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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回家

http://www.sina.com.cn 2002/09/26 13:06   北京文学

  作者:范小青

  老吴这半辈子的人生,说不上有多洒脱,却也不窝囊的,至少身体不错,平时没病没灾。没病是福,老吴这么想着,心是平的,气也顺的。老吴的性格比较平和内向,老吴不会突发奇想,也不会浪漫了就无边无际收不回来,说老吴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大概不会有人反对的。

 

  像老吴这样的人,因为比较沉稳,别人会觉得老吴是能够经得起风浪的,遇到突如其来的事情,大概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其实这种想法可能是错误的,说不定一些平时病病歪歪、惊惊乍乍的人,反倒经得起突变,因为他们每天都是在提心吊胆中的,以致于突发的事情来了,他们也会觉得这是每一天都可能发生的,因此反而不惊不乍了。这种推测后来在老吴那里得到了印证。

  事情是从单位组织体检开始的。老吴因为身体一直很好,过去每年单位例行的体检,老吴都是一笑,他从来不去的。老吴倒也不是那种愚昧的迷信,觉得所有的病都是体检检出来的,张三本来好好的,体检出什么了,大家还没回过神接受这个事实,人都已经走了,李四本来也好好的,也是体检出什么了,还没怎么折腾,人已经怎么怎么了。都是体检惹的祸,确实有人抱着这种不崇尚科学的想法,坚持不去体检。但是老吴不是的,老吴确实是因为身体好,没有哪里疼哪里没有痛,同事们也说,像老吴这样,不抽烟的,酒是适量的,休息也恰到好处,娱乐也恰到好处,工作也恰到好处,他去体检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老吴也这样想的,他是沉稳的人,但不是谨小慎微、草木皆兵的,老吴也有潇洒的一面,就比如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有信心。也是福呀。

  但是这一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了,他们科长说,老吴你好几年没体检了,一起去凑凑数也好的。其实科长也是顺便说说,当时他正好看见老吴走过,就这么说了。没想到老吴居然经不起这么简单而且明显有点敷衍了事的动员,在一瞬间老吴好像连想都没想,真的是不假思索,老吴说,好的呀。老吴的口气之轻松随便,好像许多年来,他年年都是参加体检的,好像体检这种事情,根本说也不用说的,他是必定要去的。后来回想起来,老吴自己也疑惑不解,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了。

  老吴是可有可无的心情,没有任何负担地参加体检。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老吴甚至没有告诉老婆他要去参加体检,因为老婆唠唠叨叨的脾气,老吴是有些头疼的,但是他又拿她没办法,所以平时老吴尽量做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告诉的就不告诉。老吴出门的时候,老婆照例地关照:下了班别在外面混,早点回家。老吴说,知道了。

  老吴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出来了,空腹,因为要检查肝功能,不能吃早饭,办公室负责福利的同志在医院门口等着大家,看到自己单位来参加体检的,就叫住了,每人发一袋牛奶和一包饼干。叫到老吴的时候,老吴还有些发愣,手里被塞了东西,捧着,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单位提供的早饭,老吴心里有点感动的,感觉到温暖。但是有一个同事却不满意,她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去年还发蛋糕呢,今年变成饼干了,明年发个大饼算了,五毛钱,办公室发福利的同志也只是笑笑而已。

  进了医院以后大家是用不着跟在一起的,一个科室一轰一大堆人,进度反而慢,反正人手一张体检单,你看着哪个科室空一点就先检什么,检过了,科室会给一个结论,再盖一个章,这个部分就完成了,再到下一个科室。可以先从头开始,眼睛啦,耳朵鼻子啦,也可以先从脚开始,到皮肤科看看有没有脚湿气,或者先拣重要的要害的部位,容易出问题的,要出问题就是大问题的部位,比如肝、心脏等等。因此这个医院的这个上午,几乎到处可以看到这个单位的员工,到处可以碰到熟人,他们甚至有一点欢天喜地过节的气氛,因为毕竟每天上班下班是很单调的,现在从气闷的办公室来到医院这么个大环境里,大家的心情比较放松,互相打着招呼,哎,检过啦,哎,检过了,也互相议论着在一起体检的别的同事,哎,刚才看到老李的脸色不大好,会不会检出什么了,哎,听说小王和医生吵起来了,等等,总之他们在医院里自由自在的,从这个科室窜到那个科室,甚至撞到了护士,护士说,瞎起劲什么,查病呀,又不是加工资。医院里其他的病人,今天也好像没有了市场,光是看着听着这个单位的人在热闹,有一个自费看病的人想,还是公家单位好哇。

  老吴在心血管科碰见几个刚刚做完B超的女同事,她们叽叽喳喳,又笑又骂,原来是做妇科的B超要喝一肚子水,要憋住小便,要等实在憋不住了,差不多要尿在身上,上去做B超才能做出来,若还差一点点火候,就算你急得双脚跳,就算你觉得肚子要爆裂了,医生也会把你赶下来。再去喝,再去喝,医生说。哎呀呀,妇女急得小腿都弯起来,整个人也呈弯的形状,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她说,我要尿出来了。医生理也不理她的,下一个,下一个上来,医生说。妇女就是这样一个个地在B超室里跳来跳去,扭来扭去,叫唤着我不行了呀,我不行了呀!

  最后她们从B超室里冲出来,冲到厕所,放出那一泡尿,简直像牛尿那么长那么猛烈,她们为自己狼狈的模样,笑痛了肚子。老吴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整个过程完善和弥补了,至少老吴是听懂了。老吴起先以为做B超都要这样的,后来才知道仅仅只是妇科检查要这样,男同志做B超用不着的,老吴就放心地往B超室去了。

  问题就出在B超室,和老吴一起进来的男同事还有好几个,他们进来的时候都说说笑笑,等到老吴也躺到那个床上的时候,大部男同事已经拿到了"未见异常"的体检单。

  现在轮到老吴了,老吴躺下去,因为从来没有做过B超,老吴对这种检查方法,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他听医生的吩咐,把肚皮露了出来,忽然的就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肚子上了,老吴卒不及防,“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医生倒被他吓了一跳,说,怎么的,叫什么叫,没做过B超?老吴正要向医生解释自己确实是没有做过B超,却听得医生也"哎呀"了一声。B超室里并排有两张床,两个医生同时替病人检查。老吴因为躺着的,对方向感不太敏感,不清楚这个“啊呀”一声是哪个医生嘴里出来的,他微微地抬起身体,想看看究竟,但是医生随手把他一按,不要动。现在老吴听到是他的医生在对那一个医生说话,他说,现在的人也弄不明白他们,怎么非要拖成这样才来?

  老吴心里猛的一慌,立刻觉得浑身软软的,想说什么,却感觉力气一点也没有,甚至虚弱得说不动一句话。医生拿了一团纸,扔在他肚子上,说,擦擦起来吧。老吴拿纸擦肚皮的时候,手抖得索落索落的。

  现在两个医生都伏在桌子上写,那边的那个医生一边写一边对躺在他床上的人说,起来吧。那边床上的人坐起来,老吴看清是总务上的张六麻。张六麻的医生很快就写了张六麻的体检单,交到张六麻手里。张六麻接过单子,说,好了?医生说,好了。

  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候,老吴的医生也把体检单子交给老吴,老吴也像张六麻一样,说,好了?医生说,好了。

  老吴接过单子,他眼睛像箭一样一下子射到B超的栏目里,上面写着:怀疑肝CA(二期)。老吴其实已经是有了预感的,应该是有一点思想准备的,但是当这种预感被证实时的那种猛烈的打击,老吴还是没有扛得住,如果说在刚才的一瞬间,老吴虽然有预感,但这种感觉是朦朦胧胧,迷迷糊糊的,现在老吴的心一下子就点亮了,老吴在最最短的时间里,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老吴一下子就想到了死,没有转弯,没有过渡,他不是先想到病,再想到治疗,再想到治疗不愈,再想到死的。老吴的念头是直接的。这个念头一旦出来了,老吴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身体抖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不在胸腔里了,心已经丢掉了,胸腔里空空荡荡,这种感觉,老吴从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形容,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但是现在不允许老吴有更多的想法和体会,医生在跟另一个医生说话了,医生说,你说彩票有没有规律的?

  老吴正好看到张六麻走出去,老吴只看到他一个背影,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老吴心里酸酸的,他想,张六麻可能没有听到医生说什么,也不知道老吴碰到了什么,但是就算这样你也可以等一等我的呀,我们不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吗,我们不是一起来体检的吗,我们不是一起做了B超吗。

  老吴呆呆地站在B超室,竖在医生面前,医生说,今天大血抽了吧?老吴赶紧说,抽了,早上空腹来抽的。医生点了点头,眼睛并不看着老吴,说,等大血报告出来再说吧。说完这句话,医生又回过头和那个医生说,你说彩票有没有规律的?那个医生说,有什么规律,碰运气的。这个医生又说,为什么有的人运气就那么好?后面说话的医生没有回答这个运气好的问题,他却说,你要是中了五百万,怎么花呢?前面说话的医生说,不要来气我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彩票,老吴明明还站在一边,他们好像没有看见他,老吴手里捏着体检单,又等了一会儿,看看医生仍然没有什么要向他说的,老吴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他想医生会不会叫住他关照些什么,但是医生也始终没有叫住他。

  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坐满了病人,还有站着的,老吴从B超室出来,他们的嗡嗡的声音就包围了他,他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虚弱无力,好像要被他们的杂乱冲倒了,老吴眼前有些发黑,两条腿很软,走了几步竟然就有点喘气了,老吴心慌得不行,他想找个位子坐一坐,可是位子都是满的,老吴和其中一个年轻的看起来不像有病的人商量,他说,能不能让我歇一歇?那个人看看老吴,说,这是我的位子。老吴可怜巴巴地说,我有病,我,我刚刚查出来的,有病啊。那个人仍然是看看老吴而无动于衷,有病?他好像还微微笑了一下,说,到这里来的人谁没有病。老吴快要哭出来了,他说,可是,可是,我的病是很重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说,到这里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小毛小病,这年头,小毛小病谁上医院?他说过以后就不打算再和老吴嗦了,而且为了表示他是不肯让位子的,他索性架起了二郎腿,一晃一晃起来。

  我是真的有病啊,医生刚才说了,老吴说,老吴手里拿着体检单,他甚至还向他们扬了一扬,以证明他没有瞎说。有一个人可能是听到老吴说话了,他看到老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就说,有病你找医生呀。这话说得也没有错,但是在老吴听起来,是那么的冷冰冰,那么的事不关自己,老吴实在是心有不甘,他再看看其他人,因为他就站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面对面的那么近,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说话,他们只顾自己的事情,有的是愁眉苦脸,有的是眉飞色舞,他们的目光根本就不往老吴的脸上过来,就算偶而有一道目光与老吴的相遇了,也是淡漠的,一晃而过,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同情,关注,哪怕是可怜可怜他,也没有,都没有,好像他们的面前根本就没有站着老吴这么个人,这么一个因为得了病而变得有点失态的人。老吴在自己最最需要交流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个交流者,老吴心里犯孤,凄凉得不得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关心他,他的同事也走得一个都不见了,老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很悲哀地想,我要死了啊。

  这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刺激了老吴,但是也使得老吴几近麻木的思想有了一些松动,我要死了啊,我不想死的啊,老吴想,任何人都是不想死的,老吴经过一阵迷乱,一阵茫然,现在清醒一些了,是求生的愿望使他清醒了一些。老吴重新又去推开B超室的门。

  医生听到门响,回头看看他,他们没有认出他来,看他在门口探着头,想进不进的样子,一个医生说,干什么啊?老吴赶紧过去,把体检表递过去。医生也没有看体检表,就说,啊,体检啊,上去躺下来。另一个医生看了看他的体检表,说,已经做过了。这个医生说,做过了又进来干什么?那个医生递了体检表给他看,这个医生看了看,噢,他说,是你啊,怎么啦?老吴可怜巴巴地说,医生,医生,我,我怎么办?医生是有些不耐烦,他说,告诉你等大血出来再来,告诉你等大血出来再来,你怎么听不懂的啦?我听得懂的,老吴说,我听得懂的,可是,可是,大血要到星期一。医生说,星期一就只好星期一。老吴说,那,那我这几天,怎么办呢,医生皱了皱眉头说,唉呀,你这个人真的嗦,都像你这样麻烦,我们医生也要早早进火葬场了。医生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后来他看着老吴可怜的吓破了胆的样子,他的不耐烦里也透出一点同情来了,唉唉,想吃什么吃点什么吧,医生说,哪里没去玩过的去玩玩吧。

  老吴听了这话,精神负担更重,简直要哭出来了,但是老吴毕竟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打碎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咽,有泪也只能往肚里流。这样老吴在心里流着泪,就往外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老吴看到磁卡电话,他站住了,我要打电话,老吴想,我要告诉他们,我要死了,我打给谁呢,老婆?当然是老婆,老吴想到要掏磁卡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捧着单位发的牛奶和饼干呢,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老吴想,我还要饼干做什么啊,我还要牛奶做什么啊。他看到一个小孩,就要把手里的牛奶和饼干送给他吃,小孩伸手想接了,他的妈妈把他往后一拉,你干什么,她怒目对着老吴,你想干什么?

  一边已经放手了,一边又没有接住,牛奶和饼干“啪”地掉在地上,别人听到声音,倒是都回头看了看,有一个看起来比较穷的人,朝老吴笑笑,就弯下腰把牛奶和饼干捡走了。那个带小孩的妇女,有些回不过神来,说了一句:神经病。不知道她是说谁的。

  老吴悲哀地想,我不跟你计较的,我没有时间跟你计较了。老吴掏出磁卡,插进去,拨了号码,电话接通了,听到老婆“喂”的一声,老吴的眼泪就忍不住地要淌下来了,他觉得喉头哽咽了,嗓子胀痛,接着听得老婆又“喂”了一声,老吴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张着嘴,对着话筒,热气把话筒都蒸湿了,老吴的老婆声音粗糙起来,又连续“喂”了几声,没有听到回音,她以为是捣乱电话,骂了一句,咔嗒一声,电话挂断了。

  老吴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手仍然紧紧抓着话筒,一直到有一个人等打电话,对他说:喂,你好了没有。老吴才清醒过来。

  老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也曾努力地想镇定自己的情绪,梳理清楚自己的思想,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随着人流去穿过医院的大厅,大厅里人很多,他们目光直直的,窜来窜去,有人撞着了老吴,说了一声对不起,但是他根本也没有看看老吴的脸说对不起,他的眼睛是盯着别的什么地方,是挂号的窗口或者配药的窗口。大厅有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是塞得满满的感觉,但是老吴的心里,却是空的,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盘守在那里。

  老吴已经走出医院的大门了,但是老吴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看到距离医院大门不远的公共汽车的站台,有许多人在等车,老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过去,他也站到那里了。

  老吴心里仍然是糊里糊涂的,他来到了车站,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上车,也不知道上了车要往哪里去,他甚至希望车子晚一点来,后来车子还是来了。老吴随人流上了车,因为想着心思,也没有注意先后,就抢了一个人的先,这个人本来是满脸横肉的样子,被老吴抢了先,心里的气就更是跑到脸上来了,他横眉竖眼地说,抢什么抢?抢着到哪里去?到火葬场去啊?老吴哀伤地说,我是要到火葬场去了,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这个人本来是准备了要和老吴大干一架的,他甚至已经在准备台词,准备老吴回嘴骂他时他再怎么回骂,哪知老吴一脸倒霉样子地承认自己要死了,要到火葬场去了,这个人倒拿老吴没有办法了,他看看老吴,甚至看出些惧怕来,他想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呀,还不如躲着点吧,这个人这么想着,就往车厢深处挤进去,挤进去以后,还一直回头从人头的隙缝里张望老吴,好像老吴随时可能冲过去捅他一刀咬他一口似的。最后他只乘了一站,就匆匆地下车了。

  但是老吴一点也没有在意这个人的心里活动,老吴上车后,扔了一元钱的硬币,听到硬币的一声掉了下去,他想起有一次也是乘车,一个农民扔了一个一角的硬币,也是当的一声,但是声音和一元的有明显的差别,司机回头看了看农民,你扔的什么?农民说,一块钱。司机说,到底是什么?司机的口气只是稍稍重了一点点,农民就已经坦白了:嘿嘿,是一角。司机说,你不知道乘车投多少?农民有点难为情:嘿嘿,不知道。司机脸一拉,下去。那个农民就下去了,他白白地损失了一角钱。农民下车后仍然站在站台上,东张西望着。现在老吴回想起这个事情,心里悠悠的,怎么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车子过了两站后,老吴占了一个位子,但是很快有一个抱小孩的妇女站到了他的身边,她和那个小孩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老吴的心里有点渥渥涩涩的,有点燠糟,不应该我让给你的,他想,我生病了,我刚刚从医院出来,而且,而且,我生的是很大的病,是……老吴这么想着,心又猛烈地疼痛起来,他不能再往下想。老吴没有站起来让座,但是他又觉得有点不安,他只好将自己的脸侧向窗外,看着窗外的景色,幸好后来他后边座位上的那个人站起来给妇女让了座,老吴的心才安定下来。

  囡囡乖,妇女亲着小孩的脸,她忍不住地将喜欢孩子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一个乘客朝她们看看,说,人家让了座,小孩要谢谢人家的。其实那个让座的人已经站到前边去了。咦呀呀,小孩嘴里发出些声音,咦咦呀呀。她的妈妈说,她还不大会说话呢,她一边说一边又去亲小孩的脸,乖囡囡。然后有人问:几个月了?她答:十一个月了。

  在妇女和孩子温馨的气息中,老吴的心暂时的稍稍的安下来一点,车子往前开着,沿途经过大街,大街两边的商店往后倒退着,花花绿绿的世界,是美好的世界呀,可惜我,可惜我,老吴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和心都在哭泣了。

  汽车上的录音响了,告诉乘客,下一站是花市街。这条街老吴是听说过的,是一条专门卖鲜花的街,街上有许多小店,都是花店。老吴没有来过,因为他在平时的日子里不需要鲜花,就算是需要,其他街头也有鲜花店,他可以就近地买一点,不用跑很远的路到这里来的。老吴这么想着的时候,鲜花已经映入了老吴的眼帘了,是扑面而来的,沿街的店铺,布满了鲜花。老吴比较现实主义的思想,今天有一点例外了。既然前面他已经身不由己地上了公共汽车,身不由己地到了花市街,他就再一次身不由己了,老吴站了起来,跟着下车的人流下车了,就到一家花店的门口了。

  但是站到了花店门口,老吴立刻后悔了,我来看花干什么啊,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不要花,我什么也不要了啊。在老吴想转身离开花店的时候,他又停下来了,因为这时候花店的店主向他笑了一下。

  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修剪花枝,很专心的,熟练而又小心地将修剪过的花枝放进水桶。看起来她的目光低垂,但其实她是眼光四射的,因为老吴还没有走近,她已经抬起脸来,向老吴一笑。她的这个笑,是很有水平的,是恰到好处的,既不是无所谓的笑,也不是打算强买强卖的笑,她是把做生意的欲望放在发自内心的友好笑里边了,任何的人,接受了这样的笑,都是会感觉温暖的。老吴也是。这一瞬间,老吴甚至忘记了医院和病和死亡,老吴也向女孩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看花呵,女孩说。她没有说买花啊,或者问想买什么花啊,她真是蛮懂得顾客心理的。老吴点点头,既是应答她的招呼,也是表示对她的赞许。鲜艳的花朵,开在老吴的眼前,老吴感觉有点耀眼的,心里也有点激动,唉唉,老吴忍不住说,看到鲜花,总是喜气洋洋的。是的呀,女孩说,现在大家有什么喜事开心事,都会来买鲜花的。她顺应着老吴的口气,仍然没有露出希望老吴买花的意思。

  老吴因为看到喜人的鲜花而带来的暂时的麻木已经过去了。唉,他说,我没有喜事,只有悲哀的事情。

  女孩同情的目光停留在老吴沮丧的脸上,带着一丝的疑问,但是并没有一点要探听老吴秘密的意思。

  悲哀的事情,是不适合用鲜花的,老吴说出这个话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又挽回地说,噢,也有的,比如有人生了病,有人家办丧事,也用鲜花的。

  女孩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感觉上她好像示意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什么动作,但是老吴敏感的心却指点着他去看店的深处,他看到有几只素色的大花篮,站在店的角落里,老吴的心脏猛地又疼痛了,也会有人给我送这样的花篮,老吴想,我要死了,我也要死了。

  女孩注意到老吴的关注点了,她声音有点低沉地说,是预订的。

  有人死了,老吴是兔死狐悲的心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的,我也要死了。

  女孩像是听到了老吴的话,又像是没有听到,她面前的水桶已经放满了花,她将放满花的水桶推开去一点,又拉过一只空的桶,继续着手里的活儿。她仍然是既关注又不关注的样子,但是只要一旦感觉到老吴要问问题了,她的眼睛就对着老吴了。

  是死前预订还是死后预订呢?老吴说。

  那是要死后的,女孩说的时候,甚至微微的笑了。老吴知道她的意思,老吴说,那是的,因为有的人说要死了要死了,却拖了很长时间的。鲜花却不能拖的,拖了鲜花就不鲜了。

  我也要预订办丧事的花篮了,这回老吴不等女孩的眼光低垂下去,就快快地说出来。

  哦,家里有老人过世了?女孩有些忧伤地说,不过这种忧伤并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哦,不是老人,不是的,老吴说,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女孩这回是听清楚了的,但是她立刻就笑了笑,笑过之后,她又继续做自己的工作了,她继续修剪花枝,然后将它们放进水桶,她的脸上,仍然是有一丝微笑浮现着。

  老吴伤心地想,她不相信我,她一点也不相信我。她以为我是个骗子,或者是对她心存不良的,或者是来捣乱的,或者是一个有毛病的人,一个精神病人,一个白痴。

  我体检的,我查出……老吴很勉强的,想往下说,却终究是说不下去,他甚至有点心虚了,好像自己真的是来捣乱的人。好在女孩始终如一的态度,并不因为怀疑老吴捣乱而有了不好的脸色,这使老吴慌乱的心,稍稍得到一些安慰。

  这时候有一个中老年妇女急急地过来了,她是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几乎是跳下来,又几乎是奔着过来,一路上就在嚷着:唉呀呀,唉呀呀。女孩迎着她站起来,这使得老吴无法再观察到女孩对他的态度和反应。再见,老吴在心里对女孩道别,他甚至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这是美好的女孩,美好的花,美好的世界啊,但是这些美好,都不属于他了。

  老吴可能以为这个中老年妇女是买花的顾客,但是他听到女孩叫了一声妈,才知道这是她的妈妈。这个妇女跟她的女儿性格是不一样的,她的女儿年纪轻,却是沉稳的,而她呢,却是风风火火的,她人还没有走到,声音就已经过来了,我迟了吧,我迟了吧,她一叠连声地说,唉呀呀,唉呀呀,路上挤得要命,我是紧赶慢赶,我是急得气也透不过来了,我是什么什么。她的女儿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老吴想,这个女儿倒像是母亲,这个母亲像是女儿。女儿只是和母亲交流了一下目光,甚至好像都没有多说什么话,女儿就背着一个包走了,可能她们每天都是这样交接的,老吴想,用不着更多的语言。

  女儿走了以后,她的母亲看到老吴站在边上,就对老吴说,她要上班的,你不要看她矮小,她一个人干三份事情呢,人家都说我的女儿好的,我的女儿真是好的,她什么什么的。这个妇女说了说自己的女儿,后来话题就转到老吴身上了,哎,先生是买花吧?她说,你看看我这里的花,价廉物美的啊。

  老吴本来已经决定离开这里了,但是现在他又停留下来,他指指店里边的素色花篮,我看看这个,他说了这句话后,感觉到妇女会说和她女儿差不多的话,比如问是不是老人过世啦之类,所以老吴不等她说,又补充道,我是给自己预订的,给我自己。

  妇女看了看老吴,啊哈哈地笑起来,给你自己?哈哈,给你自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现在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啊哈哈,她笑着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就不笑了,脸上充满要替老吴抱不平的意思,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受了谁的气,你一定是心情不好,你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是不是?是不是?我看人的眼光很准的啊,你可不能闷在心里,闷在心里要得病的。老吴说,我是得病了,我要死了。妇女急急地说,没有这么快的,不会这么快就得病的,虽说是气出病来,那也不可能一气马上就生病的。只要你吐出闷气来,就好了。她感觉到老吴不太相信她的话,更认真也更加重了语气,真的,她说,真的,我也有过这样的事情,那一次他们也是把我气得要死,我就想了一个办法对付他们,你猜我想的什么办法?你猜不到的,她说,我装死,我吓唬他们,我试探他们,我说我得了绝症,其实是我骗他们的,我说就要死了,我看他们什么态度,结果啊,唉唉,结果就不提了,不想提了。不过呢,也有好的啊,也有人有良心的,反正什么样的都有,我算是看见了。

  妇女一直在热情地喋喋不休地说话,出奇的,老吴的心逐渐地平静下来了。老吴受到了启发,老吴想,我是要告诉他们,我要死了。但是我不是要试探他们,我只是要告诉他们,我要死了。

  妇女好像看出老吴受到了她的启发,她很兴奋的,主动地说,你要是想打电话,我这里有公用电话。在她的柜台上,是有一门电话,是投币的,妇女又说,要是没有硬币,我这里可以兑换。那里有张凳子,你可以坐下来慢慢打,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啊,你不是心里憋气吗,你打完电话,保你没气了。

  老吴真的听了妇女的话,到边坐了下去,他投了一个硬币,但是他能够记得住的、不用查本子的话号码不多,他想起一个,是同事小李的,是小李的手机号码,因为这个号码很特别的,所以老吴当时一下子就记住了,老吴拨了小李的手机以后,才想起小李其实出差在外地,今天没有来参加体检,老吴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的时候,手机已经通了,传来小李的声音:哪位?老吴鼻子一酸,差点又要掉泪了,但是他强忍着,强作镇定地说,小李,是我,我是老吴。小李说,我已经听出来了。老吴鼻子更酸了,他的声音里已经有点哭腔了,小李啊,老吴说,我,我要死了,我,我……小李不等老吴说下去,就打断了他,你要死了,你干什么要死呢?老吴说,小李你听我说,我,我真的要死了,我是,我是,老吴实在是说不出口来,今天,今天,单位体检,你知不知道?小李说,体检,体检怎么啦,体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身体,谁个不知道呀,你拿我开什么玩笑,浪费我的手机费啊,我要挂了。老吴急说,小李小李,你先别挂,你听我说,小李说,你死吧,你死吧,你死了我也不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老吴说,为什么?小李说,咦,你人都死了,你我也不会再见面了,你也管不着我了,你对我也永远没有用处了,我还来参加你的追悼会干什么,多此一举嘛。卡嗒一声,那边手机已经断了。老吴愣了半天,又去投了硬币,去打第二个电话,这是他的一个老同学,女的,她听到老吴说要死了,立刻哭了起来,哭了半天,伤心得控制不住,后来变成嚎啕大哭了。弄得老吴手足无措,只好反过来劝她,说,你不要太难过,医生说,还要等大血出来再看呢。女同学“咦”了一声,没有确诊啊?老吴支支吾吾,是,是没有。女同学立刻生气了,你干什么捉弄我啊?我知道你跟你老婆这一阵不大对头,你去捉弄她呀。老吴说,我没有,我没有捉弄你,我是真的……,女同学说,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啦,多少人生癌症,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你这里倒好,还没有确诊呢,就已经吓死了。电话又挂了。老吴打第三个电话,是一个远亲的,这回他吸取了教训,不是一开始就说自己要死了,那样太突然,人家不能接受,也不能相信,这回老吴先说自己得了病,是什么病,是怎么查出来的,医生又是怎么说的,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但是老吴说着说着,听那边没有声音,老吴“喂”了一声,说,你在听吗?那边说,我在听啊,老吴啊,我太感动了,我从前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人。老吴说,怎么呢?那边说,我知道你这个电话的意思,你知道我得了病,怕我有心理负担,就假装以自己的病来劝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为人这么好,这么善良,而且,而且还这么有水平,别人来劝,都是说,想开点啊,怎么的啊,那一套,我听也听不进去,唯独你,老吴,你用这样的方法来劝我……老吴抓着电话,再次愣住了,后来钱币用完了,电话断了,电话里嘟嘟的忙音一直在叫着。

  妇女坐在她女儿坐的凳子上,也做着她女儿做的事情,修剪花枝,但是她一直关注着老吴的神情,每当老吴断了一个电话,她就会对老吴做手势,让老吴继续打。老吴继续打了,她的脸上就露出满意的笑容。现在她看到老吴又抓着断了线的电话发愣,她做手势,他也不理会,妇女就大声地说,打呀,打呀,再打呀。

  忽然间,从哪里飘来一阵饭菜香,这香味钻进了老吴的鼻子,竟使得老吴一阵晕眩,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起来,老吴不由自主地挂断电话,向妇女摇了摇头,我肚子饿了,老吴说,我肚子饿得很。老吴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那妇女却已经开心地大笑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好了吧,好了吧,我说的吧,一打电话就好了吧。

  一旦感觉到肚子饿,这饿就像发了酵的馒头,疯长起来了,迅速地占据和控制了老吴整个的身心。老吴的心里又模模糊糊了,我都要死了,我还会饿?我都要死了,我还想着要吃东西?我怎么啦,我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老吴反反复复模模糊糊地想。

  肚子饿了,回去吃吧,妇女向老吴挥挥手,有空来买花啊。

  老吴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向她挥了一挥,这一抬手,更是牵动了空空的胃腹,老吴再一次强烈地感受了平时很难感觉的饿。

  感觉到饿,老吴才去感觉时间,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已经到了平时下班的时间了。老吴想起了老婆的关照,下了班别在外面混,早点回家。老吴要回家了。

  老婆来开门的时候,一脸的怒气,劈头问道,什么时候了?老吴说,是平时差不多的时候呀。老婆说,可是今天和平时一样吗?她见老吴还要分辩什么,就用手挡了挡他,说,你不要再开口,你开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我知道,你是存心跟我作对的,我越是叫你早点回家,你越是要玩出点花样经来。她一叠连声地往下说,容不得老吴有半点机会,你今天单位体检,上半天就结束了,你想好了没有,怎么解释?我先告诉你,你可千不要说你是去上班的,你单位的人打电话来找过你,你没有上班,你得另外编一个段子。老吴真的慌了,我,我……他连说了几个我,也没有我出什么来。本来在路上,老吴是想好了是要编一个段子的,至少在星期一大血出来之前,他要一个人独自扛起来,他甚至想,等大血出来了,也要坚持住,要挺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告诉老婆,老吴在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很崇高的。但是现在老婆气势汹汹的逼着他,老吴应该是委屈得要哭的,但是他实在是哭不出来,因为他肚子太饿了,饿得太厉害太厉害,从早到晚,他还滴水未沾呢,老吴有点支持不住了,他有点晕,他想对老婆说,我肚子饿了,但没等他说出来,又听得老婆说,单位里的人到处找你,你把张六麻的体检表揣在自己口袋里干什么?老吴的脑袋“轰”地一下,他用最后的力气从口袋里摸出体检表,只模模糊糊看到“张六麻”三个字。

  老吴老婆听到“扑通”一声,老吴晕倒了。

  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1955年7月出生于上海松江县,1958年随父母迁往苏州,1974年插队到吴江县湖滨公社红旗大队务农,1978年初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初毕业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1985年初,调入江苏作协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共创作小说、散文随笔、电视剧一千多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百日阳光》等,中短篇小说《瑞云》《顾氏传人》等。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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