的笑声中定下来的,整整30万。陆军三二三医院的人说,这30万是王蓝兰挣来的。蓝兰也有了一个外号:粉子王。

  除了这些,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广大干部还是一如既往地能吃上美味的粉蒸肉,大家都认了蓝兰的地位,也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了。

  六

  王蓝兰当上了粉蒸肉大师傅,班长就对她说,其他事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算了。你主要的任务是做好粉蒸肉。蓝兰听了顺从地点点头,下牙紧紧咬了上嘴唇。

  蓝兰做粉蒸肉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她所有的作料都是自己亲自准备,猪肉是二道五花,靠槽头肉的地方不要,接近后腿的肉也不要。她把精选的五花肉切成长2.5厘米,宽1.5厘米、厚0.6厘米大小的肉片,切好以后的肉片是堆成一座小山似的,这时蓝兰张开双手,十个手指兵分两路插进肉堆里,紧接着两条胳膊猛地向上一提,一撒手,肉片就像花瓣一样落了下来,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她认为可以了,才停手。她对米粉的要求也是固定的,专选本地出的新鲜糯米,用大青石做成的石磨碾碎,细成面面了的不行,太粗的也不要,要手摸上去能感觉到颗粒那样的。在向肉片上撒米粉的时候,蓝兰用的是当地农民自己用竹子削成的一个瓢,形状像花瓶的一半,深的竹色,光滑油亮,蓝兰也把竹瓢高高举起,她挺着胀鼓鼓的胸,饱满的屁股衬得她的腰凹陷成一个美丽的弧线,一只胳膊高着,另一只胳膊帮着忙,雪白的米粉像瀑布一样扬了下来,均均地盖了切好的肉片一层。接下来就是加料,先倒酱油,倒酱油也不是一倾倒瓶口就这么倒的,酱油也在事先倒进了一个竹子削成的桶里,其实就是一截竹筒,口子上削了个嘴儿,倒酱油的时候,一只手倒,另一只手在半路接了酱油,又把酱油用指尖撒了下去,雪白的米粉上,点点滴滴上了深赭色,像开残了的花瓣,别有一种美丽。接下来加事先备好的作料,是一些混在一起的香料,所有的秘密就在这儿,它们是老刘师自己琢磨出的秘方,有了这些香料,粉蒸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所有东西加完了,蓝兰的手也洗得白如葱杆,两只袖子高高的卷起,一丝不乱,露出的胳膊雪白丰腴,十个手指张开了,根根笔直光滑,指尖上的指甲光可鉴人,个个都是粉红色。这时,十个手指已经插进了盆里,穿过了深灰色的香料、熟赭石色的酱油、雪白的米粉、白红相间的肉片,随着蓝兰身体的扭动,十个手指在这些混和物中欢快地舞蹈起来,先是群舞,一丝不乱的群舞,或是由右手领舞,或是由左手领舞,一会儿走的直线,一会儿转起了圈圈。接着是独舞,中指和大拇指是主角,其余的手指都优美地翘着,像是在观看。

  王蓝兰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也进入了一种忘情的境界,这个时候看她的脸,不仅红得匀称,而且有一层金属般的光芒覆在上面;她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的,看上去睫毛越发黑浓,像是藏了不少秘密;一字形的嘴一边弯起了一个小勾,圆润的下巴光洁闪亮。下巴下面是雪白的脖颈,再往下是被撑得满满的上衣,如果这时衬着通向后院的那个门照进来的光,看蓝兰的侧影,就会看到前后两条极其优美的曲线,在光的背景前面极其含蓄的扭动着,像幅画儿。王蓝兰现在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粉蒸肉做得又好看、又好吃。但是,粉蒸肉并不是每天都要做的,按惯例,干部灶是一周一次粉蒸肉。平时有客人就临时做,有时一周来三次客人,有时一周一次客人也没有。没有客人的时候,蓝兰还是干她过去干的那些活,她闲不住。她只要一站在厨房里,脚踩着湿漉漉的水泥地,她的眼睛里就是满眼睛的活儿,她不像周燕燕她们几个,炊事班的人说,她们眼睛里没活儿。

  蓝兰一眼看到了洗菜盆里杵着黑色的橡皮水管,正咕都都地向外涌着水,盆里是空空的,菜已经洗完了。蓝兰心头紧了一下,急忙跳了过去,把水龙头给拧死了,完了,她又捡起倒在了地上笤帚,在地上扫了起来,她扫到了切菜的房子里,看到周燕燕她们三个正坐在几个箩筐上在吃生红萝卜呢,她们见了蓝兰,只是用眼角稍了她一眼,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吃着红萝卜,蓝兰拿了笤帚出了切菜的房子,嘴巴里湿湿的,她使劲咽了一口口水。

  蓝兰尽管知道当粉蒸肉大师傅是让周燕燕她们眼红的,可是,周燕燕她们还是轻看她的,甚至是仇恨她的。这样的感觉让蓝兰感到难过,难过归难过,蓝兰想当粉蒸肉大师傅的只是自己一个人,要是有许多人都能当粉蒸肉大师傅她们就不会恨我了。蓝兰想想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蓝兰最不安的是,她不知道当了粉蒸肉的大师傅,她还能提干当护士吗?她想穿白大卦,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那样她就能和一个男军人恋爱、结婚了。这个问题她只是想,她不敢问,就是敢又能问谁呢?自己想多了就有些害怕了,疑问也越来越多,也让她对这个人人都想当的粉蒸肉大师傅产生了怀疑,快乐也就越来越少。

  七

  这一天,陆军三二三医院来了一个很重要的客人,实际上,重要是大家后来才知道的,客人来的时候只是神秘,客人是一个很精神的老头,说他是老头让人有些不甘心,因为他的确不像一个老头,他的腰板是直直的,像旗杆一样,他的脚步是稳稳的,每一步都好像能在水泥地上留下个脚印似的,他的面色是红里透亮,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但是,他顶了一头的白发,一眼看到他,以为他是戴了一顶医生的白帽子,所以,在蓝兰的心里还是暗暗叫他老头。他来到陆军三二三医院,就好像没有来一样,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见到他的。蓝兰就是能见到他的人中的一个,因为,蓝兰要给他做粉蒸肉吃,蓝兰不仅做了,还给他送去。他住在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别墅区里,也就是外宾科,可他并不是外宾。三二三医院有一片别墅区,掩映在一片柏树林里,是专门为东南亚国家的相当一级的病人准备的。青砖红瓦,大青石的地基。虽然,外宾科是属于三二三医院的,可是,三二三医院的老少都知道,那是一块是非之地。因此,掩映在柏树林里的外宾科就好像是一个有瘟疫的地方,极少有人到那里去。由于去的人少,外宾科就在传说中闪烁着神神秘秘的色彩,也勾起了没有去过的人的无限联想。

  王蓝兰和其他三个女兵就是对外宾科有联想的人。蓝兰接到到外宾科送饭的任务时,手莫名地哆嗦了一下。任务是政治处的林干事直接给她下达的,林干事还叮嘱,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尤其是在外宾科看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都要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蓝兰听了,手不哆嗦了,可是小腿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她皱了皱眉毛、歪了歪嘴。不过,她忍着,忍到林干事出了厨房的门。

  王蓝兰在用手搅和着米粉、搅和着肉片时,脑袋里就在想着它可能会在外宾科看到的事,她想得身上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她感到身体里的血液也在汹涌澎湃地奔腾着,不时地在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腾起一个浪花。她想得最多的是,她终于比周燕燕她们多了一个秘密。以前,在宿舍里,周燕燕她们总是当着她的面讲一些她们享受特权的事情,比如,她们可以在“9”号看内部电影。蓝兰知道“9”号是一个军区首长才能去的地方,就连三二三医院的院长都去不了“9”号。她们故意讲一点点电影里的情节,她们因为看过了,讲到什么地方她们都明明白白,蓝兰听得一头雾水,可是,又勾得她心里痒痒的。想问,又立刻打消了念头,她知道,问了也是自讨没趣。蓝兰暗地里很羡慕她们能够走进秘密。现在,蓝兰自己就要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了,并且这个秘密的地方只有她能去,她想,她们就是去过“9”号,可是,她们没有去过外宾科。

  王蓝兰就是在外宾科那一片茂密的柏树林里见到了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一切都像前面所描述过的。但是,蓝兰在老头的身边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发现让蓝兰吃惊、也让她的整个身子在瞬间颤抖起来。走在老头身边的人竟是五官科的医生张凯,张凯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领子处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他身姿笔挺地走在老头的一边,很像一部战争片里对方军官出现的镜头。他们俩人边走边在说着话,一步步向蓝兰走来。

  蓝兰站住了,她的颤抖是从身体内部发射出来的,她必须停下来让自己镇静一下。很快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哨兵,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快走。没想到老头对哨兵摆了摆手,然后走到了她的身边,和蔼地说,小同志,听说你有一手绝活儿。今天,我们就能领略到了,是吗?蓝兰尽管见了不少首长,这时却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脸涨红,颤抖的身子就好像她踩着的大地正在地震。显然,她的紧张被白发老头看出来了,老头冲她笑笑,就和张凯一道与她擦肩而过了。

  蓝兰没有想到,她的美味粉蒸肉和她羞涩的窘态,成了她即将被选到北京柴火胡同甲一号的一个重要理由。

  半个月以后,陆军三二三医院的上空飘扬着一个小道消息。那个秘密进入三二三医院的白发老头,是中央军委某个首长的高级秘书,他带了一项使命来到三二三医院。传说蓝兰将和张凯一起进到北京的那个柴火胡同甲一号。当然,蓝兰还是粉蒸肉大师傅,而张凯则是那家人的驸马。

  消息自然是传到了炊事班,蓝兰听了以后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她不知道柴火胡同代表什么?她为什么要到柴火胡同去做粉蒸肉?但是,蓝兰从三个女战友的脸上又看到了这是一件好事的征兆。她知道,只要她遇到了在她们眼里是好事的事情,她就将平白无故地受到她们的冷落和不屑。果真,蓝兰回到宿舍以后,就好像掉进了冰窟里一样,本来正在热闹地说话的她们,突然停止了声音,李小丽从周燕燕的床上回到自己的床上时,把一张放在宿舍当中的椅子碰倒了,本来静如止水的宿舍,椅子倒地的声音像爆竹一样响,李小丽又用脚在椅子脚上恨恨踢了一脚,说,讨厌!

  周燕燕说,别难过了,听说那个女的长得很难看。她说了故意用眼睛乜斜了一下蓝兰,唐月敏和李小丽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唐月敏长叹了一声,哦,可怜的张凯。她的话音一落,三个人又一阵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岔了气。

  再一次在食堂里见到张凯的时候,蓝兰忽然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她的目光追随着张凯,她看到张凯还是那个样,从侧面看他那个隆起的喉结,像弓箭头一样尖锐。她想象着今后她将有许多时间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浑身的肌肉就会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她知道,周燕燕她们最容不下的就是她和张凯在一起,而不是她们。她好几次想走到张凯身边,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他说,关于柴火胡同的一切疑问只有张凯能告诉她。

  蓝兰没有勇气。于是,她渴望她和张凯能够在一段僻静的小路上意外邂逅;她甚至希望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鼻子也行,当然还有耳朵,只有这些器官出了问题,她才能和张凯走近,和张凯说话。可是,她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从来没有在医院的任何一个角落遇到张凯。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好好的,花红树上结的第一个果子,她老远就看到了;粉蒸肉里放多少酱油,她一闻就能闻出来;李小丽夜里说的梦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她只是不说出来。

  蓝兰心里揣了重重的心事,她又到后院来,用脚踢煤山上的煤灰,军用胶鞋已经看不出本色了,成了黑色,黑得灰朴朴的。蓝兰这次的心事和以往的心事不一样,重是重,可是,是一种快乐的“重”,是一种对美好未来的设想的心慌。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柴火胡同甲一号的样子来,于是,她就把柴火胡同甲一号的样子想成了自己二伯家的样子。对于二伯家蓝兰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毕竟只在那里住了一天。那是她从湖北老家来的时候,第二天,她就被二伯的小车送到了陆军三二三医院。她只记得,到二伯家要进好几个门,每个门的门口都有站岗的哨兵,在大院里套着一个小院,小院的门也是一个大铁门,进了大铁门,院子的中央立着一幢二层小楼,下了汽车,上五个台阶,就进了小楼的一楼。蓝兰住在一楼,二楼上住着二伯和二妈,红木楼梯上铺了红色的地毯,蓝兰从来没有走上过楼梯,她曾经站在楼梯的最下面,仰着头看过上面,楼梯拐了弯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小院也不是真的小院,在蓝兰看来很大,因为有鱼塘,有假山,有枇杷树,有香蕉树,还有梨树、桃树,蓝兰本来不认识枇杷树,正好她去的时候树上结了枇杷果子,蓝兰吃了枇杷,也就记住了枇杷树的样子。除了树还有花儿,花的名字蓝兰更叫不上来了,但是,花儿开得好看,有花,院子里就热闹了,没有女孩的院子也就好像有了一群女孩了。蓝兰还看到,铁门的旁边有一排平房,里面住的是哨兵,还有干杂活的兵(公务员)。在围墙的另一边,也有一排平房,那是厨房,有专门的厨子,是一个老头,老头还有一个老伴,老头和他的老伴就住在厨房边的一个房子里。蓝兰想,自己到了柴火胡同甲一号,就该像那个老头一样专门做饭了,那谁跟自己住在柴火胡同厨房边的小屋子里呢?还能找个军人当自己的丈夫吗?蓝兰想不出个答案来,想着就觉得到柴火胡同甲一号也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

  蓝兰想得有些沮丧,抬起头看了看天,蓝蓝的天上有几缕白云,飘飘的移动着,像是一块罩笼屉的纱布,再移动一下,罩笼屉的纱布成了一条大姑娘穿的裙子了,裙子上挂着花朵,花朵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又小了,还在移动着,像穿在一个隐了身的姑娘身上,再看姑娘仿佛跑了起来,一跑,裙子上的花朵就都抖落下来了,裙子也像是撕烂了,丝丝絮絮地飞远了,狼狈极了。

  八

  关于蓝兰和张凯要到北京的柴火胡同甲一号的消息还在陆军三二三医院的空气中静静地流动时,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了三二三医院,“九·一三”事件发生,而住在柴火胡同甲一号的那个中央军委的首长,正是林彪的一个得力爪牙。

  很快张凯和蓝兰就进了学习班。

  事情发生之迅捷,让蓝兰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学习班是军区办的,位置就设在陆军三二三医院的外宾科的一幢小楼里。一来是因为三二三医院是这一事件的“重灾区”;二来是因为三二三医院隐秘的地理位置,适合办各种各样的学习班,而“九·一三”是一个罕见的事件、是大案。

  蓝兰是夜里被带到外宾科的四号楼的。她进了小楼被带到了二楼,进了一间屋子,见屋子里放了两张床,带她的人指着其中的一张说,你睡这儿。蓝兰一路上走着都好像是走在一片沙地上似的,路不远却觉得累得不得了。带她的人一走,她就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那张床上,没想到床是一张弹簧床,一坐上去就好像坐到了一堆棉花里,软和极了。蓝兰急忙站了起来,用手掀了铺在上面的白单子、褥子,最后是棕垫,一看,哪一样都比自己在炊事班睡的好,再用手摸摸那床被子,也是厚厚的,暄乎乎的,蓝兰把自己整个人一下子甩到了床上,四仰八叉地放平了。这时看到了墙壁,又惊了一下,墙壁可不是白灰抹的,墙壁是有花纹的,蓝兰转了身子把脸凑到墙壁的跟前看,仔细看觉得是一层纸,她想起来了,自己的二伯家的墙上也是这样的,有了这一层纸,墙就好像不是墙了,是一件漂亮的衣服了。蓝兰又仰过了身子,心里竟有些激动了,这么好的屋子让自己住,这不又是周燕燕她们遇不到的好事吗?

  蓝兰想起专案组的人来带自己的时候,周燕燕的眼神里竟流出了一种忧伤的目光来,唐月敏竟主动帮自己收拾洗漱的东西,李小丽更过分,她直接来搂住自己的脖子,把头埋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哭了。蓝兰那时想,自己一定是遇到倒楣的事了。蓝兰提了自己的脸盆出宿舍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周燕燕正在向自己招手,唐月敏说,不要怕。李小丽喊道,我们会来看你的。所以,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蓝兰的腿就好像不是只有骨头和肌肉了,而是两腿满满的泥浆,重得她只能拖拖拉拉地走。

  第一夜蓝兰睡得香极了,第二天是被别人敲门敲醒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她想,遭了。馒头还没有上笼屉呢。

  蓝兰下了楼,跟着一个兵走到了吃饭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再不用早早的起来热馒头了。

  蓝兰在吃饭的地方见到了张凯。蓝兰的心还是莫名地慌张了一下,小腿“呼”地抽了筋,疼得她咧了咧嘴。蓝兰和张凯坐的是一个饭桌,还有其他人,蓝兰和张凯就隔了几个人,蓝兰把眼睛向自己的右边斜一下,就能看到张凯,当然,是看到张凯那个突出的喉结,蓝兰习惯了,有事没事地把眼睛向右边斜斜。

  蓝兰从一进四号楼就没有那种倒楣的感觉了,住的不说了,吃的也那么好,并且不用自己做,是别人做好了自己吃,还不用收拾碗筷,当然也不用举着黑色胶皮水管冲洗吃饭的地面。所以,蓝兰吃得香,睡得也香。还挺高兴。

  过了两天,又来了一个女兵,是个女干部,漂亮得不得了,像个电影演员,叫左蔺,被安排和蓝兰住一个屋。左蔺来了,吃饭的时候,她不知道别人原来是怎么坐的,就坐到了张凯原来坐的地方,这一天张凯来的晚了点,一看自己的位置让别人坐了,蓝兰的边上正好空了一个座位,他就坐了下来。从此以后,每一顿饭都是这样坐的。

  张凯坐到了自己的身边,蓝兰高兴得不得了,吃饭也就吃得更香了。可是,两顿饭下来,她就不高兴了。因为,她发现张凯吃得不香。张凯端了碗,手就不会动,或是动一动,像是不知道该吃什么菜,再后来就不动桌上的菜了,埋了头使劲咽了白米饭,然后就匆匆走了。蓝兰不明白,这么好吃的菜他怎么就不爱吃呢?看那个卷心白,炒得油乎乎的,还是糖醋味的,可好吃了;还有洋葱炒肉片,香极了。每次吃饭,蓝兰总是主动帮大家盛饭,一次张凯小声对蓝兰说,小蓝,别给我盛那么多,吃不了也不好倒。蓝兰尽管心里不愿意,可看他实在难以下咽,就给他盛得少了,就那么碗底子一点,张凯似乎也吃得轻松,也吃得快。

  同桌的左蔺也和张凯差不多,她吃饭的时候是用筷子尖挑饭,一次或许就能挑起那么两三颗饭粒来,在从饭碗运送到嘴巴的时候,也许又掉了一粒,到了嘴里也就一两粒了。蓝兰看了心里真着急,恨不能自己能帮他们吃。蓝兰还发现,左蔺从来到四号楼,脸色几乎每天都一样,像从雨天的阴云里才钻出来一样,根本听不到她说一句话。有时她和蓝兰在宿舍里待着,她的目光就直直的看窗户外面,蓝兰看了她的目光,心里很难过,那种目光是不用哭也是满眼的泪了。蓝兰不太知道左蔺犯了什么错,但她一定是犯了错的,蓝兰就想,其实是没有错的,就像自己不就是说要去给柴火胡同甲一号的人家做粉蒸肉吗,还没有去呢,能算错吗?蓝兰这样想,也只是想想,左蔺是干部,她一定懂得比自己的多。再吃饭的时候,蓝兰注意看左蔺,她发现左蔺只对咸菜感兴趣,比如泡的酸白菜、酸萝卜啊,到了每次吃饭的时候,蓝兰就把放咸菜的小碟放到左蔺坐的地方的面前。

  九

  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有找蓝兰了解情况的,蓝兰没什么可说的,就那么一点事,她说了几十遍了还是那几句话。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犯了错误。慢慢的,专案组的也不怎么找她谈话了。蓝兰闲得无聊,就跑到炊事班去帮忙,她人勤快,话少,见什么活就干什么活。炊事班的几个战士也把她当了自己的人,新蒸出的肉包子让她先吃。有什么话也不避她了。从炊事班的人嘴里,蓝兰知道张凯和左蔺比自己受到的审查多,几乎每天都在对他们提问,学习班的人问完了,军区来的人还问,还有军委来的人。蓝兰一听,就听出点严峻来,她想起张凯和左蔺在饭桌上的表现,心里很难过。蓝兰还听炊事班的人说,左蔺是军区的一朵花,本是要选给林彪的儿子当老婆的。蓝兰听了就想,要是左蔺当了林彪的儿子的老婆,那可就享了大福了。她没把自己想的说出来,她知道,张凯不也就是因为那个军委首长要选他当驸马而倒楣的吗?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是错了。蓝兰有时想想自己,她想,自己之所以这么倒楣,问题全出在粉蒸肉上。如果自己不会做粉蒸肉,就不会被柴火胡同甲一号的人看上,也就不会到这个学习班来。想到这儿,蓝兰就恨起粉蒸肉来,先从粉蒸肉的外表恨起,自己在心里咒着,简直看都看不下去;味道冲鼻子,闻了就难受……心里恨着,手里正洗着菜呢,是红萝卜、还有苤蓝,她跟班长说,多泡些泡菜,再酸一点。班长就笑她,想吃酸的,是不是有情况了?蓝兰也不理班长,自顾自洗着菜,看着鲜淋淋的萝卜和苤蓝,眼前出现了这些菜泡熟了以后,被端上桌,然后被左蔺吃到肚子里的情景。蓝兰的心安了。

  蓝兰恨粉蒸肉,没有恨老刘师。老刘师是自己的师傅,师傅是不能恨的。这个蓝兰懂。蓝兰想,自己的师傅还不知道粉蒸肉惹出了这么大的事呢。她又想,从此以后粉蒸肉就和自己绝缘了,自己可以去当护士了,穿上白大卦,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可以再也不做粉蒸肉了,不过粉蒸肉怎么办呢?粉蒸肉是师傅的心血,师傅是不愿意它失传的。蓝兰想不出招来,心里又难过了。脑袋里出现了做粉蒸肉的那些工序,第一步、第二步……

  王蓝兰没有想到,自己和粉蒸肉的缘分还没有了结。

  “九·一三”事件后的这一年的新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到来了,阳光依然像利剑一样扎人的眼睛;柏树林的绿还是像涂了一层油一样,很生机的样子;菠萝丛里已经飘出了蜜香味;牛肚子果烂在了树上。可是,空气里的氧像是少了些,总让人觉得气喘得不顺畅。学习班的炊事班长对蓝兰说,过新年了,学习班也改善改善,你还是把绝活露一下。

  蓝兰听了班长的话,就好像叫谁使劲掐了一下一样,说不出是好过,还是难过,她一下子觉得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她长长地喘了口气。班长又说,我已经向李主任请示过了,没问题。蓝兰这下听懂了,她傻傻的问了一句,真的?

  班长说,粉子王,看你的了。

  王蓝兰说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次粉蒸肉了,每一次不管来的是什么客人,都与她无关,她在操作的时候就只有眼前的猪肉、米粉、酱油和那些七七八八的调料,这一次蓝兰的脑袋里不那么干净了,她知道这些肉从她的手下一过就会被抬到那个自己已经熟悉了的餐桌上,就会被张凯、还有左蔺吃到肚子里。蓝兰的手在盆子里搅和的时候,格外的认真,好像不是手在搅和,而是心在搅和。她在军衣外面系了一个白色的围裙,围裙的带子在身后腰的位置一扎,立刻把她身上的曲线显得明明白白。衣袖依然是挽起的,依然是一丝不乱的。雪白笔直的手指,指尖的指甲光可鉴人。手指从容地深入到了盆子里,立刻欢快地舞蹈了起来,先是群舞,整齐的姿态,一丝不乱,再就是独舞,闲着的手指翘着,像是在观看。扎了围裙的蓝兰,极其含蓄地扭动着线条弯曲得优美的身体,她的脸颊粉红粉红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金属般的亮色;她微闭着眼睛,浓黑的睫毛后面像是藏了无数的秘密;鼻头悄悄的翘着;一字形的嘴巴一边弯起了一个小勾。她那被塞得满满的上衣,像一个小笼屉一样冒着热气。蓝兰把搅合好的粉蒸肉上了笼屉,她又站在灶台上看了看,才把盖子盖上了。

  餐桌上了粉蒸肉,琥珀色的米粉像细碎的珍珠一样,粉蒸肉盛在一只素白的瓷碗里,在餐桌的中间就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感。一向严肃有余的餐桌竟然有了声音,首先是李主任说了话,他用筷子夹了一块粉蒸肉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接着就说,真是名不虚传啊,难怪……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大家的筷子却像是安了统一的电门似的,一下子都停住了,空气也好像一下子结成了块一样,硬帮帮的。李主任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说,难怪这么好吃呢。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一下子把一桌子的人逗笑了,结成块的空气也一下子松开了。接下来,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夸粉蒸肉了。

  夸奖的话蓝兰听得不少了,蓝兰不仅跟老刘师学了做粉蒸肉的手艺,就连那些夸老刘师的话她也都继承下来了。夸奖的话在她的耳朵里一过,就成了一些没有内容的声音了。这一次对她最鼓舞的是,她看到张凯和左蔺都吃了好几块粉蒸肉,那一餐的饭量也比他们平常多了一些,蓝兰看得心里满足足的,自己倒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十

  这一年,刚刚过了元旦,就传来了消息,王蓝兰他们这批兵已经在动了。所谓“动”就是该提干的提干,提不起来的,年底就退伍回家了。头一年底招的新兵,现在都上岗了,做饭的、开车的、摆弄洗衣机的都有了接班人了。蓝兰是在炊事班听到这个消息的,尽管自己已经想过这个事了,也知道柴火胡同的原因,自己提干当护士的可能性小了,冷不丁的听了这个消息,她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心里一“咯噔”,她的眼睛就有些发呆,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一看,看到的是一片七零八落地挂在墙上的筲笈、簸箕、铁勺、铁锅,看到了就急忙低垂下眼皮,目光转到了下面,对着的是一盆正在搅和的肉,下了米粉,下了酱油,正用手在里面搅着呢,这手不是别人的手,是蓝兰自己的手,因为是自己的手,蓝兰心里的难过就多了一种无可奈何。蓝兰想这就是命吧,她继续搅和着粉蒸肉,曲线分明的身体在极其含蓄地扭动着,手指也像是不知道主人的心情似的,又在欢快地舞蹈着,先是群舞,整齐得一丝不乱,接着是独舞,表演者主要是中指和大拇指,其他手指翘着,像是在欣赏。

  王蓝兰心里的难过也被手指的舞蹈给感染了,似乎刚才的心情也成了别人的心情,她的脸颊粉红粉红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金属般的亮色;她微闭着眼睛,浓黑的睫毛后面像是藏了无数的秘密;鼻头悄悄的翘着;一字形的嘴巴一边弯起了一个小勾。她那被塞得满满的上衣,像一个小笼屉一样冒着热气。接下来她又忙活着把搅和好的粉蒸肉上了笼屉。这一次不是年,也不是节,蓝兰还是做了粉蒸肉,是因为学习班的人都爱吃粉蒸肉,当然也不是爱吃都能吃到的,每个人一个月只有一斤半猪肉,因为学习班是军区办的,陆军三二三医院院务处就格外多供给学习班点猪肉,不管怎么说,张凯、左蔺,包括蓝兰也都只能算是人民内部矛盾。班长说,学习班的人太紧张,脑细胞死得多,吃点肥肉补脑子。蓝兰也大大派上了用场,蓝兰当然是一点怨言也没有,她已经发现,每一次饭桌上有粉蒸肉,张凯和左蔺就能吃两碗饭,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过了几天,关于蓝兰这一批兵“动”的消息就传到了炊事班。周燕燕和唐月敏提了,李小丽出了事,当然只能等着退伍。让蓝兰吃惊的是李小丽是跟胡龙富出的事,说是本来没有人知道的,李小丽怀了胡龙富的种子,李小丽要悄悄处理掉,胡龙富不干,胡龙富说李小丽要是把肚子里的货卸了,就会不要他了。他要李小丽和他结婚。后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事了。

  周燕燕分到五官科,唐月敏分到外二科。因为分配的结果是这样的,唐月敏就不理周燕燕了。唐月敏说周燕燕是“卖”自己,“卖”了个五官科。蓝兰不知道这些消息都是怎么传到炊事班来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的。

  蓝兰又在想自己的事了,一想首先就想到了粉蒸肉,心里又恨起了粉蒸肉,要不是粉蒸肉,自己也该穿上白大褂了,把两只手揣在口袋里,蓝兰不希罕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样子,她最羡慕的是穿了白大卦就能和一个男军人恋爱、结婚了。她想自己是完了,嫁给一个男军人的想法只是梦想了,到了年底自己也该卷了铺盖回家了,让街坊邻居笑话自己。她想自己又没有像李小丽那样怀了一个男人的种子,自己的结局怎么就和她一样呢?

  蓝兰心里难过,很想哭。哭也不能当着炊事班那么多的人哭,蓝兰走进自己的宿舍,想关了门哭个痛快,没想到一推开门,里面已经有人在哭了,是左蔺。左蔺尽管满目光都是湿漉漉的,可是真正的哭蓝兰还是没有见过,一看左蔺哭了,很伤心,肩膀像上了发条,一耸一耸的,根本控制不了。蓝兰急了,急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从门后面的铁丝上取了左蔺的毛巾,急忙到水管上去搓了毛巾。她走到左蔺的身边,递上毛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蔺接了毛巾,在脸上抹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扑到了被子上,把脸埋在被子的棉絮中,呜呜大哭了起来。蓝兰吓坏了,说,不哭,不哭。说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定定地站在两张床的中间。

  蓝兰想左蔺和自己一样是女人,她这么伤心的哭一定是也想到了今后嫁人的事。她本来是可以嫁一个好人的,她那么漂亮。蓝兰想自己都想哭,左蔺哭了心里就好受了。蓝兰走到了阳台上,看远处,满眼睛都是绿色,芒果青青地挂在树上,再有几场太阳就该黄了。蓝兰心里又有几分难受了,她想着自己就要离开这片绿色了,其实自己是喜欢三二三的。蓝兰把眼皮垂了下来,是不忍心看这些绿色了,越看心里越难过。

  她低了眼皮就看到了楼下掩映在柏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从上面看下去,小路时隐时现的,绿一块又白一段,像供销社里扯开的一匹大花布。蓝兰眯起了眼睛看,就觉得更像了。她又想到了老家,大哥来信说,不要回来了,在家里你怎么可能经常有粉蒸肉吃。蓝兰想大哥还是不了解自己,她宁可不吃粉蒸肉,但她要找一个军人当丈夫。

  王蓝兰眼睛还看着楼下的小路呢,忽然就觉得眼前一亮,像是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再一看,不是光,是人。路上走来的人是张凯,从上面看下去,张凯的喉结是看不见了,看到了他的头顶,还有肩膀,蓝兰就感到张凯没有过去那么挺拔了,像一棵长累了的树。她心里也像是被一种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她知道张凯心里也难过得很呢。忽然,身后的房间里,从左蔺的嘴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抽泣声,蓝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心一下子“咯噔”了一下,接着她的手心就出了很多汗,像捏了一把水,她一转身冲下了楼梯。

  王蓝兰是突然在自己的心里冒起这个念头的,她走到张凯的身边时,小腿忽地抽起了筋,她疼得浑身渗出了一层汗,她用单脚跳了两下,跳到了张凯的面前。张凯一见她就笑了,说,小王,学袋鼠呢。张凯一笑,蓝兰的心就跳得厉害了。她羞涩地低了一下头,猛地抬起了头,扬着脸看着张凯,突然说,张医生,你和左蔺好吧,你们俩成一家人吧。你们都是好人,都漂亮,特别配。

  王蓝兰说完,转身跑了。

  十一

  学习班在这一年的夏天结束了,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晚餐,班长又对王蓝兰说,粉子王,给大家留下点美好回忆吧。

  王蓝兰听懂了班长的话,学习班一结束,也许有些人这一辈子都不再会见到自己了,也更不会再吃到自己做的粉蒸肉了。蓝兰这样一想,心又酸了,酸劲进入血液循环,一下子就觉得喉咙酸了、鼻子酸了、眼睛酸了,全身都酸了,从里面酸到外面。眼睛就不想挣开,知道一挣开就要往外面放水,垂着眼皮,让睫毛挡在眼前。蓝兰低着头向厨房走去,心里还担着心,以后左蔺该怎么生活啊,她吃饭吃得那么少?张凯还会在三二三医院当五官科医生吗?在王蓝兰的心眼里,不论是左蔺,还是张凯,他们都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尽管蓝兰鼓足了勇气当了一回媒人,事实上,左蔺还是左蔺,张凯还是张凯,人家根本没有想到一起去。

  蓝兰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皮抬了起来,目光也放了出去。一看看到了路两边密密的女贞树,树枝被修整得方方正正的,像一堵绿墙,女贞的后面是大片的香蕉树,阔大的香蕉叶片,极其舒展地延伸着,一片覆盖了另一片,挡了一半的阳光,看上去叶片也是一半深色一半浅色。近处的香蕉被及时的收拾了,深处的香蕉就无人问津,寂寞在树干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味,是熟透了的香蕉味和潮湿的泥土味,还有树叶的清腥味混和在一起的味道,密密地让人感到窒息。

  阳光也混杂在这些气味里,像扎起了一墙又一墙的气味和阳光的栅栏。

  王蓝兰终于穿过了这些重重叠叠的栅栏,走到了厨房。她看到新鲜的猪肉已经洗净放在了案板上,在案板的一侧是一个白色的口袋,那里面放了磨好的米粉,再一边是酱油、作料。蓝兰从墙上取下了围裙,系在自己的腰上,白上衣上系了白围裙,乍一看她像是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突出的胸部和臀部,把她的腰衬得越发细,越发凹陷,她卷起了白衬衣的长袖子,一层摞了一层,一丝都不乱,接下来就一丝不苟地进入了应有的程序。

  第一步,切肉片,她把精选的五花肉切成长2.5厘米,宽1.5厘米、厚0.6厘米大小的肉片,切好以后的肉片是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她张开双手,十个手指兵分两路插进肉堆里,紧接着两条胳膊猛地向上一提,一撒手,肉片就像花瓣一样落了下来,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她认为可以了,才停手。然后是撒米粉,她把竹瓢高高举起,胸脯挺了起来,她的腰凹陷成一个美丽的弧线,一只胳膊高着,另一只胳膊帮着忙,雪白的米粉像瀑布一样扬了下来,均均地盖了切好的肉片密密的一层。接下来是撒酱油,一只手倒,另一只手在半路接了酱油,又把酱油用指尖撒了下去,雪白的米粉上,点点滴滴上了深赭色,像开残了的花瓣,别有一种美丽。

  蓝兰露出的胳膊雪白丰腴,在胳膊的尽头,她的十个手指张开了,根根笔直光滑,指尖上的指甲光可鉴人。十个手指插进了盆里,穿过了深灰色的香料、熟赭石色的酱油、雪白的米粉、白红相间的肉片,蓝兰的身体极其含蓄地扭动着,十个手指在这些混和物中欢快地舞蹈起来,先是群舞,一丝不乱的群舞,或是由右手领舞,或是由左手领舞,一会儿走的直线,一会儿转起了圈圈。接着是独舞,中指和大拇指是主角,其余的手指都优美地翘着,像是在观看。

  她的整个脸庞像一朵盛开了花朵,红得柔和,亮得也极其矜持。翘翘的鼻尖像是飞了起来;浓黑的睫毛湿漉漉的,把它藏着的秘密也染湿了。白衬衣、白围裙包裹的身体,像一只笼屉一样冒着热气。

  在这最后的晚餐上,有人喊出了粉子王。接着就有人喊,永远的粉子王。主任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把笑眯眯的目光牢牢地固定在那一只素白的瓷碗里。餐厅里的笑声就像外面空气里的味道一样,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

  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五年过去了,又过了八年,张凯被军区干部部门任命为陆军三二三医院的院长。王蓝兰在学习班结束的第五年成了张凯的妻子。又过了八年,她依然工作在陆军三二三医院干部灶。

  陆军三二三医院隐匿在一片绿色之中,那里有一幢著名的飞机大楼,三层楼高,是苏联专家亲自设计的。大楼的四周有茂密的植被,高的是银杏,矮的是冬青,终年都是绿色,院长说,一旦战争爆发,只要在飞机大楼的顶上铺上一层松枝,就连鬼都不会想到这里会有一所医院存在。

  可是它真的存在。

  2002年3月14日一稿于成都北较场

  2002年4月18日二稿于成都北较场

  作者简介:

  王曼玲,女,出生于云南保山,祖籍山东。17岁参军。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已出版长篇小说《正午告别》《谁抚摸了我》《潮湿》。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次获全军文艺创作奖,四川文艺创作奖。现为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创作员,巴金文学院创作员,《西南军事文学》副主编。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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