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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的眼睛(二)

http://www.sina.com.cn 2002/11/25 11:21   北京文学

  作者:李唯

  五

  罗刚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经常失手做错事,他的失手是因为对自己的智慧太过相信而经常疏于大意,他的聪明就在于他能迅速抓住一切机会的缝隙在随后把失误补圆,而且他越
是失误,思维就越是清晰反应就越是敏捷行动就越是犀利和迅速。罗刚是个真正聪明的人,就像俗话说的,聪明人不是不犯错误,而是如何对待错误。一个小时之后,罗刚没等肖海亮和各级领导有所反应便直接去了电视台,他只身闯进电视台的时候神情是一种激动的失态,他甚至抓起一个编导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在面对一堆惊愕万分的编导和记者,罗刚以失态的激动直接了当地说:他不能容忍电视台对公安形象做污辱性的报道!现在他以一个公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要站出来为肖海亮同志作证,证明他没有犯罪!请电视台采访他,并请马上安排报道播出对他的采访谈话!罗刚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不能只报道反面的而不报道正面的!法庭上还允许被告说话呐!”罗刚要把事情做大,这是他经过缜密思考后做出的决定,包括他失态的激动也是经过思考而做出来的表情:一个人激动到失态往往会给别人一种真实感,相信这个人是真情流露,这也是侦察学上的一个逻辑推理,罗刚自然懂得这个。

  当罗刚激动闯入的时候,电视台《新闻现在时》的编导们正在欢娱之中,他们在今日清晨的节目时间段里刚刚播出了昨天傍晚采编的小冯果再次确认强奸嫌疑犯肖海亮的最新事态进展报道,当晚报和日报的同样报道差不多快到中午才出报和读者见面的时候,电视台声像图文并茂的报道早已席卷了这个城市的一切角落,在报道播出一小时后,台里专门负责统计观众收视率的通联科来告知:尽管还没有确切统计(电视台关于各栏目节目的收视率是一个星期统计一次),但估计收视率在百分之六十三左右,这个收视率已经类似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和奥运会报道的收视率;在这场新闻大战中,电视台彻底战胜了晚报和日报;随后台广告部也来告知:已经有七家广告客商打电话和直接派人来谈要求在《新闻现在时》这个节目中搭他们的广告播出,这尤其使《新闻现在时》的编导、记者和制片人兴奋不已:电视台已经全面实行机制改革,各栏目现在都是承包制,大家拼的全是收视率,有收视率才有广告,有广告才有工资奖金收入,广告客商的大量涌入意味着《新闻现在时》的全体编播人员这个月的收入将是一个极为可观的数字。记者和编辑们越发跃跃欲试,决心要再接再励,继续跟踪报道下去,让收视率和收入率都继续攀升,即使是人民记者,又有谁跟钱有仇呢?再随后不断传来的各种反馈消息都让他们持续地沉浸在亢奋的激动中:有无数个观众的电话绵绵不绝地打进电视台,就像俗话说的,电话都快让打爆了,多数人称赞《新闻现在时》这个节目办得好,不畏公安强权,敢于为可怜的普通老百姓说话!更多的人是请电视台向政府和法院转达他们的要求:他们强烈要求枪毙肖海亮,尽快公审尽快枪毙!说现在公安太黑了,刚刚是河北的杜书贵光天化日开枪杀老百姓,现在咱们这儿又是肖海亮强奸九岁的小女孩,真是过去土匪在深山现在土匪在公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也有人提出特殊强烈要求的,说:肖海亮从收监到宣判到枪毙不是还得在牢里呆些个日子才死吗,在这些个日子里他不是得戴死刑犯的脚镣吗,从过去的电视上看到过,那些被报道的死刑犯脚镣上都缠着一层布,是怕硬梆梆的铁成天套在肉上来回走把脚上的皮都磨烂了,请转告政府,强烈要求肖海亮的脚镣上不允许缠布!就让他的脚磨得烂烂的,疼死他个狗日的,要不就这么一枪崩了太便宜他了!还有一个电话近似于黄色电话,说要送肖海亮一首诗作为他的临死赠言,诗的大意是说肖海亮图一时舒服,老二要了老大的命……所有正经的和不太正经的电话都是要肖海亮死的,或者是认为肖海亮应该死的,情绪之强烈,让掀起这一切的电视虫们越发认为这个新闻卖点真是太热了,热得要烫死人,这个新闻选题这个活儿真是抓得太漂亮了,按照这个热度不断把节目深入做下去,何止是七家客商来打广告的事!所以当罗刚闯进来要求为肖海亮做无罪证明的时候,正亢奋地聚在一起策划商量下一步报道计划的编导和记者们顿时都有些傻,惊愕地望着激动的罗刚半天不知道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大转折作何表示,他们万没想到似乎已经是砧板上死鱼的肖海亮竟然又有人来证明他根本就是无罪的,如果罗刚所说属实,那么这个城市目前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包括他们自己也在其中热热闹闹掺和了半天,岂不都成了一场大玩笑了吗!《新闻现在时》的制片人姓郭,作为栏目的头儿,他首先在个人感情上就产生了排斥,支支吾吾地不愿意答应罗刚的要求,即使是人民记者,也是不大愿意否定自己的。郭有些嘟囔地说:罗局长,您一个人证明肖海亮无罪,这也不能算数呀您说是吧?

  罗刚发火了,他把他失态的激动演绎到了极致,让人越发觉得他是真情流露,不容置疑。罗刚拍着记者们的办公桌道:“我一个人证明他无罪,当然不能作为法律上最终定案的结论,但法律定案决不能轻视哪怕只有一个人的证明!很多案子往往都是因为其中一个人一个关键的证明而最后完全是另外一个结果。还有,你们新闻报道不是要讲真实全面和客观吗?那好,你们为什么只报道肖海亮有罪的这一面,而不愿意报道我现在站出来证明肖海亮无罪的这一面?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你们为什么只偏向一面而排斥另一面?这客观吗?这全面吗?这符合新闻报道的准则吗?还有,我正式警告你们,在法院没有最后宣判结案之前,任何嫌疑人都是无罪的,我已经来向你们证明肖海亮无罪了,而且我将在法庭上作证,这至少存在着法院最后宣判肖海亮无罪的可能性,如果最后司法调查和宣判的结果果然是肖海亮无罪,那你们今天无视我的到来,不愿意客观报道我提供的新的不同情况,而还是一味偏颇地只报道肖海亮有罪,给广大市民观众一再造成误导,一再歪曲事实,给当事人肖海亮一再造成身心伤害,那你们将负因为报道偏颇失实而造成的一切严重后果!你们别怪我今天没来跟你们打招呼!”

  罗刚这一番事先多次推敲斟酌精心准备的话收到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效果:《新闻现在时》的所有在场人员全部哑口无言,同时都有些心里发虚了。罗刚的话无懈可击,所说的后果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记者和编导们都是聪明的人,心里都明白最好还是按罗刚说的去做,但面子、自尊心和经济利益使他们个个都沉默着。他们极不甘心就此宣布失败地沉默着。罗刚并不着急,他从侦察学的角度一看就知道这帮平时神气活现优越感很强的电视虫儿心里都毛了,而且强撑不了多久这帮孙子就得趴下,这使他心里涌起一阵很舒展的轻松来,他知道他将赢得这一开局。但罗刚表面上却显得很着急,愈发地激动、焦躁,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逼真得让人感觉到他是在竭力克制内心的愤怒;他必须要把这种失态的激动保持下去,让真实感越发强烈。罗刚甚至在脸上涌起一阵一阵的红潮来,让人感觉他此刻真是激动得很,这个效果是他偷偷拿一根曲别针使劲扎自己左手虎口的穴位造成的,那种酸麻和锐利的疼痛让任何人在瞬间都会红潮满面。这一招罗刚是从一个犯人那里学来的,那是个极顽强的盗窃惯犯,审讯他的时候他坚不吐口,逼问得急了,他脸上就会涌起大片大片的红潮,甚至还淌汗,让所有在场的警察都毫不怀疑他是病了必须马上停止审讯送他去医院;后来罗刚就发现他是在拿曲别针偷偷扎自己的穴位。这一招当然会极疼,需要相当的毅力才会不动声色地将曲别针有些钝的针头深深扎进自己的肉里去;罗刚就是个有毅力的人,尤其是在关键的时刻,他毫不手软!罗刚“强烈激动”的表情果然让《新闻现在时》的编导和记者们都坐不住了,人人都感觉必须停止沉默得赶紧拿出个办法来,否则这位失态的公安局长最后没准真会拔出手枪来都说不定。

  最后还是给《新闻现在时》栏目组开车的一位司机随口说了一个思路,使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茅塞顿开,问题得以迎刃而解。这位刘姓司机看着天天坐他车的大记者大编导们为难沉默的样子,心里不免着急,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都像得了肛裂拉不出屎了呢?还是知识分子哩!见半天谁都不说话,刘姓司机便忍不住自己站出来作主请罗刚先到外面接待室去等待一会儿,说容他们商量研究一下。刘司机对罗刚万分客气甚至有些谦恭,完全不像记者和编导们那样因为见多识广本能地对什么人都不大在乎,而司机则对警察本能地具有畏惧感。罗刚则不知道他是司机,以为也是记者编导之类,这位“记者”的好态度和完全正当的理由使罗刚同意暂时到外面去等候,让他们商量研究一下再说。待罗刚出门后,刘姓司机便说:“我说你们这些记者编导咋都傻逼了?你们就采访他然后在节目里播出咋就不行呢?这不是好事嘛!你们想,咱们栏目刚播了那个姓肖的警察是强奸嫌疑犯,观众都认定他是强奸犯,都嚷嚷着要毙他,观众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对不对?突然又来个人说他不是,说真正的强奸犯还不定是谁呢,这不热闹了吗,这不有戏了吗,这不更好看了吗,用你们的话说,这不更有悬念了吗?咱就抓住这个悬念一直跟踪报道下去,那老百姓看咱们这个节目不得看疯了吗?天天都得盯着看!我就是老百姓,我肯定看!那咱这个节目能拉多少广告来啊!你们都是这么大的知识分子咋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呢?”刘司机从普通人的角度给记者和编导们上了电视文化市场的一课,制片人老郭首先拍案而起,说:“我操,高人!”然后记者和编导们纷纷说:“高人!高人!高人!刘师傅你是高人!”有一个还玩笑地说:“刘师傅你能当台长!”刘司机咧着嘴笑,说:“我能当台长他爹!”于是引来一片欢笑。在一片欢笑声中,老郭将刘司机的思路上升到了理论,大意是:这样做,既可以避免报道过于偏向某一方面而导致可能会引起的麻烦,两方面不同的观点、见解、说法、线索、疑点等等都同时报道,可以使报道更加客观和全面,无论这个案子最后是什么结果,新闻媒体本身都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可以大大增强节目的悬念性、可视性和持续性,有了这三性统一,它的经济性便是不言而喻的了!大家一致赞同郭的概括,且都兴奋不已,刚才那种沉闷和沮丧顿时冰释。当郭喜笑颜开地将罗刚请回来要立即采访他给他做节目的时候,反而导致罗刚疑惑了,罗刚疑疑惑惑地想:怎么这么快就变脸色了?这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于是对罗刚的采访谈话节目在电视台当晚八点十五分的黄金强档时间播出。屏幕上的罗刚警服整齐,有一种庄严感,尽管罗刚首先就说他并不代表公安组织,公安局组织方面也没有委派他出来做澄清事实的谈话,他只是作为肖海亮同志的战友、同事和主管领导,作为一名不希望肖海亮同志以及人民公安的荣誉蒙受羞耻的老公安,作为一名懂法、执法的司法工作者,同时作为这个案件的当事人和目击者,他觉得他完全有责任和义务出来为事实作证,以洗刷战友蒙受不白之冤,以捍卫法律公正神圣,他今天的行为完全是他个人的行为,所有谈话后果由他个人负责,等等,但罗刚警服肃整的庄严以及说话语态的郑重,使广大的市民观众还是有一种警方新闻发布会的感觉,有一种警方官员向市民郑重宣布什么的浓重意味,如同告诫和提醒市民国庆节或是春节快要到了节日期间要特别注意防火防盗之类,让人有一种官方的公告感。罗刚要的就是市民大众这种观看的心理感应,事先罗刚曾经反复想过,他上电视是穿便服还是穿警服?后来他决定还是穿警服,警服和警徽容易给大众一种不容置疑感。罗刚是个每到危急关键时刻一切细微处都要仔仔细细想到的人。于是一番开场白后,罗刚便在这种精心营造出来的郑重庄严的气氛中为肖海亮作了辩护,证明肖海亮当时不在犯罪现场,因为肖海亮始终和他在一起,因此肖海亮根本不具备犯罪时间,所以肖海亮同志根本就不可能是罪犯!罗刚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在谈话结束的时候,罗刚在镜头面前又表现出了一点适度的失态的激动,这一点激动的失态也是罗刚精心思考设计的,给人感觉他是一直在拼命理智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他的确是真情流露。罗刚最后说:“我知道我作为一名执法者,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来作这样的证明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如果当众说谎我就是自己把自己往监狱里送!也就是说,从今天起,或者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就把我自己和肖海亮同志绑在一块儿了,肖海亮是罪犯我也就是罪犯,肖海亮要是坐牢我也得坐牢,强奸幼女是重罪,肖海亮要是判无期我至少也得判五年!我是伪证罪!我可以说是自绝后路,为肖海亮也为我自己拼死一搏!”罗刚本来说完后是想拍一下桌子的,这个动作细节也是他事先设计好的,所谓激愤难挡,拍案而起,以把他失态的激动再强调到一个激昂的程度,好让这种真情感愈发强烈,但没想到电视台拍摄节目的演播厅现场根本没有放桌子,现场导播安排采访主持人和罗刚两个只是坐在两把椅子上交谈的,罗刚只好不拍桌子了,这使他有些小小的遗憾。但即使没有最后的拍案而起,罗刚谈话的效果已经显而易见,在现场布置景片的电视台的一个美工师,(他是北京中央美院毕业的一个现代派大学生,他对什么都不相信,连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都不相信,说:谁能确切保证就是两万五千里为什么就不是两万四千九百九十里?当时谁拿尺子量过?)听完罗刚的话后,当时就说:“我看这丫说的是实话!”

  在节目播出的五分钟后,罗刚按照事先计划好的步骤给分局的正局长一把手商学明打去了电话,要求在分局党委会上做检查,说:“商局啊,我没给党委打招呼就擅自到电视台去说话了,我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我知道我这是违反组织纪律性的,我应该在党委会上做出检查。”

  老商刚看了电视,心潮正在起伏。老实说,他对罗刚的做法在感情是愉悦的,这些天,他领导的公安分局出了一个强奸幼女犯,满社会沸沸扬扬,市民们把他的分局骂得狗血喷头,他被动极了也恼火极了,罗刚的电视谈话使他精神一振,神采飞扬,颓丧为之一扫,他当时就激动地大吼一声:“谁说我的干警强奸幼女了,听见罗刚说什么了吗?!让社会全都好好听听!我操他姥姥的!”吼得一旁的老婆吓了一跳,说:“你跟我嚷什么呀!你在家嚷谁听得见啊?有本事你明天到市里去嚷啊!”老商说:“我当然要去!你看吧,明天我就敲锣打鼓给电视台送锦旗去!”但老商不能公开表扬罗刚,原则的话他还是要讲的,于是老商在接到罗刚的电话后说:“老罗你这确实是不对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党委打招呼,不跟市局领导请示你就擅自到新闻界去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我看……这样吧,你这个月的奖金我就告诉财务给你扣了,不给你发了,你呢,在会上再做个检查,简单的,市局要问下来,我就说我已经处理了,怎么着我也得处理一下吧,你看这样行吗?”

  罗刚说:“商局,您说咋办就咋办,您尽管扣,我没意见。”

  老商有些过意不去,想想,说:“老罗你这些日子为这事儿跑跑颠颠的费了不少事,你有什么票要报销的,你拿来,我给你签字报。”

  罗刚说:“谢谢商局!”

  罗刚放下电话就让老婆找票,汽车票之类的,凑个几十块钱,明天一早就拿到局里让老商签字报销。老婆很不以为然,说:“不就几十块钱嘛,咱家现还稀罕几十块钱呀,至于要找汽车票去报吗?”罗刚说:“你知道个屁!几十块对于挣死工资的工薪阶层来说那就是钱!咱要是不去报销这几十块,显出咱不稀罕来,人家就会想我们家肯定有不少钱,你知道吗?快去找票!”老婆嘟嘟囔囔地说:“哪找去呀,谁还把那一块两块的汽车票整天攒着!”罗刚说:“那你明天就去拿钱买票,买也得把票买来。长途汽车站那里有人卖废汽车票的,你买他一盒大宝洗面奶啥的,他就给你搭一摞废汽车票让你回单位报销,你明天就上那去买。”老婆说:“罗刚你整天这么小心算计你累不累呀?”罗刚说:“我不这么算计我命没了!”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罗刚又前后左右仔细想了一遍,觉得应该是没有什么疏漏了,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搂过老婆来,说:“来,老婆,这些天我头都大了,累死我了,今晚轻松一下,今晚咱俩性交。”老婆说:“你真不要脸,说得这么粗俗!”罗刚涎着脸无赖一样地笑着,说:“那我换个文明的说法:今晚咱俩做爱。”老婆也笑了,继而有些心疼丈夫,涌上一些心酸来,感慨地说:“这么多天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你笑!”

  这一晚,罗刚拥着老婆松弛地睡去。

  之后的事态完全按照罗刚所预料的那样发展:罗刚的电视谈话撼动了全市,本来完全是一边倒的民众舆论分成了两大阵营,一方面是坚决不相信罗刚的作证,认为是公安内部相互包庇,为了维护公安的社会形象支使人出来作假证,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但持另一种看法的也为数众多,认为这个姓罗的警察,还是个分局副局长,敢这么冒着坐牢判刑的风险出来作证,等于是把自己的命都押了上去,他要没有确切的真凭实据他敢这样吗?!两方观点互不相让,于街头巷尾争执不休,城市更加沸沸扬扬。社会上的波澜也席卷了本市的公检司法系统内部,公检司法内部也是两种观点,也是互不相让,尤其是检察院,认为罗刚作为肖海亮的主管上司和分局领导,于人情于面子于维护单位的社会公众形象,都存在有为肖海亮作假证的可能,但检察院的人也承认,由于罗刚出来作证,尽管一时真伪难辨,但目前要抓要判肖海亮也是不行的,肖海亮在法律上有了一个强硬的支撑点,罗刚等于是把肖海亮罩起来了,除非罗刚承认自己是作假证或有事实证明他是作假证,那肖海亮就死定了!

  市委在罗刚电视谈话播出约一个小时之后便召开了紧急常委扩大会议,公检司法的首长全部列席参加。鉴于罗刚出来为肖海亮作证使案情有了新的变化,会议正式做出撤销原先责成检察院做出的立即逮捕肖海亮的决定,改为暂缓逮捕,并责成公安局和检察院通力合作,加紧侦破,尽快弄清案情真相,惩办真凶,给受害人和广大市民以交代。在会上,市政法委书记显得很恼火,让市局局长一定要对罗刚进行严肃批评,说先不管动机怎么样,这个罗刚事先给组织上一点招呼都不打,自己上电视台说话,给市委造成很大的被动,一定要严肃批评,必要的话,要考虑给处分!市局局长拿出分局老商马不停蹄写来的报告,解释说已经进行了处理,扣发罗刚当月的奖金,罗刚本人也表示要写出书面检查,政法委书记气才消了些,但说:还是要批评!于是会议又做出了对罗刚要进行批评的决定。会议由刘义山书记亲自主持,自始至终,他的两只手都平静地放在桌子上,面色也如手一样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来,只有左手的小拇指几乎不被人察觉地轻轻地叩着桌面,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最知道他的夫人和女儿刘娅才能理解,这是刘义山内心轻松释然的表示。肖海亮的逮捕令被撤销,使刘义山正像俗话说的,心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掀去,至少是暂时地掀去了,于压迫中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他现在想做的就是赶快结束会议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刘娅,他能想象他的女儿此刻不定在家里急成什么样了。刘义山甚至有些厌烦地看着他的政法委书记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第一次发现政法委书记的牙是那么的黑,沿下牙龈的一排牙根那里都因长期抽烟而被熏染得黝黑,像贴了一溜儿黑纸似地,这是刘义山因为着急地盯着看他什么时候能闭嘴而专注观察的发现,刘义山继而又突然想到这个家伙牙这么黑他老婆怎么跟他亲嘴啊,想到这一点,刘义山忍不住要笑出来,他赶忙克制住,想自己真是荒唐,一个市委书记在主持市委常委会议的时候思想溜号想这些,不像话!刘义山耐着性子等政法委书记讲完准备宣布结束会议回家。但刘义山不知道,此时刘娅并不在家里,他的女儿正趴在肖海亮怀里激动地大哭。

  刘娅是在中午听说要逮捕肖海亮的,这使她整个下午和黄昏都一直木呆呆地躺在床上,像天塌了一样,到晚上突然看到了电视,这陡然的翻转变化刺激得她人几乎要失控了,她赶忙试着给肖海亮打传呼,得知肖海亮并没有被捕仍在自由的蓝天下呼吸,她当时就哭了出来,连忙打车赶到肖海亮这里来,进门就一头扎在肖的怀里放声大哭。那一瞬间刘娅才明白肖海亮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就像她的脸一样。作为一个女孩子,刘娅和所有青春女孩一样都极看重她们的脸一直小心翼翼地珍惜并维护着。刘娅像抓一样的紧紧抱住肖海亮,像小孩怕把心爱的玩具再丢了。她酣畅淋漓地哭,无比庆幸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同时无比感激罗刚让她的肖海亮失而复得。最后,刘娅哭够了,从肖海亮的怀里抬起脸来,说:“海亮,咱们得给你们罗局买几条烟吧,还有什么,比如说还要不要买几瓶酒?你说我去买。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这些。”刘娅是不懂,作为市委书记的女儿,她在本市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送过礼。

  肖海亮则沉默着。刘娅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的时候,正是电视台在重播对罗刚的采访谈话,他这已经是第二次在看,刘娅不能控制的哭声几乎把电视的声音全部压没有了,这使搂着刘娅的肖海亮这一次只能看着屏幕上的罗刚和采访记者俩人像说哑语一样嚅动着嘴唇。肖海亮看着屏幕上哑然无声却慷慨激昂的罗刚,心脏一阵一阵地下坠,他有一种像得了高位截瘫又急又恨又无奈的感觉,感觉罗刚正在强大而有力地把他往很深很深的地方拽,而他只有无可奈何地跟随而去。这一次肖海亮没有掰他的手指头,因为他的双手正搂着刘娅。刘娅头一回撕心裂肺的哭让肖海亮感动同时也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到在这世上他不是一个人活着而必须对第二个人负责,他有责任让这个女孩绝不能第二次再这样痛不欲生地哭了。刘娅让肖海亮的心变得无比柔软。

  就在那一瞬间肖海亮决定不去告发罗刚,决定让那件事就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六

  刘娅对肖海亮说:“海亮,今晚,我要把我给你。”刘娅说得很庄严,有一种危难时刻毅然以身相许从此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意味。

  肖海亮说:“行。”肖海亮说的也很庄严,他觉得不说行就会辜负了刘娅的这番情义。

  于是俩人就在肖海亮的单人床上做。

  俩人都无比笨拙。由于都心怀着有一种殉难般的圣洁,很庄严地做,因此就少了许多感官上的刺激与激动。做完后,俩人都感到与以前各自在书上看到的做这种事是如何地具有爆炸一般的燃烧相去甚远,俩人各自都有一份淡淡的失望,觉得被书骗了,但俩人都感到很甜蜜,那是一种彼此都觉得肌肤相挨心贴得很近的融化。之后俩人都哭了,肖海亮的眼泪滴在刘娅头一次裸露出来的乳房上,刘娅感到那微咸的水丝丝缕缕都渗入到她的心房里去了。

  肖海亮抹去眼泪后说:“刘娅,我知道你从来不求你爸爸办任何事,但这次我要让你去求他一次,我得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我要亲手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再说我现在已经别无选择,破不了案我也死定了。你爸爸得给我去向政法委和市局说句话,行吗?”肖海亮说得咬牙切齿,手和脚都一起激动地使劲,肖海亮是把手搭在刘娅的乳房上说这番话的,说到激动处,他的手掌便下意识地用劲一捏,刘娅感到心弦都被触动了。

  刘娅说:“行!”她想不出她此刻除了说行还能说什么别的。

  刘娅是在天亮后才回到自己家的。她的父母等了她一夜,几乎没有睡觉。刘义山坐在书房里看了一夜陈年的报刊杂志,这些报刊杂志市委秘书处每天都给他送来,每天都是一堆,他几乎没有时间看;老伴徐雅芳也陪了他一夜,坐在一旁用一根电动按摩棒吱吖吱吖地碾磨她的腰,她有腰椎间盘突出。女儿头一次一夜不归,把这个家的生活秩序完全打乱了。见到刘娅推门进来,头发还蓬乱着,完全不是她平时出门的一丝不苟和清清爽爽,妈妈徐雅芳眼圈先红了,把已经提在手里准备去上班的公文包又扔到桌子上,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娅娅你这一夜干什么去了……”刘义山赶紧暗暗扯住老伴,因为徐雅芳的声音已经响亮激动地足够让邻居都听见了,他看出女儿这一夜必定有了重大的经历,女儿的眼神里有一些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譬如说:毅然决然。女儿的眼眸过去从来都是柔柔软软温顺清雅的。

  刘娅说:“我在肖海亮那里。妈,你先去上班,回头我跟你说。我有事要先跟爸说。”

  徐雅芳努力把一切都先忍在肚子里先上班去了。刘义山坐着,离市委来车接他上班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即使车来了,他此刻也会让司机先等着,他必须要先跟女儿说完,否则他上班一天都会有些心神不定。女儿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他的市委领导班子里的所有成员都知道他这一点。他有一次自己对女儿坦白说:“娅娅啊,你是爸爸的罩门,你可别有一天害了爸爸啊。”刘娅不明白“罩门”是什么,后来她看了爸爸书房里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才知道一个武侠高手练到高层次,浑身如铁般坚硬,刀枪不入,但身上必定有一处地方是练不到的,是最软弱的,抵御性最差,这个地方就叫罩门。刘娅明白后不无得意地笑了,但从此也更直觉不去触碰爸爸的“罩门”,从不求爸爸办任何事,也不给爸爸惹任何事。刘义山此刻望着女儿一反过去温顺安静而变得激动燥热的眼神,心沉沉地想:女儿今天是要来进攻他的罩门了!

  刘娅是先喝了一大口水镇定了一下再说的,她说:“爸,昨晚一夜我都是在海亮那里,我们……我们等于昨晚已经结婚了,您明白这意思吗,爸?”

  刘义山的手下意识地扬起来,好像要去抓什么,又放下了。他在心扉被震撼之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种要去抓住什么的动作。尽管刘义山事先已经预想到,但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被揪疼了,他颇有些陌生地看着从生下来一只小兔子那么大点到长成了大姑娘又突然来告诉他从昨晚起她已经是一个妇人了的女儿,他感觉就像是家里的那台老式冰箱突然变成了洗衣机。

  刘娅有些怯地说:“爸……您不骂我吗?”

  刘义山的回答是很奇怪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而笑,笑得有些涩涩的,是他想起了有一次和市妇联主任闲谈,话题也是谈各自的女儿,妇联主任的女儿十七岁了,比刘娅小,她说起她给女儿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女儿的兜里有班上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从情书的内容上看,她的女儿也已经不是一次地给那男孩子写过情书了,妇联主任因此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刘义山当时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这个当妈妈的准备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你还是妇联主任,整天就是专门管教育妇女儿童的!”妇联主任说:“道理我还是要给她讲的,让她要好好学习、现在不是谈男朋友的时候,这些道理我要给她讲,这是我这当妈妈的责任,但最现实的,刘书记,我也不怕您笑话,最现实的就是我要给我女儿准备避孕套了,防止她一旦有事,不会怀孕,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说句笑话:现在光靠讲道理是很难挡得住现如今这些孩子们青春的脚步了。”刘义山记得他当时很是震撼,妈妈要给女儿准备避孕套,真是匪夷所思!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他的女儿是个规规矩矩的乖孩子,绝不像妇联主任的女儿那样要让父母操那么多的心。但现在,他的女儿,一夜之间就自己跨过了门槛,父母甚至根本就来不及为她准备什么避孕套……刘义山涩涩地说:“我骂你有用吗?女儿,你长大了。”

  刘娅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感谢爸爸的宽容,她本来已经是做好准备要听训斥的。刘娅抹着泪道:“爸,您知道您的女儿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这就是说,我和海亮,我们从此就是一条生命,您懂我的意思吗,爸?”

  刘义山涩涩地说:“我懂。”

  刘娅说:“爸,您一定要帮海亮一把!您去跟市局说一下,一定要让肖海亮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因为只有肖海亮是最积极想破案的,他只有破了案抓到了真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等于是把自己的命押上去破案的,因此他会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去破案的,现在只有这种置于死地背水一战的劲头才有可能把案破了。爸,无论如何您得去跟政法委和市局说一声,您得帮他!”

  刘义山说:“不行。”他说的时候很温柔,他尽量对女儿把这两个拒绝的字儿说得温柔一些,小心翼翼怕触痛了已经很伤心焦虑的女儿。他对刘娅解释:对肖海亮现在是暂缓逮捕,并没有完全排除肖海亮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最少肖海亮目前应该回避这个案子的侦破,哪有让犯罪嫌疑人自己去侦破本案的?另外政法委书记和市局局长昨天开完会俩人碰了一下,鉴于此案关系重大,社会舆论强烈,准备让肖海亮目前脱离刑警岗位,收缴其枪械,监视其居住和限制行动自由,随时接受审查,这个意见昨天晚上已经报到他这来了,他准备一上班就通知政法委和市局:执行对肖海亮的这个决定!

  刘娅激动地说:“难道海亮连警察都干不了吗!?他马上要被监控起来,是吗?!”

  刘义山对女儿更加柔和但明确无误地说:“是这样。”停停,他又更柔和地补充了一句:“至少目前是这样。”

  刘娅却被这柔和坚硬地刺伤了,她嚎啕大哭,完全又是刘义山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看到家里养的一只小鸡死了大哭不止的小姑娘了,这使刘义山心里万分柔软起来。刘娅嚎啕大哭地说:“爸,你想过没有,要是这个案子永远都破不了呢?现在公安上好多案子都是死案,多少年都破不了的,这个案子也很有这种可能啊!那肖海亮不是一辈子都要受到监控吗?!我和他就是在结婚那天,在新婚之夜,都会受到监视,对不对?!这让我们怎么活呀!爸,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肖海亮结婚的,他到哪我都跟着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直到刘义山坐上来接他的车离家去市委上班的时候刘娅还在哭。刘义山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刘娅一边哭一边缩在沙发靠垫里像怕冷的样子,刘义山知道女儿这是真伤心了,刘娅从小一伤心哭泣就会把自己缩到棉质的物体里像一只无助的小猫一样。刘义山一瞬间很有点恨肖海亮,那个小子居然让他的女儿如此伤心!在车子路过市公安局大楼的时候,刘义山让司机停车,想直接进去跟市局局长说不要对肖海亮实行监控,不要缴肖海亮的枪让他继续工作,他不能让他的女儿在新婚之夜乃至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都是在监视下度过。刘义山见过公安局用来进行秘密刑侦的那些无孔不入的工具:可以藏在房间任何角落的小拇指盖大的微型窃听器,微型照相机,现在更发展到了微型的摄像机探头,可以进行现场直播,让一大帮人坐在另一间屋子里像看直播足球赛一样的看着被监视者的一举一动,那将是两只动物园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被体无完肤地观看,女儿和肖海亮还怎么说话呢?她(他)们怎么睡觉呢?她(他)们怎么脱衣服呢?他的女儿怎么脱衣服!!……刘义山一想到这些心脏就一阵抽搐似地缩紧。在那一片刻刘义山很冲动,直到偶然看到市局大楼边上有一簇正盛开的紫丁香花才在瞬间又冷静下来。刘义山对紫丁香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在大约七年前刘义山曾经签字批准市建公司在一块没有经过仔细勘察的地基上动工盖市文化宫,结果因为地基松软大楼盖到一半就塌了死了十二个民工,亲自下来检查这一事故的省委书记十分暴怒,那一天他就站在市委大楼门口的一颗紫丁香花前把刘义山骂了一个多小时,差一点就要说出将刘义山撤职的话。在省委书记训斥他的那一个多小时里,刘义山一直头也不敢抬地低头看着那颗紫丁香,那红得泛黑紫的颜色深深嵌在他的记忆里,使他以后每每看到紫色就唤醒他要缜密从事。刘义山一整天上班都依然有给市局局长打电话的冲动,是那簇紫色又牵制了他。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政法委书记来了,他来问肖海亮的事怎么办,刘书记是怎么考虑决定的?政法委书记告诉刘义山一个新的情况:今天下午肖海亮自己去市局找局长了。他已经听说局里有可能要对他实行监控准备让他脱下警服上缴枪械随时接受刑侦调查。他哭了。他说,他可以理解市委和市局对他做出的监视措施,但他请求局党委不要让他脱警服停止他的刑警工作,他请求让他参加这个案子的侦破,他愿意一边接受审查一边去查找疑凶,他请求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会玩儿命地把真凶抓出来以还自己的清白!另外,今天上午罗刚也通过所在公安分局党委向市局打了正式报告坚决要求请战,要求批准由他带领肖海亮组成一个单独的侦破小组共同参与此案的侦破,罗刚的理由是:第一,案子发生在他们分局管辖的区域,他们对这一区域居住人员构成的情况十分熟悉,对破案有利;第二,他和肖海亮现在已是没有退路背水一战,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处境会大大强化他们破案的原动力,会提高破案的概率,对破案有利;第三,多一条破案路线也会多一份破案机会,这依然是对破案有利。罗刚同时表示随时接受由市检察院组成的正式专案组对肖海亮和他本人的侦察,如果最后侦察结果真是证明此案是肖海亮所为,那他和肖海亮甘愿伏法!罗刚的报告逻辑清晰,于情于理都很是说得过去。分局局长商学明也态度强烈,坚决要求市委、市政法委和市局批准这一报告,声称他们坚决相信肖海亮同志是无辜的,这是为捍卫他们分局的荣誉而战,不揪出真凶死不瞑目!现在天天都有老百姓堵上门来骂他们的,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害得他这个公安分局局长天天上下班都要走后门,真他妈窝囊死了!市局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因为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情况,于司法原则上似乎是有些不妥,但市局在感情倾向上是赞成这一报告的,毕竟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民警是罪犯,也十分希望能由公安自己、尤其是由目前被说成是强奸疑犯的民警肖海亮同志自己把凶犯抓出来,那将是一件多么痛快淋漓的事情,一切本市百姓对于公安的飞短流长都将一扫而空,公安形象将大放光芒!另外本来这类强奸案的侦破就是由公安负责的,如果光让检察院来破案老百姓更以为他们整个公安都黑透了全体都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市局来请示政法委看怎么办。政法委书记乘刘义山的秘书去上卫生间的时候轻声地说:“刘书记,您看海亮这事……”他停住了话头,看着刘义山,等他明示。

  刘义山默不作声。他竟有些心跳起来,这是他做了几十年的官所没有过的。他知道自己有些慌乱了,是那种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的内心不安。刘义山掩饰地暗暗用手去掐自己肋部的一个穴位,他平时胃痛的时候就掐这里镇痛,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抑制自己的心跳,他没这么心慌意乱过。他知道政法委书记特意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出于好心,但一瞬间他暗暗有些恨政法委书记了:你拿这种问题来让我表态,你让我怎么表态?!你蠢不蠢啊!刘义山沉默着,他更加用劲地暗暗掐自己肋部的穴位,但这一点用处都没有。

  政法委书记马上就醒悟到自己让市委第一书记为难了,于是他也沉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毅然地说:“我看这样吧,暂时别让肖海亮脱警服了,就同意让他和罗刚也搞个小组参与侦破,监控还可以实行监控,但不是那种限制行动自由的监控,灵活度可以大一些。这事是政法委决定的,是我决定的,事先我也没有请示过市委,刘书记您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就这么定了。”他说完乘刘义山的秘书还没回来转身就走,不给刘义山一点犹豫考虑时间。政法委书记是个老官场了,同时他和刘义山平时关系不错,他知道作为副手有些事情该扛的就得给一把手扛起来,另外他也深知有些话就得点到为止说完赶紧就得走,逗留下去会让一把手为难和尴尬的。

  刘义山几乎要脱口喊出让政法委书记站住让他别这么干,但一直到政法委书记出门他依旧沉默,是女儿刘娅的眼泪最终堵住了他的嘴。之后刘义山感到浑身疲惫,像有些虚脱了一样,这是内心交织大起大伏所导致的。一瞬间刘义山满脑子又是那簇紫色,黑红的,幽暗的,朝他狰狞地开放。他预感要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

  七

  肖海亮让人拿刀砍了。

  肖海亮是跟着罗刚到刘丽英家找小冯果调查寻取证时被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奶奶拿菜刀砍的。当时刘丽英家门前围满了街坊邻居,街邻们被一个已经指证为是强奸幼女的人竟然还堂而皇之地穿着警服挂着手枪到被强奸者家中来进行所谓的“调查”而集体地震怒了,认为是典型的权力腐败和司法腐败,实在是太黑暗了,老百姓还到哪说理去!街邻们对向他们走过来的肖海亮和罗刚怒目而视,但都一个个悄默着,并不敢出声言语,百姓毕竟还是怕警察的。那位奶奶就站在其中,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肖海亮。她是刘丽英的近邻,在刘丽英上街摆摊的时候经常把小冯果带到自己家来照看,她给小冯果洗过很多次澡,她对那具她太过熟悉的小身体被这个畜生强行撕裂而心疼地落泪。这时候有个人(事后一片混乱已无法查清是谁)将一柄菜刀悄悄塞到她的手里,说:“奶奶,你去砍他,你砍他没事。”奶奶说:“我砍他真没事吗?”那人鼓励地说:“没事!你这么大岁数了警察不敢把你怎么样!”奶奶于是精神振奋,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对着肖海亮手起刀落。

  现场一片惊呼,接着,惧怕得一片沉寂。大家都认为肖海亮会马上拔枪或者会掏出手铐来什么的,老奶奶的儿子,也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惊慌地跑过来将母亲护在身后。老奶奶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微笑着,她已经认定警察不敢把她怎么样,于是她对自己砍了警察而又砍了白砍而得意地笑着。

  伤势并不严重,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又能有多大的手劲呢?但肖海亮的警服袖子还是被刀锋划开了,刀刃穿过衣袖在胳膊上劈开了一道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肖海亮和罗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砍懵了,接着看见菜刀是提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奶奶手里而更加发懵,罗刚发懵地望着站在那里都颤颤巍巍而且还在浑浑噩噩对他微笑的老人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这时候他看见鲜血从肖海亮的手臂上淌了下来,于是他本能地掏出手绢先为肖海亮进行紧急包扎。罗刚的这一举动使肖海亮在一瞬间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心虚了。肖海亮在发懵之后最初的反应是极度的伤心,因为他看到砍他的老奶奶面容十分慈祥,就像他已故世的奶奶一样,他被这慈祥的仇恨深深地灼伤了,他没想到善良的人们恨他是如此之深,接着罗刚蹲下来关切地为他包扎,而四周的街邻们则在惧怕地观望着,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静默,于是肖海亮在这无数双眼睛静默的盯视下心虚起来。那是一种和罗刚共同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心绪慌乱,如芒刺在背,有一种自己浑身都沾了污垢怕让人看穿的感觉。尽管肖海亮在理智上很清楚这些市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还是本能地因心里有鬼而紧张。而且罗刚越是在众目睽睽下对他显出关切,肖海亮的心虚感便越发的重,以至于到最后罗刚每一次对他手臂的触碰,肖海亮都像针刺似地难以忍受,燥热不安,脸都憋红了。最后肖海亮忍无可忍地推开了罗刚和他的手绢,自己捂着流血的手臂站起来,对围看的众人道:“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他问得十分的谦和,完全是一副恳求帮助的语气。

  正惧怕着的街邻们顿时都有些发愣:怎么这个警察挨了刀还这样的温柔,倒像是自己在街上骑自行车不小心碰伤了央求人要块纱布来包包似的?

  肖海亮更加谦和地提高了一点声音说:“请问你们谁家有纱布?谢谢了!”

  在又静寂了片刻之后,市民们爆发出哄堂大笑,惧怕感一扫而空。那是一种自认为洞察了什么掌握了什么的胜利的大笑。众人都认定肖海亮心里有鬼,要不这个警察挨了刀劈还能像小商小贩上门来推销妇女卫生巾似的低三下四?警察没事还横三分哩!百姓们的胆气便因此豪壮而生:他干了亏心事,他心虚着哩,还怕他个鸡巴啊!于是有一个人先笑着说:“好,给你纱布!”他抠了街上的一块泥巴掷过来,正击中肖海亮的脸,泥巴上还沾着谁家在街边剖鱼刮下的鱼鳞,贴在肖海亮的脸上,亮晶晶地闪着光,这引起了人民群众们更大的哄笑,同时也激励了更多人的胆量,无数的泥巴、卵石、蔬菜、木块、塑料瓶、破鞋……等一切能在街边顺手拿到的物件纷纷朝肖海亮和罗刚投掷过来,如雨点一般。有一个学生甚至兴奋异常地将书包也扔了过来,想想不对,又跑回来拣了回去。肖海亮和罗刚逃跑似地跑进刘丽英的家里,将门紧紧关上。肖海亮屈辱得直流泪,他自然无法对众人解释他的心虚和怯弱决不是因为强奸了小女孩,他感到窝囊极了,觉得自己正被罗刚一步步拉扯着陷入泥潭而且他还什么话都不能说,他做人做得腰杆已经挺不起来了。肖海亮在刘丽英家里将满身满脸的泥巴和菜汁菜叶往下擦抹的时候,眼泪汹涌地流,火气顶到了脑门,他不由狠狠瞪着罗刚。罗刚被肖海亮瞪得有些生气了,说:“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砍了你一刀!”肖海亮不敢说什么,将目光转过去,在自己心里恶狠狠地骂道:难道不是你砍了我一刀吗?操你妈的!

  接着肖海亮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是无法破这个案了:他因为心虚而不敢正对刘丽英和小冯果的眼神,他无法坦然地看着她们!

  小冯果依旧是一看见肖海亮就吓得哭,吓得将头深埋在妈妈的怀里。刘丽英则依旧是一副悲愤和凶悍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相信肖海亮没有糟蹋她的女儿,她尤其厌恶罗刚,在看罗刚的电视采访谈话的时候她气得大哭,她根本就认为警察们是串通一气相互包庇以势压人让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是有冤无处申!刘丽英抱着哭泣的女儿悲愤地冷笑着,冷笑地看着这两个警察还人模狗样煞有介事地来进行所谓的“调查取证”。罗刚被刘丽英笑得也有些发毛,说:“你笑什么?你别这么笑好不好!”刘丽英笑得更加寒冷,说:“我这么笑你们公安局能把我们娘俩枪毙了吗?我就这么笑,我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人!”她甚至引用了一句大肚弥勒佛门前的楹联,这是她有一年去爬山在山上的一座寺庙里看来的,她觉得用到这里十分的恰当。罗刚没有丝毫办法,只有任刘丽英继续寒冷地笑。在刘丽英的冷笑中罗刚硬着头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说:“孩子,你别哭,你也别怕,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是不是那个坏人?你好好看看这个叔叔和那个坏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你仔细看啊!”他又拉过肖海亮来,道:“海亮,你过来,让这孩子仔细观察。”

  肖海亮明白他必须过去,他必须将他的脸靠得很近,非常的近,眼睛必须直视地,丝毫不能躲闪地,做到心如止水极其纯净,安安详详地,让小冯果仔仔细细地看他,这是他整个侦查计划的最关键的第一步。肖海亮的侦察方案是经过反复推敲制定的,并且征求了他的警官大学老师的意见,肖海亮和他的老师共同认为:小冯果三番五次地指认他,这说明罪犯的外形与他十分地相似,这在侦查学的角度上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明确地把罪犯的体貌特征锁定在一个范围内,肖海亮自己对着镜子就可以看到罪犯大致长什么样。但肖海亮坚信罪犯肯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不一样的,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罪犯一定在某些明显或细微处与他有着区别,这就必须要唤起小冯果深层处的记忆。目前小冯果处于记忆停止状态,这是由于在一瞬间受到了强烈的外部刺激而导致记忆停摆,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旷野上的一棵树,目击者因为惊恐和印象强烈而把那棵树在刹那间照亮的轮廓印在了脑子里,并且占据了整个脑海且久久不散,其余的皆模糊了,这在侦查学上叫做记忆锁闭现象。此案要破,肖海亮只有让自己坚持很多次地坦然面对小冯果,让她看着他,让这孩子慢慢地去了恐怖和惊吓,慢慢地安静下来,慢慢地褪去那道闪电的白光让其余隐在黑暗中的记忆浮现,慢慢地再想起一些什么来,从中捕获罪犯更准确的外貌特征以及实施作案中的一些行为细节,获得破案线索。肖海亮在小冯果面前蹲下来,准备开始他的首次近距离的坦然面对,这时候罗刚的手伸过来搭在他的肩上并且还拍了拍他,罗刚此举并无其它意思,只是一个上级在面对破案的关键时刻示意下级要镇定的表示,但肖海亮却被这手的触碰弄得厌恶地一颤,他讨厌罗刚,他本能地扭过身子去想要摆脱罗刚手的搭扶,在他扭转身体一抬头的瞬间,接着便看见了刘丽英正对他寒冷地笑着,那种笑带有一种洞察性和极大的嘲讽性,肖海亮顿时本能地心慌起来,那种作贼心虚的感觉,那种和罗刚正在共同遮掩一桩罪行的忐忑不安,又一次无法抑制地在身体内汹涌奔流,肖海亮脸红了,然后,他做了一件他极为后悔的事:他本能地低下头,将他已经准备面对小冯果的眼睛心虚地躲避开去。当他再一次强迫自己抬起脸去看小冯果的时候,已经晚了,刘丽英已经将她的笑发出了声音,她大声地冷笑起来,而且小冯果也被妈妈人的笑再一次吓得哭了起来,刚刚有点安静下来的状态又荡然无存。

  刘丽英冷笑着说:“还看什么看,就是他干的!”

  罗刚说:“你凭什么肯定就是小肖干的?这不是还没开始让孩子观察呢吗!”

  刘丽英说:“还观察个屁!你看他那样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肖海亮牙疼似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那一瞬间他真想杀了罗刚!

  罗刚和刘丽英争吵起来。罗刚坚持要让刘丽英配合公安工作,让她哄好孩子别这么哭闹,让孩子安静下来,仔仔细细地去辨认肖海亮。罗刚很激动,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反复地说这事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关键,直接牵扯到能否抓出真凶和证明公安人员清白的问题,刘丽英必须配合公安工作,她老是这么冷笑和让孩子哭闹,就是妨碍公安人员执行公务,严格地说就是违法,罗刚甚至把手枪都掏了出来,重重地拍在刘丽英家的茶几上,说:“你再这样闹我可以按照治安管理条例拘留你,把你抓起来!”罗刚的强硬换来了刘丽英更悲愤凄厉的冷笑和小冯果更惊恐的哭。肖海亮惊愕地望着罗刚反常的冲动,一瞬间他豁然明白了:罗刚根本不想破案!罗刚对刘丽英说的话在法律上毫无错误,无可指责,但效果却恶毒无比,罗刚是经过事先精心设计而这么做的,他就是要合法地加深刺激刘丽英和小冯果,让当事人的情绪和神经更加紧张惊恐和更加处于偏激状态,无法冷静下来去细细回想案发过程的更多细节,让这个案子永远破不了,成为悬案,肖海亮也就因此永远被悬挂着,既无法定罪也无法宣布无罪,只有永远依靠罗刚的证言保护而苟活,于是只有对那桩秘密永远缄默。罗刚正在成功地做到这一点,肖海亮绝望地看着小冯果愈发惊恐地大哭不止,蜷缩在妈妈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像只吓坏了的小猫似地瑟瑟发抖,他知道他完了,彻底没戏了,罗刚正在一点点地扼杀他的最后希望。

  肖海亮自此明白他的侦察方案有个很大的疏漏,那就是他忽略了心理的因素。他的心理状态使他无法实施他的侦察计划!而罗刚正是高瞻远瞩地抓牢了这一点而吃定了他。肖海亮哭了起来,但肖海亮并不知道他此时在哭,他此时脑子是木的,或者说他只有对此时的处境清醒而其它的感觉都木然了,他从脚到头都窜起一股绝望的冰凉于是眼泪就失控地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就像小便失禁一样。肖海亮泪眼迷朦地瞪着罗刚,一瞬间他奇怪地觉得罗刚的样子怎么变得模糊了,像一幅画被泼上了水迹朦胧起来了。这时,罗刚问他:“肖海亮你哭什么呀?”肖海亮奇怪地说:“我哭了吗?”于是他走到刘丽英家的镜子前去看,发现他确实在哭,眼泪像两根挂面贴在脸上,不断线地流着。他用手去擦,手底下因为觉得自己居然窝囊地掉泪而格外使了一点劲,这重重的擦拭使他清醒了。

  肖海亮走出刘丽英家的时候,思维像冰箱一样的寒彻清醒,同时油然而生出一些悲壮来:他决定要去告发罗刚!这自然极有可能会激怒罗刚导致他改变证言从而使肖海亮将被逮捕入狱,但肖海亮觉得必须要摘去这块心病,他必须要让自己能坦然地看着刘丽英和小冯果,这是侦破此案挽救他自己的惟一希望,他已经别无选择……

  八

  刘娅为肖海亮的这一决定嚎啕大哭。

  刘娅是在自己的家里痛哭失声的,此时正是下午五点五十左右,快到刘义山下班回家的时间了,而肖海亮正坐在刘家客厅的沙发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刘娅哭。刘娅哭着说:“肖海亮,咱俩已经睡过觉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肖海亮想说这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当时我脱下你的衣服的时候我的手指头一跳一跳地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时我才知道人在特别激动的时候肌肉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但肖海亮觉得这么说刘娅可能会认为他轻浮,便没有说。刘娅说:“可能你无所谓,现在男人对这种事都无所谓。”肖海亮着急地说:“我操——”肖海亮想说我怎么能无所谓呢,当时我进入你的时候,我看到你紧紧地闭着眼,两只手也紧张地攥着拳头,像接受开刀一样,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有一种从此就把什么好好的东西撕碎了,觉得愧疚,觉得这一辈子都要好好补偿它的感觉,但肖海亮觉得要这么说刘娅会认为他下流,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有着急地说:“我操,刘娅,你要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刘娅更加委屈地哭起来,说:“肖海亮,当时我胃病都犯了,你知道吗?”肖海亮说:“知道,知道!”其实肖海亮一点都不知道,肖海亮想,做那种事怎么能犯胃病呢?倒有可能犯心脏病。但肖海亮不敢问,他怕刘娅会误认为他在这方面经验很丰富。肖海亮看到墙上的钟已经六点零二分了,愈发着急地说:“刘娅你别哭了,六点都过了,你爸爸要回来了,刘书记要回来了!”刘娅说:“我就要哭!我都要成寡妇了,我为什么不哭?”刘娅继续连绵不断地哭着。这时候刘娅其实已经不太难受了,她的哭这时候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种状态,她需要保持住这种状态,这里面已经暗含了很大的表演成分,当然她是准备表演给即将回家的刘义山看的。刘娅想让刘义山来制止肖海亮,市委书记的话当然会极有分量,她知道父亲尤其见不得她的眼泪,所以刘娅平时很少哭,她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才在父亲面前哭。

  刘义山是在六点十分推开家门进来的,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在沙发上泣不成声,接着就看见了肖海亮一脸惶然地坐在女儿对面。刘义山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后便浮起微笑说:“怎么了,年轻人吵架了?”刘义山的微笑立刻让刘娅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生气了,她的眼泪果然起了作用。父亲越是微笑和作态淡然就说明他越是生气和计较。刘义山在市里是下属干部们都畏怕的铁腕,甚至几位副书记和副市长见到刘义山也会忐忑紧张。刘义山有一次在家里不无得意地对刘娅说:当一个领导,得让人能怕你,要不这个领导是当不好的。可怎么才能让人怕你呢?这就太难了,现在的人谁怕谁呀,现在的人,从中央到地方多大的领导都敢骂。所以这就要琢磨人的心理了。人在什么时候是最害怕的呢?人在对一件事琢磨不透的时候是最害怕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把利剑横刺过来,所谓提心吊胆,其实任何事情只要摊开了都不可怕,连死人都不可怕,只有提心吊胆等待着揭锅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所以说做领导,尤其在关键的时候你的表情和你的内心要截然相反,你要深藏不露,人家越不能很轻易很明白地看清你他就越怕你,这就叫领导艺术。刘娅当时笑道:“您这是什么艺术啊,您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您还是什么深藏不露啊,您这也就是一小伎俩。”刘义山亲昵地摸着刘娅的耳垂,他从小就喜欢摸女儿的耳垂,像摸一只小兔子一样,说:“傻丫头,那时因为我根本没想让你要怕我,我才跟你说的。”所以只有刘娅才能解读刘义山的表情。刘娅见父亲生气和着急了,便“哇”地一下哭出大声来,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原委和肖海亮的决定都说了。

  刘义山又怔了一下,这次他愣怔的时间长了许多,他真是没有想到,然后刘义山更加松快地微笑了起来,说:“是这样啊。那这样吧,海亮跟我到书房去,你再跟我详细说说。”他说着,就径直走进书房去,步履非常地大和快捷。刘娅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这就是十分计较和在乎了,肖海亮将面临一场暴风骤雨。

  肖海亮则浑然不觉地笑了,刘义山的微笑真给了他一种如释重负感,他跟着刘义山走进书房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还轻松地把一条腿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同时喘了一口气,刚才他在刘娅面前一直不敢这么坐,他怕刘娅正在伤心痛楚,而他却坐的这样随意松弛,刘娅会认为他满不在乎她的哭,他在刘娅面前正襟危坐了一个多小时都快累死了。肖海亮松懈地把自己放在沙发里,而后抬起头来看着刘义山,准备给刘义山以更详细的陈述,但这一瞥之下,肖海亮立刻又浑身绷紧坐的笔直,他看到刘义山在一瞬间就把脸上的微笑掐的干干净净,脸色像冰一样的寒冷。

  刘义山寒冷着脸说:“肖海亮,你说谎了。”

  肖海亮愣了,说:“没有啊。”

  刘义山寒冷且严厉地说:“我看你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没那么高尚。你和罗刚有矛盾,你想陷害他,你知道你身在这种处境下去陷害他,是最能让纪检委相信罗刚是有问题的,你想跟他同归于尽,对吗?罗刚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肖海亮气了,说:“不对!他根本没有得罪我!” 刘义山继续道:“那么就是罗刚和其他人有矛盾,他,或者他们,指使你在这个时候去陷害罗刚,他们答应你进去以后再把你捞出来。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流行把贿赂你们公安想办法释放人犯叫做往出捞人,我还知道你们捞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对吗?他们是不是还给了你钱了?或者是答应要给你钱?”

  肖海亮更加气了,说:“不对!根本没这么回事!”

  刘义山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那就是纯属你个人的问题。你想跟刘娅吹,这是因为你又有其它女人了或者你对刘娅厌倦了,但你碍着各种关系,包括我这个市委书记的关系,你又不敢明说,所以你就想出这个办法来,你完全可以对刘娅说,我告了罗刚,我现在要进监狱了,我不想连累你,咱们吹吧,这理由很高尚啊,对吗?肖海亮,你要跟刘娅吹你就吹呗,男女之道,合合散散,甚至移情别恋,也很正常,你何必要来这一套呢?”

  肖海亮气得脸都憋红了,且无限委屈,而且他其它的感觉又都开始麻木了,只集中在刘义山对他不断攻击的这一点上,眼泪又要开始毫无知觉地淌下来,肖海亮汪着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的眼泪说:“刘伯伯,您就是这么看我啊?!”

  刘义山清楚地看到肖海亮快要哭了,但他坚不为之所动,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各种可能具有的人为目的都要审视清晰,而且要从人最邪恶最危险最自私的方面去想,一切凡是人可能具有的歹毒用心阴谋诡计都要想到,然后往最好的方面再一点一点的摘除,刘义山的准则是:要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到最后坚信其中的一部分人,这是他的为官之道。刘义山做官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官场尤其是个复杂险峻之地,各色人等混迹其中,一人择用不当,往往就要断送一切。刘义山盯着肖海亮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而且这次他是一下从坐椅上站了起来,以腾身站起来加重他说话的语气,他说:“那么就是罗刚有问题,你也有问题,你就是强奸了那个小女孩,你是抗不住了,你是以攻为守想保你自己,你告了罗刚,人家会说肖海亮要是真有问题他会这样光明磊落地去告罗刚吗,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肖海亮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地吼叫起来:“刘书记!你……”他脱口想说“你他妈的”,突然想到这是市委书记兼老岳父,粗野不得的,便又硬硬地收了口,道:“你说的不对!!”说完之后,他仍然觉得满腹怒愤无处发泄,便伸手把刘义山书桌上的一块寿山石镇纸狠狠拂到了地上,桌上还放着刘义山喝水的茶杯,那是瓷的,肖海亮听刘娅说过这种瓷叫做薄胎青瓷,是景德镇产的,很名贵,这薄胎青瓷杯是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景德镇奉中共中央办公厅的指示,烧制了一百只,奖给来京参加中央“一五”普法总结表彰大会的全国一百名先进工作者的,刘义山作为其中的一员也奖到了一只,当时他是一个基层县的城关派出所的指导员,刘义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至今,肖海亮没敢摔这杯。

  刘义山当然看到肖海亮已经彻底急了,他已经把肖海亮的自尊摧残到了极点,但他依旧冷笑地说:“你心里没鬼你急什么?你是警察,本身就是搞司法的,你当然知道现在只有罗刚是你惟一的保护,只要罗刚不倒,只要他的证词戳在那里,检察院和法院就永远也抓不了你也判不了你,你永远就处在法律的一个死角下面,你为什么还要去告他?你真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吗?你认为我能相信你吗?”

  肖海亮的眼泪开始他自己又没有意识到地流淌下来了,他激动万分,激动中他想也没想就把刘义山的茶杯抓起来在桌面上“叭叭”地礅着,像拍惊堂木似地说:“你爱信不信!我是有个人目的,但是完全可以告人!我是不愿意这一辈子都像这么作了贼似地活着!我现在在谈对象,以后我会结婚,再以后我还会有儿子,我就是不为我自己,我就是为了我的老婆和儿子,我死也得去挣个清白!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爱鸡巴信不信!”他一扬手就把那杯子扔了出去,杯子撞到墙上又弹回地下,碎了。肖海亮后来说他当时根本没感觉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他就是那么随意地一扬手,然后听到“啪”地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刘义山“啊”地一声心疼地叫起来,目光尖利地刺向肖海亮。

  肖海亮一怔,才意识到他把刘义山的杯子摔了,同时他好像还对刘义山骂了粗话,肖海亮心里一凉,想到:完了,他不要想做刘义山的女婿了,还什么以后要结婚和生儿子!但肖海亮随即想到:完了就完了!我就摔了!谁让你要污蔑我的!于是肖海亮把脖子一梗,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刘义山和横了心的肖海亮走出书房的时候,刘娅急切地迎了上来。她已经着急得不行了,期间她喝了一大暖瓶的水,还生平第一次抽了刘义山的一棵烟,她甚至把那棵烟从头到尾都抽完了。刘娅带着嘴里的烟气急切地说:“爸,谈了吗?”

  刘义山说:“谈了。”

  刘娅说:“他还要去告罗刚吗?你同意他去告吗?!”

  刘义山在说出后面的话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女儿,那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刺痛的感觉又来了,他知道肖海亮这一步踏出去便是疾风暴雨,凶祸难测,女儿又会哭的,也许会一辈子为此流眼泪。刘义山硬着心肠对女儿说:“他必须去告,他即使是最后被枪毙也必须去告!这一点没什么可选择的。”然后他作为父亲也作为市委书记对女儿说了第二句话,这也是一句许诺给肖海亮让他去义无反顾的话,他说:

  “娅娅,无论肖海亮以后会怎么样,你都要嫁给他!”

  肖海亮傻了,他没想到刘义山会这样说。

  刘义山后来对刘娅说:他开始坚信肖海亮并不是因为他看到肖海亮在流眼泪,他做市委书记十几年,看到过太多的干部在他面前流眼泪,许多的人把眼泪流得极为逼真,痛哭流涕信誓旦旦,他早就不轻信这些挂在脸上的东西了,他相信肖海亮是他看见了肖海亮的手,肖海亮在最后说了那番话后,右手一直在神经质地摸着他上衣的第三颗纽扣,且不住地颤抖着,手是很难伪装的,手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种是脑血栓后遗症,还有一种便是真情流露。

  (未完待续) (一) (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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